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止完全沒有被柳筠滿臉的煞氣嚇到,反而是讓他的話給驚到了,半張著嘴看了他好幾秒,眨眨眼又迅速轉頭朝湖面看過去,不可置信得將視線在湖周圍繞了一大圈,喃喃道:「不帶這樣開玩笑的……」
柳筠眉峰蹙起,眼中再次湧出痛苦,鬆開他的衣襟後跌半步,差點沒能站穩,過了好一會兒,慢慢轉過身背對他們,直直看著湖水中倒映的夕陽,眼底的痛色染上霞光,赤紅一片。
雲大匆匆道:「我再去看看!」說著也一頭紮進了湖水中。
雲二上前兩步,看著師父怔愣失神的側臉,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師父身子才剛剛好些,如今湖水透涼,還是先回去將濕衣服換了吧。」
柳筠完全沒聽到他的話,一動不動的站著,明明腰背筆直身姿挺拔,可讓人看了總覺得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吹得倒下去一般。
雲二又試探地喊了一聲:「師父?」見他完全不為所動,再次嘆了口氣退後幾步。
雲三對謝蘭止低聲道:「你再好好想想,四弟還說了些什麼?」
謝蘭止苦著臉看了他一眼,在腦袋上狠狠敲了敲,原地轉了幾圈,突然眉心一跳:「不會跟時間有關吧?」
雲三疑惑地看著他:「什麼?」
謝蘭止想了想,雙手一敲,情緒帶上了幾分激動:「小塘子說他在那邊是半夜子時過來的,那會兒這裡是正午,要不等到明天午時再來試試?!」
雲三抬頭看了看師父一動不動的背影,知道他必定是陷入情緒中沒聽到這邊的話,將謝蘭止拉遠了一些距離,低聲道:「先不要告訴師父,萬一仍舊找不到,反倒害他再受刺激。」
「哦。」謝蘭止點點頭。
雲二自然是聽到了謝蘭止的話,忍不住也是精神振奮。
等到天色即將擦黑之時,雲大從水中一躍而出,皺著眉朝他們搖了搖頭。
雲二看師父仍舊在發呆,將雲大拉到一旁,把謝蘭止說的話告訴了他,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明天偷偷來這裡再試一次。
結果不成想,第二日他們的計畫就落了空,師父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湖邊,再一次跳進湖水中,一尋就是一整天,把幾個徒弟給嚇壞了。
果不其然,出來後整個人便有些精神不濟,全身濕透不說,連皮膚都被水泡出了褶子,更嚴重的是因為不聽勸解直接空著肚子下水,熬得胃又絞痛起來。
雲大吩咐元寶將溫著的粥端來,見師父整個人精神恍惚,心裡難受萬分,勸道:「若是四弟回來見到師父這般模樣,必定要心疼了。」
柳筠聽到他提起四兒,這才回了點神,蒼白著臉將粥喝下去,之後便一直十分配合雲大替他安排的一日三餐。
柳筠一連好幾天,拒絕徒弟的代勞,每天都親自下水尋找,等到月中時就著明亮的月光又在夜裡下去搜尋,一尋就是好幾晚。
如此反反覆覆折騰了將近十天,日日夜夜十二個時辰都試遍了,依然毫無所獲,幾個人都漸漸有些絕望起來。
湖邊的垂柳已經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寒冬的蕭瑟不再,春風拂面,暖意熏人。
柳筠整日站在湖邊,看著柳枝在湖水中隨清風滑過一道細小的水痕,眼底的傷痛悉數被絕望掩蓋。
遠處的湖水中突然有魚兒一躍而起又重新落下,柳筠抬眼,望著湖中的竹筏出神,眼前浮現起當日四兒游過半個湖追去向他解釋的情景,心口頓時猶如刀割。
足下輕點,身影在湖面驚鴻掠過,瞬間便落到竹筏上。柳筠緩緩蹲下身,找到當日被四兒摳過的竹節,手指輕撫上去,忍不住開始顫抖。
心裡仍舊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四兒能夠回來,每日卻活得猶如行尸走肉,柳筠生平頭一回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竹筏上呆了一整天,三餐都由雲大提著食盒送過來。天色黑透時,雲大跪在他面前,懇求道:「師父,回去休息吧。」
柳筠轉身看著湖水中倒映的繁星,輕聲道:「我等四兒……」
雲大頓時紅了眼眶。
數日後,天色逐漸陰沉,春雨綿綿而至。
雲大見他執意不肯回去,只好帶了一把傘過去給他撐著,雖然心裡對唐塘能否回來也十分沒底,可還是強打起精神道:「師父,在屋裡等也是一樣的。」
柳筠將傘接過去,沉默半晌,輕聲道:「四兒回來若是見不到我,會著急的……」
雲大吐出一口窒悶的濁氣,轉頭看著茫茫天地一色,心情如同這陰雨連綿的氣候,低沉壓抑。
柳筠看著湖面上被雨珠擊打出的水花,輕聲道:「去吩咐大小福,讓他們將上回往阜安城乘坐的烏篷船買回來。」
雲大愣了一下,應了一聲:「是。」
剛轉身準備離開,身後又傳來聲音:「去我屋子裡,將箱內紫檀木匣子取來。」
「是。」雲大應完又等了等,見再沒有什麼吩咐,這才離開。
取了匣子,忍不住打開來看了一下,見裡面躺著一隻白玉杯和一疊折起來的紙,將紙取出來展開,唐塘栩栩如生的眉目赫然在眼前呈現。
雲大長嘆一口氣,將紙重新折好又放回木匣蓋上。
唐媽媽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家趕,打開門第一件事便是去兒子房間看看兒子怎麼樣了。
上次感冒發熱將他熬得瘦了一大圈,身體剛剛恢復又連著天天往醫院跑,不管她怎麼勸說就是不聽。
原本還盼著他斷了這個念頭,不要再去摸那些玻璃了,可真到了他放棄的那天,唐媽媽卻更加難受,看著兒子一天天消瘦下去,卻是什麼辦法都沒有,急得心尖上直冒血。
唐塘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眼睛看著書本,眼神卻沒有焦距,直到聽到腳步聲才意識到老媽已經回來了,愣了一會兒,將手中的筆放下。
「兒子,今天想吃什麼?老媽給你做。」
唐塘轉頭見老媽繫著圍裙走進來,連忙站起來笑眯眯地走過去,幫她在腰後打了個活結:「隨便,老媽做的我都愛吃,明天我來做飯吧。」
老媽在他手上拍了一下:「誰要你做飯了,你好好看書複習。」
「噢。」唐塘笑著點點頭。
「好了,也別整天看書,出去看會兒電視。」
「嗯。」唐塘點點頭,還是那樣笑。
老媽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房間,走了兩步回頭朝裡面看了一下,見他神情恍惚地又站在那邊發呆了,頓時難受地在心口揉了揉,皺著眉去廚房忙晚飯去了。
唐塘原地站了半天,也沒有出來看電視,慢吞吞地走到床頭,將枕頭下面的信封拿出來,又一步一步挪到窗口,看著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下去,心也跟著沉下去。
坐下來低頭在信封上摸了摸,想著這是唯一能證明自己真的曾經去過那麼一個地方、認識了師父的證物,不由雙手緊緊捏得更緊。
連一個像模像樣的寄託都沒有,師父身上還有他送的扳指,自己身上卻什麼都沒有,師父竟然都沒有送過他一樣貼身的禮物,唯一的一枚玉珮還是人人都一樣的,掛在衣服上的。
要是哪天能回去,再見到師父,一定要好好懲罰他!這樣一想,唐塘嘴角忍不住彎起一個弧度,眼眶卻濕潤了。
即便有貼身的禮物又怎樣,自己回到這裡,那邊原本就沒有身體,也不知道最後情況怎麼樣了,是人間蒸發徹底消失,還是仍舊留著屍體被埋入了墳土。
若是消失,身上佩戴再多的東西都沒用,連心窩上的劍傷都帶不過來,還能帶什麼?而且,屍體突然消失,一定會嚇到師父吧?最後說的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明白。
唐塘心口再次絞痛,難受地靠在椅背上喘氣,眼角控制不住就流出淚來。
即便明白又怎樣,沒有通道了,找不到來去的路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媽看著他紅通通的眼眶,撇開頭將眼中的酸澀壓下去,哽嚥了一會兒,夾了一塊紅燒肉到他碗裡,笑起來:「吃了那麼久的清淡東西,饞了吧?今天老媽給你做了大肉,盡情地吃!反正你好動,吃不胖。」
「噢!」唐塘衝她笑了一下,將肉夾起來,剛要往嘴裡送,動作突然停住,腦中突然迴蕩起熟悉的對話。
「你不是愛吃紅燒肉麼?」
「這麼油的東西你倒是吃不膩。」
「吃的膩吃的膩……」
……
「要雞湯做什麼?師父不怎麼吃啊。」
「給你的。」
「這次一番折騰差點要了你的命,人也瘦了許多,需要補補……」
……
唐塘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飯碗,皺著眉將心口的疼痛壓下,突然狠狠扒了兩大口飯,一邊咀嚼一邊拚命地瞪大雙眼,眼淚沒有流出來,卻似乎倒灌進喉嚨中,又苦又澀。
緩了一會兒,眨眨眼,夾了菜送到老媽碗裡,笑嘻嘻道:「老媽也吃,不許挑瘦的!肥肉養顏!」
老媽看了他一眼,差點控制不住哭出來。
一頓飯吃得溫馨如常,唐塘搶著去洗碗,洗著洗著心裡越發內疚。他不想讓老媽那麼擔心的,可不知道怎樣才能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老媽走過來往他面前遞了一片蘋果,他雙手在水裡忙活著,就探過頭用嘴巴接住,嚼了嚼笑道:「老媽真是能幹又賢惠!等下輩子我不做你兒子了,我就娶你!」
老媽揚起手來作勢要打,笑罵道:「臭小子!口沒遮攔!胡說八道!」
唐塘縮了縮脖子,討好地笑了笑:「老媽我錯了……我自願跪搓衣板……」
老媽「噗嗤」一聲笑起來,手揚了揚,笑容漸漸消失,掌心落到他頭上,在發間揉了揉,嘆了口氣。
唐塘笑容頓住,愣了一會兒,埋下頭認真地洗碗。
老媽看著他,試探道:「既然回不去了,就把師父忘掉好不好?」
唐塘動作一頓,眼角再次酸澀起來,手上繼續忙活,沉默地搖了搖頭。
「唉……這麼喜歡你師父?」
唐塘輕輕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將沖乾淨的碗一個一個摞起來。
「老媽現在就算同意,也晚了……」
唐塘眼睛一亮,抬起頭看著她:「老媽你同意了?!」
「你都這樣了,老媽怎麼忍心反對?」
唐塘頓時笑得特別開心:「謝謝老媽!」
老媽看著他久違的燦爛笑容,愣住了:「同意了也沒用啊……」
「我知道。」唐塘點點頭,「但是意義不一樣了。」
老媽再次嘆口氣,在他腦袋上輕輕敲了敲:「傻孩子!」
唐塘嘿嘿笑起來。
夜裡,唐塘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再一次失眠,睜開眼看著昏暗的天花板,恍恍惚惚中似乎看到師父的眉眼在面前晃動。
發怒的、冷漠的、微笑的、溫柔的、深情的、痛苦的……每一個表情、每一絲細微的眼神,都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翻身將枕底的信封拿出來,放在枕頭上緊貼臉側,安靜地側躺了一會兒,臉在信封上蹭了蹭,目光發直地看著窗簾,低聲喃道:「師父……老媽同意我跟你在一起了……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啊……」
床頭的鬧鐘發出走時的細微聲響,房間內一片寧靜。
唐塘似乎聽到時間流走的聲音,總覺得連自己的靈魂都跟著被一絲一絲抽走,越想越心痛,越想越絕望,眼神黯淡無光,枕巾濕了一大片,信封也沾濕了一角。
不知過了多久,唐塘猛地回神,開始強迫自己入睡。他不想那麼任性,讓老媽擔心,只好拚命地放鬆自己、放空頭腦。
可越是這樣越是沒有睡意,心裡對自己恨得要命,揪了一把頭髮直接坐起來,愣了一會兒,下床坐到地板上開始發呆。
等到再次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十分乾澀,不由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哭過了。
想到明天早上萬一成了紅腫的核桃眼,讓老媽看到了肯定又要傷心了。唐塘連忙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衛生間用的玻璃門,怕把老媽驚醒,燈都沒開,又輕手輕腳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將房間的燈開了,唐塘打開衣櫥露出門背面的穿衣鏡,就著明亮的燈光照了照鏡子,發現眼睛果然腫了一些,裡面佈滿了紅血似,嘆口氣,雙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
拍完了看著鏡中穿著睡衣睡褲的自己,目光開始發怔。
恍惚中,鏡子裡的自己似乎又穿回了古裝,為了第一次與師父出門逛街,一件又一件地換衣服,緊張又興奮的心情似乎現在還能感受到。
當時師父會出現在鏡子裡看自己,可現在……空空蕩蕩的……
唐塘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從鏡子裡看到師父,忍不住皺了皺眉,伸出手想將鏡子擦乾淨一點。
鬧鐘上的時針即將走向十二點,房間內寂靜得只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響。
唐塘手指伸向鏡子,指尖剛剛觸碰到玻璃的一瞬間,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湧起,還沒來得及細想,耳中突然聽到「嘩啦」一聲,整個人頓時置入水中。
唐塘本能地閉上眼,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思考是怎麼一回事,心頭不可遏制地湧起一陣狂喜,連忙睜開眼。
看著周圍清澈的湖水,唐塘興奮得恨不得大叫,激動不已中,動開手腳就精神振奮地朝上面游去,越往上越發感覺到,外面似乎在下雨。
這一年,春雨下的特別的纏綿,淅淅瀝瀝地連著近半個月。春雨貴如油,人人都喜笑顏開地說,今年一定是個豐收的好年份。
流雲醫谷不問世事,柳筠依舊是日復一日地守著這片湖,只有回過神聽到雨水敲打船篷的聲響,才會想起,原來還在下雨。
坐靠在船艙內,手指在畫像上輕輕摩挲,眼神專注而溫柔。
腦海中將二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的所有細節都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想到四兒璀璨的眼、紅透的耳根,忍不住嘴角噙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眼神卻是黯然。
正神思恍惚間,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水響。
類似的聲音已經聽過無數遍,每次滿懷希望激動地看過去,最後都會發現其實只是一條大魚。可每個下一次,還是會忍不住再一次燃起希望。
柳筠抬起頭,循著聲響充滿希冀地朝湖面看過去,可當他真的看到做夢都希望出現的身影時,人卻反倒徹底呆住了。
唐塘探出水面,抹了把臉環顧四周,看到極其熟悉的山脈和竹林垂柳,張大嘴巴深吸口氣,一時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隨即目光突然定在遠處的烏篷船上。
船頭立著的人影,明明一身白衣如雪,卻如同赤紅的烈日,將他的雙眼和心肺燒得滾燙。
唐塘怔怔地看著那邊,張開嘴想大喊一聲師父,喉嚨卻堵住了。
兩人遠遠地對望著,天地間只聽到細雨纏綿的聲響。
唐塘眨眨眼,猛地扎入水中不要命似的飛速游了過去,等到距離越來越近時,耐不住心中焦急,直接施展輕功躍出水面,足尖踏著水,幾個縱身過後,終於落在了船頭。
唐塘看著面前憔悴的人,眼眶一熱,半張著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兩人都站在雨中,全身淋透,一身狼狽。
柳筠怔怔地看著眼前日思夜想的人,一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眨眼全部都如海市蜃樓一般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