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身世

  蕭君默又來到了一座橋上。

  這也是一座木橋,不過不是位於延康坊北面的那一座,而是位於南面的另一座。

  要尋找從魏王府水渠中流出的東西,必須到北面的下游去找,而要想知道魏王府的水渠中是否有什麼東西,就得從南面的上游進入。

  現在蕭君默基本上可以確定,父親已經遭遇魏王的毒手了。所以,即使現在進入魏王府,他也不可能再找到父親。可不知為什麼,從剛才撿到烏皮靴的那一刻起,蕭君默就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到魏王府中一探究竟。

  不管能不能發現什麼,他都決定這麼做。因為,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父親在最後的時刻到底置身何處,又遭遇了什麼!

  蕭君默來到木橋底下。橋面上的人群熙來攘往,但此刻橋下空無一人。遠處有一些婦人在水邊淘米洗衣裳,但隔了幾十丈遠,沒人會發現他。

  為了減少阻力,蕭君默把外面的袍衫和上半身的內衣都脫了,藏進了岸邊的草叢裡,然後光著膀子躍入了水中。

  春天的渠水仍然有些冰涼。皮膚剛剛觸水的一剎那,他不由打了個寒噤。

  魏王府位於延康坊的西南隅,由於直接在坊牆上開了府門,所以坊牆也就成了府牆。永安渠水從牆下流入。蕭君默潛入水中後,向北遊了四五丈,就摸到了一排鐵柵欄。這些柵欄從隋朝開皇初年開鑿永安渠的時候就矗立在這裡了,迄今已近六十年,因年久失修,每根鐵條都鏽跡斑斑。

  蕭君默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一個猛子扎到了水底,沒費多大勁就把兩根鐵條分別向兩邊掰彎了。接著,他便像一尾魚兒一樣靈巧地鑽過了柵欄。

  渠水在偌大的魏王府中蜿蜒流淌,水道彎彎曲曲,且引了許多支流,蓄成了水池荷塘;也有些支流繞經亭台水榭之後,又七拐八彎地匯入了主渠。蕭君默彷彿進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宮,不多久就被繞暈了,好幾次游著游著又繞回了相同的地方。

  導致迷路的原因,不光是魏王府的水道複雜,更是蕭君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麼。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間織出了一片厚厚的雨幕。蕭君默又一次浮出水面換氣的時候,看見四週一片迷濛,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不覺苦笑。

  忽然,附近傳來了說話聲,蕭君默慌忙游到岸邊,躲在一塊石頭下面,悄悄探出頭去。只見兩個宦官打著傘從水邊的石徑上匆匆走過,很快就走遠了。蕭君默順著他們的來路望去,依稀可見不遠處有一座奇石堆疊、氣象崢嶸的假山。

  這裡顯然是魏王府的後院,寂靜冷清。蕭君默忽然有了一種直覺,覺得他想要的東西很可能就在這附近。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潛入水中。循著水岸游了六七丈遠,就看見右手邊出現了一條分岔的水道,水道口呈圓形,直徑三尺來寬。依據方位判斷,這條水道正通往假山方向。蕭君默再次浮出水面吸了一口長氣,然後毫不猶豫地游進了水道。

  剛一遊進去,光線便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蕭君默奮力游了七八丈遠,水道依然沒有到頭,但他已明顯感覺氣息不夠了。這時,身邊又突然躥過什麼東西,把他嚇了一大跳,猛然嗆了幾口水。一瞬間,蕭君默心裡打起了退堂鼓。可現在要是回頭,氣息肯定不夠;若繼續往前游,雖然不知道盡頭在哪裡,至少還可拚命一搏。

  這麼想著,蕭君默不再猶豫,用盡最後的力氣又往前游了兩三丈,感覺水道逐漸向上傾斜,而且前方的水面終於出現了一絲微光。

  就在即將窒息的一剎那,蕭君默死命往上一蹬,頭部終於露出了水面。

  他兩眼發黑,大口大口地吸氣,生平第一次覺得呼吸是一件這麼幸福又奢侈的事情。

  劇烈地喘息了好一會兒,蕭君默的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眼前的景物也逐漸清晰。只見面前橫著一道鐵柵欄,柵欄另一頭是一塊方形的水池,池中有兩根烏黑的鐵柱,柱子上有項圈、鐵鏈等物。

  水牢!

  看來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父親最後肯定是被囚禁在了這座地下水牢中。

  水牢的整體位置比水道和外面的渠水略高,所以父親那隻脫落的靴子才會流到外面的水渠中。這幾日連降大雨,水流比平時湍急,靴子便順著渠水流到了延康坊北面的橋下。

  看著這座陰森淒惻的水牢,蕭君默幾乎能夠感受到父親死前遭遇了怎樣的折磨,一股熱血頓時直往上衝。假如此刻魏王站在面前,蕭君默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殺了他。

  正憤恨間,幾隻碩大的老鼠突然從柵欄裡躥出來,擦著他的肩膀游過,嘰嘰啾啾地鑽進了水道頂壁的一個洞裡面。蕭君默這才想起方才從身邊躥過的正是老鼠。也不知這些老鼠吃的是什麼,竟然會長得如此肥大。

  現在,父親的下落已經完全清楚了。儘管沒有任何直接證據,但所有間接證據都表明,父親正是被魏王關進了這個水牢中,然後折磨至死!

  留在此處已然無益,蕭君默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游回去。忽然,他瞥見柵欄的一根鐵條上似乎纏著什麼東西,解開來一看,原來是一片長條狀的緋色布條,看質地,應該是綾。

  蕭君默驀然一驚。官服才能用綾,而緋色則是四、五品官員的專用色。很顯然,這極有可能是從父親身上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可父親臨死前到底遭遇了什麼?為何衣服會被撕爛?

  此時,耳畔又傳來了一陣嘰嘰啾啾的聲音。

  蕭君默頓時恍然:老鼠!

  父親死前,很可能遭到了大群老鼠的撕咬,以至身上的衣服都被咬爛了!

  蕭君默不敢再想下去了。那麼恐怖的畫面只要稍微一想,就足以令他因悲憤而窒息。蕭君默潛入水中,又見其他鐵條上纏著三四塊長條狀的布片。他把那些布片一一解下,回到水面一看,發現它們居然不是緋色的綾,而是米色的帛。

  帛書?

  難道這是父親留下的帛書?!

  蕭君默大為訝異,再次潛入水中,直到確定鐵條上的布片都被他取下來了,才掉頭游了出去……

  從渠水中剛一露頭,蕭君默就著實吃了一驚。

  桓蝶衣正站在岸邊,一手撐著傘,一手叉在腰上,定定地看著他:「你過一會兒再不出來,我可去長安縣廨喊人了!」

  「我無非游個泳而已,你喊什麼人?!」蕭君默爬上岸,鑽進草叢裡,一邊抖抖索索地穿衣服,一邊道。

  「天還這麼冷,你游什麼泳?」桓蝶衣滿臉狐疑,「再說了,游泳就游泳,你撿那麼多破爛幹嗎?」

  蕭君默趕緊把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幾塊布片揣進懷裡,笑道:「我剛剛培養的新愛好,又沒礙著你,你管那麼多幹嗎?」

  「你別再瞞我了。」桓蝶衣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剛剛進魏王府了。」

  蕭君默披散著頭髮,身子伏在書案上,專心致志地拼接著那幾塊布片。

  桓蝶衣站在他身後,拿著一把木梳在幫他梳頭。

  「我發現我都快成你的丫鬟了,成天幫你擦頭梳頭的。」桓蝶衣不滿道。

  蕭君默充耳不聞。

  桓蝶衣嘟起嘴,扯了扯他的頭髮。

  蕭君默渾然不覺。

  桓蝶衣又用力扯了一下。

  「那是因為你每次一出現,老天就下雨。」蕭君默頭也不回道,「另外,你再那麼用力扯,我會變禿頭的。」

  桓蝶衣咯咯直笑:「誰叫你不理我,活該變禿頭!」

  蕭君默又不答話了,把那幾塊布片擺來擺去。

  「看出什麼了?」桓蝶衣瞟了一眼書案,發現布片上的墨字都被水洇開了,字跡模糊難辨。

  蕭君默眉頭緊鎖,忽然念出了兩個字:「玉珮?」

  桓蝶衣趕緊湊過去,只見兩塊布片拼在一起,上面果然有「玉珮」二字,但別的字就殘缺不全了。「你爹指的,應該就是九叔給你的那塊玉珮吧?」

  蕭君默沒有作聲,又把另外兩塊較大的布片掉了個方向重新拼接,於是又有三個字完整地出現在了眼前。

  「非汝父?」桓蝶衣念了出來。

  蕭君默整個人呆住了。

  桓蝶衣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去看布片,只見「非」字的前面似乎有一個「口」字,只是「口」的上半部分已經缺失了。

  然而,即便如此,桓蝶衣也立刻猜出了,這個字應該是「吾」,所以這四個字就是完整的一句話:吾非汝父。

  蕭君默突然伸出手,把書案上的布片全都掃落在地,然後身體往後縮了一下,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彷彿那些字眼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師兄,依我看,這份帛書也不見得是你爹留下的,說不定……」桓蝶衣極力想安慰他,可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很無力。

  日暮時分,天上烏雲低垂,沉沉地壓著太極宮的飛簷。

  兩儀殿中,李世勣在向李世民奏報著什麼。李世民臉色陰沉。趙德全站在一旁,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這麼說,朕這顆石子一扔,池塘裡的蛤蟆果然都跳出來了?」李世民一臉冷笑。

  李世勣不敢接言。

  「你剛才說,就這短短半個月,朝中就有三個國公、十六個三品以上官員、三十七個五品以上官員,都跟魏王接上線了?」

  「回陛下,」李世勣忙道,「以臣掌握的情況來看,與魏王私下結交的大多是這些人的子弟,而不是他們本人。」

  「這不是一回事嗎?」李世民忽然提高了聲音,「朕不過是讓魏王入居武德殿,動靜就這麼大,倘若朕讓他入主東宮,豈不是滿朝文武都要把東宮的門檻踩爛?!」

  李世勣又沉默了。

  趙德全偷眼瞄著皇帝,低聲道:「大家息怒,保重龍體要緊。老奴斗膽說句話,這些勳貴子弟跟魏王結交,說不定只是後生們之間意氣相投,不一定就是大臣們在背後……」

  「一派胡言!」李世民狠狠打斷他,「意氣相投?早不相投晚不相投,朕一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他們立刻就相投了?這不明擺著都是那些高官重臣指使的嗎?他們以為自己不出面,朕就被蒙在鼓裡了?那也太小看朕了!」

  趙德全趕緊俯首,不敢再吱聲。

  李世民把目光轉向李世勣:「你剛才說,房玄齡之子房遺愛、杜如晦之子杜荷、柴紹之子柴令武,這三個國公之子,跟魏王來往最密是吧?」

  「是的。房遺愛與魏王密會達七次之多,杜荷三次,柴令武兩次。」

  「虧得是杜如晦和柴紹早亡,否則也是晚節不保。」李世民冷冷道,「讓你的人繼續盯著,隨時奏報。朕倒要看看,這房玄齡老了來這一出,晚節還想不想保了!」

  「臣遵旨!」

  蕭宅的書房中,蕭君默怔怔坐著,手上拿著那枚玉珮。

  桓蝶衣坐在一旁看著他,一臉擔憂。何崇九坐在另一邊,神色有些不自在。

  「九叔,你說實話,我真的不是我爹親生的嗎?」蕭君默的語氣很平靜,但是這種平靜卻讓人害怕。

  何崇九囁嚅了半晌,終究還是說不出一個字,只好點了點頭。桓蝶衣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看到他最後點頭,頓覺難以置信,想說什麼,但看到蕭君默那樣子又不敢說。

  「九叔,那你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何崇九滿臉的皺紋都堆到了一起,「我到咱們府上來伺候主公的時候,二郎你已經六七歲了,我只知道主母自頭胎難產後便不能生育,也知道你是抱養的,但你的親生父親我真的從沒見過,也從未聽主公提起過。」

  「那我是抱養的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似乎只有主公、主母和我知道,其他應該沒人知道。」

  「這怎麼可能?」蕭君默冷笑了一下,「我娘當初有沒有懷胎十月,難道別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來嗎?」

  「這事我倒是略有所知。」何崇九道,「據主公說,當初要抱養你之前,主母就回娘家躲了大半年,後來便說你是主母在娘家生的,因而也就沒人懷疑了。」

  「如此說來,我親生母親一懷上我的時候,我的親生父親和我爹就把一切都計畫好了,一心要掩人耳目。」蕭君默苦笑,「他們想得還真是周到!」

  「師兄,」桓蝶衣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也別太難過,這種事在我們老家很常見的,爹娘怕孩子多了養不起,一懷上就商量著要送人了……」

  「有這枚玉珮的人,會養不起一個孩子嗎?」蕭君默把玉珮的掛繩高高提起,讓玉珮在三人眼前蕩來蕩去,「看見了嗎?這是最純正的羊脂玉。天下之玉以和田玉為最尊,此玉又是和田玉中之極品,埋藏在崑崙山下千百萬年,世上罕見,人間稀有。就這麼一小塊,足以抵得上我們家這座大宅子了,蝶衣你說,我的親生父親會養不起我嗎?」

  桓蝶衣語塞。

  蕭君默把玉珮收回掌心,摩挲著上面的圖案和文字,在心裡對自己說:蕭君默,一株靈芝、一朵蘭花、兩個字「多聞」,便是你尋找親生父親的全部線索了!

  雷聲轟隆,暴雨傾盆,太極宮被一道又一道閃電打得忽明忽暗。

  李泰躺在武德殿的床榻上輾轉反側。

  自從入住武德殿,李泰的睡眠就變得很差,不知是因為不習慣還是別的什麼,總之這半個月來,他幾乎沒有一個晚上是睡得好的。

  大多數時候,他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總是做些亂七八糟的夢,然後天還未亮就又醒了,只好睜著通紅的眼睛躺到雄雞報曉、東方既白。而像今夜這種鬼天氣,睡覺對李泰而言就更成了一件苦差事,或者說是一項更難完成的任務。

  西邊的幾扇長窗好像被大風吹開了,在那裡撞來撞去,啪啪作響。大風猛烈地灌了進來,殿內的所有燈燭一瞬間全被吹滅。床榻四周的白色紗帳在大風中凌亂飛舞,就像是什麼人在拚命揮動白色的長袖。

  李泰心裡發毛,連喊了幾聲「來人」,可偌大的寢殿除了他自己,半個人都沒有。

  平時為了讓自己不受打擾,盡快入睡,李泰總是把寢殿裡的所有宦官宮女都轟出去,甚至連門口都不讓他們站。他覺得這樣子清靜多了。可現在,李泰卻對自己的這個決定深感後悔。那些宦官宮女都住在隔壁的偏殿裡,平常若有需要,叫一聲就一群人過來了,可現在雷打得震天響,就算喊破喉嚨恐怕都沒人聽見。

  李泰無奈,只好翻身下床,準備去關窗。

  忽然,他感覺好像有人在他的後脖子摸了一把,頓時嚇得跳了起來,猛然轉身,可眼前除了飄飛亂舞的白色紗帳,什麼都沒有。

  李泰暗暗叫自己冷靜,沒必要自己嚇自己。

  他套上鞋子,往西邊的窗戶走去。走到一半,李泰又突然回頭,想看看背後有什麼。可還是一切如舊,寢殿裡除了自己再無旁人。李泰鬆了一口氣,來到了窗邊。

  大風挾著冷雨猛然打在他臉上,令他重重打了聲噴嚏。

  「這鬼天氣!」李泰嘟囔著,關了兩扇窗,然後又走到旁邊,準備關另外兩扇。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忽然劈下,李泰從敞開的窗口望出去,無意中竟然看見,在通往偏殿的走廊盡頭,居然站著一個披頭散髮、渾身白衣的人。

  李泰這一驚非同小可,脫口大喊了一聲:「誰?誰在那兒?!」

  此時閃電已過,外面恢復了黑暗,李泰拚命揉了幾下眼睛,又定睛望去,走廊上空空蕩蕩,似乎剛才那一幕完全是自己的錯覺。

  啪地一下,李泰慌忙把窗戶死死關上。

  剛回過身,又一串雷在耳邊炸響,李泰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還沒鎮定下來,他就聽見雷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個淒涼慘惻的聲音,那聲音彷彿在喊他的小名:「青雀,青雀……」

  聲音像是從外面的走廊上飄進來的。李泰毛骨悚然,又轉身面朝窗戶,然後鼓足了勇氣,猛地把窗戶打開。

  又一記閃電劈下,方才那個披頭散髮的白衣人赫然正站在他面前,與他隔窗對視。說是對視,其實白衣人的頭髮完全披散在臉部,根本看不見面目。

  李泰大叫一聲,整個人跌倒在地,雙手拄地不住往後退。

  這一次,白衣人再未消失,而是伸出一雙慘白的手,扶住自己的腦袋,慢慢地轉了一圈。當他的後腦勺轉過來的時候,竟然跟前面一模一樣,都被黑色的長髮完全遮擋住了。

  李泰早已面如死灰,圓睜著雙眼,拚命想喊,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往後退的力氣都沒有了。

  白衣人的雙手依舊扶在腦袋上。緊接著,他的兩隻手用力向上一提,竟然把整顆腦袋拔了下來,捧在胸前。

  「青雀,我是你四叔,我是三胡、三胡啊……」

  無頭的白衣人竟然還在朝他說話?!

  李泰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然後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窗前的無頭白衣人倏然不見。

  淒厲的長嚎響徹武德殿的上空。偏殿的門開了,一群宦官宮女提著燈籠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窗外風雨交加。

  何崇九已經離開,書房中只有蕭君默和桓蝶衣默默對坐。

  「師兄,你在魏王府裡究竟發現了什麼?」桓蝶衣終於把憋了一晚上的話說出了口,「你怎麼會找到這些帛片的?」

  蕭君默又靜默片刻,然後便把自己進入魏王府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桓蝶衣聽得驚駭不已:「魏王為什麼會對伯父下毒手?」

  蕭君默不想讓她捲進來,便道:「這一點,我也還沒弄清楚。」

  桓蝶衣又想了想,道:「既然伯父的東西出現在魏王府的水牢裡,那魏王就有很大的嫌疑,咱們可以告發他呀!」

  「告發魏王?」蕭君默苦笑,「他一向寵異諸王,如今又聖眷正隆,大有入主東宮之勢,你告得了他嗎?更何況,就憑咱們手裡這幾塊爛布片,怎麼證明他囚禁了我爹?又怎麼證明他殺害了我爹?」

  「可是,這緋色的綾片就是伯父的官服,這帛片上也有伯父的筆跡啊!」

  「朝中四、五品以上官員數以千計,憑什麼說那一定是我爹的官服?這些帛書上的字早已模糊難辨,連認出來尚且困難,還談得上什麼筆跡?」

  桓蝶衣一臉憤恨,卻又啞口無言,半晌才道:「那伯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咱們難道就這麼算了?」

  「這個仇,遲早肯定要報。」蕭君默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但不是現在,也不能用你說的辦法。」

  桓蝶衣怏怏不樂:「那伯父亡故的事情,你對外怎麼說?」

  蕭君默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就說他到鄉下走親戚,失足墜馬,傷重不治。我會跟九叔交代,讓他就這麼說,你也要統一口徑,對誰都不要透露內情。」

  「連我舅舅都不能說嗎?」

  蕭君默一怔,心想師傅其實已經大致知道了內情,但他肯定也不想讓桓蝶衣捲進來,所以自己必須和師傅一塊兒瞞著她。主意已定,便道:「沒必要。」

  「為什麼?」桓蝶衣大為不解。

  「明知是魏王所為,我們又沒有任何直接證據,你就算告訴了師傅,他便有辦法了嗎?除了令他徒增困擾,又能奈魏王何?」

  桓蝶衣一聽,也覺得有道理,便不說話了,片刻後忽然想到什麼:「師兄,你說伯父為什麼會給你留這份帛書?」

  「他肯定是預感到了什麼,所以做兩手準備。」蕭君默思忖著,「如果沒出事,就繼續保守我身世的秘密;萬一遭遇不測,就讓這份帛書告訴我真相。」

  「我納悶就納悶在這兒,他為什麼要告訴你真相?他養了你這麼多年,視你如己出,這不就夠了嗎?是不是親生父親還有什麼重要的?」

  「我也不知道。也許,他最後還是覺得重要吧。」蕭君默有些傷感,「或許他認為,他沒有權利把這個秘密帶走。」

  「這麼說的話,你的身世肯定不簡單!」

  蕭君默看了桓蝶衣一眼。

  其實這一點他早就猜到了。因為,他的生父既然擁有這枚價值連城的玉珮,那就絕非一般人,所以,若不是出於什麼非同尋常的原因,斷不會在他尚在母腹之中時,就已經計畫好了要把他送人。

  不知道為什麼,蕭君默總是強烈地感覺到,有關自己身世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父是誰,有一個人肯定都知道,這個人就是魏徵!

  「此事一時半會兒也猜不出來。」蕭君默轉移了話題,「還是說說那個魏滂吧,你查得怎麼樣了?」

  「這個人著實不好查,我到戶部和吏部跑了十多趟,腿都快跑斷了,好歹總算有了結果。」桓蝶衣衝他眨眨眼,「你要怎麼謝我?」

  蕭君默攤攤手,指了指周圍的東西:「除了以身相許做不到,這屋裡我能做主的所有東西,隨便你挑!」

  桓蝶衣的臉唰地紅了,瞪了他一眼:「你這人臉皮真厚!再說這種沒臉沒皮的話,我就不告訴你了。」

  蕭君默笑,合掌朝她拜了拜:「拜託拜託,都怪我口無遮攔,我收回。」

  桓蝶衣又白了他一眼,才正色道:「如你所料,魏滂正是魏徵的先祖。」

  蕭君默心裡一動,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你查魏徵查得這麼細,究竟是想做什麼?」桓蝶衣緊盯著他。

  蕭君默旋即恢復平靜:「沒什麼,我只是懷疑他跟我爹的事有關,現在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瓜葛,可能是我判斷錯了。」

  桓蝶衣看著他,一臉狐疑。

  陽光燦爛,把武德殿照得一片明媚,彷彿昨夜那恐怖的一幕從沒發生過。

  李泰雙目微閉,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一名太醫坐在床邊給他搭脈,李世民和趙德全站在一旁,滿臉關切。一群宦官宮女跪在後面,個個惶懼不安。

  片刻後,太醫起身,躬身對李世民道:「啟稟陛下,魏王殿下只是庶務繁劇、勞神憂思,導致肝郁脾虛、失眠多夢而已,並無大礙,只需服幾服藥,安心靜養幾日便可。」

  李世民「嗯」了一聲,太醫躬身退下。李世民對趙德全道:「你們也下去吧。」趙德全隨即帶著殿裡的宦官宮女們躬身退出。

  李世民在床榻邊坐下,摸了摸李泰的額頭。李泰睜開眼睛,想要坐起,被李世民按住:「躺著吧,太醫說你要靜養幾日。」

  「多謝父皇!」李泰躺了下去,神色還有些不安。

  李世民看著他:「聽下人說,你昨夜大叫了一聲,聲音淒厲,進殿就見你躺在地上。你告訴朕,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泰眼中掠過一絲驚恐,囁嚅道:「回父皇,其實……也沒什麼,兒臣這些日子老是睡不好,總做噩夢,其他的……倒也沒什麼。」

  「那你都做些什麼噩夢了?」

  「這……無非就是些亂七八糟的夢,兒臣也記不得了。」

  李世民狐疑地看著他:「青雀,不管發生什麼,都有父皇替你做主,但是你必須對朕說實話。」

  李泰猶豫半晌,才道:「父皇,兒臣……兒臣想問您一件事。」

  「什麼事?」

  「四叔……四叔的小字,是不是叫……三胡?」

  李世民頓時一震,凝視著他:「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昨夜兒臣……好像夢見四叔了。」

  李世民騰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泰。

  李元吉的小字正是「三胡」!當年李世民在玄武門誅殺四弟李元吉時,李泰年僅七八歲,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小字,就連朝中大多數文武官員都不知道,但此刻李泰竟然準確說出了「三胡」二字,不能不令李世民感到震驚。而且此殿當年便是李元吉所居,後來便一直空著,這些年不時有人風傳此殿陰氣太重、居之不祥云云,就連魏徵幾次勸諫也有意無意提到了這一點,但李世民一向視其為無稽之談,根本不信這些,不料眼下真就出了這等咄咄怪事。

  「你夢見他什麼了?」李世民神色嚴峻,「難道『三胡』二字也是他告訴你的?」

  李泰有些驚慌,卻不得不點了點頭。

  李世民聞言,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面露譏誚之色:「青雀,男兒立身,當以浩然正氣為本,此氣若存,自然百邪不侵!人人都說你很多地方像朕,可就這一點,你可絲毫都不像朕!」

  李泰囁嚅著:「父皇,這亡者託夢之事,也是常有的,兒臣雖說受了些驚嚇,但正如太醫所說,只需靜養調理……」

  「這麼說,」李世民冷冷打斷他,「你果真相信昨夜之事,是你的四叔在託夢給你了?」

  李泰怔住,不知該說什麼。

  李世民看著他萎靡不振的樣子,驀然想起李世勣關於他結交權貴子弟的奏報,心裡頓時沉吟了起來。片刻後,李世民嘆了口氣,道:「也罷,那你便回你的府邸去靜養調理吧,這武德殿既然不祥,你也不必再住了!」說完,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李泰一愣,少頃才回過神來,趕緊起身:「父皇,父皇……」

  李世民大步走出了殿門,對他的呼叫置若罔聞。

  李泰頹然坐了回去,臉上寫滿了懊惱和沮喪。

  貞觀十六年三月十六日,李世民一從武德殿出來,便發佈了三道詔令:

  一、將武德殿的所有官宦宮女全部逮捕,投入內廷詔獄,命玄甲衛和內侍省共同審訊,務必查出是何人在武德殿「鬧鬼」,並徹查背後主使之人。

  二、命魏王即日出宮,回延康坊的原府邸居住。

  三、即日追封已故海陵郡王李元吉為巢王。

  從三月初一入居武德殿,到今日被逐出宮,魏王李泰在武德殿才居住了短短半個月。詔令一下,頓時在三省、六部及滿朝文武的心中再度掀起巨大的波瀾,有人震驚錯愕,有人扼腕嘆息,有人則是幸災樂禍、彈冠相慶。

  同時,滿朝文武也都把目光轉向了玄甲衛和內侍省,對此案的審理結果充滿了關注和好奇。因為倘若真審出了什麼幕後主使之人,那就真有一場好戲可看了。

  而對於第三道詔令,朝野上下幾乎都不太關注。因為不管追封一個死人當什麼王,都沒有太大的現實意義,倒是皇帝在此時做這個舉動,背後的動機有些耐人尋味——既然皇帝認定武德殿之事純屬人為陰謀,那麼與死去的李元吉便沒有絲毫關係,何故又在此時追封他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今上李世民對於多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兄弟相殘的人倫慘劇,至今仍然心存陰影,所以儘管絲毫不相信所謂的「鬧鬼」之事,但還是被勾起了愧怍和歉疚之情,故而有了追封的舉動。

  對於魏王李泰因一起荒唐透頂的鬧鬼事件而被逐出武德殿,很多人都覺得莫名其妙,無不替李泰感到惋惜,但只有李世勣和趙德全等少數洞悉內情的人知道,李泰被逐的真正原因其實與鬧鬼無關,而是他私下結交權貴子弟之事觸犯了皇帝的忌諱。說到底,魏王還是太過張揚、得意忘形了,犯了古往今來無數人臣曾經犯過的私結朋黨、恃寵而驕的毛病。

  東宮麗正殿書房中,李承乾和李元昌同時發出了暢快的笑聲。

  「怎麼樣,我這一招,比起魏徵的隱忍之術管用多了吧?」李元昌一臉得意。

  李承乾仍然止不住笑:「管用,管用!沒想到我四叔死了這麼多年,『亡魂』居然還如此英武,這一嚇就把魏王給嚇出宮了,還差點沒把他嚇死!」

  「說起我這個四哥,當年可死得慘啊!」李元昌感嘆,「這回歪打正著幫他追封了一個親王之位,他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了。」

  李承乾一聽,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七叔,說這種話可得過過腦子!什麼叫『死得慘』?什麼叫『當可瞑目』?父皇當年殺他是『周公誅管、蔡』,這可是父皇幾年前就定下的調子,難道你還想替四叔鳴冤叫屈不成?」

  李元昌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慌忙賠笑道:「是,當然是周公誅管、蔡!我四哥純屬為虎作倀、咎由自取,皇兄殺他是大義滅親、天經地義!」

  李承乾白了他一眼:「行了,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我知道,你跟四叔當年關係不錯,可正因如此,你才更得小心,別胡亂說話讓人抓住把柄。」

  李元昌點點頭,驀然有些傷感:「不瞞你說承乾,這麼多年了,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夢見四哥……」

  「巧了,我昨晚也夢見一個兄弟了。」

  李元昌一怔:「你夢見誰了?」

  「安州的那位。」

  「你是說……吳王李恪?」

  李承乾不置可否,目光卻倏然變得陰冷:「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想起這個三弟,我的心情就一點也不輕鬆。我有一種預感,吳王將來對我的威脅,可能絲毫不會比魏王小。」

  吳王李恪是李世民的第三子,但並非長孫皇后所生的嫡子,而是妃子楊氏所生,算是庶出,年二十四,時任安州都督。李恪丰神俊逸,文武雙全,在朝野頗有人望。李世民曾在多個場合說過李恪「英武類我」之類的話,顯然對他頗為器重。

  李元昌驀然聽李承乾提起他,有些意外:「你是不是多慮了?李恪只是庶子,就算皇兄喜歡他,可他充其量就是個外放的藩王,怎麼可能威脅到你呢?」

  「這可不好說。」李承乾冷然一笑,「歷朝歷代,庶子奪嫡之事也並不少見。」

  李元昌沉吟片刻,道:「你也不必自尋煩惱,即便李恪真有奪嫡的心思,可眼下他人在安州,還能幹啥?要我說,等咱們收拾了李泰,回頭再想個法子把他除掉便是。」

  李承乾又定定地想了一會兒,才道:「罷了,還是先說眼下吧,裝鬼這事雖然幹得漂亮,但你的人現在被玄甲衛抓了,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讓他閉嘴了!」

  「你玄甲衛裡頭有人?」

  「那倒沒有,玄甲衛那鬼地方,連蒼蠅蚊子都飛不進去。」

  「那你如何讓他閉嘴?」

  李元昌嘿嘿一笑,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讓他自行了斷。」

  李承乾有些懷疑:「你憑什麼相信他會自行了斷?」

  「不憑什麼,就憑他欠我兩條命!」

  「怎麼說?」

  「兩年前,這小子的父兄仗著他在宮裡當差,橫行鄉里,打死了人,事情鬧到刑部,是我找人幫他疏通的,後來大事化小,賠錢了事。這回我找到他,他就知道還命的時候到了,而且我事先也叮囑過了,萬一被抓,即刻了斷!」

  「就怕玄甲衛看得太緊,他連自殺都沒機會。」李承乾思忖著,「我聽說,一進玄甲衛就得搜身,不管身上藏什麼都會給你搜出來,連上吊都找不到繩子;然後手枷腳鐐伺候,讓你動彈不得;此外一人一間牢房,既防止彼此串供,也防止殺人滅口。」

  「這些我早就想到了,而且我想得比你還多!我擔心玄甲衛抓人的時候他來不及自盡,也擔心抓進去以後,咬舌、撞牆這些老辦法都不能立刻斃命,就教了他一個新招。」李元昌湊近,附在李承乾耳旁神神秘秘地說了幾句,「如此一來,萬事皆休!說不定咱們說話這會兒,他已經魂歸地府了。」

  李承乾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看不出來啊七叔,這種殺人越貨的江湖勾當,你居然會如此精通!」

  李元昌得意一笑:「我平日喜歡結交三教九流,朋友多,便學了幾招。別看這些小花招不太起眼,關鍵時刻就派上大用場了!」

  「這招是不錯!」李承乾笑道,「而且這種死法,說不定玄甲衛連他的死因都查不出來。」

  「玄甲衛號稱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李元昌陰陰笑著,「可我這回就想讓他們吃癟!」

  一具年輕宦官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牢房裡,桓蝶衣、羅彪等五六個玄甲衛圍在旁邊,臉上都是驚詫和困惑的表情。

  蕭君默走了進來。

  羅彪趕緊迎上去:「蕭將軍……」

  蕭君默盯著地上的屍體:「怎麼死的?」

  羅彪撓撓頭:「我們都查過了,可就是……查不出死因。」

  「依我看,這傢伙肯定從沒進過牢房,被活活嚇死了!」桓蝶衣道,「又或是什麼舊疾復發了。」

  蕭君默蹲下,翻開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只見兩邊的眼球都有些紅腫充血,心裡旋即有了想法,然後從頭到腳觀察著屍體,道:「帶進來的時候沒搜身嗎?」

  「搜了!」羅彪趕緊道,「這些閹宦歸我搜,那些宮女歸蝶衣她們搜,從頭髮到衣服到鞋子,渾身都搜遍了!」

  「是啊師兄,我們搜得很仔細,這傢伙不可能藏什麼凶器進來。」桓蝶衣也道。

  蕭君默的目光停留在了屍體的腳上,隨即扒下左腳的靴子,拿在手裡上上下下翻看了起來。

  「將軍,您不用看了,這鞋什麼都藏不了……」羅彪話音未落,蕭君默便徑直把靴子遞到了他眼前:「看看,這是什麼?」

  羅彪定睛一看,只見這只靴子厚厚的鞋跟處,居然有一個小洞。

  桓蝶衣也看見了,詫異道:「怎麼會有個洞?可這個小洞能幹嗎用?」

  蕭君默不語,又在屍體身旁蹲下,用手摸索著他的頭頂。忽然,他像是摸到了什麼,用三根手指捏住了什麼東西,用力往外一抽,然後一根足足有六七寸長的沾滿腦漿的鐵釘,便赫然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羅彪等人大吃一驚,桓蝶衣更是嚇得摀住了嘴。

  蕭君默把鐵釘在屍體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拿過靴子,對著鞋跟的那個小洞,就把整根鐵釘完全插了進去。由於鐵釘的頂部平頭和鞋跟都是黑色的,所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羅彪氣急敗壞地踢了屍體一腳:「跟老子玩這一手!」

  「死者為大,你就別跟屍體過不去了。」蕭君默淡淡道。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羅彪憤憤道,「既然把釘子都帶進來了,眼珠、喉嚨、心口,哪兒不好插,幹嗎非把釘子插頭頂上?!」

  「這說明,這個人或者他背後的主使之人,故意不讓我們查出他的死因。」

  「這又是為何?」桓蝶衣不解。

  「顯示他們的聰明,」蕭君默淡淡一笑,「或者,嘲笑我們的愚蠢。」

  羅彪大窘,嘟囔道:「這小子明明戴著手枷腳鐐,想把釘子插進頭部絕非易事,他到底怎麼辦到的?倘若無法立刻斃命,豈不是自找麻煩?」

  「手枷夾的是手腕,不是手指;腳鐐是不讓他跑,可他的腳還能動。只要手腳能動,取出釘子就不是問題。」蕭君默說著,又抽出釘子,走到牢房的牆壁前觀察著,「正如你所說,他需要考慮的問題,是怎麼把六七寸長的釘子在剎那間完全釘入自己腦部,這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辦到。」

  說到這裡,蕭君默似乎已經找到了答案,補充道:「或者說,需要很大的衝擊力。」只見他一手摸索著一處磚縫,另一隻手把釘子的頂部平頭用力塞進磚縫中,於是釘子便牢牢地嵌在了牆面上,釘尖筆直地朝著所有人,看上去令人心悸。

  「羅彪,你試試看把頭撞上去,會不會立刻斃命。」蕭君默道。

  羅彪撓撓頭,尷尬笑笑:「這個……這個屬下就不必試了。」

  桓蝶衣和旁邊幾個玄甲衛都忍不住掩嘴竊笑。

  「下回,你要是再出現這樣的紕漏,就算我不讓你試,恐怕大將軍或聖上也會。」蕭君默面無表情道,「聽清了嗎?」

  「聽清了,聽清了!」羅彪滿臉慚悚,「絕對沒有下回!」

  佛光寺的禪房裡,辯才一動不動地在蒲團上結跏趺坐,雙目緊閉,彷彿已經坐化。

  他面前的食案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菜餚,但都已毫無熱氣。

  趙德全站在食案前,看了看辯才,又看了看那些一口都沒動過的食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兩儀殿裡,李世勣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

  李世民端坐御榻,閉著眼睛,胸膛一起一伏。

  良久,李世民才睜開眼,輕嘆一聲:「罷了,既然已經畏罪自殺,你請罪也於事無補,平身吧。」

  「謝陛下!」李世勣站起身來,卻仍俯首躬身,一臉愧疚。

  「一個鐵定了心要死的人,就算不自殺,估計也不會說半個字。」李世民道,「看來,青雀的這個對手不簡單,竟然能在宮裡收買這樣的死士!」

  「臣無能,辜負了陛下信任,罪該萬死!」這種時候,除了這種話,李世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算了,此事就不追究了,到此為止吧。」

  李世民話音剛落,趙德全便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躬身走到御榻前,想說什麼,又看了一眼李世勣。

  「有什麼事就說,不必吞吞吐吐。」

  「是,啟稟大家,辯才他……他已經絕食一天一夜了!」趙德全一臉愁容,「老奴笑臉賠盡、好話說盡,可他愣是一言不發、一口不吃啊!」

  李世勣微微一驚,但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李世民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了幾聲:「世勣,你聽見沒有,又是一個鐵定了心要死的人!朕怎麼覺得,最近這視死如歸之人是越來越多了?」

  李世勣不知如何答話,只好把頭埋得更低了。

  「德全,世勣,你們倆都幫朕想一想,對於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朕還能有什麼辦法對付他。」

  趙德全苦著臉想了半天,道:「陛下恕罪,老奴愚鈍,實在是想不出來。」

  李世民又笑了幾聲,看向李世勣:「你呢?」

  李世勣略微沉吟,道:「陛下天縱聖明,胸中定然已有良策,臣不敢置喙,只唯陛下之命是從!」

  李世民呵呵一笑,指著李世勣對趙德全道:「瞧見沒有?這個傢伙,狡猾!當初瓦崗寨出來的這些傢伙,就數他跟魏徵兩個最為狡猾,所以活得最久,官也當得最大!」

  李世勣嘴角動了動,卻不敢笑,忙道:「臣當年只是一介流寇,落草瓦崗,若非我大唐盛德昭昭、陛下天威赫赫,予臣蔭庇之所,賜臣再造之恩,臣早已命喪黃沙、埋骨荒冢了!所以臣雖狡猾,卻不敢有所懈怠,唯願為陛下盡忠效死!」

  「行了,這些漂亮話就不必說了。」李世民又笑了笑,旋即正色道,「李世勣聽旨。」

  李世勣趕緊跪地。

  「朕命你即刻調遣人手,明日出發,目標仍然是洛州伊闕,任務嘛……也是跟上次一樣,給朕再帶回一個人來。」

  「臣遵旨!」

  儘管皇帝的這道詔令語焉不詳,李世勣卻已然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