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失蹤

  蕭君默經歷了一番驚險波折,終於把辯才帶回了長安。

  那天在麻櫟樹林中發現辯才受傷後,蕭君默立刻把他送到了陝州公廨找醫師診治。醫師發現辯才只是右腿脛骨骨折,其他並無大礙,隨即為他正骨、敷藥,並用木板夾住了斷骨。陝州刺史得知甘棠驛一事,怕擔責任,滿心惶恐。蕭君默說此事與他無關,只需他調派些軍士,幫忙把辯才護送到長安便可。刺史轉憂為喜,當即派遣親兵一百人歸蕭君默指揮。

  蕭君默讓辯才多休養了一日,翌日便帶著大隊人馬,護送辯才再度上路。此後過虢州,入潼關,經華州,一路太平無事,於五天後回到了長安。

  路上這幾天,蕭君默把甘棠驛的這場劫殺案從頭到尾仔細回顧了一遍,整理出了一些比較重大的線索和疑點:

  一、洛州刺史楊秉均不僅是個貪贓枉法的官員,背後還有一股不可小覷的神秘勢力,為首者就是那個被稱為「冥藏先生」的面具人。

  二、楊秉均之所以能當上從三品的洛州刺史,是因為朝中有高官替他運作,此人代號「玄泉」。若能對楊秉均的朝中關係進行調查,就有可能找出這個玄泉,從而進一步瞭解這支神秘勢力。

  三、冥藏與手下的接頭暗號是「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這應該是一句古詩,而且聽上去很耳熟,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句詩。

  四、麻櫟樹林中的另一股神秘勢力很可能是朝中之人,可這些人是從什麼渠道獲知辯才消息的?

  五、魏王既然知道辯才的消息已經洩露,為何既不向皇帝稟報,也不派人來接應,而只是給自己傳遞了一個匿名消息?他到底在顧忌什麼?

  六、上述兩點之間會不會有關聯?也就是說,朝中神秘勢力所探知的辯才情報,會不會正是從魏王府中洩露出去的?倘若如此,這件事跟父親有沒有關係?

  七、兩支神秘勢力都要劫殺辯才,動機顯然都與《蘭亭序》的秘密有關,可到底是什麼樣的秘密,會讓上至皇帝、魏王、朝中隱秘勢力,下至地方刺史和江湖勢力,全都捲進來且不惜大動干戈?

  儘管理清了上述線索和疑點,可有關《蘭亭序》的秘密卻愈發顯得撲朔迷離。蕭君默越想越感到困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一團亂麻。

  回朝後,蕭君默第一時間入宮,把辯才交給了禁中內侍趙德全,然後立刻回到皇城北面的玄甲衛衙署,向自己的頂頭上司、玄甲衛大將軍兼兵部尚書李世勣覆命。

  李世勣年約五十,臉龐方闊,眉目細長。他心情凝重、專注思忖的時候,眉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擰成一個「川」字。此時,當蕭君默把甘棠驛事件及一干線索、疑點悉數稟報完後,便再次看見了李世勣臉上這個熟悉的表情。

  片刻後,李世勣抬起眼來,讚賞地看著他:「君默,你這趟辛苦了,不僅尋獲辯才是大功一件,而且附帶查到了這麼多線索,我一定替你向聖上請功!」

  李世勣與蕭鶴年是故交,自小教蕭君默習武,後來又親自薦舉他加入玄甲衛,所以二人不僅是上下級關係,更有很深的師徒之情。平常無人之時,蕭君默便不以「大將軍」稱呼李世勣,而是直呼「師傅」。其實,在蕭君默的心目中,與其說李世勣是他的上司和師傅,不如說更像是一位義父。

  「師傅,為我請功就不必了。」蕭君默道,「您該為羅彪這些弟兄請功,他入玄甲衛都六七年了,破的案子也不少,可到現在還是個隊正;還有其他弟兄,好些人資歷比他還深,這麼多年什麼都沒混上,這對他們不公平。」

  「羅彪一直是你的屬下,無非都是跟著你這個領頭的幹,」李世勣輕描淡寫道,「哪來多大的功勞?」

  「您說得沒錯,可羅彪他們一直是提著腦袋跟我幹的。」蕭君默直視著李世勣,「不知師傅是否還記得,兩年前的那起突厥叛亂案,如若不是羅彪扮成胡商打入突厥人內部,又怎麼可能把幾十個意圖謀反的突厥降將一網打盡?當時形勢萬分險惡,突厥人對他起了疑心,嚴刑誘供,可他寧死都沒有洩密。我記得行動那天,弟兄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他只剩半條命了。像這種拿命替朝廷做事的人,豈能說沒有功勞?」

  李世勣微微有些動容,旋即淡淡一笑:「羅彪的辦案能力還是有的,對朝廷也算忠心,只可惜,憑他的出身,要再往上升,恐怕不太可能了。」

  師傅終於說了句大實話!而這實話就是蕭君默向來最為厭惡的官場規則——門第出身比才幹能力更重要。儘管貞觀一朝總體來講還算吏治清明,可自古以來相沿成習的陋規還是牢不可破、大行其道。蕭君默入朝任職這三年來,目睹許多資質平庸、品行惡劣的權貴子弟躋身要職,可像羅彪這種寒門庶族出身的人,往往幹得半死卻陞遷無門。就連蕭君默自己,要不是有父親和李世勣的背景,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內便升至郎將,說不定到現在連隊正都還混不上。

  一想起這些,蕭君默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鬱悶。「師傅,這回在甘棠驛,情形之險惡比當年的突厥案有過之無不及,可不可以向聖上請旨,別看羅彪他們的家世出身,只論功勞和貢獻給他們升職呢?」

  「君默啊,你是第一天當官嗎?」李世勣苦笑,「你也知道,聖上只管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免,五品以下,都是要到吏部去論資排輩走流程的,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蕭君默當然知道這些。所謂「走流程」,實際上也還是走關係,看背景,總之拼的還是出身。說白了,要想在這世上當官,會不會做事不重要,會不會投胎才重要。思慮及此,蕭君默也只有苦笑而已,旋即作罷,談回了正事:「師傅,甘棠驛一案牽連朝野,非同小可,您是不是該盡快入宮向聖上稟報?」

  「當然,此事我自當稟報。」李世勣道,「適才聽羅彪說,你在伊闕傷了右臂,現在傷情如何?」

  「一點小傷而已,早就不礙事了。」蕭君默覺得李世勣似乎在有意迴避這個話題,「師傅,聖上急於找到辯才和《蘭亭序》,想必也是為了查清《蘭亭序》背後的秘密,如今這些線索都是查清此事的關鍵……」

  「你此次離京,好像都一個多月了吧?」李世勣忽然打斷他。

  蕭君默一怔,只好點點頭:「是的,還差三天就兩個月了。」

  「時間過得真快!」李世勣不著邊際地感嘆了一下,「快回家去吧,你父親想必也思念你了。」

  蕭君默微微蹙眉:「師傅,我想我還是暫時別回去吧。」

  「為何?」

  「甘棠驛一案枝節甚多,我想留在這裡,一旦皇上要召對問詢,也好及時入宮。」

  李世勣笑了笑:「怎麼,你怕師傅老糊塗了,連跟聖上奏個事都說不清了嗎?」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親歷其事,許多細節會記得比較清楚……」

  「好了好了。」李世勣擺擺手,「你關心案子我明白,但也不急在這一時,何況就像你說的,此事牽連甚廣,又豈是一時半會兒弄得清楚的?快快回去,別在這兒磨蹭了。」

  蕭君默心中越發狐疑,便道:「即便如此,我暫時也還不能走。」

  「又怎麼啦?」李世勣有點不耐煩了。

  「這次折了十二位弟兄,我得去跟有司討要撫卹……」

  「這事也輪得到你操心?」李世勣明顯是不耐煩了,「照你的意思,我一個堂堂大將軍還要不到一點撫卹嗎?」

  蕭君默無語了。

  李世勣看著他,緩了緩語氣:「我知道,你向來體恤部下,可我難道不體恤嗎?你放心,這殉職的十二位弟兄,該多少錢帛撫卹,都包在我身上,我直接去跟聖上討要!這你該滿意了吧?」

  蕭君默無話可說,只好行禮告退。

  李世勣目送著蕭君默離去,眉頭瞬間又擰成了一個「川」字。

  蕭君默出了值房,剛拐過一個牆角,一道身影便從背後突然出現,一隻拳頭直直襲向他的後腦。蕭君默不動聲色,直到拳頭近了,才忽然一閃,回身抓住了對方手腕。對方立刻變招,手臂一彎,用手肘擊向他的面門。蕭君默左掌一擋,對方卻再次變招……

  眨眼之間,雙方便打了五六個回合。蕭君默瞅了個破綻,迅疾出手,再次抓住對方手腕,另一手抓住對方肩胛往下一按,對方整個人就被他按得單腿跪下了。

  「哎呀呀,疼死我了,快放手!」一個身穿玄甲衛制服的纖細身影跪在地上,誇張地哇哇大叫,聲音居然是個女子。

  「你說一聲『服了』,我便放你。」蕭君默笑著道。

  「不服!」

  「不服就跪著,跪到你服為止。」

  女子使勁扭動,一直試圖擺脫,卻始終被蕭君默牢牢箝制著。

  「小心我告訴舅舅,說你欺負我!」女子又叫道。

  「你覺得,師傅他會信你嗎?」蕭君默依舊笑道。

  「他是我親舅舅,當然信我!」

  「他是你親舅舅,我還是他親徒兒呢!師傅信誰可不好說。」蕭君默嘴裡抬著槓,手上卻鬆開了女子,「不過話說回來,兩個月不見,你功夫倒是長進了。」

  女子叫桓蝶衣,是李世勣的外甥女,比蕭君默小一歲,自幼父母雙亡,由李世勣撫養成人。她從小和蕭君默一起長大,又一塊兒跟隨李世勣習武,青梅竹馬,情同兄妹。三年前蕭君默入職玄甲衛後,桓蝶衣也鬧著要加入,李世勣不同意,說玄甲衛都是大老爺們,你一個姑娘家來湊什麼熱鬧?桓蝶衣大為不服,說姑娘家怎麼了?當初平陽公主還幫先皇和聖上打天下呢,我為什麼就不能進玄甲衛?沒聽過巾幗不讓鬚眉嗎?

  平陽公主是唐高祖李淵的三女兒,太宗李世民的親姐姐,隋末大亂時曾組織一支數萬人的義軍,在關中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隨後幫李淵攻克了長安,後來又率領一支七萬人的娘子軍駐守長城關隘,為大唐帝國的開創立下了汗馬功勞,堪稱一代巾幗英雄。武德六年平陽公主去世,李淵不惜踰越禮制,以「羽葆鼓吹、虎賁甲卒」的軍禮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被傳為一時佳話。桓蝶衣拿她說事,李世勣雖不好反駁,但還是沒同意。不久李世民得知此事,頓時大笑,遂親自下旨,破格把她招進了玄甲衛。

  此時桓蝶衣聽蕭君默誇她,登時一喜,揮舞拳頭又要跟他打,蕭君默忙道:「行了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沒空陪你了,師傅趕我回家呢。」

  「那正好,我也好久沒去你家了,順便去看看伯父,咱們一道走!」桓蝶衣說著,拉起蕭君默的手就走。

  蕭君默尷尬:「喂,這兒是皇城,你收斂點行嗎?」

  「幹嗎要收斂?」桓蝶衣不以為然,「咱倆是好兄弟,手拉手怎麼啦?」

  「正因為是好兄弟,才不適合拉手。」

  「為什麼?」

  「你什麼時候見過兩個大男人手拉手一塊兒走路?」

  桓蝶衣想了想,說了聲「也對」,便把手抽了出來,緊接著眼珠子一轉,忽然把手搭上蕭君默肩頭,然後硬把他的手也拉過來搭在自己肩上,一臉得意道:「好兄弟就得這麼走,勾肩搭背地走!」

  由於兩人身高差了許多,硬要勾肩搭背,不免走得搖搖晃晃,十分彆扭。蕭君默苦笑:「喂,好兄弟也沒這樣的,這麼走的是醉漢。」

  桓蝶衣聞言,頓時咯咯直笑。

  蕭君默偷偷想把手拿下來,卻硬被桓蝶衣按了回去,只好翻了下白眼,任由她了。

  兩人回到位於蘭陵坊的蕭宅,剛走進前院,管家何崇九便快步迎了上來:「二郎,你可回來了!」然後匆匆跟桓蝶衣打了下招呼,臉上似有焦急的神色。

  蕭君默有個哥哥,一出生即夭折,故而他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論排行卻是老二,所以家中僕傭都稱呼他「二郎」。

  蕭君默察覺何崇九神色有異,趕緊問道:「我爹在嗎?」

  何崇九臉色一黯:「主公他已經……有五天沒回家了。」

  蕭君默和桓蝶衣同時一怔,不禁對視了一眼。

  「是不是魏王派他去何處公幹了?」桓蝶衣道。

  「不可能。」蕭君默眉頭緊鎖,「我爹他若是出遠門,必會告訴九叔,不會不告而別。」

  「二郎說得對。」何崇九道,「而且我前天便去魏王府打聽過了,杜長史也說好幾天沒見到主公了,事先也沒聽他說要告假什麼的。」

  「這就奇了。」桓蝶衣一臉困惑,「那他會去哪兒呢?」

  蕭君默思忖著,心中忽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九叔,你最後一次見到我爹,他有沒有什麼異常?」

  何崇九回憶著,搖了搖頭:「跟平時沒什麼兩樣,就是提了幾回你小時候的事情……再有嘛,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枚玉珮,「主公說這是二郎小時候,一位故友送給二郎的,當時怕你年紀小弄壞了,就幫你收藏了起來。那天主公離家之前,忽然拿出這枚玉珮,說你現在已長大成人,該把玉珮還給你了……」

  蕭君默接過玉珮,細細看了起來。

  這枚玉珮是用稀有名貴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白中泛黃,玉質晶瑩,溫潤細膩,如脂如膏,正面雕飾著一株靈芝和一朵蘭花,反面刻著兩個古樸的篆文文字:多聞。蕭君默看著看著,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幅久遠的模糊的畫面。畫面中的蕭君默還只是三四歲模樣,然後有個身材修長、服飾華貴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把這枚玉珮掛在了他的胸前……

  「這事也有點奇怪啊!」桓蝶衣道,「就算蕭伯父要把這枚玉珮還給師兄,他可以自己還呀,幹嗎要交給九叔你?」

  「就是說嘛!」何崇九急著道,「我那天也是這麼對主公說的,可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說先放我這兒,然後就匆匆忙忙走了。」

  這顯然是一條重要線索。蕭君默想,父親忽然把收藏了十多年的舊物拿出來,這絕非尋常之舉。他這麼做,是不是預感到自己會遭遇什麼不測?

  蕭君默把玉珮揣進懷中,又問:「九叔,你再想想,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何崇九又仔細想了想,道:「不知道這算不算,主公那幾天,在書房裡臨寫了幾幅字帖……」

  蕭君默目光一亮:「誰的字帖?」

  「王羲之。」

  蕭鶴年的書房簡潔雅緻,書架上和書案上都堆放著許多捲軸裝的書。

  蕭君默坐在案前,翻看著父親留下的幾張行書臨帖,沒看出任何異常。而父親所臨的王羲之法帖,也非真跡,只是後世公認較為成功的摹本而已,照樣看不出什麼。

  蕭君默站起來,走到書架前,隨意翻看著吊繫在書軸上的檀木標籤,上面寫有每卷書的書名和卷號。翻著翻著,他的目光忽然被一根書籤吸引住了,那上面用朱墨寫著三個字:蘭亭集。

  桓蝶衣和何崇九站在一旁,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驀然有些出神,桓蝶衣趕緊道:「師兄,你發現什麼了?」

  蕭君默充耳不聞,突然把那卷書抽了出來,放在案上,當即展開,匆匆看了起來。桓蝶衣跟何崇九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蘭亭集》是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與諸友人在會稽山陰蘭亭聚會上所作詩歌的合集。王羲之所作的著名散文《蘭亭序》,正是這卷詩集的序言。蕭鶴年的這個藏本,是他自己親手抄錄的手寫本。蕭君默知道,父親不僅親手抄寫了這卷詩集,而且平時經常翻閱,似乎對其有著非同尋常的喜愛。他受父親影響,也讀過一兩次,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此時,蕭君默匆匆打開這卷書,是想證實心中的某個猜測。

  很快,書中的一行字就驀然跳進了蕭君默的眼簾: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

  這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一首詩,而開頭兩句,正是蕭君默在甘棠驛松林中聽見的冥藏與手下的接頭暗號!

  蕭君默當時一聽到這句暗號就覺得非常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兒看過;這一路回來又一直在記憶中搜索,還是一無所獲,不料此刻卻無意中發現——這句暗語竟然就出自父親最喜愛的這卷《蘭亭集》。

  「師兄,你倒是說話呀!」看他怔怔出神,桓蝶衣越發好奇,「你到底發現什麼了?」

  蕭君默搖搖頭:「暫時還沒有。」然後轉向何崇九:「九叔,你回想一下,我爹失蹤之前那幾天,有沒有哪一天是在魏王府值夜的?」

  何崇九不知他為何問這個,但還是馬上就想了起來,道:「二月二十六。」

  蕭君默略微沉吟,心中倏然一驚。

  二月二十六,差不多正是他的密奏以八百里加急遞進長安魏王府的日子,而父親恰好在這一天值夜,這難道只是巧合嗎?

  「蝶衣,能幫我個忙嗎?」蕭君默忽然道。

  桓蝶衣一喜:「你說。」

  「幫我去慰問一下,那殉職的十二位弟兄的家人。」

  桓蝶衣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你就是想支開我。」

  「我是分身乏術。」蕭君默淡淡道,「你要是不幫,就算了。」

  「我沒說不幫啊!」桓蝶衣急道,「再說他們也是我的兄弟,我去慰問他們家人也是應該的,可我現在最想幫你的是查找伯父的下落啊!」

  「我答應你,有任何進展隨時告訴你,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也會跟你說,好嗎?」

  桓蝶衣無語,只好點了點頭。

  蕭君默來到魏王府的時候,杜楚客雖然心裡發虛,但還是滿面笑容接待了他。

  二人稍加寒暄後,話題自然轉到了蕭鶴年頭上。杜楚客還是那套說辭,聲稱已多日未見蕭鶴年。蕭君默一邊靜靜聽他說,一邊留意著他的表情。很快,蕭君默就得出了一個判斷:杜楚客在撒謊。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閃爍,且不時會用手去摸鼻子。

  蕭君默偵辦過多起大案,閱人無數,很清楚這是人在撒謊時下意識的表情和動作——饒你為官多年、城府再深,表面上多麼滴水不漏,這種下意識的流露往往是騙不了人的。

  此行目的已經達到,蕭君默當即起身告辭。

  杜楚客熱情地送他出來,邊走邊道:「賢侄放心,本官與令尊不僅是同僚,且相知多年,一定會盡力幫你查找令尊下落。再說了,魏王殿下一向賞識令尊,也不會不管這件事的。」

  「那就多謝杜長史和殿下了。」蕭君默笑著敷衍。

  「賢侄這一路護送辯才回朝,可謂勞苦功高啊!」杜楚客忽然轉了話題,「不過,聽說你在陝州遇上了點麻煩,還犧牲了多名部下,可有此事?」

  尋找辯才一事雖由魏王負責,但辯才一旦找到,蕭君默便無須再向魏王稟報任何事情,只需直接向李世勣和皇帝稟報即可。換言之,自二月二十六日魏王接到蕭君默的那道密奏之後,他便無權再過問辯才一案了,所以此刻,杜楚客才不得不出言打聽。

  「杜長史消息真是靈通。」蕭君默淡淡笑道,「蕭某今日剛剛回朝,您就已經聽說了。」

  「小道消息而已,也不知是真是假。」杜楚客道,「本官是看到賢侄才想起此事,一時忍不住好奇,就順便問問。」

  「長史和殿下若欲詳知此事,可直接向聖上請示問詢。蕭某職責在身,不便明言,還望長史見諒。」

  「當然當然。」杜楚客打著哈哈,「玄甲衛的規矩,本官還是懂的,方才也就隨口一問,賢侄不必放在心上。」

  從魏王府一出來,蕭君默便立刻啟動玄甲衛的情報網,對魏王府的多名書吏進行了調查,隨即鎖定了二月二十六日晚與父親同班值夜的那名書吏。

  此人姓郭,三十多歲,是個未入九品的流外雜吏,薪俸不高,家中卻有一妻二妾,還時常流連花街柳巷。這樣的人,錢從哪裡來?

  答案不言自明:貪贓受賄。

  玄甲衛平常便掌握了不少這種小官吏的貪墨罪證,但往往引而不發,待偵辦高官重臣時才從這些人身上突破。蕭君默找了幾位同僚,便拿到了十幾份郭書吏的犯罪證據。

  是日午後,蕭君默在平康坊的一處青樓找到了郭書吏。一看到他,郭書吏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別緊張,」蕭君默面帶笑意,「我今天不為公事找你,只想跟你聊聊。」

  在一間茶樓的雅室中,郭書吏一聽蕭君默道明來意,便雙手直搖,連聲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蕭君默很清楚,魏王或杜楚客必定是跟他打過招呼了,這反倒進一步證明,魏王和杜楚客心裡有鬼。

  「自己看看吧!」蕭君默從袖中掏出幾本硬皮折頁的卷宗,往案上一扔,「這是你最近半年來,利用職務之便幹的事。你倒是挺神通廣大的,刑部要給犯人定罪,你就拿錢替人疏通減刑;吏部要核查外縣官員履歷,你就拿錢替人詐冒資蔭;工部要修一段城牆、蓋幾間大殿,你也可以拿錢替人攬活。還有,就連魏王府的一些機密文牒,只要價錢好,你也可以拿出去賣。我問你,這裡頭隨便挑出哪一件,不夠判你一個重罪的?」

  郭書吏拿起那幾本卷宗略略一翻,頃刻間便渾身顫抖,汗如雨下。

  「二月二十六日晚,我父親有沒有離開過魏王府?」蕭君默不想再跟他說廢話了,遂單刀直入。

  郭書吏失神地點點頭。

  「他離開時有沒有什麼異常?」

  「他……他挺著急。」

  「怎麼說?」

  「當時還是夜禁,他就急著要出門,我要給他開個公函以便通行,他都說不用就匆匆走了。」

  「他出門的時間還記得嗎?」

  郭書吏想了想:「大概……大概是寅時末刻了。」

  「你為何能記得這個時間?」

  「因為他出去不多一會兒,晨鼓就響了。」

  「這件事,魏王知道嗎?」

  郭書吏點點頭:「令尊前腳剛走,魏王就來了。」

  「他去做什麼?」

  「他也是來找令尊的。」

  「知道我父親匆匆離開,他作何反應?」

  「他黑著臉,沒說什麼就走了。」

  事情全都清楚了!蕭君默想,二月二十六日晚,父親一定是冒險盜閱了那份有關辯才的密奏,然後迫不及待地把情報送了出去,而魏王當時便已發現,卻隱而未發,數日後才對父親下了手。據此來看,父親現在很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

  蕭君默心裡,遽然感到了一陣猶如刀割的疼痛。

  母親早在他童年時便已病逝,父親怕他受委屈,此後一直沒有續絃,這麼多年都是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蕭君默萬萬沒想到,他這一次離京,竟然成了與父親的永訣!

  儘管心中萬般痛楚,蕭君默臉上並未流露絲毫。郭書吏看他怔怔出神,便顫聲問道:「蕭將軍,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蕭君默默然不語。

  郭書吏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

  「郭書吏,請好自為之!」蕭君默忽然道,「下一次玄甲衛再來找你,你可就沒那麼容易走了。」

  「是是是,在下一定痛改前非,一定痛改前非!」郭書吏連連點頭哈腰,然後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蕭君默冷笑了一下。他知道,這種人是死不悔改的,遲早有一天會鋃鐺入獄,在大牢裡度過餘生。

  這麼想著,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既然有關辯才的情報是從父親這裡洩露出去的,那麼麻櫟樹林中那群黑衣人的情報來源很可能正是父親!倘若師傅李世勣現在已經把甘棠驛一案的全部經過都稟報給了皇帝,那麼一旦開始追查麻櫟樹林中的黑衣人,最後必定會查到父親頭上,而父親也必定難逃謀反的罪名!

  想到這裡,蕭君默立刻像瘋了一樣衝出茶樓,策馬向皇城狂奔。

  他必須趕在李世勣入宮奏報之前攔住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李世勣仍然坐在玄甲衛衙署中。

  上午蕭君默走後,他便一直在權衡,到底該不該把蕭君默說的所有情況全部向皇帝稟報,因為此事不知牽連到了多少朝中大臣,更不知牽連到了誰,所以不可不謹慎對待。

  雖然身為大唐的開國功臣,現在又兼兵部尚書和玄甲衛大將軍這兩大要職,李世勣對皇帝絕對是忠心耿耿,但他深知,有些時候,忠心並不等於要把什麼話都對皇帝說。尤其是這些年坐在玄甲衛這個位子上,從他手中經過的每個案子,由他向皇帝奏報的每條線索,都有可能置一個或多個當朝大員於死地,並且禍及滿門,所以李世勣做事就更是如臨如履、慎之又慎,生怕辦錯了案子傷害無辜。

  此刻,當蕭君默像瘋了一樣滿頭大汗地衝進來時,李世勣憑直覺便意識到,自己今天的審慎又是對的。

  聽蕭君默上氣不接下氣地講完今天調查的經過,李世勣的眉頭瞬間又擰成了一個「川」字。

  最讓他感到震驚的當然是蕭鶴年的失蹤。

  而蕭鶴年的失蹤,顯然又與辯才一案息息相關。

  李世勣想,倘若蕭君默今天的調查沒有走錯方向的話,那麼可以料定,蕭鶴年很可能是盜取了辯才情報,然後洩露給了朝中的某個神秘勢力;而這個神秘勢力,正是麻櫟樹林中那群攔截辯才的黑衣人。所以,假如把此事上奏皇帝,蕭鶴年立刻便會成為有罪之人,而蕭君默也必定會受到株連!

  「師傅,」蕭君默喘息了半天才道,「我判斷,魏王很可能已經發現了我爹盜取情報的事,所以,我爹怕是……怕是遭遇不測了。」

  「現在下這個結論還為時過早,你趕緊讓弟兄們幫著查一查,或許還能找到你爹。」李世勣心裡的判斷其實跟蕭君默一樣,可他當然不能說實話。

  「那,甘棠驛的案子,該怎麼向聖上奏報?」

  「這個我自有分寸,你就不必操心了,趕緊查你爹的事去吧。」

  蕭君默走後,李世勣又把所有事情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才從容入宮,向李世民做了稟報。當然,他把涉及蕭鶴年的東西全部隱藏了,其中也包括魏王向蕭君默匿名傳遞消息一事。

  即使隱藏了一部分,但僅僅是甘棠驛劫殺事件的大體經過,以及洛州刺史楊秉均等人的犯罪事實,便足以令李世民感到震駭了。

  此刻,在兩儀殿中,李世勣已經說完了好一會兒,李世民才慢慢回過神來,開口道:「看來朕當年的判斷沒錯,呂世衡留下的線索,果然指向了一個可怕的秘密!」

  李世勣沒有答言,他知道這時候只能聽皇帝說。

  「依你方才所奏,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李世民緩緩道,「如今的大唐天下,潛伏著一支神秘而龐大的勢力,這支勢力不僅存在於江湖之中,而且已經把手伸進了官府和朝堂。天知道朕的身邊,已然埋伏了多少他們的人!天知道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

  聞聽此言,李世勣心中一凜,更不敢答話。

  「你剛才說,那個面具人叫什麼?」

  李世勣趕緊答道:「回陛下,他的手下都稱其為『冥藏先生』。」

  「那句接頭暗號,你再念一遍。」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

  李世民閉上眼睛,在嘴裡反覆默念。突然,他睜開眼睛,大聲道:「德全,取《蘭亭集》來!」

  趙德全一驚,趕緊跑出殿去,片刻後便將一卷《蘭亭集》取了來。李世民迅速展開來看,很快,他就與蕭君默有了完全相同的發現。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合上書捲往案上一扔,示意趙德全拿給李世勣看,同時嘆道:「先是《蘭亭序》,現在又是《蘭亭集》,這個王羲之啊,死了兩百多年了,還給朕布下了一個這麼大的迷局!」

  李世勣看見了書捲上所寫,也頗為驚詫,忙道:「陛下,無論是《蘭亭序》還是《蘭亭集》,也無論其背後藏著多少秘密,辯才必定都知情,現在既已將他帶回宮中,理當即刻審訊!」

  「朕方才已經召見過他了,不卑不亢,是個頗有定力的出家人。對這種人,只能攻心,不可用強。」

  「陛下聖明!」

  「辯才這個人,朕自己來對付。你那邊有件事,要立刻著手去辦!」

  李世勣當即跪地。

  「楊秉均是怎麼當上洛州刺史的,給朕徹查,揪出潛伏在朝中的這個『玄泉』,徹底肅清其同黨!然後順藤摸瓜,查出『冥藏』及其勢力,不惜一切代價將其剿滅!」

  「臣遵旨!」李世勣朗聲道。

  「德全。」

  「老奴在。」

  「傳朕口諭,玄甲衛郎將蕭君默辦案有功,朕心甚慰,著即賜緞五百匹、錢三千緡,以資勖勉!」

  「老奴領旨。」

  「另外,命中書省即刻擬旨,褫奪楊秉均、姚興二人所有官爵,誅其三族,家產籍沒,同時發佈海捕文書,全境捉拿此二人!還有,凡洛州下轄各縣涉案官員,一律撤職嚴辦,概不姑息!」

  「老奴領旨。」

  李世民一口氣說完,眼中射出了一道威嚴而冷冽的光芒。

  要追查父親的下落,肯定得從他二月二十六日深夜的行蹤入手。

  蕭君默趕在暮鼓擂響之前,到武候衛的衙署走了一圈,查訪了一些朋友,便徹底弄清了父親那一夜的大致行蹤。

  當夜,先後有三隊武候衛的巡邏隊遭遇了蕭鶴年:第一隊,是在西市的東北角,此時蕭鶴年從延康坊的魏王府出來後,大致走了兩個坊區,然後在此右拐向東行去;第二隊,是在皇城朱雀門前,此時蕭鶴年在朱雀橫街上自西向東而行;第三隊,是在皇城東面的景風門與永興坊西門之間,蕭鶴年的蹤影大致在此消失,此後便再無其他武候衛看見他了。

  這一天暮色降臨、夜禁開始後,蕭君默策馬重走了一遍父親那一夜走過的路。

  蕭君默騎得很快,模擬父親當夜急著要送出情報的心情。然後他一路上也遭遇了幾隊巡夜的武候衛,蕭君默出示玄甲衛腰牌,隨後繼續前行。大約用了兩刻的時間後,蕭君默到達了永興坊的西門。

  基本上可以確定,父親要呈交情報的那個對象,就住在永興坊。

  蕭君默敲開了坊門,找到了當地坊正,詢問二月二十六日深夜至次日晨鼓之前,有沒有人從西門進入此坊。坊正回憶了一下,很確定地說沒有。

  蕭君默大為詫異:「已經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為何如此確定?」

  坊正一笑:「因為幾乎沒有人會半夜來敲坊門。在下當了二十多年的坊正,總共也就兩回,所以不要說七八天前了,就算是七八年前,在下也可以回答將軍。」

  蕭君默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其實這個道理非常簡單,可自己卻一時間糊塗了。看來,焦躁不安的心情足以障蔽人的心智!自己急於要查清父親的下落及其所為之事,以至心浮氣躁,連最普通的判斷力都失去了。思慮及此,蕭君默不禁連聲提醒自己,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著冷靜。

  辭別坊正之後,蕭君默又從西門出來,慢慢策馬向北而行。

  父親的行蹤就是在這裡消失的,可他又沒有從西門進入永興坊,那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難道他從景風門進入皇城了?

  由於適才調整了心情,所以此刻蕭君默心思明澈,馬上就推翻了這個結論。因為皇城中就是百官衙署,夜裡當值的官員很多,而父親當夜所為又是極其隱秘之事,所以不大可能冒著被眾多官員目睹的風險,貿然進入皇城送情報,這太愚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蕭君默忽然想到了一點:其實不從坊門也可以進入坊區,因為三品以上官員都可以把府門開在坊牆上!

  一想到這裡,蕭君默不禁有些興奮,同時又暗罵了自己一下——如此簡單明了的事實,居然繞了這麼一大圈才想起來!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朝中有哪些三品以上高官,就住在這個永興坊的西邊?

  許多人名從蕭君默腦中飛速閃過,又因為各種情況被他一一排除:有些人的府邸並不在此坊,是他記憶有誤;有些雖然住在這裡,但品級不夠;還有的雖然品級夠,也住此坊,但府邸並不在西邊,而是在其他方位。

  當所有不可能的名字被一一剔除,一個符合所有條件的名字便跳了出來,猛然凸顯在他的腦海中。

  是他?!

  就在蕭君默靈感突現的這個瞬間,他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坊牆上出現了一個宅門,那個宅門的門匾上赫然寫著兩個字:魏府。

  剎那間,蕭君默被自己最終找到的這個答案驚呆了。

  「我都安排好了,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東宮麗正殿中,漢王李元昌一臉得意地對李承乾道。

  「玩這種把戲,你不覺得很幼稚嗎?」李承乾不以為然。

  自從數日前皇帝正式下詔,命魏王入居武德殿,李承乾頓然覺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這些日子,不僅東宮的各種賞賜用度都不如魏王,而且父皇召見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彷彿忘記了他這個太子的存在,就連文武百官看他的目光也大大不同以往,似乎覺得他這個儲君已經名存實亡了。與此相反,越來越多的權貴子弟紛紛靠向了魏王,而這些人的背後,顯然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他們自己不便出面向魏王示好,便讓子弟與其交結,似乎也都認定了魏王遲早有一天會正位東宮。

  李承乾這才意識到,魏徵說得沒錯,李泰果然是一頭惡狼!讓他登上武德殿這座山頭,呼朋引伴,對月長嚎,果然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然而,當李承乾向魏徵求取對策的時候,魏徵卻始終只有兩個字:隱忍。

  魏徵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安忍不動,儘管讓魏王去春風得意好了,因為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李承乾聽了,也只好按魏徵所言,隱忍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然而,李元昌卻極力反對。他說這麼做只能任人宰割。李承乾不悅,說那你認為該怎麼辦,有本事你拿個法子出來!李元昌被他這麼一激,隨後就消失了幾天不見人影,直到這一晚才神神道道地來到東宮,附在李承乾耳旁說了他的辦法。

  李承乾乍一聽,頗有些嗤之以鼻。李元昌卻信誓旦旦,說此法肯定能奏效。此刻,當李承乾再次表露輕蔑之意時,李元昌不樂意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想怎麼樣,總不能現在就勒兵入宮吧?」

  李元昌本以為說句重話,會把李承乾嚇住,不料他卻投來冷冷一瞥:「別以為我不敢!把我逼急了,我什麼都幹得出來!」

  這下反倒是李元昌怵了,他一哆嗦,道:「你可別衝動,咱們現在還沒那實力。」

  「現在是沒有,但馬上就會有了!」

  「你指什麼?」李元昌不解。

  「昨日,侯君集已經託人傳話了,想跟我聯手。」

  「吏部尚書侯君集?」李元昌低頭思忖,「此人行伍出身,也是開國功臣,在朝中的勢力倒是不小,文臣武將都有他的人。不過,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找上你?」

  李承乾一聽這話味道不對,斜著眼看他:「什麼叫『這種時候』?他怎麼就不能找我了?聽你這話的意思,我現在就活該倒霉,誰都不該理我了是吧?」

  「沒,我不是這意思。」李元昌雙手直搖,「我是說人心隔肚皮,現在朝局這麼複雜,誰知道他是不是不懷好意?咱們得揣摩一下他的動機。」

  「他的動機很簡單,他恨魏王。」

  「為何?」

  「兩年前他率部平定高昌,私吞了高昌王的珍寶,回來就被人告發了,還坐了幾個月大牢。你猜,當時是誰告發的他?」

  「莫非……是魏王?」

  李承乾點頭。

  「魏王幹嗎要這麼做?」

  李承乾冷冷一笑:「在父皇和百官面前討好賣乖唄!借此顯示他是一個多麼剛正嚴明的親王,又是一個多麼懂得維護朝廷綱紀、幫父皇分憂的好兒子!」

  李元昌恍然,旋即一笑:「為此不惜招怨樹敵,也不知這魏王怎麼想的。」

  「凡事都有代價,有一利必有一弊,總不能什麼好處都讓他佔了。」

  「這倒也是。」李元昌點點頭,想到什麼,「這話題扯遠了。我剛才說的事,你倒是給個話呀,幹還是不幹?」

  「隨你吧。」李承乾拂了下袖子,「要幹也成,好歹弄他一下,出口惡氣!不過告訴你的人,千萬小心,可別讓人給逮住。」

  李元昌嘿嘿一笑:「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蕭君默領著羅彪等七八個弟兄,把皇帝賞賜給他的五百匹綢緞和三千緡銅錢分成十二份,挨個送給了那殉職的十二名弟兄的家人,順便祭拜了他們。隨後,他帶眾人來到長安著名的蝦蟆陵郎官清酒肆,一來是犒勞眾弟兄,二來也是為無力替他們爭取官職而致歉。

  「頭兒,你這麼說就埋汰兄弟們了。」酒過三巡,已然微醺的羅彪粗著嗓子道,「大夥心甘情願跟著你幹,豈是貪圖那點功名?是因為老大你做人仗義!再說了,我們這些人,家裡頭都是種田的、打鐵的、殺豬的,生下來就是賤命一條,這輩子混成這樣已經知足了,對功名利祿早就死了心!」

  其他弟兄也紛紛附和,都說他們的命不值錢,只要能跟著蕭君默幹,掉腦袋也無怨無悔。

  蕭君默頗為感動,端起酒盅敬了眾人,然後一口喝乾,朗聲道:「弟兄們也不必妄自菲薄,出身不好又如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男兒立身,憑的是真本事。要我說,你們都是真男兒,比那些空腹高心、卑劣無能的權貴子弟強多了!」

  「話是這麼說,可這世道,就只認出身,有本事的不如會投胎的!」羅彪打了個酒嗝,「從古到今,哪朝哪代不這樣?古人那話怎麼說來著,什麼『如泥如雞』的?」

  「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蕭君默淡淡苦笑,接過話頭。

  「對,就這話!」

  眾人聞言,也不禁搖頭苦笑。

  這句話出自東漢末年的民謠,原話前面還有一句:「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兩漢的選官制度主要是「察舉制」,即由地方官對當地民眾進行考察,以品行為標準,以鄉評為根據,把人才選拔出來,向中央舉薦。「秀才」「孝廉」指的就是被選舉的有學問、品行好的人才。察舉制從漢文帝開始施行,一直沿用到東漢末年,其本意是消滅特權、破除世襲,不料後來又造成了新的特權階層和變相世襲。到了東漢末年,察舉制更是流弊叢生、不堪一問,選舉出來的往往是無德無才之人,因此便有了上述民謠,以諷刺當時的社會現象——被選舉的所謂秀才卻不學無術,所謂孝廉也不孝順父母;寒門子弟縱使德才兼備,也只能活在社會底層、骯髒如泥,而士族子弟往往身居高位卻昏庸無能、怯懦如雞。

  「我朝號稱吏治清明,以科舉取天下士,」眾人中一位年紀最長的下屬嘆道,「可到頭來也只是面子上好看罷了。寒門子弟就算考上進士又如何?吏部銓選那一關就能把你活活卡死!我有個同鄉,家境貧寒,又生性耿介,不願阿附權貴,貞觀二年就中了進士,結果年年到吏部赴試卻年年落空。現在都四十好幾了,還是一介白衣、兩袖清風,窮得都快要飯了,全靠我們這些同鄉接濟才沒餓死。」

  眾人一聽,都觸動了心中的不平,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藉著酒勁大發牢騷。蕭君默在一旁靜靜聽著,雖明知這些牢騷有抨擊朝政之嫌,卻未出言阻止,因為他今天宴請眾人的目的之一,就是讓他們傾吐怨氣。正所謂不平則鳴,雖然他們的牢騷無法改變任何現狀,但發洩出來總比憋在心裡痛快。

  「頭兒,」羅彪又灌了好幾杯,睜著赤紅的雙眼對蕭君默道,「你讀書多,跟弟兄們說說,為啥千百年來,老祖宗就不能想個什麼好法子,讓這世道變得公平一點?」

  「老祖宗不是沒想過,」蕭君默淡淡笑道,「只可惜再好的法子弄出來,不用多久就走樣了。」

  「為啥就走樣了?」羅彪一臉不解,其他人也紛紛看向蕭君默。

  「遠的不說,就說漢代吧。兩漢實行察舉制,本意就是想破除先秦以來的貴族世襲制,然而察舉之權是在地方官手上,而一個家族中只要有人當過郡太守,擁有過察舉之權,那麼經他察舉入仕的人就成了他的門生故吏,這些人日後一旦得勢,便會投桃報李,回過頭察舉『恩師』的後人,所以在一個家族中,只要先輩察舉過別人,子孫往往也能被察舉。久而久之,每個郡就會有那麼一兩個家族,幾乎把『秀才』『孝廉』的名額全佔了,這樣的家族慢慢就有了所謂的『郡望』,形成了高高在上、擁有特權的『士族門第』。」

  羅彪恍然大悟:「原來『寒素如泥,高第如雞』就是打這兒來的!那後來呢,就不能再變一變?」

  「變了,曹操就想出了『唯才是舉』的法子,之後曹丕根據他的想法確立了『九品中正制』。」蕭君默道,「朝廷在地方設立『中正官』,以三等九品為標準,品評人物,選拔人才。這個辦法,原則上只論人才優劣,不看世族高卑,目的就是破除門閥,讓真正有才幹的人入仕。」

  「這就對了嘛!」羅彪一拍大腿,「曹阿瞞不愧是一世梟雄,這辦法多實在!」

  「沒錯,曹阿瞞是個務實之人,他的『唯才是舉』思想以及其後的九品中正制,初衷也是為了公平,然而……」蕭君默無奈一笑,「好景不長,也就短短幾十年,這個制度的流弊就比兩漢的察舉制更甚了。」

  「這又是為何?」羅彪既失望又困惑。

  「九品中正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中正官的一己愛憎和個人好惡決定了一切。正所謂『高下逐強弱,是非由愛憎』,雖然表面上朝廷也有一套選擇人才的標準,但實際操作中很難做到真正客觀,到頭來還是要憑中正官的個人意志,於是請託、行賄、利益交換等流弊由此滋生,結果便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所以,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四百年間,權力都被世家大族把持,真正的人才湮沒無聞,官場腐敗叢生,吏治一團黑暗,又到哪裡找公平二字?」

  羅彪聞言,滿臉懊喪,其他人也是唏噓不已。

  「前朝的隋文帝父子,興許便是看到這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才將其廢除,另行科舉制的吧?」方才那個年長的下屬問道。

  蕭君默點點頭:「正是,跟以前歷朝歷代相比,我朝從隋楊繼承而來的科舉制,應該說是最合理、最公平的。但咱們也都知道,科舉只是我朝選官的途徑之一,至今為止,憑藉家世門第入仕的還是比科考入仕的人多。何況正如你方才所言,科舉及第也僅是取得做官的資格而已,最後還要到吏部再拼一輪,而這一輪拼的恐怕就不只是才學了,更要拼官場人脈和家世背景,所以你那位同鄉若是不肯攀附權貴,恐怕到老、到死都不能入仕。」

  下屬搖頭苦笑:「看來從古到今都一個樣,這世道就沒有一天是真正公平的。」

  「去他的,喝酒喝酒!」羅彪索性換了個大海碗,猛灌了幾口,「咱們這些苦出身的,這輩子是甭想有出頭之日了,只能指望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蕭君默也自飲了一杯,然後看著他們:「世道不公,咱們都無能為力,但諸位弟兄的前程,卻是蕭某的責任。弟兄們,我蕭君默今日就誇一個海口,總有一天,我會幫大夥討一個公道,讓諸位頭上的烏紗,配得上你們的忠勇與才幹!」

  羅彪等人聞言,無不感激動容。

  蕭君默把酒斟滿,高高舉起:「來,為了公道,幹!」

  「幹!」

  眾人齊聲一吼,八九隻酒盅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