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細雨斜飛。
永興坊內,魏徵的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轆轆而行。後面不遠處,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騎著一頭毛驢,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始終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個人的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眉眼,只露出鬍子拉碴的下半截臉。
他就是蕭君默。
今日是三月初九,也是蕭君默及手下跟蹤魏徵的第四天。由於魏府有北、西、南三個門,所以蕭君默派遣了羅彪等人分別守在北門、南門及其沿線,自己在中間點的西門坐鎮,一旦魏徵從西門出來,蕭君默便親自跟蹤;若是魏徵從北門或南門出來,羅彪他們便會跟上去,同時其他多名手下立刻將信號一站一站傳遞過來,然後蕭君默迅速趕過去,接替羅彪繼續跟蹤。
從第一天起,也就是三月初六,蕭君默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魏徵要去東宮,卻偏偏不從自家的西門或北門出來,反而從南門出去,往東坊門而行,然後再繞一大圈去東宮,途中也未見他在任何地方停留。
蕭君默大惑不解,同時也認定這裡頭必有玄機。
此後,連續兩天,魏徵卻不繞路了,都是從西門出來,走了正常的最短路徑。蕭君默一度懷疑自己的跟蹤被發現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因為他每次化的裝都不一樣,而且以他的化裝術和跟蹤手段,斷不會這麼輕易被發現。直到今天,當魏徵再次不走尋常路徑,又往東開始繞路,蕭君默才確信自己沒有暴露。
初六、初九繞路,中間的兩天正常,這意味著什麼?
蕭君默稍一思索,便有了一個推斷:如果接下來的幾天,魏徵又走尋常路的話,那麼就可以斷定——到十三日那一天,魏徵必定又會繞路!也就是說,每逢三、六、九,都是魏徵刻意繞路的日子。
可是,他為何要這麼做?
憑著豐富的辦案經驗,蕭君默很快便有了答案:在永興坊的東部,必定有某個地方是魏徵與手下的秘密聯絡點。蕭君默相信,魏徵繞路的目的,一定是想接收那個聯絡點向他發出的信號,一旦看見約定的信號,魏徵肯定會在那裡停下來,與手下接頭。
就在蕭君默這麼想著的時候,馬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靠著路邊慢慢停了下來。
蕭君默心念一動,立刻抬眼望去,只見魏徵的馬車停在了一家名為「忘川」的茶樓門前。蕭君默立刻回想起來,三天前,天氣晴朗,魏徵的馬車跑得很快,卻在這個地方放慢了速度,片刻後才繼續朝東馳去。
很顯然,那一天,魏徵沒有看見信號,而今天,信號出現了!
蕭君默拍打著毛驢快步前行,目光犀利地把整個茶樓的臨街一面全部掃了一遍。很快,他便發現了意料之中的東西:在茶樓二樓的一整排窗口處,大多數窗檯都擺著樹木盆栽,唯獨東邊第一間雅室的窗檯處,赫然擺著一盆醒目的山石!
毫無疑問,魏徵正是看見這盆山石才停下的。
此刻,魏徵緩緩步下馬車,被兩個茶樓夥計慇勤地扶了進去。蕭君默把毛驢系在一根樹幹上,也不緊不慢地跟進了茶樓,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現成煮好的茶。
蕭君默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魏徵慢慢走上樓梯,然後走進了東邊第一間雅室中。
倘若父親那一夜不是急於要送出情報的話,蕭君默想,他第二天一定是來此處跟魏徵接頭的。這麼想著,蕭君默眼前恍若出現了父親的身影。他彷彿看見清癯儒雅、衣袂飄然的父親緩步走進茶樓門口,眉間似乎凝結著一股拂不去的憂鬱,但目光中卻自有一種浩然坦蕩的神采……不知不覺間,蕭君默的眼睛模糊了,而父親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意識到自己失態,蕭君默趕緊偏過頭去,擦了擦眼。好在此時天色尚早,茶樓裡客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著,也沒人在意他。
一碗深黃色的茶水端了上來,冒著絲絲熱氣。這種現成的茶水要比在雅室中自煮的茶便宜許多,口味當然好不到哪裡去。
蕭君默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禁微微皺眉。
就在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大踏步走了進來,眼神犀利地掃了大堂一圈。蕭君默本來剛要放下茶碗,趕緊低頭繼續喝茶,用茶碗擋住了大半邊臉。
男子快速掃視一遍後,未發現有何異常,便快步走上了樓梯。
蕭君默覺得此人非常面熟,肯定在朝中任職,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而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更讓蕭君默覺得眼熟。
突然間,蕭君默眼前閃過一個畫面——甘棠驛西邊麻櫟樹林中的那個黑衣人!
恰在此刻,男子微微低頭咳嗽了一聲。
沒錯,咳嗽聲也一樣,就是他!
至此,所有零散的環節終於形成了一個閉合的鏈條:父親從魏王府盜取了辯才情報,夤夜送到了魏徵手上;魏徵立刻派遣了這個男子,在陝州甘棠驛對他進行了攔截。也就是說,父親也是朝中這支神秘勢力的成員,而魏徵很可能便是這支勢力的首領!
此時,男子敲響了東邊第一間雅室的門,然後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
儘管聲音很輕,但蕭君默還是憑藉長期練就的敏銳聽力,聽到了他說的五個字:望岩愧脫屣。
蕭君默驀然一驚。
不用去聽魏徵在房中答了什麼,蕭君默也知道下一句是:臨川謝揭竿。
蕭君默之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為這幾天他早就把《蘭亭集》中的每一首詩都背得滾瓜爛熟了,而剛才這兩句,便出自蘭亭會中一位賓客的詩作。該詩的全文是:
三春陶和氣,萬物齊一歡。明後欣時豐,駕言映清瀾。
亹亹德音暢,蕭蕭遺世難。望岩愧脫屣,臨川謝揭竿。
這首五言詩的作者,是王羲之的屬下、時任會稽郡功曹的魏滂。
又是《蘭亭集》!此刻這句暗號,不但與「冥藏先生」的那句接頭暗號同出一源,而且以詩中文句為暗號的這種做法也是如出一轍。
這些都是巧合嗎?
當然不可能!
蕭君默心念電轉,立刻意識到——以冥藏為首的這支江湖勢力,與以魏徵為首的這支朝中勢力,二者勢必息息相關,甚至完全有可能隸屬於同一支更大的勢力,或者說同屬於一個更大的秘密組織!
如此大膽的推斷,不禁讓蕭君默自己倒抽了一口涼氣。
假如這些推斷是正確的,那麼這個秘密組織的存在,無疑對大唐的江山社稷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威脅。倘若這個組織有何叵測居心,那麼它一旦發難,勢必在整個大唐天下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風!
蕭君默越想越是心驚,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掌心也隱隱沁出汗水。
必須馬上將這一切向大將軍和皇帝稟報,刻不容緩!
蕭君默猛地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他剛剛起身的時候,一個無比冷靜的聲音卻在他的心中驟然響起:你想好了嗎?你確定去稟報是對的嗎?你別忘了,你父親正是這個秘密組織的一員,而且盜取了有關辯才的情報,導致了甘棠驛的那場劫殺。假如你把這一切稟報給皇帝,你父親能逃脫謀反的罪名嗎?你自己不會遭到株連嗎?即使皇帝以你舉報有功免除你的死罪,但是你能擺脫賣父求榮的惡名嗎?即使世上的人們能夠諒解你,認為你是替社稷蒼生著想,可你的良心能原諒你自己嗎?百年之後,你又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
蕭君默頹然坐了回去,額角冷汗涔涔。
茶樓的夥計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不禁往他這邊多瞟了幾眼。
意識到再待下去必然會露出破綻,蕭君默趕緊掏出幾枚銅錢扔在食案上,匆匆走出了忘川茶樓。
雨下大了,天色一片灰暗。
蕭君默騎上毛驢,衝進雨中,同時一把扯掉臉上的「鬍鬚」,猛地仰起頭,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又任憑它們順著自己的臉頰恣意流淌……
茶樓雅室中,魏徵和李安儼對坐著,室內的氣氛安靜得近乎凝固。
李安儼一回京,肺部舊疾便嚴重複發,不得不臥床數日,拖到今天才來向魏徵覆命。適才,他已經把甘棠驛事件的經過做了詳細稟報,並連連自責,一再向魏徵請罪。魏徵苦笑,說你已盡力,何罪之有?然後命他好生撫卹那些死去的弟兄,自己靜心養病,其他事不必多想。
二人沉默良久,魏徵才提了一個話頭:「那日鶴年送來辯才消息後,便和我斷了聯絡,我派人打探過,他已多日未去魏王府,也沒回家。此事十分蹊蹺,我甚感不安!」
李安儼驀然一驚:「怎會如此?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魏徵搖搖頭:「毫無消息。」
「咱們的弟兄,也沒人見過他?」
魏徵又搖搖頭。
李安儼眉頭緊鎖:「這就奇了……」
「我很不想得出這個結論,但又沒有別的解釋。」魏徵長嘆一聲,「我擔心,鶴年他……已然遭遇不測!」
「莫非是他暴露了,被魏王下了毒手?」
「恐怕是這樣。」魏徵道,「數日前,魏王安插在東宮的一個細作,叫小翠,也無故失蹤了,幾乎與鶴年同時。我懷疑,正是魏王識破了我和太子的反間計,所以一邊下手除掉了小翠,一邊對鶴年……」
「會不會是魏王將他秘密關押了?」
「我也猜到了這一點。但依鶴年的性子,寧可自盡,也絕不會受辱,更不會說出魏王想聽的任何一個字!所以……」魏徵說不下去了,眼眶已微微泛紅。
李安儼黯然:「都怪我!鶴年拿命換回了情報,我卻無功而返……」
魏徵擺擺手:「不必再自責了,現在說這些已然無益。」
「先生,要不,咱們做個計畫,再把辯才劫出來?」
魏徵苦笑:「人已在聖上手裡,再劫出來談何容易?」
「先生,我既然在聖上身邊當值,機會還是很大的!」李安儼忽然有些興奮,「只要咱們妥善地做一個計畫……」
「不要再說了!」魏徵冷冷地盯著他,「為這件事,鶴年已經搭上了性命,我不想任何人再步他後塵!」
李安儼嘴唇嚅動了一下,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出聲。
蕭君默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回到家時,看見身著便裝的桓蝶衣正叉腰站在門廊下,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阿……嚏!」直到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從臥房出來,蕭君默還是噴嚏連連。
衣服好換,頭髮卻不容易乾,蕭君默拿著條麻布面巾用力搓揉一頭披散的長髮。桓蝶衣幫他點了一個火盆,叫他過去烘烘。蕭君默剛一湊過去,一不留神頭髮差點被炭火點著,嚇得趕緊跳開。
「瞧你,笨手笨腳的!」桓蝶衣白了他一眼,搶過他手裡的麻巾,用力幫他擦了起來,「坐下,你那麼高我怎麼擦?」
蕭君默嘿嘿一笑,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任她擦。
「蝶衣,你來得正好,聖上賜給我好多緞子,我又用不上,你拿些去做衣裳吧。」
「你不是把緞子都送到那些殉職弟兄家裡了嗎?」
「聖上去年賞的,還剩好多呢。」
「你自個兒留著吧,我又難得穿一回。」
「我覺得,你還是穿姑娘家的衣服好看。」
桓蝶衣微微一喜,卻故意一嗔:「誰要你看了?我以後偏不穿,就穿玄甲衛的衣服!」
「隨你吧,反正你穿什麼都好看。」
桓蝶衣又是一喜,嘴裡卻仍道:「我看你就是有口無心,漫說好話哄人的。」
「這你可冤枉我了,我這人從不說言不由衷的話。」
「不對吧?玄甲衛兩千多號弟兄,我看就數你最會騙人!」
「這話從何說起?」蕭君默不禁睜開了眼睛。
「你要不是最會騙人,怎麼能把辯才騙回京城?」
蕭君默一怔,苦笑了一下:「那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得有騙人的本事呀,否則硬要裝也裝不來吧?」
蕭君默無奈,索性又閉上眼睛:「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問心無愧。」不知道為什麼,桓蝶衣一提起這個話頭,他的眼前就出現了楚離桑的身影,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本來蕭君默就對她心懷歉疚,加上她母親又在甘棠驛罹難,蕭君默心裡就更不好受了。
「說你是騙子絕沒冤枉你,你連我都騙!」
「我怎麼騙你了?」
「你那天不是說,伯父下落的事,不管查到什麼都會告訴我嗎?」
「我現在……暫時還沒查出什麼。」
桓蝶衣不悅,把麻巾往他臉上一扔:「當著面你又撒謊了!要是真沒查到什麼,你跟蹤魏徵幹嗎?」
蕭君默語塞,半晌才道:「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你不告訴我,我不是更擔心?!」桓蝶衣跺了跺腳,「你那天還說隨時會找我幫忙,結果呢,找了羅彪他們幾十號弟兄去監視魏徵,可就是不找我!」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消消氣。」蕭君默賠笑臉,「那種粗活,我怎麼捨得讓你去幹?」
「嘴裡說得好聽,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總認為我沒你們男人能幹!」
「我絕對沒這麼想!在我眼中,你就是平陽公主第二,長安城裡絕無僅有的巾幗英雄、女中豪傑!羅彪他們算什麼,幾十個羅彪綁在一起也比不上你!」
桓蝶衣聽得心里美滋滋的,終於破顏一笑:「空口白牙不算數,你說,派什麼任務給我?」
蕭君默一想,忽然有了主意:「你等等,我畫張像給你看。」說著取過紙筆,伏案畫了起來,片刻之後,便用簡潔流暢的線條勾勒出了李安儼的臉部輪廓和五官,形雖簡略卻異常傳神。
「幫我查查,此人是誰,在朝中官居何職。」蕭君默把畫像遞過去。
桓蝶衣接過一看,不屑地笑道:「這還用查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你認得他?」蕭君默一喜。
「當然認得!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專門負責聖上的宿衛和宮禁安全。」
蕭君默這才恍然想起李安儼這個人,不禁暗罵自己的記性。緊接著,他心裡悚然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專門負責皇帝人身安全的禁軍將領竟然是秘密組織成員,那皇帝的安全從何談起?假如此人要挾持皇帝或乾脆弒君,豈不是易如反掌?!
見他忽然呆住了,桓蝶衣狐疑道:「又怎麼了?」
蕭君默回過神來:「哦,沒什麼,我是被你驚人的記憶力嚇著了。朝中文武成千上萬,你居然誰的臉都記得住,我真是佩服得緊!」
桓蝶衣有些得意:「所以,你還不找我幫忙?」
蕭君默又想起什麼,道:「當然要找你。」說著又在紙上寫了兩個字,遞給她。
桓蝶衣一看,紙上寫著兩個字:魏滂。
「這個魏滂是誰?」
「東晉永和年間會稽郡的一名功曹。」蕭君默道,「你幫我查查,看他跟魏徵是什麼關係,會不會……是他的先祖。」
「又是魏徵?」桓蝶衣眉頭一皺,「你最近幹嗎老是查他?」
「因為,我懷疑,他和我爹的下落有關。」
桓蝶衣一聽,立刻精神一振:「包在我身上!」
長安城的夜晚有一種奇特的景象:當整座城市的大街通衢都因夜禁制度而闃寂無人之際,城中裡坊的夜生活則剛剛開始,到處是一派燈火通明、繁華熱鬧之狀。其中,南面裡坊多為低級官吏和平民所居,相對較為冷清;而中部和北部裡坊,則因達官貴人、富商巨賈雲集,所以青樓妓院、酒肆茶館便隨之興隆,每當華燈初上之時,這些裡坊無不是車馬輻輳、人群熙攘,與坊外黑暗沉寂的街衢恰成鮮明對照。
在所有燈紅酒綠的裡坊中,最繁華的當數平康坊。
平康坊位於春明門大街南側,東面緊鄰東市,西北角又與皇城的東南角隔街相望,因交通便利、位置優越,向來是舉子、選人、外地州縣入京人員的聚集地,故而青樓妓業特別發達。坊曲之中,紅袖招搖,粉黛飄香,晝夜喧呼,燈火不絕。時人稱「京中諸坊,莫之與比」,譽其為「風流藪澤」,意指此坊是笙歌燕舞的溫柔鄉,也是紙醉金迷的銷金窟。
這一天入夜時分,魏王李泰輕車簡從來到了此坊南面的一處青樓前。
李泰從馬車上下來,抬眼一望,門楣的匾額上寫著秀媚婉麗的三個大字:棲凰閣。
今夜,李泰是應房玄齡次子房遺愛之約,前來此處密晤。自從十天前正式入居武德殿,朝中的勳貴子弟便紛紛向他示好,其中便有房玄齡之子房遺愛、杜如晦之子杜荷、柴紹之子柴令武等人。儘管李泰對此頗感自得,但也絕非來者不拒。想巴結他的人,首先當然得是他瞧得上眼的,其次還得拿出一些有份量的、令他感興趣的東西,否則一概免談。
比如今夜,房遺愛就答應要送他兩件非同尋常的禮物。
事前李泰曾問他到底要送什麼,房遺愛卻神神秘秘地說到了便知,反正絕不會讓他失望。李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趕在暮鼓敲響之前來到了平康坊。他當然不是怕夜禁,而是不想讓武候衛或者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蹤。進了平康坊,他又故意到別處轉了轉,以防身後有「尾巴」。直到確定無人跟蹤,他才命御者驅車前來。
一到棲凰閣門口,眉清目秀、錦衣華服的房遺愛便親自迎了出來,滿臉堆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四郎何故姍姍來遲呢?」
為了不暴露彼此身份,他們約定以排行相稱。
「我可比不得二郎清閒自在。」李泰道,「我這人就是勞碌命,天天被一堆破事纏著。」
「那是四郎你能者多勞!」房遺愛笑著,湊近他低聲道,「我爹就常說,在這麼多位皇子當中,就數四郎你最聰明能幹,不但才學兼備,而且志存高遠,最像當年的聖上!」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儘管李泰早就聽慣了這些話,可還是很受用。他一邊走,一邊故作矜持道:「這種話可不敢隨便說,傳到外人耳朵裡就不好了。」
房遺愛一聽李泰的口氣,儼然已把他視為「自己人」,頓時一喜:「四郎所言甚是,我自有分寸。」
說著話,二人已穿過一群搔首弄姿的鶯鶯燕燕,信步來到二樓,走進了一間裝飾奢華、空間寬敞的雅室。雅室分內外兩間,房遺愛恭請李泰在外間坐下,早有侍者奉上酒菜,佳釀珍饈擺滿了食案。李泰拿眼一瞥,但見裡間坐著一位女子,身前放著一張髹漆彩繪、色澤豔麗的錦瑟,只可惜兩室之間隔著珠簾,影影綽綽,看不清女子面目。
房遺愛看在眼裡,故作不見,只輕輕拍了兩下掌。裡間女子應聲而動,抬手在弦上輕輕一抹,接著輕攏慢挑,一串清音便自纖纖玉指淙淙流出。
李泰立刻把目光轉向裡間。
一段前奏響過,女子輕啟朱唇,和著絃樂開始徐徐吟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李泰也是雅好琴瑟之人,一聽便聽出來了,這是古曲《鹿鳴》,歌詞采自《詩經》,旋律也是古來既有的瑟譜,曲風輕盈歡快,歌詠賓主相敬之情,乃聚會宴飲時常有的應景之作。雖然彈瑟女子技法嫻熟、歌聲清婉,但聽上去跟平康坊中的芸芸歌姬也相差不大,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李泰只聽了幾句,便有些興味索然了。
房遺愛卻沒有注意到李泰的細微反應,端起酒盅敬道:「四郎,這是我讓專人用『雞鳴麥』釀造的『九醞』,芳香醇美,還請四郎品鑑!」
「雞鳴麥?」李泰笑道,「就是晉人說的『用水漬麥,三夕而萌芽,平旦雞鳴而用之』的酒麴吧?聽說如此釀造,既耗時又費力,二郎你還真有閒工夫!」
「四郎果然見多識廣,在下佩服,請!」
李泰笑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咂巴了幾下,當即讚道:「醇香濃烈,微苦回甘,好酒!」
「四郎若是喜歡,我明日便讓人給你拉一車過去。」房遺愛道。
李泰卻放下酒盅,看著他:「二郎,你今日請我來,不會就是要送我這個禮物吧?」
房遺愛神秘地笑笑:「當然不是。」
「那是什麼?」
「頭一件禮物,是家父讓我轉贈的,我想,這個四郎一定感興趣。」
「你就別賣關子了。」李泰有些不耐,「到底何物?」
房遺愛端起酒盅,起身來到李泰案前,然後一屁股坐下來,湊近他:「四郎,武德九年的呂氏滅門案,你聽說過吧?」
李泰微微一怔,狐疑地盯著房遺愛,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片刻後才道:「在這種地方談這種事,合適嗎?」說著朝裡間的女子努努嘴。
「她彈她的,咱聊咱的,兩不相礙。」房遺愛笑道,「何況這種事,恰恰只合在這種地方談,這也是家父的意思。」
李泰知道,房玄齡這麼安排,當然是想借聲色之娛掩人耳目,以此向他傳遞某個重要的信息。事實上,方才房遺愛一提到「呂氏滅門案」,李泰就已經意識到,今天房氏父子要送給他的這份「禮物」,絕對不同尋常!
此刻,裡間那名女子依舊在專注地彈唱,似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李泰瞟了她一眼,對房遺愛道:「你想說的,是不是呂世衡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臨終前,留給父皇的線索?」
房遺愛朝他豎了個大拇指:「四郎果然通透!」
李泰記得,杜楚客曾經跟他講過,當年有四個人陪同父皇去見呂世衡,而房玄齡便是其中一個。「說吧,什麼線索?」
「當年,呂世衡給聖上留下了三個半血字,還做了一個動作。」
「三個半?」李泰眯起眼睛,「哪三個半字?」
房遺愛把食案上的菜餚挪了一下,空出一小塊地方,用食指從酒盅裡蘸了些酒水,在案面上陸續寫了四個字:蘭、亭、天、干。
「『蘭亭』應該就是《蘭亭序》,但『天干』二字又作何解?難道是天干地支的意思?」李泰困惑。
「聖上和家父他們,當初也是被這個『干』字誤導了。」房遺愛道,「事實上,這個『干』並非全字,而是半個字,呂世衡沒來得及寫完就死了。當初家父首先發現這個字不全,『干』的那一豎稍稍偏左,於是便提醒了聖上。後來,家父便想到,既然這個『干』字的一豎偏左,那呂世衡的本意,是不是想在右邊再寫一豎呢?」
房遺愛說著,便在那個「干」字上添了一豎,變成了「開」。
「然後呢?」李泰緊盯著他。
「然後就要說到呂世衡臨死前的那個動作了。」
「什麼動作?」
「呂世衡死前,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了聖上的佩劍。」
李泰不禁蹙眉:「抓住了父皇的佩劍?!這又是何意?」
房遺愛一笑,指著案上那個「開」:「四郎,你想,若在它的右邊加上一把刀,會變成什麼字?」說著,未等李泰回答,便在「開」的右邊加上了兩筆。
李泰定睛一看,案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刑」字。
「天刑?!」
房遺愛點點頭:「家父說他當時也想了很久,後來偶然經過宮門,看見帶刀甲士開啟宮門的情景,頓時就悟出來了——呂世衡臨死前的那個動作,就是想告訴聖上,他還有一個『立刀旁』未及寫出。據家父推測,聖上本人,以及知悉此事的其他三位大臣,後來應該也都猜出呂世衡的意思了。」
李泰盯著那個字,越發困惑:「可是,『天刑』又是何意?」
「這就是咱們接下來該做的事了。」房遺愛道,「家父說,若能破解此二字的全部含義,庶幾便可破解《蘭亭序》之謎了!」
太極宮甘露殿的東側,有一座佛光寺,屬於宮禁之內的皇家寺院。
辯才被送入宮中之後,自然就安置在了佛光寺。此刻,在佛光寺藏經閣後面一間寧靜的禪房中,皇帝李世民與辯才正面對面坐在蒲團上。
辯才已恢復了出家相,身上一襲土黃色的僧衣,光亮的頭頂上隱約可見當年受戒時留下的戒疤。他雙目低垂,神色沉靜,而李世民則是目光炯炯地凝視著他。
「法師,你真打算讓朕陪你這麼坐著,一直坐到天明嗎?」
「貧僧不敢。」辯才淡淡答道,「這普天之下,有誰敢讓天子陪坐呢?」
「朕現在不是在陪你嗎?」
「貧僧方才已經懇求多次,夜深了,請陛下保重龍體,回宮安寢。」
「這是朕第三次來見你了,可你什麼問題都不回答,讓朕如何安心就寢?」
「陛下的問題,貧僧一無所知,所以回答不了。」
「『不妄語』是學佛修行的基本五戒之一,連初學佛的居士都能持守,但法師受持比丘的二百五十大戒多年,卻還敢當著朕的面打誑語,如何對得起佛陀?」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貧僧並未打誑語。」
「你說你根本不知道《蘭亭序》的下落,這就是一句誑語!」
「陛下明鑑,貧僧確實不知。」
李世民冷笑:「好,那咱們暫且不說這個,就說你隱姓埋名在伊闕躲藏這麼多年的事吧!你盜用他人身份,冒名頂替,欺騙官府,這不是犯了盜戒和妄語戒嗎?你並未正式還俗便娶妻生子,不是犯了淫戒嗎?你以在家人身份過俗家生活,飲酒吃肉,不是犯了酒戒嗎?此次玄甲衛護送你入京,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不是間接犯了殺戒嗎?辯才,朕想問你,你五戒全犯,如何當得起朕叫你一聲『法師』?!」
辯才微微一震,半晌才道:「盜用他人身份,乃不得已而為之,貧僧懺悔!但貧僧表面上娶妻生子,實則這麼多年一直未與妻子同房,女兒也非貧僧親生。此外,貧僧十六年來一直茹素,並未飲酒吃肉。如此種種,還望陛下明察!至於此次入京,死了那麼多人,貧僧確有罪過,但貧僧並不希望出現這種殺戮,也無力阻止這起慘劇,更何況,貧僧也絕非這一起殺戮和慘劇的始作俑者!」
李世民臉色一沉:「聽你的意思,朕才是這個始作俑者?」
「佛法論事,首重發心,若陛下做這些事是為了社稷蒼生,非為一己私慾,那麼即使陛下真是這個始作俑者,也不能算錯。」
李世民聞言,緊繃的表情才鬆緩下來,道:「法師能這麼看,朕心甚慰!既然法師知道朕做這一切是為了社稷蒼生,那就不該對朕有所隱瞞。」
辯才嘆了口氣:「陛下,恕貧僧直言,世間善惡,本就夾雜不清,一利起則一害生!故而老子才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莊子也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我朝既然崇道,更應以道家任運自然的無為精神治國,正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躁而多害,靜則全真,若一意除惡,勢必攪動天下,恐非社稷蒼生之福。」
「照你這麼說,朕就該眼睜睜看著那些惡勢力危害天下、禍亂朝堂了?」
「善惡有報,因果昭然,各人自作還自受。作惡者即使猖獗一時,最終也會自取滅亡,但若陛下以權謀御之,以武力討之,迫使其鋌而走險,則不免爾虞我詐、干戈再起!設若到最後玉石俱焚,豈非得不償失?道家言『其國彌大,其主彌靜』,又言『以無事取天下』,皆是此意,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深長地看著他:「辯才,看來你還真是什麼都知道,只是不願意告訴朕罷了,是這樣嗎?」
辯才默然無語。
李世民忽然笑了笑:「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法師對佛道二家的深刻領悟,令人欽佩!若法師不棄,朕明日便下詔,封你為國師,如何?」
辯才淡淡一笑:「多謝陛下美意,但貧僧無德無才,實在不堪此任。」
「你若不想當國師,也可以再次還俗。以你的品德與才學,當個尚書綽綽有餘!」李世民盯著他,「法師意下如何?」
辯才又笑笑:「陛下如此抬愛,貧僧誠惶誠恐!但貧僧若真為了名聞利養就放棄個人原則,陛下還會認為貧僧的德才堪任尚書嗎?」
「辯才!」李世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世上還沒有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朕!我奉勸你,不要無限度地挑戰朕的耐心!朕再給你三天時間,若還不能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覆,休怪朕翻臉無情!」
說完,李世民霍然起身,大袖一拂,徑直走出了禪房。
辯才一動不動,悄然閉上了雙目。
棲凰閣的雅室中,李泰和房遺愛還在低聲地說著什麼,渾然不覺裡間的琴聲與歌聲都已止息,更沒有意識到那個女子已撥開珠簾,悄然走到了他們身旁。
李泰無意間一抬頭,頓時吃了一驚,慌忙一把抹掉食案上那幾個用酒水寫成的字。
房遺愛也是一驚,不悅道:「錦瑟,你好生無禮,沒看見我和四郎在說話嗎?」
名為錦瑟的女子嫣然一笑:「是啊,二位郎君光顧著說話,視奴家如同無物,奴家也彈得了無意趣,索性不彈了,免得攪擾二位郎君說話。」
李泰直到這時才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心裡不由一顫。
只見女子面若桃花,膚如凝脂,長裙曳地,身姿娉婷,一雙明眸顧盼生輝、風情萬種,卻又不失端莊和矜持,整個人非但毫無風塵之氣,反而隱隱透著一股冷豔和孤傲。李泰平生見過煙花女子無數,卻從未見過如此驚豔脫俗的女子,一時竟看得呆了。
房遺愛聞言,頓時臉色一沉:「錦瑟,你這麼說話,可不像你們棲凰閣的待客之道啊!」
「二郎又不是頭一次來。」錦瑟笑道,「若是不喜歡我蘇錦瑟的待客之道,大可找別人哪,反正棲凰閣最不缺的便是賣笑女子!」
房遺愛有些怒了,正想訓斥,李泰忽然發出笑聲,道:「錦瑟姑娘,既然不賣笑,那你來平康坊做什麼?」
「奴家賣藝呀!」
「賣藝?!」李泰撲哧一笑,「以你的姿色,賣笑或許還能賺幾個銅錢,若說賣藝嘛,請恕在下說一句實話,恐怕養不活你自己。」
蘇錦瑟聞言,非但不怒,反倒咯咯笑了起來:「說得對,奴家的藝只賣雅士,不賣俗人,寧可曲高和寡,也不譁眾取寵!至於能不能養活自己,就不勞四郎費心了。」
李泰哈哈大笑:「就你剛才那一首《鹿鳴》,也談得上曲高和寡?」
蘇錦瑟也笑:「郎君是不是覺得剛才的曲子,特別俗?」
「對,特俗,俗不可耐!」
蘇錦瑟瞟了一眼房遺愛:「二郎,聽見了吧?這位郎君也說你俗不可耐,可不光是奴家這麼說你。」
房遺愛頓時大窘,對李泰道:「方才那首曲子,是……是我讓錦瑟彈的。」
李泰聞言,這才正色起來,重新打量了蘇錦瑟一眼:「既然如此,那麼錦瑟姑娘有何高曲,我願洗耳恭聽。」
「高曲是給高人聽的,四郎自認為是高人嗎?」
「在下不才,對琴瑟之音也算略有心得,真心恭請錦瑟姑娘賜教!」
蘇錦瑟眸光流轉,在李泰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粲然一笑:「都說當仁不讓,看來奴家今晚還真躲不掉了。」
李泰看著她眼波流轉、笑靨嫣然,心裡又猛地一顫,連忙做了個請的手勢,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悸動。
蘇錦瑟翩然轉身,走進裡間,重新坐了下來。李泰無意中聞到了她轉身時散發的體香,又是心神一蕩,情不自禁地翕了翕鼻翼。
很快,錦瑟的弦聲再次響起。李泰一怔,竟然發現這個曲譜他從未聽聞,不禁凝神望向蘇錦瑟,等著聽她接下來的吟唱。
隨著旋律,蘇錦瑟的歌聲再次響了起來。李泰一聽,頓覺與剛才判若兩人,只感到她清澈幽遠的歌聲彷彿來自天外,絕無半點人間煙火的氣息。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李泰知道,這支曲子的歌詞采自《詩經》中的《黍離》,本來是古已有之的瑟譜,但蘇錦瑟顯然只保留了歌詞,自己重新譜寫了曲子。
這首《黍離》的文意原本便充滿了淒愴和蒼涼之感,蘊含著主人公綿綿不盡的故國之思,以及對家國天下的興亡之嘆,此刻被蘇錦瑟憂傷淒美的曲調和恍若天籟的歌聲再一襯托,越發令人扼腕神傷,不覺有種仰天一哭、愴然涕下的衝動。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第二段歌詞唱起的時候,李泰已經完全沉醉其中,深深不可自拔了。
房遺愛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暗暗一笑,也不跟李泰道別,悄悄退了出去,並帶上了房門。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首曲子一唱三歎,纏綿悱惻,直到蘇錦瑟唱完起身,李泰還依然神遊天外,眼睛竟然不知不覺地濕潤了。
「四郎……」
蘇錦瑟走到他面前,發出一聲輕喚,才把李泰的心魂從天外喚回了人間。
李泰回過神來,尷尬地抹了抹眼睛:「對不起,我……我失態了。」
蘇錦瑟深長地看著他:「四郎,你的確是懂瑟的,奴家彈了這首曲子不下數十次,你卻是……第一個為它流淚的人。」
李泰抬起目光,和蘇錦瑟四目相對。
一種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般的情愫,在二人的目光中緩緩流淌。此刻的李泰驀然意識到面前這個驚才絕豔的奇女子,定然便是房遺愛要送他的第二份「禮物」了。
微雨濛濛,打濕了一座木橋,也打濕了佇立在橋上的一個人。
蕭君默一身便裝,已經在橋上站了半個多時辰。
他怔怔地望著橋下的永安渠水,全然不顧過往行人詫異的目光。
木橋位於延康坊的北面,永安渠水自南向北流經延康坊,再從這座橋向北面的光德坊流去。也就是說,倘若有什麼東西從魏王府的水渠中流出來,便會從這座橋下流過。
不知道為什麼,蕭君默這幾天一直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覺得他可以在這裡找到跟父親有關的線索。
橋下,綠草青青的岸邊,有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漢,正在悠閒自得地垂釣。
蕭君默看了他這麼久,也沒見他釣上一條魚,甚至沒看見魚兒咬半次鉤,但這似乎絲毫沒有妨礙老漢的興致。
「老丈,這裡釣得到魚嗎?」蕭君默走到老漢身邊搭訕。
老漢扭頭看了他一眼:「坐久了,自然釣得到。」
「這種下雨天,魚兒都沉了,不太咬鉤吧?」
「所以得有耐心。」
蕭君默笑了笑,不禁有些佩服老漢。他抬眼望著碧波蕩漾的渠水,發現水面上偶爾漂過一些雜物,有爛菜葉,有破布條,有舊掃帚,不一而足。
「老丈,我聽喜歡釣魚的朋友說,常在水邊釣魚,不時就會釣上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嗎?」
老漢呵呵一笑:「這倒是。」
「您都釣過什麼?」
「啥都釣過,就差沒釣過死人。」
蕭君默心裡忽然一凜,勉強笑笑:「真有死人,也會嫌您鉤小,不吃鉤。」
老漢哈哈一笑,又看了他一眼:「你這後生也是閒得慌,不去幹正事,卻在這兒陪我老漢瞎侃。」
「我就是好奇,想知道您釣過什麼。」
「說實話,前兩天,我還真釣上來過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隻鞋。」
蕭君默一愣,不知為何忽然心跳加快:「鞋?什麼樣的鞋?」
「烏皮靴,有點舊了,不過看上去,像是當官的人穿的。」
「那您……把鞋子扔回去了?」
「哪能呢?」老漢白了他一眼,「誰都往裡頭瞎扔東西,這條渠水不早就臭了?」
「那您帶回家了?」
「哼!」老漢冷哼一聲,又白了他一眼,「我老漢再貪心,也不能穿著一隻鞋上街吧?」
「我不是這意思。」蕭君默趕緊賠笑,「您老一看就是心胸曠達之人,就算給您釣上來一雙,您也不會拿正眼瞧它,我說得對吧?」
老漢聽得笑逐顏開,便往不遠處的一處草叢努努嘴:「喏,我扔在那兒了。」
蕭君默立刻衝了過去,速度快得把老漢都嚇了一跳。
「這後生,莫不是犯病了吧?!」
蕭府庭院中,何崇九捧著一隻烏皮靴,雙手在微微顫抖。
蕭君默神色凝重地看著他:「九叔,你真的確定,這只鞋是我爹的嗎?」
何崇九眼睛紅了,點點頭,指著靴子的某個地方:「上回主公雨天蹚水弄濕了,我拿到火盆上烤,不小心烤焦了一塊,就在這兒,你看。」
蕭君默沒有去看,猛然扭頭就朝外走去。
不是因為他完全相信九叔的眼力,而是他怕忍不住自己眼中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