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伏魔大會即將召開引來了無數提刀攜劍的江湖人士,最近的阜安城比往日更加的熱鬧,走到哪兒都能看到三五成群氣質迥然的男男女女。這裡是魚米之鄉,萬家餘糧,城裡城外一眼望去皆是光鮮亮麗的衣裳,再加上一些豪門朱戶的轎輦馬匹小姐丫鬟,隨便往哪兒一站都會眼花繚亂。
流雲和唐塘師徒二人帶著大小福找了家門面不錯的酒肆吃了飯,又擠著人群往城西走去,從上岸到現在一路不知道招來了多少年輕姑娘富家小姐的豔羨目光。唐塘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有一部分是看他的,磨牙磨了半天,恨不得找個麻袋把師父罩起來,滿嘴滿心的全是醋味兒。
直到進了一家門面頗大的醫館,落在師父身上的目光減少得七七八八,這醋罈子才算是重新蓋上。唐塘悲催的發現,自己真的是徹底完蛋了,越來越貪心越來越不知滿足,這以後要怎麼收場啊?
流雲側頭看他:「怎麼不開心?」
「啊?」唐塘迷茫的抬頭,又對著他攝魂吸魄的黑眸發了一會兒呆,直到聽到一旁有腳步聲傳來,這才斂了心神低下頭,「沒有啊,可能吃撐了。」
流雲看著他低垂的眉眼,見有人走過來便沒再說什麼,只是伸手在他後腦勺輕輕拍了拍。
唐塘一瞬間因為這個類似安撫小孩子的動作委屈得差點掉淚。身後的大小福卻是拚命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兩人揉眼、眨眼的動作都是完全一致。
「公子?!」一道恭敬中略帶激動的嗓音傳入耳膜。
唐塘抬頭,見右前方走來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臉上融合了驚訝、激動、敬畏等諸多情緒,踩著碎步匆匆忙忙走到近前,對著流雲深深鞠了一躬:「不知公子親自前來,小的有失遠迎!」
流雲眉目間無波無瀾,淡淡道:「無妨,這次來沒別的事,借宿而已,煩請替我們安排一下。」
男子惶恐不已:「折煞小人,公子說的哪裡話,想住隨時吩咐即可。」說完抬起頭,目光轉向唐塘,不由露出疑惑之色。
他原本猜測這可能是傳言中的雲四公子,可他從未見過有人敢和公子並肩而立,當下心裡有些吃不準這位究竟是不是公子的徒弟。
流雲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唐塘一眼,神色柔和了幾分:「這是我四弟子。」
男子又是驚訝又是恍悟,連忙對唐塘深深鞠了一躬:「小的見過四公子!」
唐塘被他這麼大的禮嚇了一跳,趕緊閃身側過:「不用這麼客氣!」
男子打過了招呼,便說先帶他們去後院安頓一下。
唐塘跟在後面左右打量,發現這家醫館佔地很大,後院更是假山水塘廊簷花草一應俱全,也不知是這醫館生意好銀子多,還是這阜安城的生活水平普遍較高,入目都是好景緻。
拐了幾個彎又沿著走廊穿過三四道拱門,唐塘的新鮮感半晌未去,這裡十足十像極了江南古城的私家園林,充滿了濃濃的人文與富貴氣息,跟醫谷裡那種世外桃源的氛圍很是不同。
唐塘看著走在前面那個中年男子的消瘦背影,好奇地拉拉師父的袖子。
流雲疑惑地看向他,見他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模樣,配合地稍稍將頭側過去一些。
唐塘被他這動作弄得愣了一下,只是一個晃神的時間,先前一路過來的鬱結之氣便全部消弭於無形,心情頓時好了。他踮腳在流雲耳邊小聲道:「師父,前面的人是誰?」
「這家醫館的老闆,姓甄。」
「噢,他為什麼對我們這麼恭敬?這醫館跟師父有什麼關係嗎?」
「自家醫館。」流雲感覺到他的情緒與剛才明顯不同,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唐塘進門時光顧著鬱悶了,因此也沒太注意匾額上的名字,又問:「這家醫館叫什麼?」
流雲一愣:「仁德醫館。你進門的時候沒見到麼?」
「嘿嘿,沒注意。」唐塘衝他笑了笑。
到了目的地,甄老闆轉過身恭敬道:「這個院子是為公子常年備著的,只是公子從未用過,不知是否合心意,若是不喜歡,小的再換一個。」
這是獨立的一進院落,種滿了一年四季的花草樹木,這個時節有的枯萎有的卻正茂盛,放眼一看仍是生機勃勃,讓人心情愉悅。不得不說,這個甄老闆還挺用心的。
流雲環顧一圈,淡淡道:「不錯。」
甄老闆放下了大半顆心,他知道流雲醫谷住得很講究,是一人一個院子,因此除了這裡,另外還備了徒弟的院子,知道公子一般最多就帶一個徒弟在身邊,因此徒弟的院子只安排了一個,誰來了便誰住。
他又轉身對唐塘道:「為四公子預備的院子在隔壁,是否現在去看看?」
「啊?」唐塘迷茫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住在隔壁?」
甄老闆一愣,臉色比他還迷茫。不應該住隔壁嗎?難道想更遠一些的?
甄老闆探詢道:「四公子的意思是……?」
唐塘半張著嘴巴,眨了眨眼,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失落。
流雲聞言看了他一眼,對甄老闆道:「四兒就住這裡,不用另外安排了。」
唐塘心跳瞬間快得有些混亂,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受刺激了,突然就變得有些傷春悲秋,眼角酸澀起來,也沒敢抬頭看師父一眼,反而把頭微微垂下去一些。
甄老闆雖然一時有些發懵,但很快回過神來,連忙應是,接著便安排下人將東西廂房收拾乾淨又添了厚厚的棉褥子。這裡一切安排妥當,又帶著大小福安排別處去了,大小福雖然在醫谷是下人,出來卻是流雲公子的左右手,自然不敢怠慢。
人一走,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唐塘站在為他收拾得妥妥帖帖的西廂房內發了會兒呆,撇著嘴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左手在枕頭上摸了摸,右手在床單上摸了摸,咬著唇咕咕噥噥:「真是高床軟枕啊,可惜我享受不來……還不如住客棧呢……」
晚上吃飯時,流雲看著唐唐問道:「你不喜歡這裡?」
「喜歡啊!」唐塘連忙否認,「這裡環境那麼好,住的又舒適,挺享受的!」
「嗯,沒幾天了,等伏魔大會結束,我們就回去。」
「嗯。」唐塘低頭看著茶碗,師父的臉倒映在清澈的茶水中,看得他有些入神:「師父,這裡來了那麼多江湖門派,醫館裡晚上安全嗎?」
「這裡比客棧安全,周圍都有人守著。」
「哦,那就好。」沒有藉口了,終於可以死心地睡在那間該死的房間那張該死的床上了。
入了夜,唐塘躺在舒適卻陌生的床上輾轉反側,無盡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湧灌進來,向他身體的四肢百骸欺壓,壓得他透不過氣、胸口窒悶,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煎熬。
他絕望地一遍遍拍著額頭催促自己趕緊入睡,可是心卻像長了腳似的,控制不住地離開他的軀殼,聞著師父的氣息尋了過去。捶著床怒罵自己不爭氣,將整個身體連頭帶腳全部裹進棉被中,過了很久還是沒辦法找到一絲一毫的睡意。
離開了醫谷,簡直沒有一寸土地與他兼容,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到處充斥著陌生的人群和氣息,他在這裡找不到歸屬感,他不屬於這裡,他是異類。唐塘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難受過,心裡攪得慌,寂寞和恐懼鋪天蓋地襲來,鬧得他頭痛欲裂。
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院子中間那棵大大的海棠樹,樹上只剩下了光溜溜的樹枝,但是他能想像到這棵樹在夏季的繁茂,因為警署大院裡也有同樣的一棵,那個有著海棠樹的大院有他的回憶、他的親人和朋友。
唐塘重新穿上衣服,放輕腳步走出房門。外面很黑,月初的夜空只有幾顆星星點綴著,他站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黑暗,慢吞吞挪到海棠樹的位置,坐在樹下面的石凳上,然後就是一陣莫名的心安,他有點分不清這是因為坐在這裡能看到師父的門窗,還是因為在海棠樹下找到了熟悉的氣味,總之心裡沒那麼難受了。
流雲一直沒睡著,聽到外面的聲音便知道是唐塘,過了一會兒又沒有了動靜,有點不太放心,便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看到人趴在石桌上就這樣幕天席地枕著夜風睡著,不由眉頭蹙起,彎腰將他抱了起來,走到西廂房的門口時,腳步突然頓住,又抱著他回頭朝自己房間走去。
唐塘本來是一睡就沉,這次卻破天荒在被放到床上時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眼還沒睜就感覺到身下柔軟的床鋪,整張臉頓時不爽地皺成一團,眯著眼撐著胳膊便要起來。
肩上突然一沉,他疑惑地睜開眼。
流雲按著他的肩:「跑到外面做什麼,快睡。」
「師父?」唐塘一臉迷茫,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肩上的力道很實在很清晰。他被按到被子裡,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清醒過來。
「師父,我吵醒你了?」唐塘一臉內疚,他竟然忘了,無論他腳步放得多輕,師父都能聽到。
「沒有,我還沒睡。」流雲邊說邊脫下外套,轉身坐到了床上。
唐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掀開被子鑽進來躺在了他的旁邊,一手偷偷按住狂亂悸動的胸口,另一手死死摳住身上的衣服,強作鎮定道:「師父……睡我這裡啊?」
流雲將臉轉向他:「是你睡我這裡。」
唐塘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睛霎時變成了上元節的花燈,又亮又朦朧,垂下頭低低地「哦」了一聲,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來。
「半夜不睡覺跑院子裡做什麼?住這裡不習慣?」
唐塘咬咬唇,抬起頭對他笑:「有點。」臉上在笑,心裡卻有些恍惚,剛來的時候連飯都吃不飽,現在這麼舒服漂亮的園林院落還有什麼好挑的?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鄙視自己突然而來的矯情。
雖然室內昏暗,可流雲還是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臉上的笑容,還有眼中的小心翼翼,心口莫名地抽了一下,手指在他的額角蹭了蹭:「不習慣就睡這裡好了。」
唐塘被這個細小的動作勾得心裡一陣激盪,痛苦地閉上眼,強忍住伸手抱住他的衝動,點點頭:「嗯。」
流雲見他雙眼緊緊閉,忍不住手指又輕輕摩挲了兩下,差點就順著臉側的輪廓向下滑去,指腹輕輕按住,緩緩收回。
唐塘眼睛閉著,鼻子裡滿滿的都是師父的氣息,就像犯毒癮的人難受了很久之後突然得到一包白粉,捨不得用掉就放在鼻端拚命地聞拚命地吸,光是這樣就已經讓人欲罷不能神魂蕩漾,他根本沒有勇氣睜開眼,生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撲上去將人抱緊。後果無法想像。
現代城市的夜總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這裡卻是寧靜得無聲無息,現在又入了冬,屋子外頭連蟲鳴蟬叫都沒有,唐塘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很奇異,也很安心。
師父就在身邊,觸手可及,白天的諸多不快全部煙消雲散,沒多久便被睡意籠罩。習慣性的,唐塘迷迷糊糊中向師父湊過去,頭緊緊貼著師父的肩膀,還跟小貓似的蹭了蹭,舒舒服服的睡了過去。
流雲側頭看著他睡著後一臉香甜的模樣,自己也很快被睏意襲擊,一夜好眠,再一次神奇地失去了對睡意的掌控。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時流雲才睜開眼,又是頓了一會兒才恢復清明,一扭頭就見到一張大大的笑臉。
「師父早!」唐塘神清氣爽,嗓門都高了八度,昨天的消沉一夜過後不見蹤影,整個人從頭到腳毛孔大開,源源不斷地往外冒著喜氣。
流雲靜靜的看了他一小會兒,伸出手指蹭到他的眼角,抹了一下又遞到他眼前。
唐塘剛剛被勾起的一陣蕩漾瞬間平息,整張臉變成了煮熟後熱氣騰騰的大番茄,羞憤窘迫氣惱的情緒紛至沓來。
果然不能指望師父有什麼親暱的舉動!上次是墨汁!這次是眼屎!下次估計就是摳痘痘!
唐塘漲紅著臉騰地從床上躍起,慌慌張張地跳下床,剛想衝出去洗臉又迅速折回,一把撈過師父的手將他那根食指的指尖抹了一下,那氣勢就跟罪犯抹掉作姦犯科的證據似的,快准狠!
流雲坐起來,看著頭頂騰著熱氣的大火球迅速衝出房門,突然覺得陽光很明媚,人也有些懶散了,沒急著下床,悠閒地倚在床頭。
大小福起床收拾妥當後便來到流雲的院子守著,結果太陽都升起來半天了,兩個房門一點動靜都沒有。兩人站得腿麻,便坐到了海棠樹下,一個望著東邊,一個望著西邊,時不時地還抽空猜拳玩。
正玩得不亦樂乎時,東邊的門匡噹一聲巨響,把兩人嚇得蹦起來差點被數枝椏戳到腦門,緊接著便見到唐塘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跑了兩步又突然停下,站在院子中間一臉茫然。
唐塘傻著眼琢磨:洗臉水在哪兒呢?
大小福同時喊著「四公子早」,其中一個便跑了過去:「四公子,您起來啦!要現在給您倒水漱口洗臉嗎?」
「啊……嗯。」唐塘點頭,隨即有些樂呵地撓撓下巴:想什麼來什麼,有人伺候的日子真爽!
「好勒!」阿福應了一聲,拎起地上的水壺便往裡走,將洗漱用品一一準備妥當後想著該給四公子疊被子了,便抬腿朝房間裡面走去。
結果腳跨到一半人就傻了,眼睛瞪得烏溜圓,腿不高不低的抬著,半天不知道該跨進去還是退出來。
流雲靠在床頭閉目休息,聽到他進來便抬起眼看了一下,視線淡淡的一掃而過,將阿福的心臟都給掃的差點停跳。
「走……走……走錯了!」阿福迅速回神、收腿,結結巴巴的說著又鞠了個躬,轉過身逃命似的往外跑,還沒兩步就「砰」一聲跟正往裡走的唐塘撞了個結結實實。
唐塘捂著撞痛的肩膀詫異地看著他:「跑這麼急做什麼?」
阿福一愣,連忙又回身端起盛著水的臉盆往外走。
唐塘一把拉住他:「哎哎,別跑啊,我臉還沒洗呢,你端走幹嘛?」
「我進錯屋子了!」阿福顫著聲音回了一句,又要往外跑。
「唉!沒錯沒錯!就放這兒!」唐塘一把搶過臉盆放到架子上,撈起毛巾就開始洗臉。
阿福看他已經開始洗了,便不再堅持,摸著發懵的腦子走了出去。
唐塘洗了臉漱了口,見師父還沒出來,就跑到房門口把頭一探:「師父現在起床嗎?」
流雲看著門口的半個腦袋,點點頭:「嗯。」
唐塘齜著牙衝他笑了笑,又把腦袋縮了回去,跑到外面喊:「阿福,把師父的水拎進來吧!」
另一個阿福趕緊拎著水進來,一通忙碌之後又迅速跑了出去。兄弟倆把頭湊到一起,繼續剛才的討論:四公子是從哪個門出來的?東邊?西邊?你沒看錯?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哎哎你到底看沒看清楚啊?
直到那師徒二人全部拾掇好開始吃早飯,大小福去打掃房間才發現,他們的確是眼花了!兩個屋裡的床上,被子都大大掀著呢……
「我就說是你看花眼了吧!這又不是在江上,公子睡覺的時候巴不得別人離他三里遠,怎麼可能跟四公子呆一起?」大福在小福腦袋上敲了一下。
小福不甘示弱回敬一拳:「你不也眼花了嗎!還說我!你眼花!你眼睛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