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心進入東宮不過十來天,卻已經和太子李承乾形影不離。
他換上了男人的裝束,但言行舉止仍然形同女子,舞姿和歌聲也依舊婉約嫵媚。李承乾這些日子幾乎什麼事都沒幹,每天都沉浸在他的歌舞之中,還跟他一起研究漢代樂府和六朝詩歌,並且譜寫編排了很多新的歌舞。稱心連聲誇讚太子有藝術天賦,還說只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否則必能成為極好的樂人,將來足以名留青史。
李承乾聞言大笑,對稱心道:「人人都巴不得生在帝王家,只有你說可惜。再說了,就算生在帝王家,不一樣可以譜曲作樂嗎?我將來未必就不能成為一個好樂人。」
稱心黯然道:「殿下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做了皇帝,哪還能做樂人?」
李承乾看著他道:「說到我做皇帝的事,你好像很不開心?」
稱心趕緊笑笑:「沒有沒有,殿下切莫誤會,我是感嘆這世間之事,魚與熊掌無法兼得。」
李承乾忽然拉住他的手,道:「只要你成為好樂人,那我就算是兼得了!將來我做了皇帝,就拜你為太常卿,專門制禮作樂,並且在全天下選采樂童,都交給你調教,讓你譜寫的歌舞傳遍天下,傳諸後世!」
稱心聽得又感動又興奮,一朵紅雲飛上了臉頰。
李承乾就是在這一天,擁著他走進了寢室。此後,兩人便同臥同起、出雙入對,幾乎不避東宮下人的眼目,對與稱心交好的那些太常樂人也不避諱。連李元昌都覺得有些過分,笑罵李承乾重色輕友,可李承乾卻不以為意,依然故我。
東宮的夜晚,因稱心的到來而倍顯熱鬧。
此刻,雖然已經是三更時分,東宮崇教殿裡依然是一派笙歌燕舞。
李承乾和李元昌照舊坐在榻上觀賞,稱心在下面獨舞,十幾名樂工在兩旁伴奏。正當眾人都沉浸在舞樂中不可自拔的時候,一個宦官匆匆跑進來,附在李承乾耳旁說了什麼。李承乾一怔,當即揮了一下手,一時間整座大殿立刻沉寂下來。
「出什麼事了?」李元昌不解。
「魏徵來了。」李承乾面無表情道。
「這老傢伙是不是瘋了?」李元昌大為不悅,「三更半夜不睡覺跑這兒來幹嗎?!」
李承乾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李元昌這才悻悻閉嘴,趕緊招呼下面的樂工迴避。稱心不由看向李承乾,卻見他雙目低垂,只好跟著樂工們急急繞過屏風,走進後殿。
「他們避一下就好了,我要避嗎?」李元昌問。
李承乾不語,只揮了揮手。
李元昌一臉憤然,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恰在此時,魏徵已經大步走進了殿中,同時朗聲道:「漢王殿下就不用避了,正好老夫也想跟您聊聊。」
李承乾趕緊起身行禮:「太師。」
魏徵回了一禮。
李元昌撇了撇嘴:「魏太師,你們上了年紀的人,是不是夜裡都睡不著啊,所以就起來四處溜躂?」
「七叔!」李承乾沉聲道,「不可對太師無禮!」
魏徵笑了笑,不以為意道:「王爺說得沒錯,人上了年紀,夜裡確實睡不好。」
一群宦官急匆匆地撤掉了食案上的酒菜果蔬。魏徵看著他們一通忙活,含笑不語。好不容易收拾停當,李承乾趕緊請魏徵入座。
三人剛一坐下,李元昌馬上道:「太師說想跟我聊聊,不知要聊什麼?」
李承乾暗暗給了他一個眼色,李元昌卻視而不見。
魏徵一笑:「咱們就從方才的話題聊起吧。像老夫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是想睡也睡不著,不知像王爺這種正當盛年的人,為何能睡卻偏偏不睡呢?」
李元昌一怔,道:「我們身體好啊,幾天幾夜不睡也沒事。」
魏徵聞言,忽然哈哈笑了幾聲。
「太師何故發笑?」
「我是笑,我魏徵也曾年輕過,可王爺您呢?您老過嗎?您知道年輕時肆意糟蹋身體,老來會被身體如何報復嗎?」
李承乾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已聽出了指桑罵槐的味道。
李元昌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人各有志,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憑什麼人人都要像你活得這般無趣?」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王爺怎麼就知道我魏徵活得無趣?莫非要像王爺一樣日夜縱情聲色,才叫活得有趣?」
李承乾已經聽不下去了,倏然站起身來,對魏徵深長一揖:「太師,您有什麼話,就直接對我說吧,咱們就不要指著和尚罵禿驢了。」
魏徵示意他坐下,笑笑道:「其實老夫也非有意指桑罵槐,只是話趕話就說到這兒了。」
「太師就別藏著掖著了。」李元昌冷笑,「你大半夜不睡覺,不就是專門來興師問罪的嗎?」
「既知老夫是來興師問罪,那王爺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李元昌忍無可忍,拍案而起:「魏徵,你別欺人太甚!我李元昌堂堂皇族貴胄,有沒有罪還輪不到你來問!」
李承乾知道勸不住,索性苦笑不語。
「王爺果然是血氣方剛!」魏徵淡淡笑道,「這才說了幾句,您就跳起來了,咱們還怎麼好好聊天呢?」
「我跟你沒什麼好聊的!」李元昌怒氣衝衝,扭頭對李承乾道:「殿下,我看你也睏了,大夥都早點歇了吧,我先走一步!」說完又瞪了魏徵一眼,甩甩袖子走了出去。
魏徵和李承乾各自苦笑。
殿外,月光如水,流瀉一地。
稱心和一個相熟的年輕樂工並肩坐在大殿後門的台階上,小聲說著話。
樂工叫阿福,從小跟稱心一塊兒長大,二人情同手足。
「飛鸞,」阿福仍然改不了口,「你這回總算是熬出頭了,瞧殿下寵幸你的樣子,真讓人既羨且妒啊!」
稱心笑:「你倒是心直口快,連妒忌都說。」
阿福呵呵一笑:「咱倆是什麼交情,我怎麼不敢說?我妒忌死你了!」
「把樂器彈好,彈出了境界,將來你也能出頭的。」
阿福苦笑:「我又不像你天生麗質,瞧我這歪瓜裂棗的模樣,誰瞎了眼寵幸我呀?」
稱心掩嘴而笑。
「對了飛鸞,方才是誰來了?瞧太子那樣,好像挺緊張的。」
「可能是魏太師吧。」稱心眼中掠過一絲憂慮。
「殿下是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又何須怕魏徵呢?」
「魏太師是聖上派來輔佐殿下的,殿下自然要敬他三分,這種話你以後別再亂講了。」
阿福吐了吐舌頭,又道:「聽說太子過兩天要帶你到曲江遊玩,是真的嗎?」
曲江位於長安城的東南隅,最初由漢武帝開鑿,因其水波浩渺,池岸曲折,形似廣陵之江,故名「曲江」。隋朝時,曲江被納入京城,因長安的地勢東南高西北低,曲江之地高於皇城,隋文帝便命人深挖曲江,鑿為深池,後世遂稱之為曲江池。此地煙水明媚,楊柳依依,兩岸殿閣綿延,景色綺麗,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名勝,上至王公貴族、文人仕女,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無不將其視為遊玩宴飲、休閒娛樂的最佳去處。
稱心自幼籍沒入宮,長在教坊,幾乎從未出過門,李承乾心疼他,提議帶他去遊覽曲江,稱心卻怕拋頭露面,惹人非議。李承乾說,咱們輕車簡從,便裝出遊,莫讓人認出便是。稱心終究忍不住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便答應了。沒想到今天早上剛定下來的事,這個夥伴立馬就知曉了。
「你是順風耳嗎?怎麼啥事你都知道?」稱心白了他一眼。
阿福嘿嘿笑道:「我替你高興嘛,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幹嗎怕人知道?」
稱心當然是打心眼裡期盼這次難得的出遊,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又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好像是覺得自己天生命薄福淺,不該享有這種好處似的。
崇教殿內,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李承乾開口道:「太師,我知道,您一定是為稱心的事來的。」
「殿下自小聰明穎悟,而今依然如此,只可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漢王這種人在一起,您的聰明,不免打了折扣了。」
李承乾淡淡一笑:「太師的意思是我交友不慎了?」
魏徵直言不諱道:「也可以這麼說。」
「既然聰明在我,便無懼愚人在側;既然我本朱赤,又何懼墨來染黑?漢王是漢王,我是我,太師不必多慮。」
「並非老夫多慮,而是殿下日夜笙歌,聖上必然不悅。」魏徵道,「更何況,殿下寵幸的還不是一般的太常樂人,而是一名孌童!」
「我寵幸孌童不假,但這事會損害聰明嗎?沒聽說過啊!」
「身為儲君,需要的不光是聰明,還有德行。寵幸孌童,損害的便是德行!」
「德行?」李承乾微微冷笑,「自古以來,成者王侯敗者賊,只要贏了,天下人都會給你歌功頌德;若是輸了,再好的德行又有何用?」
「殿下,暫且不說你這話有所偏頗,即便這話是對的,你也得考慮怎麼才能贏。若以老夫看來,一個聰明有餘德行不足的儲君,便很可能會輸!」
「這可不好說。魏王能不能鬥得過我,還在未定之天。」
「但就稱心這件事來說,你便是在授人以柄,魏王不可能不加以利用!」
「那就讓他利用好了。」李承乾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倒要看看,最後到底鹿死誰手!」
「殿下,你寵幸稱心,可曾調查過他的身份和來歷?」
「我知道,他父親十幾年前犯事被砍了頭,但這又能說明什麼?事情不都過去了嗎?」
魏徵苦笑:「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但有些事,不論時隔多久,都永遠過不去!」
「比如什麼?」
魏徵看著李承乾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比如謀反。」
李承乾一怔:「您是說,稱心的父親當年是因謀反被誅的?」
魏徵點點頭。
「具體是何情由?」
「我若說出具體情由,殿下恐怕會更為駭異。」
李承乾下意識地身體前傾,盯著魏徵:「太師快說,究竟何事?」
「稱心之父,名陸審言,武德年間任職尚輦奉御,即高祖身邊近臣,官職雖然不高,卻因恪盡職守而頗受高祖賞識。」魏徵回憶著,目光變得邈遠,「武德九年,玄武門事變發生時,陸審言自始至終守在高祖身旁,經歷了那場不堪回首的往事。高祖退位後,據說陸審言便一直心存怨懟。貞觀二年,他在一次酒後對友人說了一句話,被人告發,旋即下獄。聖上聽到那句話後,雷霆大怒,立刻以謀反罪名斬了陸審言。可惜啊,名為『審言』,實則出言未審、禍從口出啊!」
李承乾蹙緊了眉頭:「就為了酒後的一句話,父皇便說他謀反?」
魏徵苦笑。
「到底是一句什麼話?」
魏徵看著他:「殿下,這句話我若說出口,我也罪同謀反了。」
李承乾沉吟片刻,又道:「那我只問太師一個問題,陸審言那句話,是不是說出了玄武門事變不為人知的內情?」
魏徵猶豫了許久,最後點了點頭。
李承乾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殿下,老夫言盡於此,該怎麼做,相信殿下自有決斷。」
魏徵說完這句話,便告辭離去了。李承乾一直呆呆地坐著,甚至連魏徵走的時候都忘記了起身相送。
殿外,稱心和阿福還在說話,李承乾不知何時已無聲地走到他們身後。
二人察覺,慌忙起身。阿福躬身一揖,趕緊溜了。稱心觀察著李承乾的臉色,輕聲道:「殿下,太師是不是提起我的事了?」
李承乾還在出神,聽見他說話,道:「你說什麼?」
稱心又說了一遍。
李承乾笑了笑:「沒有,他提你做什麼?他是跟我商量別的事。」
稱心看著他:「殿下,要不,去曲江池的事,就算了吧。」
「幹嗎要算了?不是都說好了嗎?」
稱心遲疑著:「我這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
李承乾看著他,心中疼惜,卻又不得不佩服他直覺的敏銳。事實上,聽完剛才魏徵一席話,李承乾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因為稱心並非一般的孌童,而是牽扯到了謀反案,並且案情還牽涉到玄武門事變的隱秘內幕,倘若此事讓魏王拿去做文章,父皇必定不會輕饒了自己,說不定盛怒之下廢掉自己的太子位都有可能。
是故,李承乾不得不暗暗下了一個決心:送走稱心。
至少要暫時讓他離開東宮,等日後自己繼承了皇位,再把他接回來。
雖然這些話很難說出口,而且一定會傷了稱心的心,但長痛不如短痛,所以李承乾一番猶豫之後,終究還是一咬牙,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最後道:「過兩天游完曲江,我便命人直接送你離開長安,你的去處我會安排妥當的。」
稱心一聽,整個人便僵住了,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稱心,我不是要趕你走,也不是要從此跟你分開,只是讓你暫時離開一陣子,避避風頭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稱心頻頻點頭,淚水漣漣,「像稱心這種罪臣之後,本來便是不該連累殿下的,是稱心沒有自知之明,對不起殿下……」
李承乾大為不忍,柔聲道:「稱心,這都是你父親做的事情,跟你無關,你不必自責。何況你父親也不一定有錯,日後,我要是繼承了皇位,一定下旨重審此案,為你父親平反,讓你揚眉吐氣,不再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稱心抬起臉,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殿下此言當真?」
「當然,我怎麼會騙你呢?」李承乾攬過稱心的肩頭,輕輕抹去他臉上的淚水。
片刻後,二人相擁著向東宮深處走去。
濃濃的夜色很快便把他們吞沒了。
大殿的台階旁,阿福躲在暗處,一直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轉身離開。
「你說什麼?!」
兩儀殿內,李世民驀然聽到劉洎奏報,說太子寵幸孌童,而且那個孌童還是昔日因謀反被誅的陸審言之子,頓時怒目圓睜、臉色鐵青。
「陛下息怒。」劉洎站在下面道,「臣目前也只是風聞,尚未證實,說不定此事只是誤傳而已。」
趙德全侍立一旁,也不禁感到驚愕。
「無風不起浪。」李世民冷冷道,「既然有傳聞,那就一定有原因!」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此事不僅關係到太子殿下的聲譽,還牽扯到當年的謀反案,實在非同小可,臣還是懇請陛下親自查證,以免冤枉了太子。」
「說得對!」李世民立刻站起身來,對趙德全道:「走,跟朕去東宮!」
趙德全大驚,卻又不敢阻攔。
「陛下!」劉洎趕緊趨前一步,躬身一揖,「現在便去東宮,臣以為不妥。」
「為何?」
「就算陛下在東宮找到了那個孌童稱心,也不能證明任何事情,太子完全可以說他是正常欣賞歌舞,而且根本不知道稱心的底細。如此一來,非但無法弄清事實,反而陷陛下於難堪之地。」
李世民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坐了回去,道:「那依你之見呢?」
「陛下,臣倒是有一個簡便且有效的辦法,只是臣說出這個辦法之前,還要先請陛下恕罪。」說著,劉洎官袍一掀,跪了下去。
李世民詫異:「你何罪之有?」
「回陛下,臣為了製造條件讓陛下查證此事,便暗中命人到東宮打探消息。臣此舉雖出於一片公心,但畢竟擺不上檯面,故而心中慚愧,只能向陛下請罪。」
李世民淡淡道:「你自己都說是出於公心了,那還有什麼罪?起來吧,說說,你都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謝陛下!」劉洎起身,「臣得知,兩天之後,太子要微服帶稱心到曲江遊玩,但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你所謂的辦法,就是讓朕也微服到曲江一遊,親眼看看此事嘍?」
「陛下聖明!臣以為如此一來,太子便不能說他與稱心毫無關係了。當然,如果到時候事實證明,太子並無任何不軌之舉,只是臣捕風捉影,那便可還太子清白,更是再好不過。」
「劉洎,你這人說話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啊!」李世民淡淡笑道,也不知是讚賞還是揶揄。
劉洎微微一驚,連忙又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只是出於本心,有什麼便說什麼,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並非蓄意為之。」
「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請罪。在門下省做事,本來便是要心思縝密、做事嚴謹,這又不是什麼缺點。」李世民道,「都說你是做侍中的料,今日看來,這話倒也中肯。」
「謝陛下!」劉洎起身,心中暗喜。
蕭君默把米滿倉叫到了家裡,商量如何營救辯才父女。
米滿倉起初死活不同意,直到聽蕭君默開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高價,才動了心。然後,二人又經過一番艱難的討價還價,最後才以三十錠金子的價錢成交。
接下來,二人又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商量出了一個營救計畫。
米滿倉發牢騷,結結巴巴說救了辯才父女,他自己就得跑路了,今後整個大唐恐怕都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處。
蕭君默說你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這三十錠金子可是我的全部家當,聖上這些年給我的賞賜都在這兒了,拿著這些錢你走到哪兒不是個富家翁?這回你家的米算是滿倉了,可我家的米倉卻空了。
米滿倉嘿嘿一笑,說這就是你們做男人的苦惱了。
蕭君默一怔,說這跟男人不男人有什麼關係?
米滿倉又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大意是你就別裝蒜了,你喜歡楚姑娘,一心想娶她,自然得付出代價,像我們這種淨了身的人多好,也不用花錢娶媳婦,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蕭君默又好氣又好笑,說:「你是哪隻眼睛看出我喜歡楚離桑了?」
米滿倉哧哧笑著,說這還要用眼睛看嗎?聞都能聞得出來!
蕭君默翻了翻白眼,趕緊岔開話題,說別扯這些沒用的了,趕緊再把計畫討論一下,看看還有沒有什麼紕漏。隨後,二人又商量了好一會兒,蕭君默才取出十五錠金子,作為定金給了米滿倉,然後送他出門。
二人剛走到門口,桓蝶衣就徑直走了進來,一看到身著便裝卻面白無鬚的米滿倉,頓時一臉狐疑。直到米滿倉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桓蝶衣才收回目光,問道:「他是誰?」
「一個朋友。」
「你口味可真雜,連這號朋友都有?」
「什麼意思?」蕭君默裝糊塗。
「別裝了,他不就是一個宦官嗎?」
蕭君默一笑:「宦官怎麼了?宦官也是人,怎麼就不能交個朋友說個話了?」
「你跟他交朋友,恐怕不是為了跟他說話吧?」
蕭君默心裡暗暗叫苦,嘴上卻道:「你可別冤枉我,我口味再雜,也不至於跟他怎麼樣吧?」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我不是說你跟他怎麼樣。」
「那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跟他交朋友,不是為了跟他說話,而是要通過他跟某人說話。」桓蝶衣盯著他,「我說得對嗎?」
老天爺,女人的直覺真是太可怕了!蕭君默在心裡連連哀嘆,只好強作笑顏:「對了,你那天不是說要逛街嗎?我今天剛好沒事,走,陪你逛街去。」說著趕緊朝門口走去。
桓蝶衣一把攔住他,又盯住他的臉:「被我說中了吧?」
「說中什麼了?」蕭君默苦笑,「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找這個宦官,就是想讓他幫你入宮去找楚離桑吧?」
「她一心要找我報仇,我會主動去找她?」蕭君默不悅道,「何況私闖宮禁就是死罪,我吃飽了撐的去找死啊?桓蝶衣,難道師兄在你眼中就是這麼傻的一個人嗎?」
桓蝶衣仍然看著他,冷冷道:「是。」
蕭君默哭喪著臉:「蝶衣你就別再胡攪蠻纏了……」
「我沒有胡攪蠻纏!」桓蝶衣道,「我說你傻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犯傻!我覺得你現在就是這樣!」
「你無憑無據的,憑什麼這麼說我?」蕭君默急了。
「你看你看,被我連連說中,欲辯無詞,結果就惱羞成怒了吧?」
「行了行了,我辯不過你。」蕭君默抱拳告饒,「你還逛不逛街了,不逛我可一個人去逛了。」
「我沒心情了。」
「怎麼就沒心情了?」
「我不想一個男人陪我逛街的時候,心裡卻想著另外一個女人。」桓蝶衣丟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君默怔怔站在原地,直到桓蝶衣離開許久,還是沒有回過味來。
李泰自己都沒料到,明明不想再來棲凰閣了,可到了蘇錦瑟跟他約定的時間,居然鬼使神差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棲凰閣依舊是一派紙醉金迷,鶯鶯燕燕們依舊站在廳堂裡搔首弄姿,老鴇見到他依舊是滿臉堆笑、慇勤備至,可李泰一走進來,心裡卻立刻生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酸澀與陌生之感。
蘇錦瑟看到他出現在雅間門口的時候,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仍舊像往常一樣笑靨嫣然地迎上來,輕輕摟住他的胳膊,然後把香唇貼在他耳旁,說著兩人之間常有的那些私密體己話,彷彿三天前的那一幕根本沒有發生。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把一個如此優雅又風情萬種的女人,變得如此神秘又令人心懼?
李泰想,一定是這個問題背後的答案,再次吸引自己來到了棲凰閣。
「殿下今夜能賞光,就說明您不怪罪奴家了,是吧?」蘇錦瑟陪他走到榻上坐下,給他斟了一盅酒。
「快讓你的娘家人出來吧,別耽誤我的工夫。」李泰冷冷道。
蘇錦瑟眼中掠過一絲感傷,似乎因李泰的冷漠而心生悵然,但旋即恢復了笑容:「也對,殿下日理萬機,奴家是不該跟您多說話。」說完便徑直走到珠簾前,輕聲道:「先生,魏王殿下到了,您可以出來了。」
話音落處,一個五十多歲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撥開珠簾走了出來。此人身材頎長,面貌儒雅,但眼中卻有著一種儒者和商人都沒有的凌厲和威嚴。他面帶微笑,直接走到李泰面前,拱手一揖,朗聲道:「在下王弘義,祖籍山東琅玡,乃蘇錦瑟養父,行商為業,雲遊四方,今日初入京師,便能得見魏王殿下,實乃三生有幸!」
蘇錦瑟若有若無地看了李泰一眼,悄悄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李泰上下打量著這個叫王弘義的人,口氣並不太客氣:「閣下既然是琅玡王氏,那也算是世家大族了,怎麼就淪落成商人了呢?」
「殿下說得是。」王弘義並未理會他的揶揄,淡淡笑道,「若說三百年前,從中原到江左,琅玡王氏的確都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但經此多年離亂,早已不復昔日榮光。如今一無權,二無勢,空有郡望而已,若不經商自存,何以安身立命呢?」
「是啊,想當年,『王與馬,共天下』,那是何等風光煊赫!王氏一族的權勢,可是連晉朝皇帝都要敬畏三分哪!」李泰哂笑道,「可惜今日卻湮沒無聞,這是不是要怪你們這些後人不肖啊?」
李泰所說的「王與馬,共天下」,是著名的歷史典故,指的就是東晉初年,琅玡王氏一族與晉朝司馬皇族共治天下的局面。當時西晉經「五胡亂華」「永嘉之禍」而滅亡,衣冠南渡後,晉元帝司馬睿依賴大士族王導、王敦兄弟的鼎力輔佐,才在江東站穩了腳跟,開創了東晉。當時,王導位高權重,聯合南北士族,運籌帷幄,縱橫捭闔,政令己出;王敦則總掌兵權,專任征伐,後來又坐鎮荊州,控制都城建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司馬睿登基之日,竟惶恐地拉著王導的手同坐御榻,一同接受群臣朝賀,表示願與王氏共有天下。此後,王氏家族的權勢達於極盛,「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在江左維持了二十餘年。即使後來庾氏家族代之而興,王氏家族的政治勢力、社會地位和文化影響仍是經久不衰。一代書聖王羲之,便是王導的堂侄。
「殿下所言非虛。」王弘義聽到李泰冷嘲熱諷,卻不以為意,「家道淪落,我等不肖子孫自然是愧對先人!只不過,世事無常,時運輪轉,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興亡之間自有定數,盛衰更迭亦是常理。以此而論,我王氏一族既已沉寂二百多年,有朝一日因緣際會、否極泰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泰聞言,終於收起嘲諷的神色,看著王弘義道:「閣下既有此抱負,可見不是一般的商人,那麼閣下究竟做何營生,可否告知呢?」
王弘義笑了笑:「既然殿下垂問,在下也就直言不諱了。在下經營的並不是物,而是人。」
「哦?」李泰眯著眼睛,「人又如何經營?願聞其詳。」
「說起人之經營,古往今來,最成功之人,莫過於秦國丞相呂不韋了。想當年,他不過是一介商人,雖腰纏萬貫卻地位卑微,而秦國公子嬴異人也不過是趙國的一個人質,可就是在呂不韋的苦心經營之下,嬴異人最後變成了秦王,呂不韋也成了國相。可見世間最大的營生,從來都不是物,而是人。」
李泰臉色一沉:「閣下的意思,是不是把本王當成嬴異人,把你自己當成呂不韋了?」
由於王弘義說的是「奇貨可居」的典故,所以無形中就把李泰比喻成了像嬴異人一樣的「奇貨」,李泰自然是滿心不悅。
王弘義連忙拱手:「殿下誤會了,在下只是打個比方,以此回答殿下『人如何經營』的問題,絕無褻瀆殿下之意。」
李泰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緩下臉色,示意王弘義入座,道:「閣下此來,想必也是有誠意的,只是不知閣下有什麼能力幫助本王?」
王弘義在另一邊榻上坐下,淡淡一笑:「在下的能力,還是一個字:人。」
「什麼意思?」
「想當年,聖上在藩時,麾下可謂謀士如雲、猛將如雨,秦王府中又蓄養了八百死士,因而才有後來的玄武門之事。今日殿下若欲傚法聖上,豈可麾下無人?」
李泰微微一震,重新打量著對方:「那閣下都有些什麼人?」
「在朝,有謀臣,可供殿下驅使;在野,有死士,可為殿下效死!」
李泰一驚:「你在朝中也有人?」
王弘義含笑不語。
李泰一邊凝視著他,一邊心念電轉,猛然想起了什麼:「你既然是琅玡王導的後人,那必定也是王羲之的後人了?」
王弘義微微頷首。
李泰又在腦中急劇搜索著最近獲知的有關《蘭亭序》之謎的所有片段,突然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句:「先師有冥藏。」
他記得房遺愛說過,這是甘棠驛那支江湖勢力的接頭暗號,其首領的代號為「冥藏」,手下有人潛伏在朝中,代號為「玄泉」。
王弘義仍舊面帶微笑地看著李泰,從口中輕輕吐出了一句:「安用羈世羅。」
李泰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整個人從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道:「你……你就是冥藏先生?!」
李泰沒有聽見回答,而依舊只看見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曲江池畔,豔陽高照。
江上波光粼粼,岸邊遊人如織。
時節已是初夏,暖風熏人,到此遊玩的紅男綠女們雖已換上輕衫薄紗,但還是被明晃晃的陽光逼出了一頭細汗。李承乾和稱心都身著便裝,漫步來到北岸的一處石欄邊。稱心顯然很開心,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處張望,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恨不得把所有的美景在一瞬間盡收眼底。
李承乾看著他,內心頗感欣慰。
稱心的額頭、鼻尖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李承乾掏出汗巾,伸手要幫他擦。稱心連忙要去接汗巾,李承乾卻執意推開他的手,輕柔地幫他擦拭了起來。
一旁經過的路人無意中看見這兩個男子的曖昧舉動,無不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稱心羞澀,忙低聲道:「殿下,還是我自己來吧,別讓人家說閒話。」
「怕什麼?」李承乾不以為然,「是他們少見多怪,一群田舍夫!」說完狠狠地掃了圍觀路人一眼。
太子畢竟是太子,雖然穿著便裝,卻自有不言而威的霸氣。路人被他的目光一掃,果然心頭一凜,紛紛走開了。
「殿下好威風!」稱心笑道。
「這是當然!」李承乾傲然道,「他們要是再多看一眼,我就讓封師進把他們一個個扔到江裡去餵王八!」
封師進是太子左衛率,也就是東宮的侍衛長,當初正是他帶人到伊州抓了陳雄的小舅子。此刻他也穿著便裝,正與幾名手下分散在四周暗中保護。待會兒游完曲江,李承乾正是要讓他護送稱心前往終南山,那裡有一處李承乾幾年前精心修建的別館。
稱心聞言,不禁捂嘴而笑。
李承乾看著他白裡透紅的臉龐,忍不住又伸手在他臉頰上揩了一把。
此時的李承乾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距離他們不過數十步遠的山坡上,有一座涼亭,微服的李世民正坐在亭子裡,把他們二人的一舉一動全部看在了眼裡。李世民身邊,是同樣身著便裝的李世勣及其手下。
李世民的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驀然閉上了眼睛。
李世勣和手下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知道,這是皇帝內心最為震怒的表現。
日近中天,一陣熱風從江面拂來,李承乾頓覺燥熱難當,便對稱心道:「熱死人了,到馬車裡躲躲吧,順便吃點東西。」說著便牽起稱心的手,鑽進了停在一旁的馬車裡。
封師進正想走近馬車一些,突然覺得腰部被什麼硬物抵住了,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再抬頭一看,李世勣正面帶笑容看著他。
「封將軍,別亂動,刀子不長眼。」
與此同時,他的幾個手下也都被李世勣的手下以相同手法制住了。
封師進大為驚愕,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李世民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封師進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掉了下來。
李世民慢慢朝馬車走過去。到了馬車前,剛想伸手去掀車簾,忽然想到什麼,又把手縮了回來,悄悄靠近一步,開始側耳聆聽。
此刻,馬車裡的李承乾和稱心根本沒有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麼。兩人正拿著糕點互相餵食,輕聲嬉笑。
「殿下,你答應我的,要經常到終南山看我,你可不能食言。」稱心道。
「當然不會。」
「你發誓。」稱心撒著嬌。
李承乾不假思索:「我發誓,若是食言,就讓天打五雷轟!」
稱心趕緊摀住他的嘴:「不許發這麼重的。」
李承乾想了想:「那我發誓,若是食言,就讓父皇廢了我的太子位!」
馬車外,李世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稱心歪著頭沉吟了一下,道:「這個誓我接受,其實當太子也不見得多好,不當反而更自在。」
李承乾笑:「你倒是心寬,這世上的男人,有誰不想當太子的?就說我四弟魏王吧,拼了命都想謀我的太子位!」
「他想謀,索性就讓給他好了。」稱心道,「你跟我一起,咱們只當逍遙自在的樂人。」
李承乾苦笑:「既然生在了帝王家,身上便有一份責任,豈能像你這般逍遙快活?」
車外,李世民聞言,似乎稍覺寬慰。
「還有件事你也不能食言。」稱心道。
「什麼事?」
「將來你若做了皇帝,一定要還我爹清白。」
「這是自然。」李承乾想著什麼,忽然道,「稱心,你爹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車外,李世民眉頭一緊,越發凝神細聽。
「聽我娘說起過一些,也沒多少。」
「那你知不知道,你爹當年是說了一句什麼話,才出事的?」
稱心神色黯然,點了點頭。
李承乾目光一亮:「那你快告訴我,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稱心眼中泛出驚恐:「殿下,我爹就是因為這句話被砍頭的,你……」
「沒事的,這兒就咱倆,又沒旁人。」李承乾忙道,「你想讓我日後重審你爹的案子,你就得告訴我實情,對吧?」
稱心猶豫半晌,才囁嚅道:「殿下真的相信,我爹他……他是清白的嗎?」
「那就得看你爹說的是一句什麼話了,所以,你必須告訴我。」
又糾結了片刻,稱心才終於鼓足勇氣,道:「我爹說,當年秦王不僅在玄武門殺害了兄弟,而且,在六月四日那一天,他還……」
「還什麼?」李承乾睜大了眼睛。
「還……還囚君父於後宮。」
李承乾渾身一震,如遭電擊。
至此他終於明白,父皇當年為何會不由分說地以謀反罪名誅殺陸審言了,原來玄武門事變只有一半真相被外人所知,另一半真相卻被父皇刻意掩蓋著,不料竟被陸審言的一句酒後真言給捅破了!
「囚君父於後宮」,這句話雖然只有短短六個字,但裡面包含的東西卻足以石破天驚。
在李承乾的記憶中,從小到大,父皇對外宣稱的玄武門事變真相,一直都是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如何三番五次想謀害他,他為了自保,迫於無奈才發動政變,殺了太子和齊王。然而關於事變當天高祖李淵的情況,父皇卻一直諱莫如深、語焉不詳,只說事變爆發時,高祖正與裴寂、蕭瑀等一幫宰輔重臣在海池上泛舟,直到尉遲敬德奉父皇之命,「擐甲持矛」入宮護駕,並奏稱太子、齊王已因謀反被誅,高祖才如夢初醒,得知了事變經過。
對此李承乾一直覺得蹊蹺,後宮的四大海池距離玄武門都不算遠,為何秦王府部眾與東宮、齊府兵兩幫人馬在玄武門殺得雞飛狗跳,高祖竟然毫無察覺,而仍在海池愜意泛舟呢?宮裡有那麼多禁軍士兵、宦官宮女,居然沒有一個人在事變爆發之初立刻向高祖稟報,而是等到事變已接近尾聲時,才由尉遲敬德入宮奏明高祖,這符合常理嗎?
當然,儘管李承乾有所懷疑,他也不可能去深究這一切。因為在這場事變中取得完勝,進而當上皇帝的是他的父親,從而被立為太子的李承乾也是這件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又怎麼可能替失敗的一方——無論是太子、齊王還是高祖——去追究真相呢?
李承乾沒有這麼傻,所以上述疑問便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他淡忘了。
然而,此時此刻,突然到來的真相卻令李承乾萬分震驚,也重新掀起了他內心的巨大波瀾。很顯然,所謂「高祖泛舟海池」的一幕肯定是父皇事後捏造的謊言,正如陸審言這句話所透露的一樣,當時的真相,一定是父皇在玄武門誅殺了太子和齊王后,立刻率部入宮囚禁了高祖,並逼迫高祖下詔,宣佈太子和齊王是謀反者,而秦王則是正義的一方。之後,高祖又下詔冊立秦王為太子,繼而主動退位讓秦王登基,顯然也都是在秦王武力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無奈之舉。
真相大白的這一刻,李承乾不禁汗流浹背,久久回不過神來。
稱心驚恐地看著他,嘴唇顫抖著:「殿下,您……您怎麼啦?」
還沒等李承乾回話,車門的簾幕就被一隻大手猛然掀開,然後皇帝李世民暴怒的臉龐便同時映入了二人萬般驚駭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