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玄泉

  洛州伊闕,星星點點的燈火散佈在夜色之中。

  在與爾雅當鋪同一條街的一處宅院中,楚離桑和綠袖正坐在燈下說話。

  二十多天前回到伊闕,楚離桑用蕭君默給她的錢安葬了母親,然後租賃了這座小院。小院離爾雅當鋪不遠,每天,她和綠袖都會去那裡站上一會兒。儘管當初的家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只剩下滿目焦黑的斷壁殘垣,但她們每次回去,彷彿還是能看到昔日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情景。

  伊闕換了一個新縣令,前任縣令被抓了,還有洛州刺史楊秉均和長史姚興也被誅了三族,本人也遭到朝廷通緝。這些消息多少令楚離桑感到了些許寬慰。得到消息的那天,她特意在母親牌位前點了香,把這些好消息都告訴了母親。

  當然,她也告訴了母親,她們其實錯怪蕭君默了。當時來抄她們家的人是姚興,街頭巷尾的海捕文書上都有他的畫像,楚離桑一眼就認出來了。

  雖然知道這事不是蕭君默幹的,但楚離桑對他的恨意並沒有減輕多少,因為她始終認為,把她們家害到這步田地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其實,早在離開甘棠驛的那天,楚離桑心裡就已經拿定主意了,回鄉安葬完母親,守孝一個月後,她就要去長安,找蕭君默算賬,同時想辦法救出父親。

  這天晚上,楚離桑屈指一算,一個月也沒剩幾天了,便叫綠袖去打點行囊。

  綠袖一聽要去長安找蕭君默算賬,便促狹地笑道:「咱們花著他的金子去找他算賬,這事怎麼想都覺得怪怪的。」

  楚離桑瞪了她一眼:「就這點金子便迷了你的心竅了?你也不想想是誰把咱們害到這步田地的!」

  「我當然知道是蕭君默,可細究起來,罪魁禍首其實不是他,是皇帝,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楚離桑氣得打了她一下:「你怎麼處處替他說話?」

  綠袖哎喲一下,嘟起嘴:「娘子你還真打呀,疼死了!」

  「這還是輕的呢,誰叫你成心找打?」

  「娘子,我不是替蕭君默說話,我是覺得這個人其實心腸不壞。」綠袖道,「就說那天在甘棠驛吧,你昏過去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心疼你,一會兒便進來看一次。瞧他著急的樣子,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他親娘似的……」

  楚離桑大眼一瞪,作勢要打,綠袖慌忙躲開。

  「幹嗎說著說著又要打人?」

  「誰讓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好了好了,娘子息怒,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嗎?」綠袖嬉笑著,「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怎麼找他算賬,難道真要殺了他?」

  「這還用說?殺了他方能洩我心頭之恨!」楚離桑故意說得咬牙切齒,但口氣卻明顯有些軟。事實上,方才綠袖說的那些話,她自己也深有同感。那天在甘棠驛,她雖然哭得幾近昏迷,但蕭君默是怎麼把她抱進隔壁房中的,她卻記得清清楚楚。時至今日,她彷彿還能感到他胸膛的溫度和掌心的那股暖意……

  綠袖看她忽然有些呆了,一下就明白怎麼回事,便故意嘆了口氣,道:「唉,真是可惜啊!」

  楚離桑回過神來:「可惜什麼?」

  「可惜那麼英俊又那麼溫柔的一個郎君,竟然要變成娘子的刀下之鬼!那個詞叫什麼來著?暴什麼天物?」

  「暴你的大頭鬼!」楚離桑狠狠瞪她一眼,「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是呀,我是看上他了,娘子莫非要吃醋?」綠袖一本正經地說。

  楚離桑終於忍無可忍,隨手抓起一把掃帚扔了過去。綠袖輕巧地躲開,仍舊咯咯笑個不停。楚離桑猛然跳起來,一邊四處找東西一邊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死丫頭,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終於,楚離桑找到了一把銅尺,得意地朝綠袖揚了揚,一步步逼過去。綠袖誇張大叫:「哎呀,殺人啦,我家娘子要殺人啦!」一邊叫一邊跑了出去。

  楚離桑追到房門口,腳尖不小心被門檻磕了一下,頓時疼得齜牙咧嘴,趕緊丟掉銅尺,抱著腳跳回房裡。

  院子裡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便又傳來綠袖的一聲尖叫。

  「三更半夜鬼叫什麼?」楚離桑揉著腳趾,沒好氣地喊道,「快給我進來,幫我揉揉腳,姑且饒你這一回。」

  院子裡卻靜悄悄的,毫無半點回應。

  「這死丫頭,又搞什麼鬼!」楚離桑嘟囔著,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剛一走進院子,楚離桑整個人就僵住了。

  兩個通身黑甲的人,一人一把刀橫在了綠袖的脖子上,周圍同樣站著十幾個黑甲人,個個拔刀在手,刀光雪亮。

  一瞬間,楚離桑便反應了過來,正想有所動作,兩把同樣雪亮的龍首刀便一左一右架上了她的脖子。然後,又一個通身黑甲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徑直來到她面前站定,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這個黑甲人居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楚離桑,你比我想像的好看。」女子笑盈盈地對她說。

  楚離桑冷冷看著她:「你是誰?」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桓蝶衣,朝中玄甲衛隊正。」桓蝶衣笑著上下打量她,「沒想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還有你這麼標緻的人物。」

  「不是敝縣窮鄉僻壤,而是尊使孤陋寡聞!」楚離桑一聽「玄甲衛」三字,心下已然明白幾分,冷笑道,「洛州乃前朝東都,睥睨天下;伊闕乃形勝之地,薈萃人文。尊使沒出過遠門就算了,何必在此賣弄,徒然貽笑大方。」

  桓蝶衣從小在長安長大,確實很少出遠門,加之只喜習武不喜讀書,所以對大唐各地的山川風物、歷史人文幾乎沒有概念,現在被楚離桑這麼一嗆,心裡頓時有些羞惱,但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看來楚姑娘不僅人長得標緻,口才也是極好的,只可惜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那話怎麼說來著?對了,天妒紅顏!」

  「這還不是拜你們玄甲衛所賜。」楚離桑冷冷道,「桓隊正,像你們玄甲衛總幹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怕遭報應嗎?」

  「你懂什麼!玄甲衛執行的是聖上的旨意,維護的是朝廷的綱紀!」桓蝶衣道,「也難怪,像你這種平頭百姓、鄉野女子,自然是不明白的。」

  「別廢話了,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奉聖上旨意,請你入京跟你爹團聚。」

  楚離桑詫異:「入京?」

  「是啊,聖上仁慈,不忍見你們父女分離,就讓你們早日團圓嘍!」

  楚離桑略一沉吟,當即猜出了皇帝的用意,心想早日見到父親也好,就算要死,一家人也可以死在一起,便冷冷一笑:「也好,本姑娘正想去長安,現在有你們護送,我連盤纏都省了。」

  「哦?」桓蝶衣有些意外,「你為何要去長安?」

  「去會會一個老朋友。」

  「老朋友?能告訴我是誰嗎?」

  「告訴你也無妨。是一個跟你一樣,披著一身黑皮,到處耀武揚威、欺壓良善的人。」

  桓蝶衣微一蹙眉,馬上反應過來:「你說的是蕭君默?」

  「看來你很瞭解他,」楚離桑冷笑,「一猜就中了。」

  「你找他做什麼?」

  「跟他算一筆賬。」

  「算賬?」桓蝶衣明白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有什麼本事,也敢找他算賬?」

  「我有什麼本事,桓隊正自己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桓蝶衣眉毛一挑:「你敢挑釁我?」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桓蝶衣臉色一沉,直直地盯著她。楚離桑跟她對視,毫無懼色。兩個人的目光絞殺在了一起,誰也沒有眨眼。片刻後,桓蝶衣冷然一笑,解下腰間的佩刀,連同頭盔一起扔給旁邊一名黑甲人,然後對挾持楚離桑的二人道:「退下。」

  一名黑甲人一怔:「隊正,大將軍有令,務必以最快速度將楚離桑……」

  「我說了,退下!」桓蝶衣目光冷冽,口氣嚴厲。

  兩名黑甲人無奈,只好收刀撤到一旁。

  桓蝶衣又回頭環視院子裡的十幾名黑甲人:「都給我聽好了,誰都不許幫忙。」

  眾黑甲人面面相覷。

  「聽見了沒有?」桓蝶衣厲聲一喊。

  「得令!」眾黑甲人慌忙答言。

  桓蝶衣這才轉過臉來,看著楚離桑:「來吧,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楚離桑粲然一笑:「桓隊正可想好了?當著這麼多手下的面,輸了就不好看了。」

  桓蝶衣像男人一樣扭動了一下手腕和脖子,冷冷一笑:「別耍嘴皮子功夫,出招吧!」

  楚離桑身形一動,右掌立刻劈向桓蝶衣面門。桓蝶衣側身躲過,對著楚離桑當胸就是一拳。楚離桑左掌一擋。啪的一聲,二人各自震開數步……

  太極宮兩儀殿,李世民端坐御榻,神色有些陰沉。

  下面並排站著五個大臣:尚書左僕射房玄齡,侍中長孫無忌,中書令岑文本,吏部尚書侯君集,民部尚書唐儉。

  「知道朕今夜召爾等入宮,所為何事嗎?」李世民聲音低沉,目光從五個人臉上逐一掃過。

  五人面面相覷,都不敢答言。

  「這幾日,朕仔細回想了一下,你們這五個人,都曾經在不同場合,向朕舉薦過一個人,說此人忠正勤勉、老成幹練、斐有政聲,是不可多得的能臣。朕聽信爾等之言,把他放在了洛州刺史這麼重要的職位上,其結果呢?此人不僅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而且膽大包天,竟然策劃並參與了對辯才的劫奪,導致了甘棠驛血案,實屬罪大惡極!爾等作為他的舉薦人,現在有何話說?」

  按照唐制,五品以上官員通常由三省六部長官推薦,然後由皇帝直接下旨予以任命,稱為「冊授」;六品以下官員則須通過吏部考試,合格後才能出任,稱為「銓選」。楊秉均是從三品的官員,顯然由皇帝親自冊授,然而出了事情,舉薦人肯定要擔責,不可能把罪責推給皇帝。

  「啟稟陛下,臣有罪!」房玄齡率先出列,「臣當初被楊秉均的巧言令色所矇蔽,未經細查便向陛下舉薦,罪無可恕,還請陛下責罰!」說著官袍一掀,當即跪了下去。

  「陛下,臣也是誤信了官場傳言,臣亦有罪!」長孫無忌也跟著跪下了。

  緊接著,岑文本、侯君集、唐儉三人也同時跪下,紛紛請罪,所說的理由也大同小異,無非是識人不明、偏聽偏信之類。

  「這麼說,你們都只承認被人矇蔽,而不想承認其他原因嘍?」

  「回陛下,臣方才所言確屬實情,並無其他原因,還望陛下明鑑!」房玄齡道。長孫無忌等人也紛紛附和。

  「難道,就沒人收了楊秉均的黑心錢?」李世民玩味著五人的表情。

  眾人盡皆一驚,紛紛矢口否認。

  李世民又環視他們一眼,淡淡一笑:「好吧,既然都這麼說,朕便信你們這一回。岑文本。」

  「臣在。」

  「你即刻擬旨,因爾等五人識人不明、所薦非人,致朝綱紊亂、百姓不安,為嚴明綱紀,特罰沒爾等一年俸祿,以儆傚尤!」

  「臣領旨。」

  「朕這麼做,爾等可有異議?」

  這樣的處罰擺明了就是從輕發落,眾人豈敢再有異議?於是眾口諾諾,無不打心眼裡感到慶幸。

  李世民看著他們,暗自冷笑了一下,道:「玄齡、無忌留下,其他人可以下去了。」

  岑文本、侯君集、唐儉三人行禮告退。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不禁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裡同時敲起了鼓,不知皇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楚離桑和桓蝶衣你來我往,已經打了數十回合,卻依然不分勝負。

  綠袖和十幾名玄甲衛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都替她們乾著急。

  「楚離桑,你就算贏了我也沒用,我照樣抓你去長安!」桓蝶衣一聲輕叱,拳腳呼呼生風,攻勢凌厲。

  楚離桑一邊輕盈躲閃,一邊冷笑道:「說得是,我輸贏都一樣,所以我輸得起。可你呢?你輸得起嗎?」

  「不就是丟個面子嗎?有什麼輸不起的?」桓蝶衣一邊全力進攻,一邊怒道,「面子幾文錢一斤?」

  「此言差矣!」楚離桑瞅個破綻開始反擊,接連出腿掃向對方下盤,「您是堂堂玄甲衛隊正,又不像我們平頭百姓,豈能不要面子?!」

  桓蝶衣聞言,越發氣急,一個不慎,被楚離桑掃中右腿,頓時向前撲倒,所幸她反應敏捷,就地一滾,然後單腿跪地,才沒有摔個狗啃泥。綠袖忍不住發出歡呼,被一旁玄甲衛厲聲一喝,慌忙把嘴閉上。

  楚離桑看著桓蝶衣,嫣然一笑:「桓隊正快快請起,小女子可受不起你這份大禮!」

  桓蝶衣這才意識到自己狀似跪地行禮,頓時惱羞成怒,飛身而起,雙手像鷹爪一般抓向楚離桑,攻勢比剛才更為兇猛。

  楚離桑心中一凜,再度轉入守勢,但稍一愣神,左臉便被桓蝶衣的指尖抓了一下,立時現出一道血絲。

  桓蝶衣得意一笑,攻勢不停,嘴裡大聲道:「楚離桑,你這麼標緻的臉,被我抓壞就可惜了,還是認輸吧!」

  楚離桑怒,索性不再一味防守,換了個套路與她展開對攻。

  雙方的打鬥愈發激烈起來……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都被賜了座位,李世民的臉色也已較方才有所緩和。

  「留你們二位下來,是想跟你們談一樁舊事。」李世民看著他們,「還記得十六年前呂世衡留下的那幾個血字嗎?」

  「當然記得!」長孫無忌搶先道,「臣至今記憶猶新。」

  房玄齡若有所思,卻未答言。

  「想必你們也都明白,朕這些年廣為蒐羅王羲之真跡,就是想破解呂世衡留下的血字之謎,而千方百計尋找辯才,目的也是在此。」李世民緩緩道,「現在,雖然辯才三緘其口、隻字不吐,《蘭亭序》真跡也尚未找到,但通過甘棠驛一案,朕已經破解了一部分謎團。」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聞言,不禁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當年呂世衡留下的『天干』二字,其實是『天刑』。這一點,想必二位也早就猜出來了,只是,你們可知這兩個字的出處?」

  二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李世民扭頭,給了侍立一旁的趙德全一個眼色。趙德全會意,當即從旁邊的書架上取下《蘭亭集》,將書卷展開,平攤在李世民面前的書案上。

  「你們可以湊近看一看。」李世民道。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趕緊湊到書案前,凝神一看,發現是一首頗長的五言詩,詩中有兩處地方赫然被硃筆打了兩個醒目的圓圈,詩文是:

  體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方寸無停主,矜伐將自平。

  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

  一個圓圈正打在「天刑」二字上,另一個圓圈打在「玄泉」二字上。

  原來這正是「天刑」二字的出處!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恍然大悟,不禁對視一眼,但「玄泉」二字為何也做了記號,他們則全然不解。

  「正如你們所見,」李世民道,「『天刑』二字,便是出自王羲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這首五言詩,至於『三觴解天刑』這句話是否還有什麼特殊含義,朕暫時未解。今天想跟二位說的,主要是這『玄泉』二字。」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正認真地等著聽下去,李世民忽然輕輕拍了兩下掌,只見李世勣悄然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二人雖然有些意外,但也並不十分驚詫,因為玄甲衛的行事風格向來如此,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接下來的事,讓世勣跟你們說吧。」李世民說著,示意李世勣坐下。

  李世勣跟二人互相見了禮,在另一旁坐下,開門見山道:「從甘棠驛一案獲得的線索來看,目前江湖上存在著一支龐大的神秘勢力,並已將其勢力滲透到了朝廷之中。滲透進來的人中,有一個代號『玄泉』,正是此人,暗中幫助楊秉均獲得了洛州刺史的職務,所以我們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換言之,他就在聖上今夜召見的人中,也就是在你們五個人當中!」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聞言,頓時大驚失色。

  長孫無忌嚇得站起身來,慌忙道:「陛下明鑑!無忌對我大唐社稷向來忠心耿耿,絕對不可能與什麼江湖勢力有何瓜葛……」

  房玄齡也坐不住了,趕緊起身解釋辯白。

  「慌什麼!朕要是懷疑你們,還會跟你們說這些嗎?」李世民淡淡道,「五人中,朕真正信得過的,便是你們二人,至於他們三個嘛……朕覺得嫌疑很大!」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對視一眼,如釋重負,這才慢慢坐了回去。

  李世民示意李世勣接著說。

  「房相公,」李世勣道,「您剛才說楊秉均巧言令色,言下之意,似乎跟他有過交往?」

  房玄齡慌忙擺手:「絕無交往!只是房某職責所在,通常會在每年例行的官員考課結束之後,要求吏部推薦一些考評優異的官員到尚書省述職,而在吏部連續兩年的推薦中,都有楊秉均,所以我印象深刻。」

  李世勣聞言,下意識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詫異地看著房玄齡:「你是說,楊秉均在吏部考課中居然還被評為優異?」

  「是的陛下,連續兩年,楊秉均都獲評中上,即第四等。」

  按照唐制,朝廷有一套專門針對各級官員的政績考核辦法,稱為「考課之法」,標準是「四善」和「二十七最」。「四善」考察的是總體品行,標準為「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二十七最」是考核百官在各自職守上表現出的才幹,如「銓衡人物,擢盡才良,為選司之最」「決斷不滯,與奪合理,為判事之最」「部統有方,警守無失,為宿衛之最」「禮義興行,肅清所部,為政教之最」,等等。吏部根據這些標準對各級官員進行考核,把成績分為九等,報至尚書省予以公佈。凡列為一至四等的官員,每進一等增發一季俸祿,五等無所增減,六等以下則每退一等扣發一季俸祿。

  「這麼說,像楊秉均這等貪官惡官,每年還從朕這兒多領了一季俸祿?」李世民冷笑道,「如此看來,侯君集應該沒少拿楊秉均的黑心錢啊!」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對視一眼,不敢答言。

  李世民示意李世勣繼續。

  李世勣把目光轉向長孫無忌:「長孫相公,您方才似乎說到,舉薦楊秉均是因為聽信了官場傳言。請問,您具體是聽到何人在說楊秉均的好話?」

  長孫無忌仔細回憶了一下,道:「我記得,好像岑文本和唐儉二人都講過,還有……對了,幾年前,代州都督劉蘭成有一次回朝,還專程來到門下省,給我遞了幾份官員履歷,其中一份便是楊秉均的。劉蘭成盛讚此人忠正勤勉、老成幹練,我看了履歷也覺得沒問題,於是沒有多想,便信了他。」

  李世民眉頭一皺:「你跟劉蘭成也有交集?」

  長孫無忌一驚,忙道:「陛下切莫誤會,我跟此人僅有數面之緣,毫無交集。我記得,當初他來門下省,好像也是朝中同僚引見的,否則我也不會接待他。」

  「還記得是何人引見嗎?」李世民盯著他。

  長孫無忌努力回想了一下,歉然道:「陛下恕罪,好幾年前的事了,臣實在是想不起來。」

  李世民面露失望。

  房玄齡沉吟著,忽然想到什麼,道:「陛下,臣記得,這個劉蘭成一直是楊秉均的頂頭上司。多年來,二人在仕途上的陞遷軌跡似乎多有重疊,也頗為同步。臣懷疑,這個所謂的『玄泉』,會不會正是劉蘭成呢?」

  李世民眉頭緊鎖:「你的意思是說,玄泉不一定身在朝中?」

  「房相公的懷疑有一定道理。」李世勣道,「據郎將蕭君默的奏報,當時在甘棠驛,冥藏所言似乎並未確指玄泉就是朝中之人。」

  「你把冥藏那句原話再說一遍。」李世民道。

  「冥藏稱:『我真後悔,當初怎麼會讓玄泉幫著把這種人弄上刺史的位子。』」

  李世民思忖著:「這麼聽來,果然並未確指。朕一直認定玄泉就是朝中大臣,或許是先入為主了。」

  長孫無忌不解:「這個……這個冥藏又是何人?」

  房玄齡也疑惑地看向李世勣。

  李世勣道:「據目前掌握的情況,此人應該是這支神秘勢力的首領。」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二人皆恍然。

  李世民把書案上的《蘭亭集》往後翻捲了一下,用指頭敲了敲某處文字:「看看吧。」

  二人定睛一看,上面又是一首五言詩: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

  在「冥藏」二字上,又有一個硃筆打的圓圈。

  「這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所作的一首五言詩。」李世民道,「就跟『天刑』『玄泉』一樣,這『冥藏』二字,以及他們所用的接頭暗號,皆出自這卷《蘭亭集》!」

  長孫無忌一臉訝異:「真沒想到,這卷書裡頭藏了這麼多東西!」

  李世民冷哼一聲:「朕相信,這卷書裡頭藏的東西還多著呢!」說完才忽然想起來,「方才說到哪兒了?」

  「回陛下,說到劉蘭成與楊秉均的關係。」房玄齡道。

  「嗯,既然此二人關係匪淺,那就查!」李世民把目光轉向李世勣,「把調查重點轉到這個劉蘭成身上,給朕徹查,看他到底是不是玄泉!還有,侯君集是否受賄,岑文本和唐儉是否私下與楊秉均交往,也要一併查個清楚!」

  「臣遵旨!」

  楚離桑和桓蝶衣已經打了快半個時辰,兩人都是香汗淋漓、氣喘吁吁,卻誰也不願罷手。

  桓蝶衣手如鷹爪,再次抓向楚離桑面門,楚離桑側身閃過,不料「鷹爪」卻碰巧抓住了她的肩頭,唰地一下,竟然把衣服給扯開了。楚離桑頓時香肩半露,在場黑甲人不約而同發出了一片噓聲。桓蝶衣也沒料到會這樣,登時一驚,隨手便把她的衣服重新拉了上去。

  雖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楚離桑已是羞惱至極。她一聲厲叱,像突然變了個人一樣,瘋狂地攻向桓蝶衣。

  儘管桓蝶衣那一抓純屬無心,可難免還是有些歉疚。歉意一起,手上的力道便弱了,遂步步退卻,很快就被楚離桑逼到了院子的一個角落。

  楚離桑這個院子是租賃的,角落裡還堆放著許多房東的東西,如鋤頭、鏟子、鐵耙、畚箕等物。桓蝶衣光顧著防守,絲毫沒有注意腳下,一不留神,就被橫放在地上的一把鋤頭絆倒,整個人仰面朝後倒下。

  此時,角落裡斜靠著一支鐵耙,一排尖尖的耙齒正對著桓蝶衣倒下的後腦勺。

  就在黑甲人們發出一片驚呼的同時,一隻手穩穩地抓住了桓蝶衣的衣領。桓蝶衣下意識回頭去看,鋒利的耙齒距離她的眼珠還不到半寸,倘若沒有被及時拉住,她必死無疑!

  楚離桑把桓蝶衣拉了起來,喘著粗氣道:「還打嗎?」

  桓蝶衣又瞟了身後的鐵耙一眼,不禁心有餘悸,遂爽快地道:「不必,你贏了!」

  「這不算。」楚離桑道,「靠一支鐵耙贏你,勝之不武。」

  桓蝶衣一笑:「這麼說,咱們就改天再戰?」

  「一言為定!」

  桓蝶衣戴上頭盔,重新繫上佩刀,對楚離桑道:「已經耽誤時辰了,抓緊上路吧!」

  「你總得讓我帶上幾件換洗衣物吧?」

  「不必了,一應所需,都由我們玄甲衛提供。」

  楚離桑苦笑:「也罷。不過,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把我的婢女放了。」

  綠袖一聽就急了:「娘子,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沒問題。」桓蝶衣道,「聖上只說請你,沒包括她。」

  綠袖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娘子,你……你好狠心,你怎麼能把我一個人丟下?」

  楚離桑走到她面前,笑著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好妹妹,咱們今生的緣分盡了,你帶上那些錢,找個好人家嫁了吧,若有來世,咱們還做姐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門。十幾名玄甲衛立刻跟了出去。

  綠袖整個人木了,只剩下眼淚不停流淌。

  桓蝶衣走到她身邊時,忽然有些不忍,低聲道:「傻丫頭,她是為你好……」

  「我不要她為我好!」綠袖突然爆出一聲大喊,然後便號啕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就要追出去。

  桓蝶衣一驚,右掌往她後脖子一劈,綠袖身子一晃,癱軟了下去。桓蝶衣一把扶住,把她抱到牆邊靠著,輕輕掐了一把她的臉頰:「睡一覺吧,睡著了就不難過了。聽你姐的話,好好活下去,好死總不如賴活著!」

  兩儀殿中,大臣們都已退下。

  李世民獨坐榻上,看著書案上的那卷《蘭亭集》怔怔出神。

  侍立一旁的趙德全走過來,輕聲道:「大家,都快三更了,您該歇息了。」

  李世民回過神來,道:「朕不睏。」

  趙德全面露擔憂之色:「大家,恕老奴多嘴,不睏也得歇息啊!這天下大事都在您一個人肩上擔著,您可得保重龍體啊!」

  「再坐一會兒吧。」李世民溫和地笑了笑,「你陪朕說說話。」

  趙德全一怔,隨即賠著笑:「老奴笨嘴拙舌的,這一時還真不知該跟大家說什麼。」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撒謊。明明一肚子話想問朕,還不承認。」

  趙德全嘿嘿一笑:「大家真不愧是真龍天子,把老奴的念頭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那佛家說的『他心通』似的。」

  「行了,別奉承了,有話就問吧。」

  「是,大家,老奴整晚上都在納悶呢,您既然知道房相公私底下跟魏王走得近,幹嗎還把這《蘭亭集》的秘密都跟他說了?」

  「朕就是要讓房玄齡父子去傳話,讓青雀知道這些事。」

  趙德全困惑:「大家,這老奴就更不解了,您若想讓魏王知道,為何不親自跟他說?」

  「這能一樣嗎?」李世民又瞥了他一眼,「朕要是親口告訴青雀,他就不敢拿這些事做什麼文章;若是讓房玄齡父子私下洩密,青雀必會有所動作。而朕想看的,就是房玄齡父子會如何洩密,青雀會如何動作!」

  趙德全恍然大悟。

  侍奉皇帝這麼多年,他已經不止一次見識過皇帝駕馭臣子的帝王術,但每一次都是在事後才看清,事前根本就摸不著也猜不透。

  這回皇帝這麼做,目的就是要看看,房玄齡父子和魏王知道這些事後,是幫著維護社稷穩定,替皇帝分憂;還是一意徇私,拿這些秘密為其奪嫡開路。若是前者,李世民倒真有可能讓魏王取代太子入主東宮;若是後者,那房玄齡父子和魏王就只能是自取其咎,甚至是自取其辱了。

  趙德全不禁在心裡感嘆:自古以來,世上最難測的東西莫過於帝王心術,而今上李世民的帝王術,那就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了,縱然不說古往今來絕無僅有,至少也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趙德全有時候不禁會想,當朝太子李承乾為人處世之所以不循正軌、機變百出,又何嘗不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今上某一面的性格呢?

  一連幾日陰雨連綿,蕭君默左右無事,索性把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中,一邊翻著《蘭亭集》,一邊圍繞著《蘭亭序》之謎苦思冥想。

  正如李世民在他的《蘭亭集》上打了三個紅圈一樣,無獨有偶,蕭君默也在這卷《蘭亭集》上打了三個黑圈。

  它們分別是「冥藏」「玄泉」和「臨川」。

  如果說李世民那三個紅圈中的「天刑」「冥藏」和「玄泉」還不好判斷其共性的話,那麼蕭君默圈裡面的這三個詞,則都有一個明顯的共性——它們都是某個人的代號。

  「冥藏」是面具人,「玄泉」是潛伏者,「臨川」是魏徵。

  蕭君默不禁想,既然魏徵的代號「臨川」源於其九世祖魏滂在蘭亭會上的五言詩,那麼以此類推,面具人的代號「冥藏」應該也是同理。翻開《蘭亭集》,可知「冥藏」二字出自王羲之五子王徽之的五言詩,由此可見,這個面具人極有可能是王羲之的後人。

  之前為了調查辯才,蕭君默到過越州永欣寺,得知該寺方丈智永便是王羲之的七世孫,俗名王法極,自少出家,於武德九年圓寂,沒有子嗣。那麼,假如這個面具人真是王羲之後人,他就有可能是智永的侄兒或侄孫。

  這條線索目前只能推到這裡,接下來便是「玄泉」。然而,這個「玄泉」卻讓蕭君默迷惑了。因為「玄泉」二字出自王羲之本人在蘭亭會上的五言詩,如果依照前面的推理,這個潛伏者也應該是王羲之的後人。但是,這可能嗎?

  憑直覺,蕭君默覺得這不太可能,可目前線索太少,很難做出什麼有效的推斷,所以「玄泉」之謎也只能暫時擱置。

  蕭君默調轉思路,把這些日子以來掌握的所有情況重新梳理了一遍,總結了幾個要點:

  一、魏徵是一支神秘勢力的首領,成員有父親蕭鶴年、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等人,他們潛伏在朝中,目標似乎與辯才是一致的,就是極力守護《蘭亭序》的秘密。

  二、冥藏是另一支神秘勢力的首領,成員有韋老六、楊秉均、姚興,及潛伏者「玄泉」等人,他們的勢力遍及朝野,其目標似乎與魏徵和辯才相反,就是想奪取《蘭亭序》的秘密。

  三、根據魏徵、冥藏與蘭亭會、《蘭亭集》之間如出一轍的關係,基本上可以斷定,他們同屬於一個更大的秘密組織。可既然如此,他們的行動目標為何會截然不同,乃至在甘棠驛殺得你死我活呢?蕭君默思來想去,覺得最有可能的一個解釋,就是雖然他們同屬一個組織,但是彼此的主張存在巨大分歧,導致最後分道揚鑣、各行其是。

  思路行進到這裡,幾乎就停滯不前了。蕭君默在父親的書房裡信手翻看各種藏書,也沒有發現什麼令人感興趣的東西。最後,他的目光偶然停留在了書房角落的一口木箱上。

  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雖然不是每天都寫,但至少會把他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記錄下來。而父親這麼多年來的日記,就鎖在這口紅木箱子中。

  蕭君默沒有多想便撬開了箱子,數十冊經折裝的日記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唐代,較為重要的書籍,會用帛書書寫,捲軸裝幀,稱「捲軸裝」;而普通書籍或一般人自己寫的隨筆札記之類,則會寫在一張長條形的紙上,摺疊起來可一面一面翻看,封面和封底再黏裱硬皮,因當時一部分佛經已經採用這種形式裝幀,所以這種硬皮摺疊的書便被稱為「經折裝」。

  蕭君默把一大摞日記全都搬到書案上,發現每一冊的封面上都寫有「武德某年」或「貞觀某年」的字樣,說明父親是一年記一本。日記從武德二年開始寫起,一直寫到眼下的貞觀十六年,共二十四冊,每本厚薄不一。

  蕭君默翻看了武德年間的五六冊,又翻看了貞觀年間的十幾冊,都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心裡略有些失望,轉念一想,便直接抽出了「武德九年」和「貞觀十六年」這兩冊。

  武德九年發生了玄武門之變,無論社稷還是個人的命運都由此發生了重大轉折,所以這一年應該最有看頭。而貞觀十六年就是眼下,乃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段日子所寫,也比較可能留下有用的線索。

  果不其然,一翻開「武德九年」這一冊,蕭君默的目光就被當年轟動朝野的「呂氏滅門案」吸引住了。

  父親時任長安縣令,不但親自勘查了現場,而且直接向皇帝報了案,後來又是負責此案的官員之一,所以記載得很詳細。

  此案兇犯的犯罪手段極其殘忍,先是將呂家老小連同僕傭在內的十五口人全部殺死,後又焚屍滅跡,製造失火假象。根據父親的調查分析,十五口人一起被殺,而左鄰右舍卻絲毫沒有聽見動靜,可見凶手絕對是一個多人團夥,且訓練有素,因而並未在現場留下任何可供破案的線索。職是之故,這樁案子雖然有皇帝親自過問,且各級官府傾盡全力,最後還是沒有查出凶手,成了不了了之的懸案。

  從日記中可以看出,父親對此頗感憾恨,視為一生中最失敗的事情之一。

  根據此案的現場勘查記錄,呂宅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其中也包括許多金銀器物,可見凶手的殺人動機並非謀財,而極有可能是復仇。可當時呂世衡已經在玄武門事變中殉職,凶手何來那麼大的仇怨,還要將其滅門呢?

  蕭君默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跟父親當年一樣的困境中,對此百思不解。

  毫無頭緒,蕭君默只好又拿起了「貞觀十六年」的日記。

  一翻開,才看了幾面,蕭君默就猛然來了精神。

  他萬萬沒想到,在二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父親居然寫下了諸多與當年「呂氏滅門案」有關的重大發現,而且這些發現居然與《蘭亭序》的秘密息息相關:

  一、呂世衡的代號是「無涯」,隸屬於冥藏先生。在當年那場政變中,他有可能背叛了冥藏,也背叛了隱太子,暗中投靠了當年的秦王。因而招致冥藏的復仇,釀就了滅門慘案。

  二、冥藏將呂家滅門,有可能不是完全出自洩憤和殺雞儆猴的目的,而是要尋找一種叫「羽觴」的東西。冥藏擔心「羽觴」落入皇帝之手,牽扯出太多秘密,最終把他都牽扯出來,故而為了取回「羽觴」潛入呂宅,最終引發血案。

  三、呂世衡臨死前給秦王留下了某些線索,這些線索指向了《蘭亭序》的秘密。

  四、正是因為呂世衡留下的線索,秦王登基後才開始廣為蒐羅王羲之真跡,表面上說是喜愛其書法,其實是為了破解《蘭亭序》的秘密。

  看著父親白紙黑字記下的這些發現,蕭君默一時間驚得目瞪口呆,同時也更加困惑——當年此案令父親如墜迷霧、一籌莫展,可為何時隔整整十六年後,父親突然就有了這麼多重大的發現?

  帶著這個疑問接著往下看,蕭君默終於釋然。

  這些都是「臨川先生」,也就是魏徵在二月二十三日這天對父親說的!

  魏徵其實對這些事情早就洞若觀火,之所以深藏不露,是因為他認為這些年來天下太平,這一切就沒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與太子的奪嫡之爭愈演愈烈,朝局岌岌可危,且辯才一旦被找到,《蘭亭序》的秘密被揭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所以才把這一切告訴了父親,目的就是要採取行動維護社稷穩定,同時阻止《蘭亭序》之謎大白於天下。

  蕭君默立刻翻開《蘭亭集》,發現「無涯」二字與「玄泉」一樣,都是出自王羲之本人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五言詩,詩文是:

  仰望碧天際,俯瞰綠水濱。寥朗無涯觀,寓目理自陳。

  突然間獲取了這麼多前所未有的發現,蕭君默頗為驚喜。然而,這些線索卻都不足以讓他接著往下查,不免又有些遺憾。

  由於父親猝然離世,這本「貞觀十六年」的日記只寫了薄薄十幾面,後面大部分是空白。蕭君默翻到了寫有文字的最後一面,即二月二十五日的日記。這是父親留在世上最後的文字,寫得有些潦草,且只有寥寥十幾個字,但蕭君默一看之下,頓時感到眼前一亮。

  紙上寫著幾個人名,還有幾個含義不明的詞:

  呂系 呂本 呂世衡 孟懷讓 羽觴 避禍遠遁

  蕭君默最近早已把王羲之的蘭亭會研究透了,也將與會四十二人的名字牢牢記在了腦子裡。所以他一看便知,呂系、呂本也是其中兩名與會者,是一對兄弟,兗州任城人。蕭君默記得他們並未在蘭亭會上作詩,為此一人還被罰了三觥酒。現在,這兩人的名字赫然被父親寫在呂世衡之前,這是否意味著,他們是呂世衡的先祖?而呂世衡所傳承的「無涯」代號,正是來自他們?

  蕭君默覺得可能性很大,不過眼下這個並非重點,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這個孟懷讓是誰?父親為何會把他的名字寫在呂世衡後面?「羽觴」到底暗指什麼東西?「避禍遠遁」又是什麼意思?

  父親的意思是不是在懷疑:呂世衡在玄武門事變前,擔心自己有可能陣亡,所以把羽觴暗中交給了這個叫孟懷讓的人,此後發生了呂氏滅門案,孟懷讓受到驚嚇,為了避禍便帶著羽觴遠走他鄉?

  蕭君默覺得,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釋。

  為了證實這一點,蕭君默馬上又翻開「武德九年」的日記,果然在父親所記的有關「呂氏滅門案」的案情線索中,看見了這個名字。

  孟懷讓,隴右鄯州湟水人,武德年間任職左屯營旅帥,駐守玄武門,是左屯營中郎將呂世衡的部下,曾在玄武門事變中負傷,「呂氏滅門案」發生後數日,突然舉家消失,不知所蹤。父親認為此事可疑,當年便親赴其家鄉隴右查找此人,結果發現孟懷讓根本沒有回鄉,也無人知曉他究竟去向何方。由於當時沒有其他線索輔助,所以明明覺得此事十分蹊蹺,父親也別無他法,只好放棄追查。

  沒想到,時隔整整十六年後,父親聽了魏徵的一席話,才驀然悟出這個孟懷讓很可能與「羽觴」有關,因而在最後一篇日記中寫下了他的懷疑。然而,時過境遷,當年的「呂氏滅門案」早已被世人淡忘,這個孟懷讓到底躲在哪裡、是否還在世上都不得而知,所以父親最後也只能帶著這個疑問猝然離世。

  至此,雖然整個《蘭亭序》之謎對蕭君默而言還是一團無邊無際的迷霧,但有了「無涯」、孟懷讓、「羽觴」等線索,蕭君默覺得至少看見了一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