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天人兩隔

  唐塘胸口淌出的鮮血早已暈染出一大片,彷彿豔紅的梅花被碾碎在衣襟左側,塗抹得濃厚刺目,再加上全身上下各處的點點血跡,無一不刺激著柳筠的神經。

  柳筠內心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顫著雙手將他扶起,又從後背給他體內灌輸了不少真氣,但是唐塘已經意識逐漸減弱,真氣在體內凝成一團,根本無法自行支配,只靠柳筠從外部替他疏導,收效甚微。

  唐塘眼皮如墜重鉛,稍稍被真氣激出一點意識便努力將眼睛睜開,微張著嘴想要跟柳筠說話。

  柳筠看著他一向璀璨的雙目徹底失去神采,急得雙眼赤紅,嚥下喉嚨中翻湧上來的血腥,在他臉上迅速親了一下,嘶啞著顫聲道:「乖,別說話,等傷好了再慢慢說。」

  唐塘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睫,費力地深吸一口氣,連帶著胸口都要跟著劇烈起伏,掙紮了好久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我要是……死了……可能是……回家了……那樣我……再來找……師父……」

  柳筠此時正心繫他的安危,根本沒有辦法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只以為他是說,即便死了成了靈魂也還是會找自己,聞言只是焦急地點點頭:「四兒!我知道!你撐著點!別再說話了!」

  唐塘雖然說話費力,思維也變慢了許多,可最重要的事情卻像執念一般刻在腦海中,尤為清晰。

  他原本是準備等從連家堡回來後將事情好好跟師父說一說,再試試看能不能帶他穿過湖裡的那個洞,一直沒急著說是因為之前湖水結了冰,說早了怕白白讓師父擔心。

  可是沒想到去了連家堡之後事情卻接踵而來,根本沒有給他機會,再加上師父身受重傷,他更是徹底將此事拋諸了腦後。

  現在他已經明顯感覺到意識越來越薄弱,體內的寒意也越來越重,內心不由懊悔不迭,看師父著急傷痛的樣子,更是心疼不已。

  柳筠見他眼睛再次闔上,驚得腦中陣陣嗡鳴,心口的疼痛比之前受傷更甚百倍,著急慌忙地在他臉上拍了又拍:「四兒!醒醒!四兒!」

  唐塘迷迷糊糊睜開眼,愣了一會兒才恢復意識,他不知道自己在現代還能不能醒過來,若是醒了還能不能再回到這裡,可實在是擔心師父,張了張嘴,吃力道:「湖裡……有一個洞……通到我家鄉……」

  柳筠一愣,還沒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就被他這種交代後事的語氣給嚇到了,緊攏的眉下,滿眼痛苦,貼著他的臉頰啞聲道:「別說話了……等你好了再說……」

  此時門外突然傳來雲三匆忙的腳步聲,「師父!備好了!」

  柳筠連忙騰出一隻手顫抖著將唐塘胸口的銀針拔了,一邊替他解衣服一邊焦急道:「藥拿來了麼?」說完見唐塘眼睛再次緩緩闔上,心裡更慌,另一隻手立刻輸入更多的真氣。

  「拿了!」雲三一進來就迅速將熱水放下,疾步走到床前,掰開唐塘的嘴巴給他餵進去一顆補血的藥丸,又抬起他的下巴替他順下去,重新走回去擰帕子準備給他清洗傷口。

  唐塘已經逐漸失去意識,半天都沒睜開眼,只有手在憑著本能費力掙紮著想要抬起來。

  柳筠胸口難受得透不過氣,連忙緊緊抓住他的手,聲嘶力竭:「四兒!看看我!四兒!四兒!」

  唐塘內力遠不如柳筠,心口中劍哪裡能像他那麼硬撐,能拖到現在全憑一口氣。

  柳筠見他臉色已經白得近乎透明,心頭的恐懼達到極限,手指哆嗦著撫上他的臉側,聲音幾乎碎裂:「四兒……我們明日成親……可好?」

  唐塘眼睫連顫數下,卻是半晌都未能睜開,嘴巴張了張,半絲聲音都沒能發得出來。

  柳筠眼底血紅,慌慌張張地奪過雲三手中的帕子替他擦傷口,邊擦便焦急哽咽道:「四兒!結髮執手,相伴一生,你點頭應允過,可不能反悔!」

  唐塘再次張了張嘴,極困難地深吸一口氣,等到吐出時已成游絲。

  柳筠口中再次湧起一股腥甜,眼中的慌亂接近瘋狂,俯身一把將緊緊抱住,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閉上眼將眼底的悲慟悉數掩去,凝咽半晌,緊貼他耳邊沙啞道:「四兒……你說我不是命煞孤星……教我如何相信……」

  唐塘雙眼緊闔,眼角滑出兩行清淚,手微微抬起,在半空頓了頓,無力地垂了下去。

  柳筠霎時全身僵住,一滴淚自半空垂落,卻始終不肯睜開雙眼,只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雲大、雲二將外面擒住的人稍作處理後匆忙趕到師父的院子,剛進院門便發現氣氛不同尋常,心頭一稟,連忙飛身衝了進去。

  屋子裡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息,床上的唐塘被師父緊抱在懷中,毫無生氣;雲三蹲跪在床邊,握著唐塘的手,竟是滿面悲慟。

  兩人對著屋內的情形愣了半天,由不可置信到驚怒交加再到傷心悲痛,怎麼都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事實。他們離開才數個時辰而已,唐塘原先還活蹦亂跳的,怎麼轉眼就無聲無息了?

  柳筠對雲大、雲二衝到床邊凌亂急促的腳步身仿若未聞,如雕塑般,緊緊抱著懷中的人,一動不動。

  雲大和雲二剛剛站定在床前,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就被唐塘透明到極點的臉驚駭到了,齊齊驚惶出聲:「師父!四弟他……」

  柳筠雙臂收緊,猛地身子一僵,手中再次收力,突然一臉驚恐地抬起頭朝唐塘臉上看去。

  唐塘原先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此時已經變成了半透明,雲三也明顯感覺到手中的觸感發生了變化,驚得直接從地上彈起,一臉惶急地看著他的臉。

  柳筠眨眨眼,以為自己是在噩夢中,手臂再次收緊,卻明顯感覺到衣服裡面變得有些空蕩,手中的重量也在逐漸減輕,頓時驚得忘了呼吸,緊張焦急地抬手去摸唐塘的臉,眼看著手指即將碰上,卻直接穿了過去,頓時大為驚駭。

  「怎麼回事!」雲大、雲二、雲三同時出聲,看著眼前的衣服一點點癟了下去,腦子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連忙伸手去抓唐塘的手,結果再次如同鏡中花水中月般,抓了個空。

  柳筠的眼中被滿滿的驚懼所充斥,手指顫抖著隔空描摹唐塘臉部的輪廓,卻再不敢去試圖觸碰,嘴裡不停地低喃著:「四兒……四兒……」直到懷中只剩下一堆衣物,突然如同被人卡住了喉嚨,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屋內突然陷入死寂,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柳筠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手中的衣物,過了很久都沒動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柳筠將手中的衣物捏緊,張開嘴,輕聲道:「你們出去。」

  雲大三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此時最傷痛的是師父,雖沒有應聲,卻非常有默契地退後一步準備安靜離開,將此處留給師父一人。

  柳筠突然再次出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衣服,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裡面的屍體拖出去扔了。」

  雲大將童聰的屍體扔了出去,帶上門與雲二、雲三一同走出大門。

  攻入醫谷的人不是死了,便是被制住了。此時外面已經燃起了一圈火把,將所有被擒之人團團圍困在中間。

  前來相助的離無言與連慕楓見大勢已定,先前就已經告辭離去。

  醫谷中大多數人都是受了輕傷,少數重傷,身死五人。雲大清點完人數,安排人將死去的五人厚葬,重傷者回屋療傷修養,輕傷者原地處理傷口。

  火把將夜空照得透亮,所有人都不明白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從裡面走出來的三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門口,面色極為難看,而公子和四公子卻遲遲未曾現身。

  天際泛白之時,天空突然飄起了細雨,將整個醫谷的血腥氣息一絲一絲沖淡。

  雲大等三人依舊守在院子門口,所有人都隨他們靜靜地立著,手中的火把被雨水澆滅,不過片刻,身上便被淋得半濕。

  此時此刻,眾人心裡早已隱隱預感到裡面發生了十分不好的事,卻無法猜到詳細。

  直到天光大亮,柳筠一直沒有從屋中走出來。

  雲大擔心他的身上的傷,一揮手令手下將被擒之人全部殺了,轉身便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屋內悄無聲息,雲大正要推門而入,門卻被從裡面打開了。

  柳筠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目光渙散地走了出來,嘴角的大灘血跡一直蔓延到衣襟。

  雲大頓時紅了眼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師父,請保重身體!」

  雲二、雲三聞聲趕來,見到師父這幅模樣,更加悲慟難當,相繼在雲大身邊跪下。外面也跟著齊刷刷跪倒了一大片。

  柳筠遲緩地低下頭將目光凝聚在手中的衣服上,愣了半天,頭一次對著眾人露出笑容,卻是一個難看之極的笑:「呵……身體……身體……」

  雲大見他狀態很不好,又是擔心又是焦急,自己也是悲痛不已,更加找不到話來安慰,最後把心一橫,決定不能繼續拖下去了,已經沒了四兒,不能再沒了師父,咬咬牙道:「望師父保重,四弟還等著我們去給他挑個好地處建衣冠冢……」

  外面的人頓時驚呆。

  柳筠猛地抬頭,雙眼一片赤紅,突然抬手抓在門框上,再次嘔出一大口鮮血,低聲道:「衣冠冢……衣冠冢……」

  三人看著他胸口的大灘鮮血頓時驚得從地上站起來:「師父!」

  柳筠手指越收越緊,生生將門框摳下了一大塊,聲音中透出噬骨的寒意,咬牙道:「衣冠冢!又是衣冠冢!為何又是衣冠冢!!!」手中再一用力,整個門框頓時化作粉末。

  雲大三人驚懼地看著他,不明白「又」字從何而來,不由更加擔心他的狀況。

  柳筠渙散的目光早已重新凝聚,陰寒狠戾的視線朝外面的雨幕掃了一眼,又朝外跨出兩步走入雨中,看著遠處煙雨朦朧的山脈和湖泊,突然低沉地冷笑起來:「呵……又是衣冠冢……老天!你當真待我不公!」

  「師父……」

  柳筠突然回頭:「昨夜來了哪些門派,列名冊給我!」

  雲大愣了一下,連忙轉身進屋,很快便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紙走出來。

  柳筠單手接過,迅速掃了一眼,周身散發的氣息令一旁的人忍不住有些膽顫。

  將名冊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掃完,手一緊,白紙黑字瞬間粉碎。

  柳筠將懷中的衣物緊了緊,轉身一頭紮進雨幕中,瞬間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