幾天的等待時間在望眼欲穿的期盼下變得極其漫長,唐塘每天恨不得數著時辰過日子,原本有心事應該夜裡睡不好才對,可這種規律放在他身上完全背道而馳。
白天過於興奮以至於練劍事半功倍,耗掉一身的精力,到了晚上沾枕頭就睡,別提有多香了。再加上一日三餐注意調理,等到了出發去阜安城的這一天,唐塘已經完全恢復了往日的精神氣,尖瘦得能削蔥的下巴也終於長了一點肉。
這次出發,唐塘在門口沒見到銀霜和小黑,反而看見兩個在廚房燒火劈柴的雙胞胎小廝:大福和小福。這倆廝平時見人就笑特別活潑,今天穿著打眼的衣裳,精神奕奕,看起來更加討喜。
「四公子早!」大福小福異口同聲地鞠躬請安,笑得一個比一個燦爛。唐塘到現在愣是分不清他們誰是老大誰是老二。
「咦?你們怎麼在這兒?」唐塘驚奇地看著他們。
其中一個搓搓手,笑嘻嘻道:「我們哥倆水性好,公子挑我們出來撐船。」
唐塘一頭霧水地扭頭看流雲:「師父,撐什麼船?」
「去阜安城走水路便捷,我們這次不騎馬了。」
「哦……」唐塘鬱悶了。
四個人在一條船上啊,船大不大不知道,反正這兩顆燈泡是挺大的,哼!
到了碼頭,他們租了一隻烏篷船。
大小福將背在肩上的行囊統統放進船艙,接著便伶俐地開始分頭行事。一個跑到船尾撐蒿,另一個取出團蒲軟墊等一應物件將裡面拾掇成舒舒服服的小居室,又是燒水又是沏茶忙得不可開交。
流雲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樣,倚著船艙靠在軟墊上看書,唐塘樂呵呵地裡外打量,心裡不由感嘆:有小廝跟著還是不錯的嘛!瞧這倆人勤快的!
這艘船從頭到腳烏黝黝的一片,外表看起來相當低調,裡面也不算華麗,不過極為舒適倒是真的。船艙分為兩格,裡外的隔斷都是用的木門,比簾子更能遮風擋雨,倒挺適合這種寒風拂面的氣候。
唐塘轉了一圈跑回來坐到師父對面,屁股在墊子上挪了挪,覺得特別開心,見師父在看書沒好意思打擾,只好揪著沏茶的小廝說話。
「你們兄弟倆都會功夫吧?」他記得師父上回說過,醫谷裡除了那五個貼身小廝,其他人都是練武的。
「嗯,會一點兒。」小廝衝他笑。
「會一點兒怎麼行!萬一遇到危險了,我這點功夫用不上,還指望著你們吶!」
小廝撓撓頭,又笑:「還行,一般的匪類還能應付。」
「嘿,謙虛的吧!」唐塘把腿盤起來,「你是大福還是小福?」
小廝嘻嘻一笑:「四公子你猜?」
「我猜得著還用問你麼!你們幹嘛要穿一樣的衣服?」唐塘翻著白眼哼哼。
小廝瞟了眼流雲,見他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放下心來繼續跟唐塘說話:「好玩唄!」邊說邊將燒好的熱水灌進水袋裡遞給唐塘。
唐塘接過熱水袋抱在懷裡,頓覺舒暢,彷彿全身毛孔都打開來了:「你們得整點差別出來啊,不然我老分不清誰是誰,你看我現在都不知道該喊你大福還是小福。」
「有什麼要緊?反正我們會做的事都差不多,四公子有什麼差遣,隨便喊一聲就好。」小廝眯細著眼露出兩顆小虎牙嘿嘿一笑。
唐塘斜眼瞪他,心想這兩人笑起來都一個德行,真難搞!
「哼!早晚有一天讓你們露出原形!」
那小廝知道唐塘的性子,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泡好了兩壺茶便轉身準備出去。唐塘伸長腿朝他一踢,沒想到那廝像屁股後面長了眼睛似的,往前一晃,迅速竄了個沒影。
「功夫還真挺好的!」唐塘歪著眉撇著嘴,認真地思考著該用什麼法子將那倆雙胞胎區分開來。
流雲放下書看著他道:「冷麼?」
唐塘發現師父剛才還一副冰山臉,現在卻冰雪消融了,頓時心裡樂開了花。
「不冷!」唐塘笑彎了眼,噌噌兩下挪到師父身邊,晃了晃手中的熱水袋,「我有這個呢,師父要不要?」
「不必,你用就行了。」
「噢!」唐塘衝他笑了笑,也翻了一本書出來看。結果船左搖右晃的,他坐得太舒服,還沒翻完兩頁就打起了瞌睡。
流雲低頭看看磕在肩上的腦袋,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幾分,伸手將他挪了個舒服的位置,手指在他額角的碎髮邊停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走了神,向來清明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盯著茶碗看了半天才斂下眉睫繼續看書。
一室靜謐,滿盈茶香,時間靜靜的流淌。
唐塘醒來時正是晌午,船尾的鯽魚香味從門縫中鑽進來,勾得肚子咕嚕嚕直叫。迷迷瞪瞪睜開眼發現自己枕著師父的肩膀睡了那麼久,竟然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緊張,抬起頭衝他笑了笑,壓抑著心跳不捨地把頭挪開。
走水路比走山路當真要舒適得多,能躺能坐還能開火燒飯,船艙裡有矮幾,端到中間便成了飯桌。一個隔間坐著師徒二人,唐塘嘰嘰呱呱說著話,只偶爾得到一兩聲應和也不覺得悶;另一個隔間坐著弟兄二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沒個正形。江水悠悠寒風陣陣,恍惚間竟有種時光不再流逝的錯覺。
飯菜撤走,唐塘跑到船尾消食,對大小福威逼利誘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知道左邊大右邊小,結果轉身一會兒再回頭,那兩人說位置調換過了,他愣是沒看出來是真是假,一怒之下抬腳想將人往江裡踹,不出意料又踹了個空。這兩人一樣一樣的!真是氣煞人了!
「唉?你們這身功夫是誰教的?」唐塘靠在門邊衝他們抬下巴。
「大公子。」
「二公子。」
異口異聲。
唐塘瞪他們:「不老實交代回頭讓東來給你們飯菜下瀉藥!」
那倆人委屈死了:「是實話!比石頭還實!」
唐塘一臉狐疑:「你們倆幹嘛分開教?」
兩人同時笑出了虎牙,左邊的說:「大公子和二公子他們自個兒比不出勝負,就把我們倆拆開,說要讓我們來比試,誰贏了就算誰的師父贏。」
唐塘聽了直樂:「那你們誰贏了?」
右邊一臉委屈道:「打了個平手,誰都沒贏。大公子和二公子為這事氣了大半年,楞說我們是故意的,可冤死我們哥倆了。」
唐塘捶著船板狂笑。
「四兒,過來。」另一頭傳來師父的聲音。唐塘立馬爬起來屁顛屁顛地從船艙中間穿過去。
「師父,你也出來吹風啊!」唐塘笑眯眯地湊到他身邊。
流雲將他被風吹到眼睛上的髮梢拂開,扭頭望向遠處的江水:「嗯,陪我站會兒。」
唐塘呼吸差點停掉,瞪著船舷將這個動作回味了半天,不著痕跡地又靠近一些。
大小福撐船速度不慢,放眼只覺得兩岸青山節節後退。江水一眼望不到盡頭,清冽的寒風掠著江上水波迎面撲來,將他的腦子吹得清醒了幾分。
師父說「陪我站會兒」?師父這樣強勢又冷漠的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如果不是自己聽覺出了問題,就是師父有什麼不對勁吧……
唐塘抬眼偷覷,什麼都沒發現。
真是挫敗啊,師父在想什麼,他永遠都看不清猜不透。
唐塘抬起頭衝他笑了笑:「師父,到阜安城要多久?」
流雲沉默好一會兒表情才有點鬆動,彷彿剛剛聽到他的話,看了他一眼道:「十日左右。」
啊哈……師父果然在發呆!
唐塘鬱悶地拿腳後跟在船板上蹭了蹭:「再過十天就能見到傳聞中的伏魔大會了,也不知道這大會怎麼開。對了,玉面殺魔當年在江湖上出現時,師父才十幾歲吧?」
「嗯。」
「玉面殺魔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麼恐怖嗎?」
「或許吧,殺了很多人。」
「嗯,都這麼說。」唐塘點頭。
「滅了很多門派。」
唐塘吃驚抬頭:「滅門?一個人殺的?」
「嗯。」流雲依舊是面無表情。
唐塘卻不淡定了,瞪直了眼道:「滅的都是很弱的門派吧?」
「有強有弱。」
靠!唐塘嚇得打了個嗝,下巴半天合不上:「怪不得被稱為魔,果然是魔化了。」
流雲看了他一眼,轉身向船艙走去:「外面冷,進去吧。」
「哦!」
入夜,江上更加寂靜。案几上點著蠟燭,卻反而襯得四周漆黑一片,大小福也進了旁邊的隔間休息,船不再前行,只偶爾隨著水波輕輕晃動。
唐塘有點不適應這樣四面沒著沒落的黑暗環境,大著臉湊到師父身邊緊緊挨著,後背密不透風地貼著船艙。
流雲側頭看他:「怕?」
「不怕!」這種丟臉的事堅決不能承認,梗著脖子死鴨子嘴硬,「只是有點無聊。」
流雲放下手中的書:「那你想做什麼?」
唐塘嘆口氣:「早知道時間這麼難熬,應該把師父書房裡的象棋帶過來的。」
「你會下象棋?」
「小瞧我!當然會!」唐塘眉毛高高揚起,心說:會擺棋子!
流雲探手將包裹拿來,取出筆墨紙硯擺在案几上:「沒有像棋可以做其他事。」
唐塘警惕地看著桌上變戲法似的多出來的東西:「什麼事!」
「練字。」
「為……為什麼突然要我練字?」一緊張,舌頭都打結了。
「你的字太難看了。」
唐塘欲哭無淚:「師父,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啊!」
流雲認真的想了想:「你的字,不太適合給人看。」
「咳……」唐塘差點被自己口水噎死,「謝……謝謝師父啊,我的面子全了。」
「練麼?」
「練!」唐塘硬著頭皮直起身子,磨墨、鋪紙、抓筆。
對!抓筆!
流雲瞥了眼他拿筆的手勢,未置一詞,淡定地繼續看書。
唐塘一臉憤恨,在紙上大大喇喇地畫著,內心波瀾壯闊怒海翻騰: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過來手把手教我的嗎?手呢?手呢?為什麼你非要這麼不落俗套啊!
浪費了兩張紙後,唐塘腦子裡靈光一現,挑著眉毛樂起來,毛筆尖兒蘸了蘸墨,趴在桌上小心翼翼的畫起直線來。
「師父請看!」一張畫滿方格的宣紙突然舉到流雲面前。
流雲抬眼,疑惑道:「這是什麼?」
唐塘嘿嘿一笑:「師父,我們下五子棋吧!」
「棋子呢?」
唐塘無語望天:師父在玩樂上面真是太沒智商了……
他把毛筆舉起來:「你畫空心圓圈,我畫實心。」
流雲抬頭看他,發現他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沾了些墨汁,心情突然好了許多,將書扔在一邊,拿過「棋盤」鋪在桌上:「好。」
唐塘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流雲忍不住又朝他臉上看了看。
五子棋這玩意兒,唐塘上課時沒少偷玩過,也是在紙上畫的棋盤,只不過那會兒用的是圓珠筆或水筆,十次有八次能把別人的零花錢贏過來。這回他沒敢提賭注,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流雲執筆的姿勢很優雅,跟他一比,唐塘簡直成了蛤蟆,為了畫出大小合適的圓圈,半個身子趴了上去,爪子費力地握著毛筆,筆尖兒顫啊顫的點,筆桿兒不能提太高也不能提太低,高了畫不成,低了畫太大,累得滿頭滿臉的汗就拿袖子隨便一胡嚕。
下棋水平更是沒法比,他想一個彎兒,流雲想三個彎兒,他想三個彎兒,流雲想九個彎兒。他覺得腦子都快抽成天津大麻花了,顧頭不顧□的下了半夜一盤都沒贏過,邊上扔下來的一堆廢紙,相當直接地見證了他的失敗歷史。
流雲看他冥思苦想得眉頭都打結了,又盯著他越來越花的臉看了半晌,最後道:「你若想贏,我可以讓你一局。」
「不要!」好心迅速遭到拒絕,「讓了多沒意思。」
傷自尊的麼……
「不早了,可以明天再繼續。」流雲伸出手指在他臉上不輕不重地蹭了一下,伸到他眼前。
唐塘怔住,呼吸頓時凌亂,還沒來得及回味那種觸感呢,就見眼前的手指上沾著早已乾掉的墨汁,頓時窘得恨不得在船板上將自己一頭撞死。
「我去洗洗!」唐塘慌不擇路地衝了出去,艙門發出乒乒乓乓的撞擊聲,冷風呼呼的灌了進來,瞬間就感覺到外面的寒意。
流雲半側臉在燭火中忽明忽暗,眼波流動,靜靜的看著門外漆黑的夜,過了好久才扭過頭,慢悠悠將地上的廢紙收起。
唐塘回來時,艙內已經拾掇乾淨,案几也擺到了一旁。
流雲斜靠著船艙,墨髮如水傾瀉,靜靜地看著他道:「過來。」
唐塘看著這片狹長的空間和軟乎乎的墊子,突然有一種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突然好得有點過了,竟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噢!」非常歡快地應了一聲,連忙關了門喜滋滋地靠過去。
「黑漆麻烏的,洗乾淨了麼?」
「啊?不知道啊?」唐塘迷茫搖頭,把蠟燭舉起來湊到自己臉旁邊,徵詢道,「乾淨了嗎?」
流雲拿出帕子倒了些水在上面,伸手將他臉上餘下的墨痕仔細擦拭。
唐塘目瞪口呆,心頭狂跳。
師父的臉靠得很近,近得他有些呼吸不暢;師父的眼神很專注,漆黑的眸子緊緊鎖在他的臉上,他知道師父做什麼事都是專注的。
只要伸出手摸一下,就知道這是不是幻覺了。唐塘因緊張而握緊的拳頭鬆開,手指動了兩下又頓住。
要不親一下?
只要再往前湊一點點就可以親上去了,親不到就是產生了幻覺,親到了,就……
不管了!唐塘緊張得腦神經都在顫抖,咬咬牙決定拼著被扔到江裡餵魚的危險豁出去了!
臉上一鬆,師父的眉眼突然離開,兩人拉開了一段距離。
「好了。」流雲將帕子放到一旁,「睡吧。」
唐塘眨眨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將呼吸捋順,終於大喘一口氣,恢復了正常的心跳。
大爺的,想耍流氓的人比被耍的還緊張!
第二天醒來,唐塘發現自己又像以前那樣緊緊抓著師父的胳膊,頓時對自己的兩隻爪子大為讚賞,洗臉時攤開手左右看了看:哥們兒,真給小爺長臉!好習慣要繼續保持!
下了半夜的棋,唐塘突然找到靈感,提著毛筆晃悠悠走到船尾,沖左邊那個招招手:「阿福,過來。」
不知是大是小的阿福顛過來:「四公子,什麼事啊?」
唐塘眯著眼笑:「大福小福?」
「小福!」
「很好!」唐塘刷地從身後將毛筆舉出來,對著他額頭就是一點,「不許擦不許洗不許碰我的毛筆!」
說完瀟灑地轉身離去,留下小福站在原地淚流滿面。
船在江上往東南方順流而下,晃晃悠悠了八天,比流雲預估的時間提前了兩天,一路風平浪靜,順利到達阜安城的碼頭。
阜安城乃江南古都,單看碼頭的人聲鼎沸就可猜想到城內的熱鬧繁華。
唐塘站在船頭與流雲並肩而立,興奮地看著岸邊來來往往的人群,抬起臉來笑吟吟道:「師父,去下館子大吃一頓吧!」
流雲看了看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