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跟這些身披斗篷的黑衣人交上手,蕭君默就意識到自己輕敵了。
這些人的身手絲毫不比玄甲衛弱,而且個個悍不畏死,一上來便都是凌厲至極的殺招。最可怕的是為首的那個面具人,手中的暗器無影無形,並且出手快如閃電,令人防不勝防。蕭君默憑藉手裡的一把匕首幹掉四五個黑衣人後,一回頭驀然發現,身旁的五個弟兄已經倒下了三個,遂不再戀戰,與剩下的兩名玄甲衛且戰且退,很快便與後邊的那三名玄甲衛合兵一處。
此刻,這三人正與楚英娘她們及另外六七個黑衣人纏鬥不休。蕭君默目光一瞥,忽然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大為驚愕,脫口喊了一聲:「楚離桑,是你嗎?」
楚離桑正殺得性起,一聽到蕭君默的聲音,頓時更怒,立刻撇開對手,徑直向他殺來,嘴裡卻下意識地大喊:「不是我!」
蕭君默聞言,忍不住一笑,一邊輕盈地躲避她的攻擊,一邊對那三個玄甲衛喊道:「弟兄們,她們是自己人,別跟她們打!」
那三人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趕緊掉頭攻擊那些黑衣人。這一來,楚英娘和綠袖壓力驟減,都暗暗鬆了口氣。綠袖本就不是任何人的對手,全憑身材嬌小、反應敏捷東躲西閃,數度險象環生,都靠楚英娘及時化解。現在情勢一緩,楚英娘也就全力保護綠袖,與那三名玄甲衛一起對付起了黑衣人。
楚離桑聽蕭君默說她們是「自己人」,心裡不由一暖,但旋即想起他欺騙自己的一幕幕,還有爾雅當鋪葬於火海的情景,心頓時又冷了,手中長劍攻勢更猛,嘴裡喊道:「你不要臉,誰跟你是自己人?!」
蕭君默一邊左閃右避,一邊笑道:「咱們都是拿命保護你爹的人,當然是自己人了!」突然,斜刺裡躥出一個黑衣人,趁楚離桑不備,揮刀從旁偷襲,蕭君默眼疾手快,一個旋轉躲開楚離桑的劍,手中匕首刺入黑衣人心窩,黑衣人悶聲倒下。
楚離桑愣了一下,旋即又一咬牙,繼續朝蕭君默攻來。
「喂,我在救你,你卻在殺我,你這人好不講道理!」
「跟你這種騙子、偽君子、強盜、縱火犯,沒有道理好講!」
聽著這一串罵詞,蕭君默不禁苦笑:「『騙子』和『偽君子』我勉強笑納,可『強盜』和『縱火犯』又從何說起?」
「你派人去抄我家,還把我家都燒光了,還說不是強盜和縱火犯?!」
蕭君默一怔,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邊躲邊道:「楚離桑,你誤會了,害你們的人是洛州刺史楊秉均,不是我。」
「你還狡辯?!」楚離桑又砍又刺,「那些人都穿黑甲,還口口聲聲說是你派去的。」
「那是他們栽贓陷害!」
「你這人又虛偽又無恥,我憑什麼信你的話?」
「又來了!」蕭君默再度苦笑,「『虛偽』我承認,『無恥』還給你!」
「要還,就把你手上的刀還我!」楚離桑冷笑,「拿著別人的東西還用得這麼帶勁,你不無恥誰無恥!」
蕭君默這才想起匕首是她的,笑道:「要還你也成,不過你刺我那一下怎麼算?」
「那是你罪有應得!」楚離桑喊著,又一劍刺了過去……
因看對方已處劣勢,冥藏先生早與韋老六一起站在外圍冷眼旁觀。此時,他見蕭君默和一個黑衣女子一邊打鬥一邊吵嘴,不免覺得好笑,對韋老六道:「你瞧瞧,年輕就是好啊,打個架都跟打情罵俏似的。」
「先生要是嫌吵,屬下這就讓他們閉嘴!」韋老六說著就要上去。
「站著。」冥藏慢悠悠道,「難得有好戲看,這不挺好玩的嗎?你這人就是太死板,真真無趣得緊。」
韋老六悻悻地站住了。
冥藏又把目光轉向楚英娘那邊,看著看著,眼中忽然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刻往前邁了兩步,緊盯著楚英娘的身影,目光越發驚疑,對韋老六道:「去,把那個女子的面罩揭下來。」
韋老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
「小心別傷著她,我要活的。」
「遵命!」
韋老六答應著,飛身撲向楚英娘,手中橫刀出鞘,帶出一聲嗡嗡長吟。此時楚英娘正與兩名黑衣人纏鬥,還要保護綠袖,只能與對方打個平手,見韋老六忽然殺來,連忙揮劍上前格擋。綠袖一下失了蔭庇,再度落入險境,不禁發出連聲驚叫。
楚離桑聞聲,只好扔下蕭君默,返身去救綠袖。蕭君默這才脫身,見旁邊一個手下正被三名黑衣人圍攻,遂撿了地上一把橫刀,右手長刀左手短刃,殺向那三名黑衣人。
韋老六與楚英娘交上了手,雙方你來我往,片刻間便打了十幾回合。韋老六一心想揭她面罩,所以手中橫刀雖虎虎生風,卻都是虛招,右手屢屢抓向楚英娘面門。楚英娘察覺他的意圖,遂牢牢防住面門,讓他根本無機可乘。
二人打鬥時,冥藏一直死死盯著楚英娘的身形和動作,眼中的驚疑之色越發強烈,遂不再等待,雙足運力,縱身飛起,同時左手一揚,暗器飛出,正中楚英娘手腕。楚英娘的劍噹啷落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冥藏已落在她面前,右手急伸,如同鷹爪一般抓向她的面罩。
楚英娘驀地一驚,身子一閃,向左側急退一步,堪堪躲過他的一抓。
楚離桑見母親被二人圍攻,大為焦急,立刻衝過去,對著冥藏的右肋就是一劍;韋老六見狀大驚,一刀向楚離桑胸前刺去;楚英娘見女兒危急,立刻把她往旁一拽,同時縱身向前一擋;冥藏則不顧一切地揭下了楚英娘臉上的黑布……
四個人的動作幾乎在同一瞬間做出,也在同一瞬間完成。
冥藏右肋中了楚離桑一劍。
楚離桑躲過了韋老六的一刺。
然而,韋老六的刀卻深深插入了楚英娘的胸膛,刀尖自後背透出。與此同時,她的臉也徹底暴露在了冥藏的眼前。
剎那間,四個人都僵住了。
冥藏的眼中露出萬分驚愕、難以置信之色,嘴裡吐出了兩個字:「麗娘?!」
楚離桑雙目圓睜,迸發出一聲嘶吼般的厲叱,手中長劍高高揚起,對著韋老六當頭劈落。韋老六情急,下意識抽出橫刀格擋,雙刃相交,火光飛濺,二人同時震開了數步。楚英娘被橫刀抽出的力道往前帶了一下,差點撲倒。冥藏伸手欲扶,卻被楚英娘狠狠一掌擊中胸部,整個人向後飛去,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楚英娘淒然一笑,身子晃了晃,旋即向後倒去。
楚離桑扔掉長劍,飛身上前抱住楚英娘,帶著哭腔大喊一聲:「娘!」綠袖的眼淚也奪眶而出,趕緊跑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蕭君默也愣在當場。
韋老六暴怒,對著手下大吼:「殺了他們!」然後向躺在地上的冥藏跑去。
那些黑衣人回過神來,再次對玄甲衛發起攻擊。有兩個黑衣人高舉橫刀,殺向楚離桑和綠袖。蕭君默大驚,縱身一躍,擋在她們身前,右手橫刀掄出一圈弧光,將兩個黑衣人手中的刀全部砍落,然後身子一旋,左手匕首一抹一刺,那兩個黑衣人便一人捂著喉嚨、一人捂著胸口,同時撲倒在地。
此時,玄甲衛只剩下三人,而黑衣人則還有十六七個,雙方力量對比一目瞭然。三名玄甲衛主動撤到了蕭君默身邊,將楚離桑她們護在中間,而黑衣人則從四個方向逼了過來,將他們圍在當中。
韋老六扶起冥藏,拉下自己的面罩,愴然道:「先生,您怎麼樣了?」
冥藏顯然傷得不輕,氣息有些虛弱:「叫弟兄們……停手,撤。」
韋老六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麼?」
冥藏抬起頭,陰沉地盯著他:「我說,讓弟兄們撤!」
韋老六大為不解:「可……可她們把您傷成這樣……」
冥藏先生目光如刀,「釘」在了韋老六臉上。韋老六悚然,轉頭對著手下大喊:「弟兄們,撤!」
那些黑衣人遲疑了一下,隨即依言撤了過來。
韋老六背起冥藏,帶著手下朝松林的東邊撤去。離開之前,伏在韋老六背上的冥藏緩緩回頭,朝楚英娘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中似有無限的憾恨和憂傷。
楚英娘躺在楚離桑懷中,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傷口處的鮮血汩汩流出。楚離桑用手死死按住母親身上的傷口,滿臉淚痕,一旁的綠袖也一直啜泣,不知所措。蕭君默急道:「楚離桑,得趕緊把你娘送到驛站,給她止血……」
楚離桑回過神來,伸手要把母親抱起,卻因悲痛而手軟無力。蕭君默不由分說抱起楚英娘,快步向驛站跑去,楚離桑和綠袖只好緊跟在後面。
蕭君默對手下道:「你們先走,叫劉驛丞準備金創藥,最好再找個醫師,快!」
三名玄甲衛得令,飛速朝驛站跑了過去。
此時天已微明,遠處的甘棠驛在淡淡的晨光中露出了模糊的輪廓。
驛站中,恰好有一位回鄉省親路過此地的張姓老太醫,隨身帶著藥箱。當蕭君默抱著楚英娘大汗淋漓地回到驛站時,劉驛丞趕緊幫著把人抬進了一間客房中,張太醫立即取出金創藥,叫眾人在外面暫候,說這麼多人都擠在裡面也沒用。
楚離桑和綠袖只好站在外面等。蕭君默看著楚離桑心急如焚、淚流不止的樣子,心中大為不忍,想安慰她幾句,又怕惹她更傷心,只好把話嚥回去,埋頭在庭院裡來回踱步。
約莫半炷香後,張太醫臉色沉重地走了出來。楚離桑、綠袖、蕭君默、劉驛丞一下全都圍了上去。楚離桑一把抓住他的手:「太醫,我娘沒事了吧?」
張太醫一聲長嘆:「這位娘子,老朽不敢瞞你,你娘受創太深,臟器破裂,雖然老朽暫時幫她包紮了傷口,但內臟的創傷無法補救,且體內的大出血也根本止不住……抱歉,老朽實在是回天乏術!」
楚離桑渾身一震,呆呆地看了張太醫一會兒,然後一頭衝進了客房,綠袖也哭著跟了進去。
床榻上,楚英娘的臉已經毫無血色,但她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居然透著一股安詳和平靜。楚離桑一下跪倒在榻前,抓住母親的手,眼淚不可遏止地潸潸而下。綠袖也跪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淚。
「桑兒,別哭……」楚英娘輕撫楚離桑的臉,微微笑道,「人固有一死。娘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看著你出嫁……」
「娘!你不會死,你不能死!」楚離桑終於開始號啕大哭,「現在爹被抓走了,你又要丟下我,我不讓你死!」
「桑兒,聽娘說,娘時間不多了,有些話必須告訴你。」楚英娘虛弱地道。
楚離桑驀然想起母親被揭下面罩的一瞬間,那個面具人似乎喊了她一聲「麗娘」,當時根本來不及去想,可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不對勁了。
「桑兒,你聽著,娘過去不叫英娘……」
「是叫麗娘嗎?」楚離桑漸漸止住了哭泣。
楚英娘點點頭:「娘過去的名字是虞麗娘,現在用的這個名字,是你外祖母的……」
「娘,您和爹為什麼都要隱姓埋名,你們到底在躲什麼?」
「我們在躲避仇恨、野心、殺戮……桑兒,不管娘過去是誰,經歷過什麼,你都不要再追究,什麼都不要管。你和綠袖要逃得遠遠的,平平安安過日子……」
「娘,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您叫我怎麼平平安安過日子?」楚離桑哽咽地說,「您說有些話要告訴我,難道就只有這個嗎?」
楚英娘苦笑:「娘何嘗不想把什麼都告訴你,但是……桑兒,娘現在只能對你說一句話,發生在咱們身上的所有事情,都跟《蘭亭序》有關。」
「《蘭亭序》到底藏著什麼秘密,為什麼會把我們害得家破人亡?」
「桑兒,還記得娘對你說過的話嗎?這世上有些秘密,是永遠不可去觸碰的……」
楚離桑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問這個,那我問您,那個面具人是誰?他跟您到底是什麼關係?」
楚英娘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他是……是娘的仇人。」
楚離桑一驚:「他對您做了什麼?」
「就是因為他,娘才會帶著你流落他鄉,四處漂泊。桑兒,這是上一輩人的恩怨,與你無關,你別再問了。」
「既然他是您的仇人,今天他為何會放過我們?」楚離桑看著母親。
方才在松林中,楚離桑雖然因為母親的傷而萬分焦急,但當時的事情她並非沒有察覺。那些黑衣人其實已經完全佔據了優勢,只要面具人一聲令下,她和蕭君默等人便危險了,說不定就會葬身於此。可面具人卻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罷手,顯然非常理所能解釋。
楚英娘一怔,停了片刻才道:「或許……或許他這個人,還有一點良心吧。」
楚離桑思忖著,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她不敢把這個念頭說出來,甚至僅僅是讓它停留在腦中,便是對自己和母親的一種侮辱和嘲諷。然而,令楚離桑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深感痛苦的是,這個念頭從躍入她腦海的一刻起,便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下了,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
這一天,楚英娘在說完這些話後,又接連吐了幾口鮮血,然後便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來。楚離桑趴在母親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直到最後似乎把眼淚都哭幹了,才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攬起了她,還扶她走進了另一個房間,把她放在床榻上,並且輕輕幫她蓋上了被縟。
楚離桑依稀感覺,這個人有一副寬廣的肩膀、一個厚實的胸膛,還有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想把頭靠在這個人的胸膛上,依偎在他懷裡,然後舒舒服服地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去想,把一切痛苦和悲傷全部忘掉……
這個人走出房間的時候,明媚的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勾勒出了他輪廓分明、線條硬朗的側臉,並且讓他的臉彷彿閃現出一種金黃色的光芒。
一個人的臉竟然會發出光芒?
楚離桑好想讓時光就在這一刻靜止……
蕭君默安頓好楚離桑後,讓綠袖陪著她,說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告訴劉驛丞。接著,他從行囊中掏出幾枚金錠交給了劉驛丞,並跟他叮囑了一些事情。然後,他集結了僅剩的六名部下,仔細詢問了昨夜他離開驛站後發生的一切。最後,他拍了拍這些部下的肩膀,只問了一個問題:「這兩撥黑衣人,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嗎?」
這些部下很清楚,在昨晚的計畫中,蕭君默特別重視的一環,便是儘量抓一兩個活口,以便獲取這些人的更多情報。然而事實卻是,兩撥黑衣人在庭院裡扔下了二十多具屍體,卻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將軍,」一名部下歉疚地道,「我們也想按您的吩咐抓個活口,可這些人的武功實在不弱,我們力有未逮。還有,這兩撥人都是瘋子,有幾個受傷倒地的,我們本以為十拿九穩可以逮住了,沒想到他們最後一刀,都是朝自己胸口捅的,所以……」
蕭君默徹底明白了。
這兩撥人都是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死士!他們顯然在執行著相同的鐵律——寧可自盡,也不能被捕。
「弟兄們,你們都盡力了,我蕭君默感謝你們!」蕭君默道,「雖然沒抓到活口,但就你們方才說的這一點,便足以告訴我們一些東西了。所以,我們也不算一無所獲。」
六名部下聞言,不禁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們之所以喜歡追隨這位年輕的將軍,不由自主地信賴他,願意為他盡忠效死,不僅因為他智勇雙全、聰明能幹,還因為他總是很體恤下屬。
蕭君默心裡惦記著先行一步的羅彪和辯才,不敢在驛站中多有耽擱,隨即命部下準備出發。上路之前,他又到房間裡看了楚離桑一眼,才默默離開。
劉驛丞送蕭君默出了驛站門口,然後互道珍重,揮手作別。
跟這個年輕人認識、相處才短短幾個時辰,劉驛丞對他的智慧、勇氣和仁義便已佩服得五體投地。
蕭君默剛才給了他幾錠金子,除了委託他辦一些楚離桑的事情之外,又特別叮囑他雇一些鄉民,把驛站中這些屍體,連同松林中那些玄甲衛和黑衣人的屍體好生掩埋,別讓他們暴屍荒野。劉驛丞感動,特意問他:「將軍連敵人的屍體也要一起安葬嗎?」蕭君默笑笑道:「敵人也是人,他們也是兒子、丈夫、父親,跟我們一樣,只不過是為了各自忠於的東西而戰罷了。」
劉驛丞深深歎服,覺得從這個年輕人身上還真是學了不少東西。看著蕭君默等人在西邊的驛道上絕塵而去,直至身影消失,劉驛丞依然久久捨不得離開。
蕭君默萬萬沒有想到,直到他離開甘棠驛馳上了驛道,這場劫殺依然沒有結束。
驛站西邊六七里處,有一片鬱鬱蔥蔥的麻櫟樹林,驛道從樹林中間穿過,蜿蜒向西。當昨夜羅彪按照蕭君默事先擬訂的計畫,與四名玄甲衛帶著辯才先行一步,快馬加鞭地穿越這片林子的時候,他完全沒料到,還有一群黑衣人已在這裡等候多時。
他們是李安儼的手下,足足有將近二十人。
這次任務,李安儼從長安總共帶出了三十多人。他生性謹慎,心思周密,每次行動都不會把全部籌碼一次性押上。因此,昨天他只帶了一半人手去夜襲甘棠驛,而把另一半人手留在了這片麻櫟樹林裡,以備策應。
羅彪一頭闖進林子之時,夜色仍然漆黑,李安儼的手下只用一根絆馬索就成功地攔截了他。隨著身下坐騎一聲淒厲的嘶鳴,羅彪、辯才和馬匹同時飛了出去,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後面四名玄甲衛大驚,立刻勒住了韁繩。
羅彪畢竟是訓練有素之人,在落地的瞬間蜷身屈腿、雙手拄地,然後順勢往前翻滾了幾下,卸去了大半墜落的力道,所以並未受傷。然而辯才就沒有這麼幸運了,落地的時候咔嚓一響,不知什麼地方的骨頭斷了,當即痛得叫了一聲。
就是這聲痛叫,讓林子裡的人立刻意識到此人絕非玄甲衛。
「朋友,把你們帶的人留下,可饒你們不死。」林中傳出一個陰沉的聲音。
羅彪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張口對著林中大罵。
林中安靜了片刻,然後便有許多黑影從驛道兩旁的密林中衝了出來。羅彪是個粗中有細之人,嘴裡雖然罵罵咧咧,腳上卻一點沒停,趁對方還沒殺到,早已跑過去扶起地上的辯才,一轉身就躥進了茂密的林子中。
與此同時,那四名玄甲衛為了分散敵人的注意力,也立刻向四個方向散開。於是,一場捉迷藏般的暗夜劫殺,便在這片麻櫟樹林中展開了……
大約三刻之後,李安儼也帶著倖存的五六名手下撤出甘棠驛,趕到了這裡。他稍一觀察,便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旋即和手下分頭進入驛道兩旁的樹林,加入了這場劫殺。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已大亮,蕭君默也終於來到了這裡。
一匹烏黑的駿馬躺在驛道旁,因傷重而奄奄一息。蕭君默下馬蹲在它面前,輕輕撫摸它的鬃毛。馬兒雙眼無神地望著他,輕輕甩了一下尾巴。
它的脖頸顯然已經折斷,所以現在除了尾巴,它哪兒都不能動了。
蕭君默眼眶微微泛紅,幫馬兒合上了雙眼,然後慢慢站起身來。
六名部下看見蕭君默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向驛道兩旁各指了一下。眾人會意,立刻向四面八方各自散開,開始對這片林子展開搜索。
蕭君默掃了周圍一眼,憑直覺朝西南方向策馬走去。行走了一刻左右,他先後看見了兩具玄甲衛和五具黑衣人的屍體。蕭君默下馬向那兩名犧牲的部下默哀片刻,然後繼續朝密林深處走去。又走了半裡多路,不遠處傳來了山澗泉水嘩嘩奔流之聲,其中似乎還夾雜著有人說話的聲音。
蕭君默立刻下馬,把坐騎系在一株樹上,然後把食指豎在唇上,對著馬兒輕輕「噓」了一下。馬兒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身體卻一動不動。
在山澗旁的一堆亂石邊上,站著四五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黑衣人面朝山澗,背對樹林站立,其他幾個黑衣人躬身站在他身後,似乎正在低聲稟報什麼。蕭君默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躲在一棵樹後,終於從那幾個黑衣人的隻言片語中,得到了令他備感安慰的消息:辯才仍然沒有被找到。
為首那名黑衣人靜默片刻,忽然低頭咳了幾聲。
蕭君默眉頭微蹙,正想探出頭去看清那人,忽然感覺脖子上有些冰涼刺痛,微微扭頭一看,兩名黑衣人正各自拿著一把刀抵著他。蕭君默搖頭笑笑,立刻舉起雙手,很主動地站了出來,並大步朝亂石那邊走去。兩個黑衣人一愣,趕緊跟上他,同時有些忙亂地抽走了他腰間的佩刀。
驀然看見蕭君默被兩名手下押著走過來,李安儼大感意外。昨晚他一直在擔心蕭君默的安危,卻始終沒找到他,現在看他安然無恙,且一副氣定神閒之狀,終於放下心來。
蕭君默走到李安儼面前一丈開外站定,雙手仍然舉著,嘴裡卻笑道:「你們昨晚折騰了大半夜,死了那麼多人,今天一大早又在這裡瞎忙活,還是沒找到辯才。要我說,就你們這能耐,可比我們玄甲衛差遠了!」
李安儼默然不語。他旁邊一個黑衣人卻忍不住了:「蕭君默,你現在已經被我們抓了,休得再狂妄!」
蕭君默一聽,索性把手放了下來,盯著這個黑衣人:「這麼說,你們認識我?」
黑衣人自知上了蕭君默的當,頓覺尷尬,只好閉口不言。
蕭君默把目光轉向李安儼:「這位朋友,雖然你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可惜你的站姿和氣勢還是把你出賣了!如果我猜得沒錯,你也是在朝中任職之人,對吧?」
李安儼聞言,不禁又咳了一聲,不知道是真沒忍住,還是在掩飾身份被揭的尷尬。
蕭君默一笑:「既然大家同朝為臣,又何必同根相煎呢?我有個提議,你們不妨把真面目露出來,咱們坐下來聊聊,你們說說為何要劫辯才,要是能把我說動了,說不定我會把人交給你們呢?」
「蕭君默,你別忘了,你現在還在我們手上,有什麼資格跟我們談條件?」那個黑衣人又道。
「喂,我說,你們老大都沒發話,你老是這麼越俎代庖不太好吧?」蕭君默跟這個人鬥著嘴,眼睛卻始終盯著李安儼。
李安儼忽然輕笑了兩聲,附在黑衣人耳邊說了什麼。黑衣人馬上對蕭君默道:「年輕人,我們先生說了,就算你剛才猜對了,可朝中文武何止成千上萬,你又怎麼猜得出他是誰,別白費心思了。」
「也對,像你這種藏頭縮尾、連話都不敢說的人,跟你聊天實在無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告辭。」蕭君默輕描淡寫地說完,轉身就走。
他身後那兩個黑衣人一愣,趕緊要攔他。蕭君默突然出手,只用了幾招又准又狠的擒拿功夫,就把兩人全都打趴下了,然後撿起自己的佩刀,唰的一聲收回鞘中,拍了拍手,對李安儼等人道:「還打嗎?」
那四五個黑衣人登時大怒,同時抽刀就要上前,被李安儼低聲喝住了。
「別跟他糾纏了,通知弟兄們,撤!」李安儼低聲下令。幾個黑衣人雖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聽命,趕緊護著李安儼快步離去。地上那兩人也慌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幾位慢走,恕不遠送!」蕭君默對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句。
就在李安儼等人消失在密林深處時,蕭君默忽然聽見山澗那邊傳來了一兩聲模糊的呻吟。他立刻抽刀在手,循著聲音跑到山澗旁,繞過一堆亂石,來到一塊大石頭處,然後用刀撥開石頭底部的一叢雜草,發現裡面有個小洞居然可以藏身,而羅彪和辯才正躲在其中。
羅彪躺在洞口,居然睡著了,正微微發出鼾聲。
蕭君默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臉:「喂,天亮了,醒醒。」
羅彪睜開惺忪睡眼,見是蕭君默,嘿嘿一笑:「我醒著呢,這種鬼地方,我哪睡得著?」
「你是沒睡,可辯才被抓走了。」蕭君默逗他。
羅彪大吃一驚,趕緊回頭,見辯才仍舊躺在洞裡,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蕭君默蹲下,這才看清了裡頭的辯才,於是剛剛放鬆的心情瞬間又變得沉重——辯才痛苦地蜷縮著,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幾乎已經不省人事,連呻吟的力氣都快沒了。
楚離桑醒來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正透過窗櫺暖暖地照在她臉上。
她用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經歷了什麼。
此刻,楚離桑多麼希望這些日子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母親的死,都只是一場噩夢,夢醒後一家人仍然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伊闕縣的那個家裡。然而她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夢,而是可怕冰冷的現實。短短幾天之間,她就經歷了此前二十年都難以想像的一切,彷彿墜入了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
淚水無聲地湧出眼角,一滴一滴濡濕了枕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離桑拭乾了眼角的最後一滴淚,然後告訴自己: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家破人亡、無處依憑的人了,今後的路你只能一個人走。父親需要你去解救,母親的仇也需要你去報,所以你必須堅強!還有那個所謂《蘭亭序》的秘密,便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同樣也要去面對。娘說世上有些秘密不可觸碰,但是現在,你不但要去觸碰這個秘密,還要去揭開它!
楚離桑從床榻上坐起,綠袖要來扶她,她忽然抓住綠袖的手,說:「綠袖,從今往後,咱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對嗎?」
綠袖怔了怔,趕緊點頭。
「所以,從現在起,咱們都不哭了,一滴眼淚也不再流了,好嗎?」
綠袖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庭院裡停著一輛牛車,上面放著一具貴重的楠木棺槨,楚英娘的遺體已經躺在了裡面。牛車旁邊有一駕馬車,正是原來辯才乘坐的那一駕。牛車和馬車上各坐著一名車伕,都是劉驛丞雇來的。
這就是蕭君默臨走前委託劉驛丞辦的事情。
劉驛丞走到楚離桑面前,說了一些「節哀順變」之類的話,然後把一個包裹遞給了她,說這些是蕭君默讓他轉交的。
楚離桑打開一看,裡面有一錠金子,還有十幾緡銅錢。
「蕭將軍給了在下三錠金子。」劉驛丞道,「辦完其他事情後,剩下的,都在這裡了。」
楚離桑冷笑了一下,把包裹遞了回去:「那個人的錢,我不要。」
劉驛丞一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楚離桑把包裹往他懷裡一塞,朝馬車走去。綠袖趕緊追上來,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娘子,咱們現在已經身無分文了,管他是誰的錢,不要白不要!」
楚離桑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劉驛丞面前,拿過包裹:「那我就收下了,多謝劉驛丞!」
「這錢是蕭將軍的。」劉驛丞忙道,「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他。」
楚離桑淡淡一笑:「對,你說得對。你放心,我一定會去長安,當面謝謝他。」她在「謝謝他」三個字上面加重了語氣,但劉驛丞顯然沒有察覺。
暮色漸濃,一駕馬車和一輛牛車在東邊的驛道上慢慢走遠。
劉驛丞照例站在驛站門口,目送著扶棺歸葬的楚離桑遠去,就像他清晨時目送蕭君默一樣。
從昨日黃昏蕭君默一行入住驛站,到現在相關人等盡皆離去,恰好是一天一夜。劉驛丞感覺自己好像經歷了一場亦真亦幻、似有似無的夢魘。
太陽完全落山後,黑暗就徹底籠罩了整座驛站。
甘棠驛像往常一樣寧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長安城外圍水源豐富,歷來便有「八水繞長安」之稱。為了滿足都城內的生活用水及水運需要,隋文帝楊堅於開皇初年引水入城,先後修鑿了龍首渠、永安渠和清明渠。其中,永安渠自南向北流經八個坊,當中便有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
清清渠水從魏王府中潺潺流過,為其平添了幾許優美的景緻。府裡的亭台水榭、蓮池荷塘、瀲灩水波、煙霞氤氳,皆得益於永安渠水的造就和滋養。
魏王府裡還有一處隱秘的所在,同樣要拜永安渠水所賜,那就是——地下水牢。在王府後花園一片由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假山下面,李泰修建了一處密室,然後引入永安渠水,打造了一間不為外界所知的地下水牢。
此刻,李泰和杜楚客正站在這間水牢中,微笑地看著一個被囚禁在水池中的人。此人被鐵鏈捆綁在一根鐵柱上,脖頸被一個鐵圈鎖著,左右手各鎖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另一端都牢牢固定在水牢的石壁上。
這個人就是蕭鶴年。
他閉著眼睛,臉色蒼白,頭髮散亂,身上仍然穿著司馬的官服,整個身體的大部分都沒入水中,只剩下頭和胸露在水面上。
李泰定定地看著他,嘴角始終保持著一絲微笑,半晌才道:「鶴年,你憑良心說,這些年,本王待你如何?」
「平心而論,還算不錯。」蕭鶴年平靜地回答。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背叛本王?」
「我並未背叛殿下。」
「你還要狡辯?!數日前,是誰把本王即將入居武德殿的消息洩露給了魏徵和太子,難道不是你嗎?」
「是我。」
「三天前,又是誰深夜潛入本王書房,盜閱了玄甲衛捕獲辯才的密奏?」
「也是我。」
「既然都是你,你還敢說你不是背叛?」
「我這麼做,歸根結底是為了維護我大唐社稷的安寧。」
李泰和杜楚客相視一笑:「哈哈,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管殿下信與不信,這是蕭某的真心話。」蕭鶴年也坦然地笑了笑。
「那好啊,本王今天就是想聽你說一說真心話。」李泰道,「你先回答本王,你跟魏徵是什麼關係?」
「亦師亦友,志同道合。」
李泰忍不住又笑了:「什麼話到你嘴裡都變得這麼好聽!鶴年,其實你也不必跟本王玩這些虛的。你所謂的『志』,不就是跟魏徵一塊兒抱太子的大腿嗎?你所謂的『道』,不就是巴望著太子登基後,賞給你們高官厚祿嗎?這些東西我也給得起啊,你又何苦吃裡爬外背叛我呢?」
「你錯了,殿下,蕭某雖不才,但從不貪圖非分的功名富貴,更不會靠阿諛諂媚去求取富貴!」
「那你貪圖什麼?人活一世,總得圖點什麼吧?」
「蕭某心中所念,唯『仁義』二字。」
杜楚客一聽,不禁冷笑插言:「鶴年啊,既然你這麼喜歡仁義,那當初何苦做官呢?官場就是個名利場,既然你和我等俗人一樣混跡其中,說到底不還是貪圖富貴嗎?」
「蕭某做官,是為了安社稷、利萬民。至於富貴,若義之所在,當取則取;若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李泰呵呵一笑:「連孔子都搬出來了!那照你的意思,追隨本王就是不義,效忠太子就是義嘍?」
「太子是嫡長子,是儲君,是未來的大唐天子!身為人臣,維護他,便是義;危害他,便是不義!」
「就憑太子的人品,還有他的所作所為,他也配當天子嗎?!」李泰有些怒了。
「太子人品如何,配不配當天子,自有聖上裁斷,非人臣所敢置喙。」蕭鶴年依然平靜,「但只要還在東宮一天,他就是一天的大唐儲君。」
「也罷,我不跟你扯這些!」李泰拂了一下袖子,盯著他,「我現在就問你,你為何要盜取辯才情報?是不是受魏徵指使?辯才和《蘭亭序》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你和魏徵到底想幹什麼?」
「殿下,我剛才已經說過,我這麼做,是為了維護社稷的安寧。」
「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蘭亭序》一旦被找到,秘密被揭開,社稷就不安寧了?」
蕭鶴年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但已有默認的意味。
李泰目光一動,和杜楚客對視一眼,似乎都有些興奮。「鶴年,」杜楚客笑了笑,放緩了語氣,「只要你說出《蘭亭序》的秘密,殿下便不會為難你,畢竟你在府上也幹了好幾年了,殿下會惦記這個情分的。」
「山實,你和殿下都不必費心了。」蕭鶴年仍然閉著眼睛,「今天就算聖上在此,我也不會說的。」
「你寧可死,也要保守這個秘密嗎?」杜楚客加重了語氣。
蕭鶴年睜開眼睛,忽然笑了笑:「人固有一死,死又何足懼哉?」
「蕭鶴年,」李泰的目光變得森冷,「你可以不怕死,但是,你有沒有替你的兒子想想?他還那麼年輕,風華正茂,前途似錦,你忍心讓他被你牽連嗎?」
「殿下!」蕭鶴年緊張了起來,「此事與他沒有絲毫關係,你不可株連無辜!」
「沒有關係?」李泰冷笑,「只要我告訴父皇,說是蕭君默把抓獲辯才的消息洩露給了你,你說與他還有沒有關係?」
蕭鶴年一震,登時說不出話。
「鶴年啊,識時務者為俊傑。」杜楚客道,「只要你把該說的說了,殿下定可保你們父子無虞。你自己不要富貴,你兒子總要吧?何必這麼認死理,鬧得大家不愉快呢?」
蕭鶴年把頭耷拉了下去,半晌才道:「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
李泰和杜楚客相視一笑。
「行,你在這兒好好想想。」李泰道,「想好了隨時喊一聲,我馬上把你放了。」說著和杜楚客轉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下來,回頭道:「對了,這水牢裡有不少老鼠,經常餓得兩眼發綠,要是不小心咬了你,你可得趕緊叫人,否則被老鼠咬死可太冤了!」
李泰說完,又跟杜楚客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都暗暗發笑,隨即走上一旁的台階,上面立刻有人打開了一扇鐵門。
稍後,鐵門哐啷一聲關上,整個水牢就安靜了下來。
蕭鶴年依舊垂著腦袋,怔怔出神。
水牢石壁的上方有個小小的通氣孔,一束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給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帶來了些許光明。蕭鶴年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水面,與自己的倒影對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暗了,那一束光芒一點一點消隱,水牢隨之變得昏暗,可蕭鶴年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漆黑的水面。
漸漸地,水面在蕭鶴年眼中彷彿亮了起來,然後水上慢慢浮現出一個畫面。
畫面中有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張胖嘟嘟的小臉惹人憐愛。年輕時的蕭鶴年,把一隻紙風車遞給男孩。男孩接過,邊跑邊吹,高興得咯咯直笑。蕭鶴年在一旁看著,也跟著笑了起來。片刻後,畫面中又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修長的身影。男子服飾華貴,氣質雍容,但卻看不清臉。他慢慢走到男孩身前,蹲了下來,撫摸著男孩的臉頰。男孩有些怕生地躲了一下,卻沒有跑開。
男子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在男孩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玉珮,上面好像還刻了字。男子似乎對男孩說了什麼,然後把玉珮掛在了他的胸前。男孩拿起玉珮看了看,又看看男子,開心地笑了起來,陽光把他的小臉照得一片明亮……
蕭鶴年開心地笑著,可忽然間,水上的畫面就模糊了,緊接著光亮慢慢隱去,畫面漸漸消失,水面復歸漆黑。
蕭鶴年的臉上一片憂傷。
此時,水池的一個角落泛起了圈圈漣漪,一隻碩大的老鼠把頭臉露出水面,鬍鬚靈敏地抖動著,四肢在水裡快速劃行。
它前進的方向,正對著蕭鶴年。
很快,水池的各個角落相繼冒出一隻又一隻老鼠。它們從四面八方向蕭鶴年游了過去。黑暗中,蕭鶴年突然發出了驚恐的叫聲,然後雙腳在水裡用力踢踏,身子拚命扭動,把綁在他身上的鐵鏈弄得叮噹亂響。
在他的周圍,老鼠越來越多,幾乎已是成群結隊地向他擁去……
水牢外,兩個看守站在鐵門邊,細聽著下面的動靜。
「肯定是被老鼠咬了,要不要下去救他?」甲看守道。
乙看守又聽了一會兒,道:「殿下說了,除非他叫人,否則就別管他。」
水牢下傳出的動靜越來越大,有鐵鏈的扯動聲、踢水的嘩啦聲、老鼠嘰嘰啾啾的叫聲,還夾雜著蕭鶴年痛苦的慘叫和咒罵。
「再這麼下去,不會把人咬死了吧?」
「你操那麼多心幹嗎?大活人還能被老鼠咬死?實在受不了他就叫了,等他叫再下去。」
水池裡,老鼠已經爬滿了蕭鶴年的肩膀和頭臉,嘰嘰啾啾響成一片。
蕭鶴年扭動的幅度慢慢變小,然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狠命地甩了甩頭,把五六隻老鼠甩了下去,但更多的老鼠立刻又爬了上來。
他安靜了片刻,接著猛然張嘴,咬住自己的舌根,又一用力,一股鮮血就從他嘴裡冒了出來。
蕭鶴年的頭往下一勾,之後就一動不動了。
鐵門遽然打開,兩個看守慌慌張張地從台階上跑了下來……
蕭鶴年躺在水池邊,一張臉血肉模糊,身上的官服被老鼠咬得破破爛爛,腳上的鞋子也脫落了一隻。一個仵作蹲在他身邊查驗。李泰和杜楚客站在一旁,眉頭緊鎖。那兩名看守站在他們身後,躬身俯首,神情緊張。
片刻後,仵作站了起來。
「怎麼樣?」李泰急切問道。
仵作搖了搖頭。
李泰頓時大怒,一回身就給了甲看守一巴掌,接著猛一抬腿,把乙看守踹進了水池裡。「窩囊廢!竟然讓一個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被老鼠咬死?!」
「殿下恕罪!」甲看守慌忙跪地,「小的也想下來救來著,可……可又想起了您的吩咐……」
「你們是死人嗎?」李泰聲色俱厲,「就不會隨機應變?!」
「殿下息怒。」一旁的仵作道,「據卑職初步查驗,蕭司馬並非死於老鼠噬咬。」
「那是什麼?」
「咬舌。」
「咬舌?」李泰眉頭一皺。
杜楚客想著什麼,狐疑道:「我聽說,咬舌不可能馬上就死人,所謂咬舌自盡只是以訛傳訛罷了。」
「杜長史說得沒錯。」仵作又道,「通常情況下,咬舌並不能立刻致人死亡,但很多時候,劇烈的疼痛會使舌根收縮,或者引起嗆血,從而堵塞氣管,導致窒息。蕭司馬的死亡原因,正是這個。」
李泰和杜楚客恍然。
「殿下,事已至此,只能趕緊處理屍體了。」杜楚客低聲道。
李泰嘆了口氣:「拉到城外,找個偏僻的地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