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衣冠墳冢

  突然而來的失重感讓唐塘迅速閉上眼,雙臂箍得更緊,耳側呼呼生風,結果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一下這種比蹦極還要刺激的活動,雙腳已經落到了實處。

  「哎?這麼快?」唐塘睜開眼,再一次確認了一下兩座山峰的距離。確實不算近啊!

  「是快了些,擔心你害怕。」

  「怎麼可能?!」唐塘瞪直眼,「還沒來得及體會呢……害怕的勁兒還沒上來就到了……」

  「好,那回去慢點。」

  唐塘嘿嘿笑了一下,抬頭盯著對面的峭壁觀察,半晌才道:「鬼斧神功啊這是!對面怎麼沒有這樣的洞?難道這邊的是山裂了之後才有的?不會是神仙一拳頭砸出來的坑吧?」

  柳筠將他被風吹開的衣服緊了緊,看著他道:「我也不知,你隨便猜好了。」

  唐塘笑嘻嘻地轉過身,發現這個山洞很乾燥,不由又向裡走了幾步。山洞很淺,沒兩分鐘就到頭了,盡頭處卻又在左側看到另外一個洞。

  唐塘左轉走了進去,看到洞內的情景,不由愣住。

  裡面面積不大,頂部與四周不規則的牆壁上掛滿了梅色的輕紗,將冷硬的山洞點綴成溫馨的居室,居室中間擺著一張垂著紗幔的石床,床上被縟玉枕一應俱全,床前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桌上一顆夜明珠將本該昏暗的空間照得透亮。

  唐塘看著這個色調柔和帶著明顯女性特徵的「臥室」,愣了好久。過了一會兒扭頭看看身邊的師父,發現師父正面色沉靜地望著裡面,眼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他眨眨眼,又張了張嘴,道:「師父,這裡有人住?」

  柳筠將他摟住,看著石床上鋪得整整齊齊的被縟,湊到他額角吻了一下,聲音低沉壓抑。

  「這是我母親的衣冠冢。」

  唐塘一臉震驚地看著裡面,將「師父的母親」和「衣冠冢」這兩個關鍵詞來來去去咀嚼了半天才回過神,雖然明知這裡只是衣冠冢,並不是真正的墓穴,卻下意識將聲音放得很輕:「師父,我是不是應該跪下來磕個頭?」

  「好。」柳筠看了他一眼,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掀開衣擺率先跪了下去。唐塘緊隨在他身側,下跪、磕頭,跟著師父將每一個動作都認認真真地做了。

  唐塘心裡想著:他是師父的徒弟,現在卻是師父的戀人,實在不知道對於師父的母親應該如何稱呼。偷偷瞟了身側的人一眼,認真地看著前方,在心裡默默喊了一聲伯母。

  柳筠牽過他的手,看了看四周垂地的梅紅紗幔,目光落在石床的中央,輕聲慢語道:「母親,這是四兒,是孩兒新收的弟子,也是孩兒將要與之相伴一生的人。孩兒能得四兒真心相待,已是老天眷顧,此生再無他求,唯願母親安息。」

  唐塘聞言愣住,扭過頭怔怔地看著師父的側臉。

  柳筠轉頭回望著他,眼眸深處是凌亂破碎的光影,聲音低沉緩慢:「母親信命,曾聽一老僧說我是命煞孤星,此生必定孤獨終老。我原本不信,可後來,母親卻亡在我的劍下……不得不信!」

  唐塘震驚地看著他,差點沒找到自己的聲音:「怎……怎麼回事?」

  柳筠沉默半晌,扭頭看向石床,側臉的線條失了往日的鋒利,眼角溢出難以掩藏的悲傷:「母親用我的劍自刎而亡。」

  唐塘愣住,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心口跟著揪痛起來,抓緊他的手:「師父……」

  柳筠轉頭,在唐塘面前再不願掩飾任何情緒,溢滿痛苦的眼神緊緊鎖住他的臉:「四兒,我很怕,有一天也會害了你。但是我很自私,不願放手……也來不及放手了……」

  唐塘從沒見過師父這樣的神色,心裡的疼痛頓時向四肢百骸蔓延開,眼眶漸紅:「師父,不會的!我不信那個!」說著撲過去一把將他抱住,埋著頭悶聲道,「師父也別信!」

  柳筠伸手將他摟緊,卻半天沒答他的話。

  唐塘抬頭看他,摟緊他的腰晃了晃:「師父,你別信啊!那是迷信!」

  柳筠貼著他的眉心吻了吻,低聲道:「既已決定和你在一起,信與不信又有何差別……」

  「有差別啊!」唐塘坐直身子,嚴肅地看著他,「師父既然已經和我在一起了,就不要再糾結這些封建迷信了,琢磨來琢磨去的心裡多難受啊!」

  柳筠下巴在他額間蹭了蹭,過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唐塘手緊了緊:「師父要言出必行!」

  「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柳筠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起來吧。」

  「嗯。」

  唐塘站起來,再次打量這個山洞,視線轉了一圈落到柳筠的臉上,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師父,我能不能知道,為什麼是衣冠冢?」

  柳筠看著桌上的夜明珠出了一會兒神,道:「母親是客死異鄉,而且,我也不知我的家鄉究竟在何處,只好將母親就地安葬。」

  「師父的母親沒提起過家鄉麼?」

  「從未說過。」

  唐塘看著他沉靜的側臉,雖然明知師父長得一點都不女氣,可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個朦朦朧朧的女子形象,不由道:「師父的母親一定是一個很有修養很有才華的絕世美女。」

  柳筠轉頭看向他,眼中並沒有過多的詫異之色:「何以見得?」

  「嗯……看師父就知道了……」唐塘不自在地把臉埋下去,撓了撓額頭。

  柳筠將他的臉捧起來,定定地看著他:「你覺得我很有修養很有才華?」

  唐塘頂著略微發燙的臉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嘿嘿」傻笑起來。

  柳筠眼底浮起淺淺的笑意,在他臉上揉了揉,將他摟進懷中,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的字是母親手把手教的,醫術也是母親傾囊傳授的,母親除了不懂武功,畢生所學全都教給了我,即便整日流落街頭,對我的言行舉止依然要求嚴厲。」

  唐塘自虐一般反覆咀嚼「流落街頭」四個字,心裡抽疼得厲害,抬起頭看著他:「為什麼會流落街頭?既然懂醫術,那不可以給人看病麼?」

  「懂得再多又如何?不過是一介弱質女流,無以自保。」柳筠眉頭輕蹙,眼中的痛楚轉瞬即逝,「等我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她卻自盡了。」

  唐塘愣愣的看著他:「為什麼……要自盡?」

  柳筠頓了很長時間,才道:「母親心善,見不得我殺戮,說我被血腥矇蔽了雙眼,她不死,我不醒。」

  唐塘震驚得說不出話,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卻沒抓得住。他很想再問具體一點,可怎麼都問不出口。那些,應該是師父最痛苦的記憶吧?

  唐塘看著他沉靜的臉,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師父的……父親呢?」

  柳筠眼神一凝,隨即又迅速恢復溫和,在他頭上摸了摸,低聲道:「不知。」

  「噢……」唐塘點點頭沒敢再多問什麼。

  柳筠看著他道:「母親故去之後,我以為此生便再無牽掛,沒想到如今卻有了你。」

  啊啊啊???唐塘腦子一懵,頭頂開始冒煙。

  師……師父不,不是不會表白的嗎?今天一連表白兩次,小爺我,吃……吃不消了啊……

  柳筠抬起手在他滾燙的臉上摸了摸,一顆早已冷硬的心被這樣的高溫融化開,柔聲道:「原來四兒早就喜歡我了。」

  啊啊啊???唐塘瞪直了眼,全身都開始冒煙,偷偷嚥了口唾沫:「你怎……怎麼知道?」

  柳筠手指輕輕蹭了蹭:「都寫在臉上了。」

  唐塘頓時悲憤欲絕,一把抱住他將臉埋起來,恨不得將這張丟人的臉皮撕下來扔到懸崖底下去!

  兩人回去時,雪已經漸漸停了,整個醫谷銀裝素裹,彷彿披上了厚厚一層白絨絨的袍子,美麗又安靜。

  唐塘被師父牽著手走在湖面上,思緒翻騰,一方面因師父的過去心疼不已,另一方面又因為師父的表白而激動,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覺得這半天的信息量有點大了,需要慢慢消化才行。

  走到湖中心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今天師父帶他去山頂,貌似是等於見家長了。頓時,喜悅之情把所有的思緒都衝到九霄雲外。

  啊啊啊!師父對我真好!!!唐塘興奮地摟住柳筠的腰把臉貼過去就是一通狂蹭。

  柳筠感受到他的喜悅,跟著彎起了嘴角,揉了揉他的頭髮,低頭在他額角親了一下。

  唐塘摟著他激動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犯愁了。他也好想帶師父見家長的!但是怎麼見啊?自己現在是不是靈魂出竅還不知道呢,什麼時候能醒更不知道,師父能不能去他那邊呢?

  啊啊啊!師父是不是也可以去他那邊?!這一點他怎麼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那天晚上看到師父身上的傷疤一緊張就說要帶師父回去,當時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也沒細想,後來為什麼就沒再想想呢?!

  師父如果能過去,以他起死回生的醫術是不是有本事把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弄醒?他一開始拜師也是衝著學醫來的啊,這要自力更生把問題解決得等到什麼時候?以前沒交代來歷自然是什麼都瞞著,現在師父已經知道他不是這裡的人了,他怎麼就沒想到讓師父試一試呢?

  笨蛋笨蛋笨蛋啊!!!唐塘自虐地連敲三下自己的腦袋瓜子,自我嫌棄自我鄙視自我唾棄地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戀愛中的人智商為負?

  戀愛中啊……某人頓時放棄一系列嫌棄鄙視唾棄情緒,轉眼就樂飄起來。戀愛中啊……他竟然在跟師父談戀愛!做夢的吧!

  柳筠拉過他的手疑惑地看著他:「你敲自己做什麼?」

  唐塘嘿嘿傻笑兩聲,一臉激動道:「師父,你會不會游水?」

  「會。」

  師父就是師父!哪像謝蘭止那種弱雞!

  唐塘美滋滋地樂起來:「師父,等開春後這湖裡的冰化了,我就帶你去給我老媽送信吧?」

  「好。」柳筠點點頭,隨即又疑惑道,「送信還需要會游水?」

  「嗯!」唐塘摟著他送上一個期待的眼神,「師父,如果我能回老家,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柳筠在他眼角親了一下:「願意。」

  啊啊啊!!!師父你要不要這麼溫柔啊!!!

  唐塘壓抑著狂蹦亂跳的心臟,結結巴巴道:「怎……怎麼這麼快……就答應了?」

  「我本就是無家之人,在哪裡都一樣。你去哪裡,我都可以隨你一起去。」

  還沒來得及因為師父的話感動,腦子裡就轟隆隆飛速跑過去一行鮮豔的大字:俺要帶媳婦兒回家了!俺的俊媳婦兒要見婆婆了!!

  唐塘「咕咚」一聲,吞下去一小口唾沫,抬起眼皮子朝師父瞟過去,臉上再一次燃燒起熱度來。下一秒,後背一緊,雙唇瞬間便被吞沒。

  唐塘暈暈乎乎手軟腳軟地被師父牽回去的時候,醫谷裡上上下下所有人正為過年忙得熱火朝天。

  往年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的醫谷,今年在唐塘的煽動和柳筠的默許之下變得大不一樣,眾人都打算藉著這個機會瘋狂地鬧騰一番,也好切切實實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氛。

  幾個師兄都穿上了新衣,人模人樣地站在前廳指揮下人們打掃衛生,看到唐塘回來都漫不經心地瞟過來一眼,意味深長。

  唐塘被他們瞟得渾身不自在,輕咳一聲拽拽師父的手:「師父,我去幫忙了。」

  「好。」柳筠捏捏他的手心,隨即放開。

  醫谷裡往年過年也會撣撣塵、掃掃地,菜色會比平時要豐富精緻許多,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少特別之處,連貼春聯這樣極具年味氣息的傳統活動都沒有。

  整個醫谷就數雲三的文采最好,字也寫得最漂亮,寫對子的重任便落在了雲三的頭上。

  眼瞧著師兄師弟們狗腿的笑容,雲三搖搖頭碎碎念:「以大欺小,以大欺小啊……」

  唐塘戳戳自己鼻尖兒,嘴巴一咧:「我小,我小!」

  雲三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寫對子如同做文章,是一件極為費腦子的事,馬虎不得。我覺得,費腦子的人最好不要再費體力,不費腦子的人可以考慮考慮體力活,這樣,咱們各揚其長,也好一同享受這其中的趣味……」

  三人一頭黑線地看著他叨叨了半天,又互相看了幾眼,三對眼睛六道目光之間的空氣開始辟裡啪啦爆起了火花。

  接著,彷彿各被紮了一梭子雞血,三人同時如疾風過境般迅速行動起來。

  雲大速度最快,一個眼花的功夫就飛身將旁邊買來的紅紙搶到手中。

  雲二一看紅紙被他搶了,連忙轉身去搶架子上的毛筆和硯台。

  唐塘最苦逼,什麼都沒搶到,頹然地停在架子前面摸摸鼻子。強烈的預感告訴他,沒搶到東西的將會是最倒霉催的那個。

  果然,雲大微微勾起嘴角,帶著得意的神情將紅紙鋪在雲三面前的桌上,輕笑道:「三兒,可滿意?」

  雲三摸摸衣袖露出一個略微不好意思的笑容:「還要麻煩大師兄,真是過意不去。」

  雲二伸出修長的手指掐了掐唐塘的臉:「功夫還需再勤加苦練啊……」說完施施然走到桌前,將毛筆擺在雲三面前,拾起袖子開始磨墨,磨了幾圈後將墨錠放下,抬起臉笑道:「三兒,可以寫了。」

  雲三敲了敲後背:「這對子雖然沒有文章那麼複雜,可也要好好想一想才行……我得想一想……哎呦,怎麼背酸了……」

  唐塘迎風落淚,連忙狗腿地跑過去抬起兩隻拳頭:「三兒,哪裡酸?我給你敲……」

  正所謂「兄弟齊心其力斷金」,在另三人的精心伺候百般討好之下,雲三終於成功憋出了幾幅對聯。沒錯!是憋出來的!

  雲三的的確確是整個醫谷文采最好的那個,這一點完全沒有參雜任何水分,絕對的毋庸置疑,只不過這個好是不能拿出醫谷跟外人比的!

  他們整天學醫習武,哪有多少時間去提高什麼文學修養,表面看起來一個比一個風流倜儻,其實骨子裡都是糙漢子,能把字寫好看已經是老天開眼了。

  也正因為雲三是這裡面文采最好的那個,所以其他幾個水平略次的都覺得他寫得相當不錯,紛紛對他表示了讚揚和景仰,然後就興致勃勃地各自搶了中意的去自家門上貼了。

  唐塘搶完東西就第一時間興沖沖地奔到了師父的院子,拿漿糊在紅紙的背後抹一抹,端張凳子踩上去,「啪」一聲往門框上一蓋,拉一拉底部,扭頭喊:「師父,正不正?」

  柳筠立在院中看著他的背影,眼底一片清淺的柔和之色:「嗯。」

  對子、橫批都貼好,唐塘又跑到自己的院子去貼了一下。貼完跳下凳子拍拍手,站在院子中間抬頭看了看,一臉的喜氣。

  柳筠從後面將他抱住,輕聲道:「貼好了?」

  「嗯。」唐塘轉過身子衝著他笑,笑得尤其的燦爛,「師父,你是長輩!」

  柳筠愣住,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心裡有點牴觸這個詞,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頭。

  唐塘呲牙咧嘴的樂了半天才把話說完:「長輩要給小輩紅包!」

  柳筠再次愣了一下,眼中氤氳出一絲笑意,在他額頭親了親:「好。」

  唐塘得寸進尺:「不光要給我們師兄弟紅包,還要給醫谷裡所有人各一份。」

  「好。」

  「我一會兒也要給東來準備一個,明天早上保準能把他樂壞了。」

  「嗯。」柳筠手臂微微收起,將他抱得更緊。

  唐塘把頭埋在他胸口,沉默了一會兒,悶著聲道:「師父,我想我老媽。」

  柳筠抬手在他後腦勺摸了摸,重新將他抱緊:「等開了春,我陪你去送信。」

  唐塘沒吱聲,抽抽鼻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