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羽觴

  夜晚的平康坊,香車寶馬,酒綠燈紅,似乎連空氣中都飄蕩著奢華靡麗的氣息。

  棲凰閣的雅間內,蘇錦瑟在珠簾後撫琴而歌,外間坐著李泰、房遺愛、杜荷三人。

  杜荷五官清秀,面目俊朗,但顧盼之間神色倨傲,有著名門子弟固有的自負和張揚。他和房遺愛都是長安城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人物,二人不僅同為開國功臣之子,而且都是當朝駙馬——杜荷娶了今上第十六女城陽公主,房遺愛娶了第十七女高陽公主。杜荷本身又封襄陽郡公,官任尚乘奉御,房遺愛則官居太府卿、散騎常侍。二人都屬於含著金鑰匙出生,之後又平步青雲、少年得志的典型。

  由於二人關係密切,所以李泰接納了房遺愛之後,順便也接納了杜荷,三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此刻,三人緊緊圍坐著一張食案,當房遺愛把父親從皇帝那兒聽到的有關《蘭亭序》的秘密一一說出後,李泰和杜荷頓時驚得合不攏嘴。

  李泰至此終於明白,為何父皇會千方百計尋找辯才和《蘭亭序》,原來朝野之中竟然潛伏著這樣一支可怕而神秘的勢力。

  「殿下,」杜荷忽然湊近李泰,低聲道,「若能讓這支勢力為我所用,一起對付東宮,何愁大事不成!」

  李泰一驚:「不可胡言!這種事情搞不好,就是謀反的大罪!」

  杜荷不以為然:「殿下難道忘了,聖上當年在秦王府,不也蓄養了八百死士嗎?謀大事者不拘小節,若處處小心謹慎,只能受制於人。」

  李泰聞言,不禁沉吟起來,似乎心有所動。

  「二郎此言雖然不無道理,但是這種江湖勢力,往往是一把雙刃劍,掌控得好便罷,萬一掌控不好,就有被其反制甚至是反噬的危險。」房遺愛道。

  杜荷是杜如晦次子,所以也被稱為「二郎」。他笑了笑:「這個我當然知道,可奪嫡本就是刀頭舔蜜的事,哪有十拿九穩萬無一失的?不都是提著腦袋上陣一搏嗎?再說了,這種江湖勢力雖不易掌控,但只需好好利用一回就夠了,一旦大事已辦,皇位到手,再卸磨殺驢也還不遲。」

  李泰看著杜荷,忍不住笑道:「二郎,看不出你溫文爾雅的,用心居然這麼險!」

  杜荷也笑道:「殿下這麼說令人惶恐,不過我權且把這話當成贊語吧。都說『房謀杜斷』,當年家父若非面臨大事有當機立斷之能,又豈能被聖上賞識呢?」

  李泰哈哈一笑:「這倒也是!想當年,有二位之令尊輔佐父皇成就大業,今日我又得二位襄助,看來也是上天的安排,要讓我等三人都子承父業啊!」

  「殿下這話說得好!」房遺愛舉起酒盅,「來,為了『房謀杜斷』,為了子承父業,乾一杯!」

  「乾!」三隻酒盅豪邁地碰在了一起。

  珠簾內,蘇錦瑟有意無意地往外瞥了一眼,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

  東宮崇教殿,燈火通明,絲竹聲聲,一場樂舞正在進行。

  殿中,李承乾和李元昌各坐一榻,場下舞者五人,樂工十餘人。五名舞者皆為妙齡女子,朱唇動,素腕舉,且歌且舞。其中四名為伴舞,兼作和聲,當中一名身形裊娜、舞姿娉婷的女子,是領舞兼主唱。

  自始至終,李承乾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當中這名女子。只見其螓首蛾眉、明眸皓齒、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羅袖招搖如青雲出岫,腰肢款擺若嫩柳迎風。聽其歌聲,低吟處彷彿淙淙清泉淌過耳畔,婉轉而嫵媚;高唱時恍若飛鸞展翼直入雲霄,空靈而激越。

  李元昌見李承乾看得痴了也聽得呆了,暗暗一笑,端起酒盅敲了敲食案:「太子,別光顧著看舞聽歌呀,酒也得喝!」

  李承乾下意識地端起酒盅,卻僵硬地停在半空,目光仍片刻不離那名女子。

  李元昌搖頭笑笑,自己把酒喝了。

  「這支歌舞,喚作何名?」

  趁著中間一段間奏,歌聲暫歇,李承乾趕緊扭頭問李元昌。

  「舞女出西秦,躡影舞陽春。且復小垂手,廣袖拂紅塵。」李元昌搖頭晃腦地吟了一句,賣起了關子。

  「這不是方才的唱詞嗎?」李承乾不解。

  李元昌笑而不答,又吟出下半闋:「折腰應兩袖,頓足轉雙巾。蛾眉與曼臉,見此空愁人。」

  李承乾略加沉吟,脫口而出道:「梁簡文帝的《小垂手》?」

  梁簡文帝是梁武帝蕭衍第三子,名蕭綱,善文學,詩歌多描寫宮廷生活與男女私情,辭藻華麗,詩風柔靡輕豔,被後世稱為「宮體詩」。

  李元昌拊掌而笑:「不愧是我大唐太子,對六朝古詩如此精通,這支歌舞便喚作《小垂手》。」

  「以蕭綱宮體詩為詞,譜曲編舞,怪不得如此曼妙!」李承乾感嘆道。

  「那是!蕭綱不是說過嗎,『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若唱詞先就拘謹了,何來歌舞曼妙?」

  「這女子,喚作何名?」李承乾嘴裡問著,目光卻又回到了舞池。

  李元昌又是一笑,故作誇張地探頭探腦:「這裡這麼多女子,你指的是哪一位?」

  李承乾白了他一眼:「中間那位。」

  「中間?」李元昌裝腔作勢,「哦,就是姿容最美、眼兒最媚、腰肢最軟、歌聲最為醉人的那一位吧?」

  李承乾邪魅一笑:「七叔,我看你這個人,比蕭綱的豔詩還要放蕩!」

  李元昌嘻嘻笑著:「我若不放蕩,也當不了你東宮的座上賓啊!」

  「別廢話了,快告訴我。」

  「飛鸞。」

  李承乾眉頭微蹙:「藝名吧?」

  「教坊樂人,誰不用藝名?」

  「這名字不好,俗豔!」

  李元昌呵呵一笑:「這還不簡單,您給賜一個不就完了?」

  李承乾思忖了一下,又道:「這支《小垂手》,是飛鸞自己譜曲編舞的嗎?」

  「對,蕭綱的好些詩,飛鸞都給譜曲編舞了。」李元昌道,「不過我覺得最好的,並不是這支《小垂手》。」

  「那是什麼?」

  李元昌衝他眨了眨眼,表情有些猥瑣:「孌童嬌豔質,踐董復超瑕。羽帳晨香滿,珠簾夕漏賒……」

  李承乾一怔,頓覺尷尬,趕緊咳了一下。

  這首詩同樣出自梁簡文帝蕭綱之手,是宮體詩中著名的「豔詩」,詩名《孌童》。「孌童」二字本義指容貌姣好、形同女子的美少年,但自南北朝始,便逐漸成為供人狎玩之「男色」的代名詞。李承乾乍聽之下,自然會覺得尷尬。

  李元昌觀察著他的表情,又暗暗一笑。

  此時歌舞恰好結束,二人當即拊掌。李元昌揮了揮手,樂工及四名伴舞女子快步退下,大殿中央便只剩下斂首低眉的飛鸞一人。

  李元昌湊近李承乾,低聲道:「人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一步。別忘了,給飛鸞賜個好聽的名字。」說完又沖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旋即走了出去。

  李承乾不明白他今夜為何總是如此神秘,搖頭笑笑,然後拄著手杖慢慢走到飛鸞面前,仔細地看著她。近距離之下,李承乾發現飛鸞的皮膚比遠看更加白皙細膩,五官似乎也更加清麗嫵媚,只是一直低著頭,總看不真切,便道:「把臉抬起來,讓本太子好好看看。」

  飛鸞聞言,羞澀地抬起了臉。

  李承乾一看,果然比遠看驚豔得多,心裡正感嘆李元昌眼光不錯,忽然發覺某個地方不太對勁,登時臉色稍變,急道:「把你的領子拉下來一些。」

  飛鸞被他急切的聲音嚇了一跳,顫聲道:「殿下,這……這是為何?」

  李承乾一聽她說話的聲音如此嬌媚,越發覺得不對,大聲道:「拉下來!」

  飛鸞瞬間就紅了眼眶,顯是被嚇著了,只好伸手把脖子上的衣領往下拉了一點。李承乾定睛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飛鸞的脖頸上赫然有一處明顯的突出,那是喉結,男人的喉結!

  李承乾驚得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飛鸞。

  至此他才終於明白,為何李元昌一整晚都笑得那麼神秘,特別是提到蕭綱的《孌童》一詩時,表情會顯得那麼猥瑣,原來他真的給自己送來了一名「孌童」!

  可是,即使已經知道飛鸞是一個男子,李承乾卻依然不敢相信,因為她……不,是他,明明有著絕色女子的容貌和身姿,更有著令人迷醉的歌喉和嗓音,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男子?!

  兩人就這樣僵在當場,整個大殿靜得可怕。

  許久,李承乾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飛鸞一驚,當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殿下,您發發慈悲,別趕我走,讓我留下來吧,您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嗓音依舊跟女子一樣輕柔嫵媚,連哭泣的聲音也仍然是那麼哀婉動人。李承乾忍無可忍,大喊一聲:「別再用這種聲音說話!你讓我噁心!」

  飛鸞渾身一震,緊緊捂著嘴,淚水撲簌撲簌往下掉。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忍,口氣緩和下來:「別哭了,我並沒有怪你什麼,也不是衝你發火,我只是……」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起來吧,地上涼。」

  飛鸞聞言,才稍稍止住哭泣,卻不肯站起來。

  「為何不起來?」

  飛鸞張了張嘴,想說話又不敢說。

  李承乾揮了揮手:「說吧,我不怪你用什麼聲音。」

  「多謝殿下!」飛鸞一開口明顯又是女聲,「殿下要是趕飛鸞走,漢王殿下一定不會饒了飛鸞……」

  「他敢!」李承乾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飛鸞又是一驚,頓了頓才道:「就算漢王殿下他饒過飛鸞,飛鸞也沒有臉回教坊了。」

  「為什麼?」

  「殿下有所不知,像我等教坊之人,從小被籍沒入宮,身份卑賤,只好苦練歌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脫離教坊屬籍,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此次漢王選中飛鸞獻給殿下,坊中姐妹都說飛鸞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倘若殿下不要飛鸞,飛鸞哪有臉再回去?只能……只能一死了之!」

  李承乾聽得既煩躁又無奈,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也不趕你走了,起來吧。」

  「謝殿下!」飛鸞這才起身,偷眼看了看李承乾。李承乾也正好在看他,二人目光交接,趕緊又都躲開。

  「你……多大了?」

  「十五。」

  「從小就入宮了嗎?」

  「是的殿下,飛鸞剛一出生,家父便犯了事,被砍了腦袋,飛鸞便隨母親和姐妹一大家子人,被籍沒入宮了。」

  「那,你從小……從小就像個女子?」

  飛鸞嫣然一笑:「從小母親就把我當女孩子養,坊中姐妹也都把我視為女子,久了,飛鸞自己也習慣了,都忘了自己是男兒身了。」

  李承乾憐憫地看著他:「到了我這裡,你就恢復男兒身了。從明天起,把這些女子衣飾都給我換掉,行為舉止也改過來,聲音若是改不了,就……就算了。」

  飛鸞有些意外,卻不敢說什麼,只道:「是,殿下。」說著又要習慣性地斂衽一禮,驀然想起他剛說的話,只好既生硬又彆扭地作了個揖。

  李承乾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

  飛鸞也赧然而笑。

  李承乾看著他緋紅的臉頰和嬌羞之狀,不免又有些看呆了,片刻後才想起什麼,道:「既入我東宮,你就不再是過去的飛鸞了,名字也要改掉。從今往後,你就叫……」

  飛鸞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叫……稱心,對,就是稱心如意的稱心!」

  飛鸞一喜,下意識地斂衽一禮:「飛……稱心謝殿下賜名!」做完動作才意識到錯了,趕緊又改了作揖。

  「行為舉止,若一時不習慣,就慢慢改吧,不著急。」

  二人目光交接,這次都沒再躲開,而是相視一笑。

  風和日麗,春明門大街人潮擁擠,一隊玄甲衛騎士押解著一輛囚車向皇城方向行去。

  過往路人紛紛躲避,對著囚車上的人犯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囚車中的人五十開外,面目粗獷,身材魁梧,看得出是個勇武之人,但此刻卻披頭散髮,目光呆滯,一張臉暗如死灰。

  他就是代州都督劉蘭成。

  玄甲衛隊正羅彪一馬當先走在隊伍前列,因長途奔波,神色略顯倦怠,絡腮鬍上沾滿灰塵。他身後的一名年輕騎士策馬緊走幾步,趕上羅彪,低聲道:「大哥,我看您這一趟都累壞了,回頭把人犯交上去,可以休幾天假吧?」

  羅彪面無表情道:「於二喜,你看大哥的樣子,像是累嗎?」

  於二喜有些蒙:「有……有點像。」

  「你是哪隻眼睛瞎了?」

  於二喜一怔,不敢答話。

  羅彪瞥了他一眼:「老子這叫睏,懂嗎?是睏,不是累。」

  於二喜忍不住嘟囔:「這不一樣嘛。」

  「一樣個屁!」羅彪道,「睏就是睏,累就是累,要真是一樣的話,老祖宗幹嗎造兩個字出來?」

  於二喜撓撓頭,顯得更蒙了。

  「你小子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你是自己想休假,拿老子出來說事對吧?」

  於二喜嘿嘿一笑:「大哥勿怪,您就當屬下一撅屁股,放了個屁算了。」

  羅彪忍不住笑出聲來,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再忍幾天吧,我知道弟兄們都累壞了,等把這傢伙的案子結了,我去跟大將軍討賞,再要幾天假!」

  於二喜樂了,回頭沖身後喊:「弟兄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一個個蔫了吧唧的!」

  就在羅彪等人押著劉蘭成回京的同日,一隊玄甲衛突然衝進了吏部衙署,直奔考功司值房,在眾目睽睽之下逮捕了考功司郎中崔適。

  考功司是專門負責官員考課的部門,郎中便是該部門最高長官。

  侯君集聽到動靜,從尚書值房中大步走出來,恰好看見玄甲衛強行抓著崔適朝大門口走去。

  崔適拚命回頭,一次次看向侯君集,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乞求。

  侯君集立刻把目光挪開,轉了個身,背起雙手朝值房走了回去。

  他腳步沉穩,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但心中卻已掀起了萬丈波瀾,同時腦子也開始飛速運轉,思考著對策。

  也是在同一天,桓蝶衣帶著楚離桑回到了長安。

  桓蝶衣在宮城的承天門前把楚離桑交給了內侍趙德全。楚離桑仰望著高大巍峨的宮門,又看了看宮門下鎧甲鋥亮、刀槍森然的軍士,淡然一笑,回頭對桓蝶衣道:「桓隊正,你說我一旦進了這個宮門,還出得來嗎?」

  桓蝶衣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聳聳肩:「但願吧,我希望你能出來。」

  回長安的這一路上,雖說她們二人的關係終究是官兵和人犯,且一路上總是相互挖苦、沒少鬥嘴,但不知為何,桓蝶衣此時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惜別之感。

  「桓隊正跟我素昧平生,為何會希望我出來?」楚離桑道。

  桓蝶衣笑了笑:「咱不是還有一場架沒打完嗎?」

  楚離桑也笑了:「對,我把這一茬給忘了。那這樣吧,假如我出不來,咱們就把這場沒打完的架約在來世,你看如何?」

  桓蝶衣心裡驀然有一點難過,勉強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一旁的趙德全聽見這兩個女子說的話,暗自嘆了口氣,柔聲道:「楚姑娘,一路勞頓,還是趕緊進宮歇息吧。」

  「進了這道門,我還怕沒時間歇息嗎?」楚離桑看著他,嫣然一笑,「還是勞煩內使,趕緊帶我去見我爹吧!」說著,大步走了進去。

  兩扇沉重的宮門在楚離桑身後緩緩合上。

  桓蝶衣仰起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感覺今天的陽光分外刺眼。

  一交完差,桓蝶衣便趕緊回到了玄甲衛衙署向舅父李世勣覆命。當然,除了覆命,她更著急的是想馬上見到蕭君默。幾日沒見他,桓蝶衣心裡總覺得空空落落的。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很沒出息,但她就是情不自禁。

  「這小子最近好像忙得很,」李世勣道,「成天跑得不見人影,也不知忙些什麼,就是不回本衙幫我分憂。」

  「您還說呢!」桓蝶衣道,「您自己給他放的假,能怨誰?依我看,師兄就是讓您給寵壞的。」桓蝶衣從小父母雙亡,是李世勣一手養大,所以二人情同父女,她跟舅父說話便一向沒大沒小。

  李世勣呵呵一笑:「我是念他辦辯才的案子辦得辛苦,想讓他多休息幾天,他可倒好,一下就成閒雲野鶴了。」

  「前一陣子他都在查蕭伯父的下落,自然是忙。」桓蝶衣連忙幫蕭君默解釋,「現在知道蕭伯父去世了,他心情當然低落,也許是四處走走散散心吧。」

  一說起蕭鶴年的事情,二人不禁都有些傷感。李世勣觀察桓蝶衣的神色,不知道蕭君默是否已將自己知道內情的事告訴了她,便嘆了口氣,出言試探道:「前幾日我去鶴年家裡祭拜,又問了下他身故的原因,管家老何還是支支吾吾,說得不清不楚。我總覺得此事蹊蹺,你經常跟君默在一塊兒,有沒有聽他說起過什麼?」

  桓蝶衣趕緊搖搖頭:「沒有啊,聽說蕭伯父就是到鄉下走親戚,失足墜馬,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去世好多天了。這有什麼好蹊蹺的?」

  李世勣看著她,知道蕭君默已經跟自己形成了默契,不想讓她捲進來。於是當下心安,卻有意要把戲演得逼真一些,便道:「你和君默,不會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吧?」

  「哎呀舅舅,您也太多疑了!」桓蝶衣抱起他的手臂撒嬌,「連我跟師兄您都信不過,這世上您還能信誰?」

  「這可不好說。」李世勣故意板著臉,「越親近的人,越不會提防,所以越容易騙。」

  「您這麼說我可不理您了。」桓蝶衣嘟起嘴,「人家一回京就趕緊來看您,還聽您說這種話!」

  「說得好聽!」李世勣笑,「你是來看我的嗎?你是一回京就急著找君默吧?」

  桓蝶衣羞惱,跺了跺腳,回頭就走:「不理您了,我回家了!」

  李世勣呵呵笑著,衝著她的背影道:「見到君默記得跟他說,最近衙署裡忙得很,叫他回來報到。」

  桓蝶衣被看穿了心思,又一陣羞惱,索性喊了聲「沒聽見」,徑直走了出去。

  李世勣搖頭笑笑,自語道:「還說我寵壞了君默,你才真是被我寵壞了。」

  蕭君默動用玄甲衛的情報網和自己的關係網,花了好幾天時間,走訪了朝中數十位文武官員,最後總算找到了孟懷讓當年的一個同袍,也是義結金蘭的兄弟,一番軟硬兼施之下,終於打探到了孟懷讓的下落。

  此人說孟懷讓當年並沒有遠遁,而是就近躲在了關內的藍田縣,距長安城不過七八十里。蕭君默聞言,不禁暗暗苦笑。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父親當年遠走隴右追查孟懷讓,又怎麼可能想到他其實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此人又說,他曾去藍田探望過一次孟懷讓,想資助他,結果被他大罵了一頓,還說以後再去,兄弟便沒的做了,所以這麼多年,這個結拜兄弟一直沒敢再去看他。

  藍田縣夾在秦嶺北麓和驪山南麓之間,地形複雜,溝壑縱橫,山溝谷地中散落著許多小鄉村,人煙寥落。蕭君默策馬在山裡轉悠了半天,迷了幾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名叫夾峪溝的小村子。

  據孟懷讓的那個結拜兄弟說,他就躲在這個犄角旮旯裡。

  夾峪溝的村正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漢,拄著拐棍,耳聾得厲害,蕭君默在他耳邊又喊又叫,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聽清了「孫阿大」三個字。這是孟懷讓的化名。老村正斜著眼上下打量他,道:「你是何人?找他作甚?」看那樣子,似乎頗為警惕。

  蕭君默趕緊說自己是孫阿大的表侄,因多年未見表叔,甚是掛念,此次經商路過京師,便專程趕來看望,說著便從馬背上解下幾包乾果點心,塞進了老村正懷裡。

  老村正依舊斜著眼:「老朽忝為一村之長,豈能被你這個來路不明之人幾包點心便收買了?」

  蕭君默哭笑不得,連忙大聲道:「老丈,在下並非來路不明之人,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

  「商人?」老村正一臉不屑道,「商人哪有正經的?不種不收不稼不穡,奸猾憊懶不勞而獲,還敢說自己正經?!」

  蕭君默登時語塞,心想自己在長安什麼人都見過,偏偏就沒見過眼下這號的,真要跟他這麼糾纏下去,到明天也別想找到「孫阿大」,於是便賠了個笑臉,作了作揖,牽著馬兒轉身要走,打算自己去找。

  不料老村正卻忽然大喊一聲:「站住!」

  蕭君默一驚,回頭看著他。

  「不經我老漢同意,你也敢在這地頭上瞎走?」

  蕭君默連連苦笑,沒想到這老漢的派頭比京官還大,便道:「老丈,我真是孫阿大表侄,不信您帶我去見他,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老村正又看了他半晌,這才挪步走過來,把點心塞回給他:「老朽一生清白,不能受你這奸商之賄,拿走!」

  蕭君默無奈一笑,只好把東西收起,心想這老漢也不知被哪個奸商騙過,乃至創傷如此嚴重。

  「跟我來吧。」老村正拄著拐棍在前面引路,邊走邊道,「這孫阿大也有親戚?我以為他的親戚都死絕了!」

  蕭君默一聽,這心裡好不是滋味,忍不住道:「老丈,您貴為一村之正,理當親善鄉鄰、惇睦風俗,這麼背後說人家,不大好吧?」

  蕭君默本以為老漢聽了這話,一定會不高興,沒想到他反而笑了笑,扭頭看著他:「你這後生雖然是個商人,不過此言倒也不失厚道。其實也不是老漢刻薄,這孫阿大自從入贅我村,便幾乎不與人來往,一副自生自滅的模樣,鄉親們也都嫌棄他。前年他婆娘病故,有人合起伙來要趕他走,要不是老漢護著,他哪能待得下去!」

  孟懷讓是來此入贅的,顯然他之前的妻室已經過世。蕭君默想著,嘴上奉承著村正,心裡卻有些沉重。為了守護呂世衡留下的秘密,孟懷讓可謂苦心孤詣,算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賠進去了。隱姓埋名流落到此這麼多年,他一定過得異常淒苦。

  說著話,村正帶他來到了一處大宅院前。蕭君默仰頭一看,門楣上寫著「孫氏宗祠」幾個大字。孟懷讓怎麼可能在此?正納悶間,村正忽然拿拐棍在地上連擊三下,宗祠內突然擁出十幾個青壯鄉民,個個手持鐮刀鋤頭等物,把蕭君默圍在當中,一副如臨大敵之狀。

  蕭君默驚詫地看著村正:「老丈,這是何意?」

  老村正冷哼一聲:「年輕人,別裝了,你是來找孫阿大尋仇的吧?」

  蕭君默苦笑:「老丈此言從何說起?」

  「自從孫阿大來到我村,我便看出來了,他一定是來此躲避仇家的。」老村正一臉明察秋毫的表情,「年輕人,你方才有句話說對了,老漢我忝為一村之長,便要親善鄉鄰。這孫阿大雖然不會做人,可他只要在我夾峪溝一日,便一日是我孫氏族人,老漢我便要護著他!」

  蕭君默終於聽明白了,心裡頓時對這老漢生出了幾分敬重。他知道多言無益,索性亮出了玄甲衛的腰牌:「村正,在下乃玄甲衛郎將,奉旨調查孫阿大,請你務必配合!」

  老村正眯著眼睛看了半天腰牌,終於神色一凜:「看來老朽又猜對了!將軍相貌堂堂,一身正氣,又豈能是什麼奸商呢!」

  蕭君默在心裡樂了,真想問一句:老丈,商人到底哪兒得罪你了?

  孟懷讓住在村東頭,一溜低矮的土牆圍著幾間破破爛爛的瓦房,就是他的家了。

  蕭君默徑直走進院門的時候,看見一個身材壯實、約莫五十來歲的漢子,正和三個年輕後生一起圍坐在一張小桌子上吃飯,飯菜簡陋,他們卻吃得津津有味。

  漢子驀然抬頭,跟蕭君默目光一碰,似乎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十六年了,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孟懷讓領著蕭君默進了屋裡,一聲長嘆,聲音中似乎飽含著無限淒涼。

  孟家三間瓦房當中這一間稍大點的,便是他們家會客的廳堂了。蕭君默環視一眼,但見家徒四壁,屋頂還破了一個拳頭大的洞,一束陽光直射下來,恰好照在孟懷讓的半邊臉上。孟懷讓面目黝黑,皮膚粗糙,臉上皺紋縱橫,至少比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

  這十多年來,他過的這叫什麼日子?!蕭君默心中不免一陣酸楚。

  「能否只殺我一人,放過我的三個兒子?」孟懷讓淒然道。

  「你連我是誰都不問,就認定我是來殺你的?」

  「那就說吧,你是哪一路的,也好讓我死個明白!」

  「你希望我是哪一路的?」蕭君默抱起雙手,靠著牆壁,從容不迫地看著他。

  孟懷讓冷哼一聲:「不管你是哪一路的,你都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

  「這麼說,你知道我是來跟你要東西的?」蕭君默笑道。

  「別費勁了,你唯一能要到的東西,只有我的人頭。」

  「你的人頭,對冥藏先生毫無價值。」蕭君默注視著他。

  孟懷讓倏然一震。看得出來,儘管時隔多年,「冥藏」二字給他造成的恐懼仍然大得難以想像。由此足以證明,孟懷讓不僅是呂世衡在禁軍中的部下,更是他「無涯」勢力中的重要成員。

  「你不會是冥藏的人。」片刻後,孟懷讓才強自鎮定道。

  「為什麼?」

  「冥藏若真想動手,不會只派你一個人來。」

  「聰明!」蕭君默一笑,「那你猜我到底是什麼人?」

  孟懷讓這才仔細打量了他一下,冷笑道:「看樣子,跟我當年一樣,也是吃皇糧的。」

  「沒錯!」蕭君默忽然有些感慨,「想當年,無涯先生要是沒有在玄武門殉職,如今你也還在吃皇糧,又何必躲在這窮山溝裡吃苦受罪呢?」

  他故意把重音稍稍落在了「無涯」二字上,然後觀察著孟懷讓的反應。

  孟懷讓一怔,狐疑地看了看他,旋即道:「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

  「你不可能是先生的人。」

  「為何如此確定?」

  孟懷讓冷笑:「先生的人現在都年過半百了,哪有你這樣乳臭未乾的?」

  「我的乳臭乾沒乾,就不勞你操心了。」蕭君默笑道,「你現在要想的是,為何這麼多年來,連冥藏那麼厲害的人物都找不到你,卻偏偏是我把你給找出來了。」

  孟懷讓果真思忖了起來,半晌才道:「那你告訴我,是為什麼?」

  「因為我父親。」

  「你父親?」

  「對,蕭鶴年。」蕭君默看著他,「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

  孟懷讓回憶了一下,猛然想了起來:「長安令?!」

  「沒錯。當年正是我父親,負責先生一家被滅門的案子,同時也正是我父親,暗中保護了你。」

  「保護我?」孟懷讓頗為驚訝。

  「當然!家父當初其實已經知道先生把羽觴交給了你,也已經查出你躲到了這裡,卻故意遠走隴右,到你的家鄉去找你,目的就是轉移聖上和朝野的視線。你想想,家父若不是先生的人,會這麼做嗎?」

  孟懷讓沉吟片刻,半信半疑道:「那他為何現在又想起我來了?」

  蕭君默有些黯然:「讓我來找你,是……是家父的遺願。」

  孟懷讓一愣:「令尊他……」

  蕭君默點點頭:「眼下朝局複雜,冥藏蠢蠢欲動,家父為了維護社稷安寧,也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不幸,遭了冥藏的毒手……」

  孟懷讓聽到這些,無形中又信了幾分,道:「令尊讓你來找我,目的是什麼?」

  「正如你所知,取回羽觴。」蕭君默盯著他的眼睛,「然後秉承無涯先生的遺志,把當年的弟兄或他們的後人召集起來,與冥藏抗衡,為先生報仇!」雖然蕭君默不知道「羽觴」究竟是什麼,但既然呂世衡和孟懷讓都在捨命保它,證明這東西至關重要,很可能是令牌之類的東西,所以就賭了一把。

  果然,他賭對了,只聽孟懷讓道:「令尊的意思,是想重啟組織?」

  蕭君默心中暗喜,點了點頭。

  孟懷讓忽然又有些狐疑:「光有羽觴,他也辦不到吧?」

  「為什麼?」

  「據我所知,當年在玄武門,咱們的人已經死了大半,剩下的,身份都很隱秘,令尊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是誰?」

  「家父當然知道。」蕭君默只能又賭一把,「當年先生把羽觴交給了你,卻把組織名單交給了家父。」

  「名單?」孟懷讓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有名單?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先生把羽觴交給你的事,家父當時也不知道。這就是先生的高明之處——把羽觴和名單分開,這樣任何人也無法單獨啟動組織。」蕭君默決定把這個謊扯圓,「只是因為你後來舉家逃遁,家父才猜出羽觴在你手裡。」

  孟懷讓思忖著,似乎覺得有道理,卻又想到什麼:「既然令尊當年就知道是冥藏害了先生一家人,為什麼不把這事告訴聖上,將冥藏一網打盡,為先生報仇?」

  這個問題蕭君默從來沒想過,頓時一怔,趕緊道:「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冥藏在朝野的勢力盤根錯節,他本人又神秘莫測、來去無蹤,如何一網打盡?再說了,當年在蘭亭會上有多少世家,又何止先生這一家和冥藏那一家。如今何者為敵何者為友,你分得清嗎?萬一為了追查冥藏把《蘭亭序》的秘密全盤捅破,誰知道會牽連多少世家,又會犧牲多少無辜的兄弟!」

  蕭君默這一席話大義凜然、擲地有聲,登時把孟懷讓說得啞口無言。蕭君默看著他的樣子,決定趁熱打鐵,多刺探一些東西,便道:「孟先生,家父臨終前,囑咐我問你一件事。」

  「何事?」

  「當年先生把羽觴交給你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交代?」

  孟懷讓點點頭:「先生說,假如他在玄武門遭遇不幸,就讓我把羽觴交給秦王,並把所有關於組織的秘密都告訴他。」

  蕭君默不解:「先生為何自己不說,卻要交代你?」

  「當時先生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說。說了,怕秦王會深入追查,牽扯出太多組織的秘密,對組織不利;不說,又怕冥藏暗中作亂,危害社稷。直到玄武門事變之前,先生仍然沒有下定決心,只好交代給了我。也許先生是想,若能活下去,就還可以慢慢考慮;若是陣亡了,就索性跟秦王全部交底吧。」

  「那後來,你為何沒有依照先生囑託?」

  孟懷讓苦笑了一下:「當初先生背著隱太子和冥藏歸順秦王,我便不贊同,玄武門事變後,秦王又一舉屠殺了太子和齊王的十個兒子,這事讓我對秦王更增了幾分惡感,所以我便猶豫了。後來冥藏又悍然將先生一家滅門,我知道他既是報復,也是想找羽觴,驚怒之下,未及多想,便跑到這裡藏匿了起來。結果,一藏就是這麼多年……」

  蕭君默沒料到他對今上竟然頗有微詞,不禁慶幸自己方才口口聲聲只說保護社稷安寧,而沒有說保護聖上,否則一定會惹他反感。

  「孟先生,因家父猝然離世,很多東西我只是一知半解。我想請問,關於《蘭亭序》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孟懷讓搖了搖頭:「我只聽先生說過,《蘭亭序》真跡隱藏著整個組織的重大秘密,至於具體是什麼,我沒敢問,我想就算問了,先生也不會說。」

  「整個組織,你指的是……」

  「當然是天刑盟了!」

  蕭君默心中驀然一動,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是對的,面具人冥藏和臨川先生魏徵果然同屬於一個更大的秘密組織,這個組織的名字就叫「天刑盟」!

  「是啊,我想應該也是關係到本盟的大事!」蕭君默趕緊掩飾自己的無知,「那麼,本盟中的派系,你還知道幾個?」

  孟懷讓眉頭一皺,有些狐疑道:「派系?你是指分舵吧?」

  「對對,我的意思就是分舵,家父有些事語焉不詳,所以我也不是很明確。」

  「我只知道本舵無涯,還有分舵玄泉,因為本盟就這兩個暗舵直屬於冥藏,其他分舵我便一無所知了。」

  暗舵?分舵居然還有明、暗之分?而且聽孟懷讓的意思,似乎除了兩個暗舵外,其他分舵都不直接聽命於冥藏。

  「那麼,關於玄泉分舵,你瞭解嗎?比如說……玄泉的真實身份?」

  孟懷讓驀然警覺起來:「以我的級別,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再說了,組織有規矩,很多事是不能隨便打聽的,難道令尊沒告訴你嗎?」

  「這我當然知道。」蕭君默笑了笑,「我只是希望能找到更多本盟的兄弟。」

  「別妄想了!」孟懷讓冷冷道,「玄泉一直是忠於冥藏的。你不找他還好,要是真找到他,恐怕你的人頭就不保了。」

  「我是覺得過了這麼多年,玄泉未必沒有自己的想法。」蕭君默道,「當然,如果他仍然忠於冥藏,而且殺先生一家他也有份的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此刻,關於《蘭亭序》和天刑盟,蕭君默心裡還有一大堆問題想問,但看孟懷讓的神情,顯然已有所懷疑,再問下去八成就露餡了。不過還好,今天有了這麼多意外收穫,也算是不虛此行了。現在,還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拿到羽觴。蕭君默始終覺得,羽觴很可能會是解開《蘭亭序》之謎的一把鑰匙。

  「孟先生,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打算?」孟懷讓苦笑,「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還能有什麼打算?只能是在這個山溝裡了此殘生了!」

  蕭君默這才想起來,剛才他從院子走進來時,一條腿瘸得很厲害,顯然是在玄武門事變中受傷致殘的。

  「孟先生,你絕不是廢人!為了保護羽觴,你做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所以,你是英雄!」蕭君默這句話完全是肺腑之言,即使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騙取」羽觴。

  孟懷讓有些動容:「多謝蕭郎!有你這句話,在下這麼多年的辛苦,也算值了!」

  蕭君默看著他,鼻子忽然有點發酸,趕緊走了出去。片刻後,蕭君默又走進來,把一隻看上去挺有份量的包裹放在了靠牆的一張破床榻上。

  這裡面,裝著足足二十錠金子,每一錠都足有一斤重。

  「蕭郎這是何意?」孟懷讓驚訝。

  「先生切勿推辭!這是我代表家父和本舵兄弟給你的一點心意。」蕭君默說著,又環視屋內一眼,「先生,蓋幾間新瓦房吧,還有你那幾個兒子,也都該娶媳婦了,你若拒絕,就是不認我這個兄弟!我想,無涯先生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這般辛苦。」

  孟懷讓聞言,眼淚終於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好吧,這心意我領了!」孟懷讓一把抹掉淚水,站起身來,「蕭郎,不是我不信你,但是在把羽觴交給你之前,咱們該講的規矩,還是要講。」

  說完,孟懷讓看著蕭君默,似乎要等他說什麼話。可蕭君默卻一時怔在那裡:「規矩?什麼規矩?」

  孟懷讓的眉頭慢慢鎖緊了,眼中的信任之色開始淡去,一絲疑雲浮了上來。

  蕭君默心裡大為焦急,這最後一關若是過不了,那今天這一趟可就功虧一簣了!他心念電轉,突然間悟到,自己跟孟懷讓說了這麼多,卻一直沒有跟他對過接頭暗號。孟懷讓說的「規矩」,會不會就是指這個呢?

  已經沒有時間再讓蕭君默猶豫了。電光石火之間,王羲之那首五言詩中的一句便驀然躍入了他的腦海。

  「寥朗無涯觀。」

  蕭君默迎著孟懷讓的目光,平靜地念出了這一句。

  孟懷讓又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露出一個欣然的笑容:「寓目理自陳。」

  一枚狀似某種神獸的青銅印,正靜靜地躺在書案上。

  這就是蕭君默從孟懷讓那裡取回的「羽觴」。

  方才一拿到它,蕭君默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長安蘭陵坊的家中,並立刻把自己反鎖在書房內,迫不及待地研究了起來。

  從外形看,這枚銅印跟南北朝時期流行的盛酒器具「羽觴」毫無相似之處,甚至風馬牛不相及,倒是更像朝廷調動軍隊所用的「虎符」。

  銅印上的神獸造型,看上去很眼熟,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

  蕭君默拿起來仔細端詳,只見神獸的頭部和尾部像龍,身形如虎豹,肩上有羽翼,四腳若麒麟,昂首挺胸的姿勢又像極了獅子。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蕭君默極力在記憶中搜尋,忽然靈光一現:貔貅。

  沒錯,這傢伙就是傳說中的上古神獸貔貅!

  按古代傳說,貔貅是龍生九子中的第九子,又名天祿、闢邪,能騰雲駕霧,號令雷霆,是一種異常兇猛的瑞獸,常被用來寓意軍隊或勇猛之士。蕭君默又想起來,《史記·五帝本紀》中,便有黃帝軒轅氏「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的記載。由此看來,作為秘密組織的天刑盟,取神獸貔貅之寓意來鑄造類似虎符的令牌,顯然是合乎情理的。

  這枚銅印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徵,也能支持蕭君默的這個判斷——它只是半隻貔貅,而非一整隻。當蕭君默把這枚銅印翻到另外一面,發現上面鑄刻著四個字:無涯之觴。文字採用「陽刻」方式,即字體從背景中凸起。很顯然,這是一枚「陽印」,應該還有一枚採用「陰刻」方式的「陰印」與之配對。其道理正與虎符相同:虎符通常分成左右兩半,一半在朝廷,一半在軍中,調遣軍隊時須出示一半符節,若與另一半嚴絲合縫,便是真的虎符,否則便是假的。

  如果上述判斷是對的,那麼很可能在天刑盟盟主手中,握有下面所有分舵的陰印,而陽印則在各分舵舵主手裡。一旦盟主要調動分舵,就必須出示陰印,能與陽印若合符節,方可發號施令。

  除了這枚銅印的鑄刻方式外,上面那四個字的字體也引起了蕭君默的注意。

  「無涯」和「觴」三個字都是古樸的篆文,雖然字形繁複、筆畫眾多,但一望可知是坊間通用的字,並非出自書法家之手。唯一不同的便是這個「之」字,它用的是明快利落的行書字體,而且明顯是書法大家所寫。

  蕭君默馬上就意識到,這個「之」字必定是這枚銅印中最重要的防偽手段。

  也就是說,假如有人想偽造令牌號令分舵,他不難鑄刻出那三個貌似繁複的篆文,卻幾乎不可能仿冒出這個看上去異常簡單的「之」字。因為,同一個字讓不同的人寫出來,必然會有細微的差別,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時候寫同一個字,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樣。由此可見,當年天刑盟中設計鑄造「羽觴」的人,肯定是一個書法大家,他必須把一個「之」寫出各種不同的樣子,才能鑄造出多枚羽觴,以供多個分舵之用,同時又因這些「之」字是他自己寫的,別人寫不出來,所以杜絕了仿冒和偽造。

  推測至此,蕭君默不禁有些喜不自勝。

  看來「羽觴」果然是解開《蘭亭序》之謎的一把鑰匙。自己通過這些日子的調查,似乎已經快接近這個謎團的核心了。

  想到《蘭亭序》,又一個念頭突然躍入蕭君默的腦海,令他激動得跳了起來。王羲之所寫的《蘭亭序》,自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裡面不是恰恰有許多「之」字嗎?!

  蕭君默立刻翻開父親留下的那卷《蘭亭集》,卷首便是《蘭亭序》。他馬上又通讀了一遍全文: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蕭君默仔細數了一遍,全文共三百二十四字,其中竟然有二十個「之」字。

  這是否意味著,王羲之在《蘭亭序》真跡中將這二十個「之」全都寫成了不同的模樣,從而足足鑄刻了二十枚羽觴?倘若如此,那是否意味著,所謂的秘密組織天刑盟,除了盟主本人應該會有一枚「天刑之觴」外,下面足足有十九個分舵?

  在蕭君默所知的範圍內,顯然沒人見過《蘭亭序》真跡,甚至也沒人手裡有《蘭亭序》的摹本,所以目前還無法驗證這個猜測,但能夠通過這枚羽觴如此接近《蘭亭序》的真相,已足以讓蕭君默感到欣慰和振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