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大案

  「陳雄一事,咱們都失算了。」

  在魏王府書房裡,劉洎淡淡地對李泰和杜楚客道。

  「沒想到,李承乾居然給陳雄和咱們都挖了一個大坑!」李泰有些憤然,「聽說陳雄被判了斬刑,家產也被抄沒了,李承乾夠狠!」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劉洎苦笑道,「那天,聖上把我好一頓數落。估計今年的吏部考課,我只能被評為最末等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杜楚客斜了劉洎一眼,「思道兄不會是捨不得那幾季俸祿吧?」

  「劉侍郎,回頭我讓人送一些錢帛到你府上。」李泰趕緊道,「這事不能讓你吃虧。」

  劉洎再度苦笑,擺了擺手:「殿下,山實兄,你們真的就這麼輕看劉某嗎?」

  「不,這不是輕看的事。」李泰道,「誰府上沒有一大家子人?誰不要吃穿用度?本王只是略表一點心意,侍郎千萬別誤會!」

  二人正推辭間,杜楚客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思道兄,聽說代州都督劉蘭成被玄甲衛抓了,昨天剛剛押解回京,也不知怎麼回事,你常在聖上身邊,可知其中內情?」

  劉洎搖搖頭:「這回聖上口風很嚴,事先我完全不知情。」

  李泰得意一笑:「這事,你們得問我。」

  劉洎和杜楚客都意外地看向李泰。李泰遂一五一十將房遺愛那天在平康坊說的事,全都告訴了二人,其中包括《蘭亭序》已知的秘密及楊秉均、玄泉一案的來龍去脈。劉、杜二人聽了,不禁驚詫不已。

  「乖乖!原來聖上這麼多年拚命尋找《蘭亭序》,就是為了挖出這支神秘勢力!」杜楚客驚嘆,「他們還把人都弄到朝中來了?」

  「原洛州刺史楊秉均、長史姚興都是這個勢力的人,玄泉也是,而且據說是楊秉均的保護傘。」李泰道,「父皇懷疑劉蘭成就是玄泉,故而抓捕了他。」

  劉、杜二人恍然。

  「侯君集這回恐怕也麻煩了。」劉洎道,「考功司郎中崔適被捕,他身為吏部尚書,絕對脫不了關係!」

  「這傢伙貪墨成性,也該輪到他吃點苦頭了!」杜楚客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說不定這回把他的吏部尚書免了,剛好換個咱們的人上去。」

  劉洎一笑:「山實兄是不是打算到吏部一展抱負啊?」

  「不瞞你說,我還真有這打算。」杜楚客眉毛一挑,「思道兄莫不是懷疑我沒這個實力?」

  「豈敢豈敢!」劉洎連忙拱手道,「山實兄是大才,區區吏部又算得了什麼?」

  「現在去謀這個吏部並非急務。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謀劃一下怎麼對付東宮。」李泰說著,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楚客,說到這個,那天在平康坊,你家二郎倒是給我出了個主意。」

  杜荷就是杜楚客的侄子。杜楚客一聽,馬上撇了撇嘴,不屑道:「這小子,還能有什麼好主意?」

  「他說,咱們未嘗不可跟冥藏這股勢力暗中聯手,對付東宮。」李泰低聲道。

  劉洎和杜楚客同時一驚。

  「這小子,我就知道他盡出餿主意!」杜楚客一聽就急了,「這種誅九族的話他也說得出口?」

  「殿下,此言聽聽尚可,切莫當真!」劉洎道。

  李泰笑了笑:「他就這麼一說,我也就這麼一聽。我當然知道,現在根本不到魚死網破的時候,真到了那一天,再談這事也不遲。」

  「殿下這麼說,就顯出做大事的沉穩氣度了!」劉洎道,「若似杜家二郎如此操之過急、鋌而走險,只怕會引火燒身,令大業毀於一旦!」

  「我家兄長,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兒子!」杜楚客搖頭嘆氣,「若是他在天有靈,只怕也會扼腕嘆息、徒喚奈何啊!」

  「算了,不說他了。」李泰道,「還是說說你們的想法吧,咱們最近跟太子過招連連失手,父皇對他的印象已有所好轉,再這麼下去,別說奪嫡,我自保都成問題了。」

  「殿下別急,我最近倒是查到了一件事。」劉洎捋著下頜短鬚,微笑著道,「若能好好利用,要扳回一局並非難事。」

  李泰聞言,頓時精神一振:「侍郎快講,究竟何事?」

  杜楚客也不禁目光一亮,緊盯著劉洎。

  劉洎壓低聲音,對二人說了幾句話。

  「太常樂人?」李泰一聽之下,大為失望,「區區聲色之娛,充其量只能說太子德行不修,恐怕傷不到他半根毫毛吧?」

  劉洎自信一笑:「若是普通太常樂人,當然不值得劉某拿來說事,問題在於,這個樂人並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杜楚客不解。

  「他,是個孌童!」

  李泰和杜楚客同時一怔,對視了一眼,旋即相視而笑。

  「還有,你們可知,此人的父親,當年是因何事被誅的?」劉洎笑著問道。

  李泰和杜楚客不禁都屏氣凝神地看著他。

  劉洎撫著短鬚,輕輕吐出兩個字:

  「謀反!」

  蕭君默忙活了大半個月,覺得該查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便回玄甲衛衙署銷了假,向李世勣報到。

  「你這些日子成天東跑西顛的,究竟在忙些什麼?」李世勣問道,既像是關心,又像是有所懷疑而打探。

  事前蕭君默已經想清楚了,自己最近查到的所有秘密恐怕都不能告訴師傅,原因有二:

  一、這些事都與父親盜取辯才情報的事有牽扯,一旦告訴師傅,他必定難以拿捏哪些事該向皇帝稟報,哪些事不能說,如此只能徒增困擾,所以乾脆別說。

  二、正如自己對桓蝶衣說的那樣,自己明知父親死於魏王之手,卻又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控告他,所以就算把所有秘密都告訴師傅,他也不能拿魏王怎麼樣,甚至有可能出於息事寧人的考慮,阻止自己報仇。既然如此,倒不如現在什麼都不說,自己一個人把事情查到底,等到把《蘭亭序》之謎全部查清,到時候該向皇帝奏報還是該對魏王出手,都有從容選擇的餘地。

  由於早打定了主意,蕭君默便笑道:「沒忙什麼,就是找一些朋友說說話、散散心,否則您給我的假是幹嗎用的?」

  李世勣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你爹的事,你最後還查出什麼沒有?是不是魏王幹的?」

  蕭君默搖搖頭:「沒查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所以也不能認定是魏王。」

  「你真的沒瞞我什麼?」

  「當然沒有。倘若我已經查出是魏王幹的,早就跟他魚死網破了,怎麼可能跟沒事人似的,把殺父之仇給隱忍下來?」

  「我估計魏王也沒這個膽子。」李世勣似乎打消了疑慮,「你爹畢竟是朝廷四品大員,要對你爹下手,他魏王也得擔不小的關係。」

  果然是息事寧人的態度。蕭君默在心裡暗笑,點點頭道:「我的看法跟您一樣。」

  「那最後還是沒找到你爹的下落嗎?」

  「沒有。」蕭君默黯然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我只能給他老人家立個衣冠冢。」這句話他倒是說了實情。「我就當我爹是厭倦了官場,看破了紅塵,到哪座深山老林出家了,或者去雲遊四海、浪跡天涯了。」

  「你能想得開最好。」李世勣點點頭,「事已至此,傷感也無益。你只要一心奉公、盡忠於朝,將來加官晉爵、光宗耀祖,也算是對你爹盡孝了。我想,不管他是不是還活在世上,都會感到欣慰的。」

  蕭君默強忍內心傷感,勉強笑道:「我最近逍遙了這麼些日子,朝中一定發生了不少事吧?師傅有什麼任務給我?」

  「當然有,哪能讓你再閒著?」李世勣說著,扔了一本經折裝的卷宗過來,「看看吧。」

  蕭君默接住,打開來看:「劉蘭成?」

  「對,聖上懷疑他就是楊秉均在朝中的保護傘——玄泉。」李世勣道,「由你去審,盡快把結果稟報給聖上。」

  兩名宦官一左一右攙扶著辯才,走進了兩儀殿的殿門。趙德全跟在身後,暗暗嘆氣。

  辯才臉色青灰,虛弱已極,連路都幾乎走不動了,那兩個宦官與其說是扶著他,還不如說是架著他在走。

  李世民端坐御榻,冷冷地看著一行人走進殿中,給了趙德全一個眼色。趙德全趕緊搬過一隻錦緞包裹的小圓凳,讓辯才坐下。

  「法師,閉關多日,有沒有想起什麼要對朕說呢?」

  辯才抬了抬眼皮,虛弱一笑:「貧僧該說的,都已經對陛下說過了。」

  「真的沒話說了嗎?」

  辯才搖了搖頭。

  李世民冷冷一笑:「好吧,既然如此,那朕就找一個人來,幫你回憶回憶。」說完,輕輕拍了兩下掌。

  幾名宦官和宮女帶著楚離桑從殿後繞了出來。楚離桑一看見憔悴不堪的父親,眼眶頓時一紅,緊緊摀住了嘴。

  辯才垂著眼皮,並沒有看見她。

  「法師,抬起眼睛,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誰。」李世民道。

  辯才聞言,緩緩抬起目光,一看到楚離桑,頓時渾身一震,立刻站了起來,卻差點跌倒。趙德全慌忙上前扶住。

  楚離桑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哽咽地道:「爹……」

  辯才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看楚離桑,又看了看李世民,原本灰白的臉頓時因義憤而有了血色:「陛下,連江湖上都知道禍不及妻兒的道理,可您貴為天下之主,卻連江湖人都不如嗎?」

  李世民並不生氣,而是呵呵一笑:「你說對了,朕貴為天下之主,自然有乾綱獨斷的權力,那些什麼江湖道義,或許對你適用,但對朕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辯才的臉因憤怒而漲紅,突然雙目一閉,身形一晃,幾乎暈厥。他身後那兩個宦官趕緊上前,跟趙德全一起用力扶住。

  「爹!」楚離桑淚水漣漣,大喊了一聲,想要衝過去,卻被身旁的宦官宮女死死拉住。

  「楚離桑,你不必太過傷心。」李世民道,「朕請你來,就是要你勸勸你爹,好好保重身體,別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陛下!」楚離桑憤然看著李世民,「您究竟想從我父親這裡得到什麼?」

  「《蘭亭序》,以及有關《蘭亭序》的所有秘密!」李世民迎著她的目光,「據朕所知,辯才並非你的親生父親,所以朕想告訴你,有關你身世的真相,很可能也隱藏在這《蘭亭序》之謎中!因此,你幫朕勸勸你爹,把事情都說出來,也等於是在幫你自己。」

  儘管楚離桑早已知道自己並非辯才親生,可聽到自己的身世真相可能也與《蘭亭序》有關,一時心中大亂,忍不住看向父親。

  辯才黯然垂首,躲開了她的目光。

  楚離桑似乎明白了什麼,淒然苦笑。

  「法師,」李世民看著辯才,「朕把你女兒請來,就是希望你們父女團圓,然後給朕、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滿意的結果。朕記得,每一部佛經結尾,都有『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這句話,現在,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就擺在你眼前,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辯才痛苦地思忖著,顯然已經有所動搖。

  楚離桑看見父親的痛苦之狀,心中大為不忍,隨即想明白了什麼,平靜地對父親道:「爹,女兒還能和您見上一面,已經很知足了。您不必為難,該怎麼做,您自己決定,不要因為女兒改變初衷。」

  辯才看著她,眼淚悄然流了下來。

  李世民聞言,頓時有些不悅,但隱忍未發。

  辯才忽然想到什麼:「桑兒,你娘怎麼樣了,她還好吧?」

  楚離桑眼睛驀地一紅,慌忙掩飾道:「娘很好,她在伊闕,跟綠袖在一塊兒呢,您別擔心。」

  辯才一臉狐疑,一直緊盯著她。楚離桑越想掩飾,淚水卻越發洶湧,趕緊把頭扭到一邊。辯才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雙腿一軟,頹然坐了回去。李世民暗暗一笑,給了那幾個宦官宮女一個眼色。那幾人當即抓著楚離桑的胳膊,強行帶她離開。

  楚離桑一步三回頭,臉上爬滿了淚水,但很快便被帶了出去。

  大殿裡變得一片靜寂。李世民看著辯才,忽然嘆了口氣,道:「法師,本來朕也不想告訴你,怕你太過傷心,但事已至此,似乎也沒必要再隱瞞了。尊夫人,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就在甘棠驛……遇難了。」

  辯才一臉木然,彷彿沒有聽見。

  「法師,尊夫人已經因為這件事丟了性命,你難道還忍心看著你女兒步她後塵嗎?」

  辯才依舊置若罔聞。

  「法師,你一直勸朕遵循黃老的清靜無為之道,以無事治天下,不要追查《蘭亭序》之謎。可你想過沒有,冥藏、玄泉這些人,會因為朕的清靜無為就安分守己嗎?他們會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朕如果不全力追查,剷除他們,還會有多少大唐臣民會跟你一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佛法慈悲,以救度眾生為己任,可法師身為佛子,難道忍心袖手旁觀,任由這些兇徒禍亂天下、荼毒蒼生嗎?」

  李世民一番話說完,大殿內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辯才彷彿一具已然坐化的遺骸,自始至終一動不動。

  趙德全滿心憂急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皇帝,不知該怎麼辦。李世民卻很有耐心地等待著,眼中閃爍著一種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光芒。

  許久,辯才的嘴唇終於嚅動了一下。

  趙德全趕緊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辯才的嘴唇又嚅動了一下。

  趙德全終於聽清,臉上頓然露出驚喜的表情。

  李世民似乎絲毫不覺得意外,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御榻上,淡淡道:「德全,他說什麼了?」

  趙德全趕忙趨前幾步,驚喜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回大家,法師說……他餓了!」

  李世民的表情出奇地沉靜,只說了兩個字:「傳膳。」

  蕭君默剛從李世勣值房中出來,沒走多遠,桓蝶衣便從一棵樹上突然跳了下來,把他嚇了一跳。

  「都是堂堂玄甲衛隊正了,還這麼頑皮,也不怕弟兄們笑話!」蕭君默道。

  「除了你,誰還敢笑話我?」

  蕭君默端詳著她:「跑了趟伊闕,曬得這麼黑!」

  桓蝶衣一驚,下意識捂著臉頰,嘟起嘴:「討厭!好幾天沒見了,一見面就不說好聽的。」

  「我說你曬黑了,又沒說你不好看。」蕭君默笑,「其實黑一點更好看,你沒聽說過黑美人嗎?」

  桓蝶衣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言不由衷。」

  「你這人可真難伺候。」蕭君默道,「說你黑吧,你就說我不說好話;說你黑了好看,你又說我言不由衷。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話了。」

  桓蝶衣樂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那就不說了,陪我逛街去。」

  「且慢且慢!」蕭君默揚了揚手裡的卷宗,「我有活幹了,可沒空陪你。」

  「什麼活?我看看。」桓蝶衣伸手就要去拿。蕭君默趕緊躲掉:「事關機密,無可奉告,要問問師傅去。」

  桓蝶衣氣得瞪了他一眼。

  蕭君默笑了笑:「要看也成,那你得跟我說說,你這一趟都有什麼見聞。」他其實一看到桓蝶衣就想打聽楚離桑了,只是怕她多心,只好繞了個圈子。

  桓蝶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想打聽什麼?」

  「我不想打聽什麼,就是聽你隨便說說。」

  「騙人!」桓蝶衣道,「我知道,你是想打聽伊闕那個小美人吧?」

  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蕭君默想著,只好裝糊塗:「什麼美人?」

  「別裝蒜!老實交代,你跟那個楚離桑是不是有點什麼?」

  「有什麼?你這話簡直莫名其妙!」

  「我看得出來,那個小美人對你有意思。」

  天哪!這都能看得出來?!蕭君默心裡有些慌了,強作鎮定道:「你別瞎說,楚離桑現在是朝廷欽犯,你這麼說不是害我嗎?」

  「要不是對你有意思,她怎麼會說要來長安找你呢?」

  蕭君默一怔:「她真這麼說了?」

  桓蝶衣眉頭一皺:「被我說中了吧?看來你對她也有意思。」

  「冤枉!」蕭君默大聲道,「我是被你的話繞進去了,她跟我毫無關係,來找我幹嗎?」

  「她說要來找你算賬。」

  「這不就對了嘛。」蕭君默道,「我抓了她爹,她恨我,所以她要找我算賬。要說她對我有意思,也只能是這個意思。」

  「這可不一定,女人的話往往是反著說的。」桓蝶衣道,「她嘴上說恨你,其實心裡就是喜歡你的意思。」

  蕭君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吧,我得趕緊幹活去了,要不師傅準會罵我。」說著撒開雙腿,忙不迭地跑遠了,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

  桓蝶衣哼了一聲,跺了跺腳。

  蕭君默走進刑房的時候,看見劉蘭成的兩隻手被鐵鏈高高吊起,渾身上下傷痕纍纍,腦袋耷拉著,似乎已昏死過去。羅彪等三四名玄甲衛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坐在一旁呼呼喘氣,顯然連他們都打累了。

  看見蕭君默,眾人趕緊起身行禮。蕭君默擺擺手:「怎麼樣了?」

  「這傢伙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羅彪抹了一把汗,「什麼都不說,可把弟兄們累壞了!」

  蕭君默看著劉蘭成奄奄一息的樣子,道:「把他放下來,傷口處理一下,再去弄幾樣好菜過來。」

  劉蘭成聞言,居然抬起眼皮瞥了蕭君默一眼。

  羅彪一怔:「您是說真的?」

  蕭君默彷彿沒有聽見,又道:「再問問他,喜歡喝什麼酒,趕緊去給他買。」

  「這位兄弟夠意思!」劉蘭成居然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

  「我做人一向夠意思。」蕭君默笑著坐了下來,「剛好飯點也到了,今晚我就陪你喝幾盅,咱們好好聊聊。」

  羅彪等人都愣在那兒,還沒反應過來。

  劉蘭成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瞪著羅彪道:「老子要喝郎官清,快去買!」

  羅彪大怒,操起鞭子又要沖上去。

  「羅彪,你還嫌自己不夠累嗎?」蕭君默淡淡道,「照我說的做,做完了跟弟兄們都下去歇著。」

  夜幕降臨,皇城東南隅的太廟被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隊值夜的武候衛沿著太廟的北牆走來,經過十字街口,向西邊走去。

  片刻後,從安上門街北面迅速走來一個身影。此人通身黑甲,在夜色中幾乎咫尺莫辨。他走到安上門街的十字路口時,突然向左一拐,然後貼著太廟北牆一路向東急行。看樣子,此人很熟悉武候衛的巡邏時間和規律,所以能輕易避開巡邏隊。

  約莫疾走了一炷香工夫,這個黑甲人大致判斷了一下所在的位置,然後放慢腳步,心裡開始默數右手邊的梧桐樹,數到第九棵時,他停住了腳步。

  這裡距第十棵梧桐樹大約兩丈遠。黑甲人前後觀察了一下,確定週遭一個人都沒有,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念了一句:「雖無絲與竹。」

  黑暗中什麼回應都沒有。

  黑甲人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前方傳來了一句回話:「玄泉有清聲。」聲音低沉瘖啞,顯然經過了刻意掩飾。然後,一個黑影從第十棵梧桐樹後繞了出來,卻停在原地。

  黑甲人躬身一揖:「見過玄泉先生。」

  「你來遲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既保證可以聽見彼此說話,又不至於看清彼此面目。

  黑甲人忙道:「對不起先生,方才……方才屬下被派去買郎官清了。」

  「郎官清?」

  「是的先生,蕭君默一來就說要請劉蘭成喝酒,姓劉的又指名要喝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所以屬下就……」

  玄泉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囉唆,沉聲道:「找機會,把這個東西交給劉蘭成。」說著,從袖中掏出了什麼。

  黑甲人下意識要走過去,忽然想到規矩,趕緊止步。

  一陣夜風吹來,梧桐樹葉沙沙作響,玄泉就在樹葉聲中悄然轉身,隱入了黑暗之中。黑甲人又照規矩等了一會兒,才走到第十棵梧桐樹旁,蹲下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顆蠟丸。

  黑甲人把蠟丸掰碎,看見裡面藏著一卷小紙條。紙條展開,有一指來寬,兩寸多長。黑甲人離開樹蔭,藉著朦朧的月光,依稀看見上面用工筆小楷寫著十來個字。

  黑甲人在月光中抬起頭來,赫然正是於二喜。

  刑房內,蕭君默和劉蘭成隔著同一張食案對面坐著,案上擺滿菜餚。

  於二喜站在一旁,提著一隻漆制酒壺,要幫二人斟酒,那張小紙條就夾在他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之間。

  蕭君默一抬手止住他:「不必了,我來。」

  於二喜一怔,忙道:「怎麼能讓將軍斟酒呢?還是讓屬下來吧。」

  蕭君默冷冷地看著他,不想再說第二遍。

  於二喜尷尬,連忙把酒壺放下,同時鬆開右手的指頭,那卷小紙條旋即掉在劉蘭成的腿邊,但劉蘭成渾然不覺。

  「劉都督,這是正宗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你可得細細品嚐,別辜負了我們蕭將軍一番好意。」於二喜說著,給了劉蘭成一個眼色。劉蘭成順著他的目光往地上一瞥,看見了紙條,隨即把腿張開一些,擋住了紙條。

  「二喜,你是不是買一趟酒就醉了?」蕭君默道。

  「沒有沒有,將軍說笑了。」

  「既然沒有,何故多話?」

  「對不起將軍,屬下這就走,你們慢用,你們慢用。」於二喜賠著笑,趕緊退了出去。

  蕭君默提起酒壺,給自己的酒盅斟滿,然後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卻不給劉蘭成斟酒。劉蘭成不悅道:「蕭君默,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怎麼,劉都督看我喝,嘴就饞了?」蕭君默笑道。

  「你在耍老子是不是?」劉蘭成怒了。

  「劉都督少安毋躁。」蕭君默依舊笑道,「我不是不讓你喝,而是要等一等。」

  「等什麼?」

  「等一炷香之後,如果我沒有七竅流血,才敢給你斟酒。」

  蕭君默說得雲淡風輕,劉蘭成卻早已臉色大變:「你是怕有人下毒?」

  「不可不防。」蕭君默道,「雖說玄甲衛已經是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但還是小心為上。」

  「要試毒,大可以找一個人來,或者找一條狗來,何必你親自上陣?」

  「找個人或找條狗,就顯得我沒有誠意了。」蕭君默笑道,「都督放心,就算酒裡真有毒,方才那一小口,也不足以致命,頂多讓我躺上幾天。」

  「你為了顯示你的誠意,就甘願為我這個階下囚試毒?」劉蘭成頗感意外。

  「美酒當前,談什麼囚不囚?」蕭君默真誠地道,「都督若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再講這種話。」

  劉蘭成看著他,目光中不覺流露出些許感激和敬佩。

  東宮。夜色漆黑,幾名宦官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後面緊跟著一個身穿道袍、體形瘦高的道士。

  一行人腳步匆匆,接近麗正殿大門的時候,殿前台階上信步走下一人,正是李元昌。

  李元昌迎著道士走過來,看見對方的樣貌後,不禁莞爾:「侯尚書,你穿上這身道服,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啊!趕明兒咱們也上終南山開個道場煉幾爐丹怎麼樣?」

  「道士」走到李元昌面前,赫然正是吏部尚書侯君集。

  侯君集淡淡一笑:「終南山是落拓失意者待的地方,連老夫都嫌冷清,王爺正當盛年,又怎麼捨得這萬丈紅塵呢?」

  李元昌笑道:「我只說煉丹,又沒說出家,侯尚書未免太敏感了吧?」

  「老夫這兩年都很敏感,所以王爺和我說話要小心。」

  李元昌一怔,旋即大笑了兩聲:「侯尚書雖然脫了官服,這赫赫官威可是絲毫未減哪!」

  「在王爺面前,老夫豈敢談什麼官威?」侯君集訕訕道,「再大的官,不也是拜你們李家所賜嗎?老夫惶恐都來不及,哪敢逞什麼官威?」

  「尚書此言差矣!」李元昌收起笑容,「您的官是皇兄賜的,可皇兄是皇兄,我是我,不是一回事,請尚書別混為一談。」

  「當然不是一回事!」侯君集笑笑,「否則老夫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易容換服夜闖東宮?這不等於找死嗎?」

  「尚書今夜是來找富貴的,莫說死字!」李元昌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太子殿下該等急了。」

  酒過三巡,劉蘭成明顯已有幾分醉意。

  短短半個時辰內,蕭君默輕輕鬆鬆幾番問話,劉蘭成就已經把他怎麼拿楊秉均的錢,又怎麼幫楊秉均到朝廷跑官要官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當然,劉蘭成並不是在酒醉的狀態下招供。相反,他頭腦很清醒。他知道,皇帝既然已經抓了他,他這些劣跡終究無法隱藏,遲早得坦白。但是,他寧可喝著美酒,痛痛快快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也不願在嚴刑拷打下被人逼問出來。

  簡言之,蕭君默非常瞭解他這個人的性格,所以使用了最簡單卻最有效的辦法。就憑這一點,劉蘭成就佩服眼前這個年輕人。

  「蕭將軍,今晚陪我喝這頓酒之前,你沒少做功課瞭解我這個人吧?」劉蘭成睜著惺忪醉眼道。

  蕭君默一笑:「都督真是明白人,什麼都瞞不過你。」

  確實,走進刑房之前,蕭君默已經仔細調閱了他的全部檔案和履歷,還走訪了幾位他在朝中的熟人。說起來,這個劉蘭成也很不簡單,純粹的寒門庶族出身,卻憑其勇猛無畏和刻苦勤勉的精神,在唐朝的統一戰爭中屢立軍功,從一名普通士兵一步步幹到了三品都督。相比於那些憑藉家世門第身居高位的權貴子弟,蕭君默無疑只敬佩這種人。只可惜他太過貪財,不滿足於朝廷給的俸祿,便貪贓納賄,幫人跑官買官,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劉蘭成看著他,豎起大拇指道。

  「怎麼講?」

  「你聰明、細心,又有膽有識,將來肯定官運亨通!」

  「官運亨通靠的不是這些吧?」蕭君默笑道,「自古以來,好像都是都督和楊秉均這種路子,官運更為亨通。」

  劉蘭成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現在後悔了,不能走這條路,寧可戴小一點的烏紗帽,也絕不該走這條路!」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一個寒門子弟能通過個人奮鬥做到都督,這麼多年得克服多少困難,經歷多少挫折,忍受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可最終卻因貪戀黃白之物而毀掉一世功業,留下身後罵名,實在可悲可嘆!

  蕭君默一邊在心裡感嘆,一邊問道:「劉都督當初到吏部買官,找的是現任尚書侯君集嗎?」

  劉蘭成回憶了一下,搖搖頭:「不是,是前任尚書唐儉。侯君集我沒打過交道,至於後來楊秉均自己有沒有找他,我就不太清楚了。」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沒說假話,便示意坐在一旁角落裡的書吏記下來。

  書吏埋頭書案,奮筆疾書。

  「侯尚書,這次考功司郎中崔適被捕,你可能會受到牽連吧?」

  東宮麗正殿書房中,李承乾問侯君集。

  侯君集鎮定自若地笑了笑:「小小牽連,恐是在所難免。」

  「小牽連?」李元昌忍不住插嘴,「據我所知,這回吏部的案子牽扯的可是洛州刺史楊秉均,是皇兄親自過問的,一旦牽連,恐怕不會小吧?」

  「如果我像個死人一樣什麼都不做,自然牽連就大。但我侯君集並不是死人,多少還能動幾下,所以,請殿下和王爺放一百個心,眼下,誰都還奈何我不得。」

  李元昌不太喜歡侯君集陰陽怪氣的腔調,於是撇撇嘴,不理他了。

  李承乾點點頭:「如此甚好,我就怕你在這節骨眼上被牽扯到。」

  「殿下,請看看侯某這隻手!」侯君集說著,忽然把寬大的袖子捋了上去,露出右手的整條臂膀,只見肌肉結實、青筋浮起,上面還有大大小小的許多傷疤。李元昌一看,越發嫌惡,趕緊把頭扭開。

  李承乾詫異:「侯尚書這是何意?」

  「侯某這隻手,砍過數千顆首級,也被人砍過數十刀,但現在還結結實實地長在侯某的肩膀上!所以,侯某留著這只好手,就是要讓殿下用的!在輔佐殿下登上皇位、成就大業之前,侯某怎麼能出事呢?」

  李承乾這才明白他是在表忠心,當即朗聲大笑,拍了幾下掌:「侯尚書一片精忠赤誠,令我十分感佩!那麼尚書不妨說說,我該怎麼用你這隻手呢?」

  「很簡單,手起刀落!」侯君集中氣十足地道,同時揮手做了個砍人的動作,「殿下若想讓魏王的人頭三更落地,我就不會讓他活到五更!」

  李承乾沒料到他會把話說得這麼露骨,淡淡一笑:「侯尚書,我很欣賞你的忠勇和果敢,不過,魏王和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雖然他有些事做得過分了些,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還是不要動刀為好。」

  「殿下宅心仁厚,魏王卻未必如是。」侯君集道,「想當年,隱太子何嘗不是像殿下一樣顧念手足之情,其結果便是成了親兄弟的刀下冤魂,誠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殿下今日,難道還想重蹈覆轍嗎?」

  「侯尚書既然如此坦率,那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李承乾道,「實不相瞞,我也動過武力解決的念頭,不過眼下確實不到時候。此外,魏王那邊有我的人,據他傳回的消息,魏王現在也還不敢走這一步。所以,我們大可以先把刀磨利了,至於什麼時候出鞘,還得看情況再說。」

  「殿下所言甚是,侯某今天來,就是想跟殿下商議磨刀的事。」

  「侯尚書,」李元昌插言道,「據我所知,你在軍中有不少死忠的舊部,你所謂的刀,是不是指他們?」

  「死忠?」侯君集冷笑,「這年頭,還有真正死忠的人嗎?侯某是有不少舊部,不過這些人,只能在事後作為穩定大局之用,卻不能在緊要關頭當刀使。」

  「為何?」

  「現在的人,個個利字當頭,你今夜跟他密謀,他天還沒亮就可能把你賣了!」

  「尚書說得對。」李承乾道,「眼下朝局複雜、人心叵測,找那些軍中將領,確實風險較大,不可不慎。」

  「既然軍中之人不可用,那麼依尚書之見,還有什麼人可用?」李元昌問道。

  侯君集陰陰一笑:「江湖勢力。」

  李承乾和李元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笑聲。

  侯君集有些納悶:「二位何故發笑?」

  「不瞞你說,我和漢王這兩天也在琢磨這事呢。」李承乾道。

  侯君集越發詫異:「殿下跟江湖勢力也有關係?」

  「關係倒沒有,目前只是有些想法。」李承乾道,「最近朝中楊秉均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尚書可知其中內情?」

  侯君集回憶了下:「只是聽說,玄甲衛押解辯才回朝的時候,在陝州甘棠驛似乎遭遇了江湖勢力的劫殺。」

  「正是!那尚書知不知道,那支勢力的首領叫什麼?」

  侯君集搖了搖頭。

  「冥藏。他還把人打入了朝中,據說身居高位,代號『玄泉』。」

  侯君集大為驚訝:「殿下,老夫真沒想到,您是足不出戶而知天下啊!」

  李承乾得意一笑:「知天下談不上,不過該知道的事,我倒是略知一二。」

  「那,殿下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若有可能的話,跟這個冥藏聯絡上。」李承乾眼中有一絲寒光隱隱閃爍,「我有一種直覺,這個冥藏,會是一把好刀!」

  吏部考功司郎中崔適涉嫌的是受賄瀆職案,不算重大案犯,所以沒關在玄甲衛,而是關在刑部的牢房。

  此刻,崔適坐在一間昏暗的單人牢房中,蓬頭垢面,雙目無神。

  牢門上的鐵鏈一陣叮噹亂響,一個獄卒打開牢門,提著一桶牢飯走進來,粗聲粗氣道:「犯人崔適,吃飯時間到了!」

  崔適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現在都幾更天了,才送晚飯,你們就不怕把人餓死?」

  「餓死拉倒!」獄卒道,「反正養著你們也是浪費糧食!」

  崔適再度苦笑:「案子還沒審,有沒有罪還不好說,你就敢讓我死?萬一崔某東山再起,還不知道誰先死呢!」

  獄卒呵呵一笑,拿一隻大碗往木桶裡隨意一鏟,盛了大半碗黏糊糊的粗麥飯,往前一遞,冷不防道:「吃了這碗飯,你就知道能不能東山再起了。」

  崔適聽出了弦外之音,頓時緊盯著獄卒。獄卒朝那碗飯努努嘴。崔適會意,一把搶過,伸出髒兮兮的手就往飯裡抓去。這一抓,果然讓他抓到了什麼東西,拿出來一看,居然是一綹五色絲繩。

  在唐代民間,這種五色絲繩被稱為「長命縷」,一般纏在兒童手臂上,以求闢邪去災,祛病延年。此刻,崔適拿著這綹長命縷,手竟然開始顫抖,臉色也瞬間蒼白。他認出來了,這是他年前親手系在小兒子手腕上的長命縷。它現在居然到了這個獄卒手上,其背後的含義不言自明。

  「崔郎中,有人讓我給你捎個字,你聽清了。」獄卒湊近,在他耳旁說了什麼。

  崔適一聽,眼中頓時充滿了絕望。

  獄卒說的字是「扛」。崔適很清楚,這是侯君集捎給他的字,意思就是讓他把所有罪責都扛下來。

  「崔郎中,你若是聽明白了,自然有人照料你的家人;若是聽不明白,這『長命縷』可就變『短命縷』了。」

  昏暗的牢房中,崔適呆若木雞,連獄卒什麼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玄甲衛刑房中,一壺郎官清已經見底,劉蘭成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唯獨還未涉及「玄泉」一事。雖然蕭君默憑直覺感到,他不可能是玄泉,但審案畢竟不能靠直覺,所以蕭君默決定最後試他一下。

  「劉都督,在下閒來無事時,喜歡讀一些六朝古詩。」蕭君默漫不經心地道,「昨天剛讀到一首,其中有一句挺有味道,都督想不想聽聽?」

  劉蘭成仰起頭,喝光了最後半杯酒,打了個響嗝,笑道:「劉某是個粗人,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感興趣,不過將軍要是有雅興,說來聽聽也無妨。」

  蕭君默凝視著他,慢慢吟道:「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

  劉蘭成聽著,目光卻自始至終毫無變化。

  憑這幾年辦案的經驗,蕭君默對人的觀察早已細緻入微,尤其是人的眼睛——在四目相對的情況下,一個人的眼神是很難藏住什麼東西的。假如劉蘭成真的是玄泉,無論他如何掩飾,方才聽到這句詩時,眼神一定會起變化。然而,他沒有。所以蕭君默完全可以確定,劉蘭成不是玄泉。

  命人把劉蘭成送回牢房後,蕭君默從書吏那兒取走筆錄,來到自己的值房,連夜便把審訊結果整理成了一份結案奏表,準備明日一早便上呈李世勣並向皇帝稟報。

  將近四更時分,蕭君默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他把筆擱在架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就在這時,羅彪興沖沖地跑了進來,剛到門口就大呼小叫:「將軍,您太神了,喝一頓酒就把什麼都審出來了!」

  蕭君默把奏表啪地合上,揉了揉眼睛:「我不是讓你去歇著嗎,幹嗎又跑過來?」

  「我高興啊!」羅彪樂呵呵的,「這傢伙這麼痛快就承認他是玄泉,還不夠讓人驚喜嗎?」

  「你說什麼?」蕭君默驀地一怔。

  「將軍,您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羅彪笑道,「就剛剛,劉蘭成在牢房裡大呼小叫的,說他就是玄泉,我想您定是給他施加什麼壓力了,所以他只好老實招供。」

  蕭君默已經完全蒙了。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劉蘭成明明不是玄泉,為什麼要承認?!

  此時的蕭君默當然不知道,就在剛才的刑房中,劉蘭成已經偷偷把於二喜丟下的那捲紙條攥在了手心裡。回到牢房後,他趁看守不備,偷偷展開一看,上面用工筆小楷寫著:

  二子三孫皆在我手 認下玄泉 大家平安

  在這行字的後面,赫然有一個落款,寫著「楊秉均」。

  劉蘭成頓時大驚失色。他認得出楊秉均的筆跡,更清楚楊秉均的為人,他既然說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三個孫子都在他手裡,那肯定不是隨便嚇唬他。所以,劉蘭成不得不面臨一個無比艱難的抉擇:如果承認自己是玄泉,其他家人恐怕難逃被株連的命運,但兩個兒子、三個孫子的命就保住了;如果他不承認,其他家人固然罪責較輕,但兒子和孫子們必死無疑,這樣他劉家就得絕後!

  思來想去,劉蘭成最終還是選擇了承認。

  他把紙條吞進了肚裡,開始大呼小叫起來:老子就是玄泉……

  蕭君默飛也似的跑到了牢房,質問劉蘭成為何要撒謊承認。劉蘭成苦笑,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蕭郎,謝謝你把劉某當朋友!你儘管去跟聖上稟報,說我就是玄泉,要殺要剮隨便!但是接下來,劉某一個字都不會說了,若有來世,劉某再陪蕭郎大醉一場!」

  說完這句話,劉蘭成真的就變成了啞巴,一個字都不再吐露。

  次日一早,李世勣來到衙署,聽說劉蘭成已經招認,大喜過望,連聲讚歎蕭君默有能耐,沒讓他失望。蕭君默一臉苦笑,不知該說什麼。李世勣隨後親自提審劉蘭成,想進一步挖出冥藏及神秘勢力的更多線索,不料劉蘭成卻死活不肯再開口。李世勣無奈,只能如實上奏。李世民聽完稟報,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就斬了吧,家產籍沒,所有家屬流放嶺南。」

  轟動一時的「玄泉案」至此塵埃落定,但蕭君默心中的困惑卻揮之不去。

  他把昨晚的事情仔細回顧了一遍,發現唯一的問題就出在於二喜身上,立刻命羅彪把於二喜找來。羅彪卻道:「這小子跟著我,最近累得跟狗一樣,現在案子好不容易結了,我就給了他一天假。」蕭君默隨即又趕到於二喜家中,家人卻說他根本沒有回過家。

  蕭君默心裡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第二天,於二喜就從宣義坊的清明渠中被撈了上來,屍體腫脹變形。仵作勘驗後,稱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興許是醉酒失足溺斃的。但是,蕭君默知道,於二喜絕非醉酒溺斃,而是被人滅口了。

  殺他的人,就是那個深深隱藏在朝中的真正的玄泉!

  吏部的案子也在同時有了結果,考功司郎中崔適供認,收受了楊秉均的賄賂,連續兩年在考課中弄虛作假、營私舞弊。刑部秉承皇帝旨意,試圖讓崔適承認尚書侯君集才是受賄瀆職案的主犯,但崔適卻咬死了此案是他一人所為,與侯君集毫無關係。

  李世民聞報,也沒有辦法,只好下旨判崔適革職流放,判侯君集因失察之過罰沒一年俸祿。另外,現任民部尚書唐儉因在吏部尚書任上收受劉蘭成賄賂,被革除了尚書職務。

  兩起大案同時落下帷幕,但李世民的心中卻一點都不輕鬆。

  他隱隱覺得,兩起案件似乎都了結得有些倉促,而且其中疑點不少。可是,在沒有其他任何證據和線索的情況下,暫時也只能不了了之。

  現在,李世民的重點仍然是在辯才身上。

  只要他肯開口,一切謎團便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