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默把營救辯才和楚離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記得,大概是兩個月前的這一天,他抓捕了辯才,所以定在同一天營救辯才,就是為了凸顯還債的意味,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滿倉說的,這件事一做,自己就只能跑路了,長安肯定是回不來了,就連大唐天下是否還有容身之處都不好說。但蕭君默現在儘量不去思考未來,因為想了也沒有多大意義,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動前一天,蕭君默給自己打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裡面只有幾錠金子、幾貫銅錢、一副火鐮火石、一卷《蘭亭集》、一枚玉珮,還有那枚「羽觴」。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後值得帶走的卻只有這幾樣東西,蕭君默不禁有些悵然。
短短兩個月前,他還是堂堂的玄甲衛郎將,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可眼下,他卻是一個養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沒有半個親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被朝廷通緝的欽犯,即將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著行囊,蕭君默想了想,還是把那枚玉珮挑出來,貼身佩戴在了胸前。這是尋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線索,可不能弄丟了。然後,蕭君默走出了家門,想去找幾個他還心存掛念的人,因為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長安了,所以必須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情,蕭君默心裡不免一陣傷感。當然,李世勣並沒有看出來,仍然在勉勵他盡忠職守,將來好加官晉爵、光耀門楣。蕭君默嘴上敷衍,心裡卻連連苦笑。
大約聊了半個時辰,蕭君默告辭而出,走到門口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眼淚。
接著,他去找了桓蝶衣,卻走遍整個衙署都沒看見她,最後才聽同僚說她好像出任務了。蕭君默只好作罷,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鬧鬧的一幕幕,心裡和眼底就同時湧起了一種溫潤之感。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桓蝶衣喜歡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離桑的醋,這一點就更是表露無遺,然而蕭君默始終只把她當成妹妹,從沒往那個地方想。
蝶衣,對不起,師兄讓你失望了。離開玄甲衛衙署的時候,蕭君默默默在心裡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如意郎君。雖然師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無論在海角還是天涯,師兄都會遙遙祝福你。
最後,蕭君默想起了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此時的蕭君默忽然很想見他最後一面。
這個人就是魏徵。
魏徵對蕭君默的突然到訪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後,蕭君默開門見山地說自己要出一趟遠門,所以來看一看太師,興許將來見面的機會就少了。魏徵有些訝異,然後用那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才淡淡笑道:「年輕人出去闖一闖、多歷練歷練也是好的,不過長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遠,你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蕭君默忽然有些後悔跟他說了實話。因為他連自己去哪裡、做什麼都不問,就像是已經猜出他的想法似的。「太師,您都不問問我想去哪裡、作何打算嗎?」
魏徵一笑:「要是想說,你自然會說;若是不想說,我又何必多此一問?」蕭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像特別簡單,有時候又顯得特別複雜。
「太師,」蕭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珮,「您認識這枚玉珮嗎?」
魏徵接過去看了一眼,搖搖頭:「從沒見過。怎麼,有什麼來歷嗎?」
蕭君默觀察著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與魏徵見最後一面了,蕭君默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便道:「太師,您知道嗎?我爹,其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這枚玉珮的主人才是。」
饒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終於出現了波動。
「有這種事?」魏徵極力掩飾著,「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給我留下了一份帛書。」
魏徵微微一震。他萬萬沒想到,蕭鶴年臨終前竟然會打破他們二十多年來的約定,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蕭君默。可看蕭君默的神色,似乎又不太知道內情。「那,你爹有沒有說,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本來他已經在帛書中寫了,只可惜……」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裡,帛書被老鼠咬得稀爛,我只找到了幾塊布片,只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卻不知道是誰。」
這是魏徵第一次聽到蕭鶴年最終的遭遇,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蕭鶴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裡難過,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真是可惜。」
「太師,我爹追隨您多年,按說我的身世,他一定不會對您隱瞞吧?」
魏徵躲開他的目光:「話雖如此,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麼都告訴我。」
「那就是說,對我的身世,您確實一無所知嘍?」儘管明知這一問純粹是白問,蕭君默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魏徵搖搖頭:「確實一無所知。」
「太師,假如說我現在馬上就要死了,您會不會把真相告訴我?」蕭君默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這麼說。
魏徵愕然:「賢侄何出此言?我實在是不知情,否則何必不告訴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何都要瞞著我。」蕭君默悵然道,「我只能猜測,我的生父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經歷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你們不讓我知道真相,其實是為我好,對嗎?就像不讓我捲入《蘭亭序》的謎團中,也是為我好一樣。」
魏徵心裡,再次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些許畏懼。跟他交談,實在是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君默,往事已矣,就算什麼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何必去追問那麼多呢?」
「當然,一頭豬什麼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蕭君默一臉譏笑,「可我是人,而人終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只要活著就滿足了,對不對太師?」
「賢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是連生存都很艱難的。所以,為了活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念想,割捨自己的情感。即使這麼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著,為了活著捨棄那些,就是值得的。」
「是嗎?那假如現在就讓太師您放棄嫡長繼承製,讓您擁護魏王登基,以此來換取您活下去,您願意嗎?您還會認為這是值得的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
魏徵一怔,後背登時沁出了冷汗:「賢侄,不瞞你說,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經捨棄了許多,之所以還留著一口氣,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也只是因為還有一點責任不敢放棄罷了。倘若真如你所說,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這麼說,太師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樣嗎?」蕭君默道,「人心裡頭的東西,不管是叫念想,還是叫責任,終究是比活著本身更重要的。為了這些,活著就有意義;若捨棄這些,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
魏徵忽然有點激動,贊同地點點頭:「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賢侄所言,與古聖人的教誨可謂精髓相通啊!」
「既然太師贊同我的想法,又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麼重要,而絲毫不顧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這一刻,魏徵幾乎有了一種衝動,很想把一切都告訴這個迷惘神傷的年輕人,同時卻又驀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個玉珮主人對他的囑託,心中瞬間陷入交戰,額頭在不經意間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後,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臉,歉然笑道:「這鬼天氣,明明才剛小滿,就已經這麼熱了。」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便又拿起玉珮道:「太師,晚輩才疏學淺,不知道這玉珮上面的文字和圖案都是什麼意思,太師能不能幫晚輩分析一下,至少給晚輩一些線索?」
魏徵聽出來了,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是在給出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讓自己透露一些線索給他,又不至於讓自己違背當年對玉珮主人的承諾。魏徵覺得,眼下看來,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可以緩解雙方內心的煎熬了。
思慮及此,魏徵便接過玉珮,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才道:「據老夫所知,這靈芝和蘭花,一般有象徵子孫的意思,所以賢侄的猜測沒錯,這應該就是你的生父留給你的。」
蕭君默知道魏徵已經接受了他的辦法,心中一喜,忙道:「還有呢?」
「還有嘛……」魏徵翻看著玉珮,「這『多聞』二字,首先當然是勉勵你廣學多聞;其次,這兩個字好像是佛教用語,這會不會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關呢?」
雖然這樣的線索極為寬泛,但至少聊勝於無。說起佛教,蕭君默還是有些瞭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間,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由於高祖李淵追認老子李耳為先祖,崇信道教,所以對佛教並不太友善,甚至在武德九年一度有過滅佛的想法,後來多虧了太子李建成勸諫,佛教才避免了一次法難。
不知為什麼,蕭君默想到這段往事,便信口對魏徵說了,不料魏徵突然臉色一變,趕緊岔開了話題。蕭君默大為狐疑,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說起這個話題魏徵就變得如此緊張。難道,自己的生父跟這起事件有關?
魏徵又扯了些別的話題,然後很客氣地挽留蕭君默在府上吃飯。蕭君默知道再說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便起身告辭。
魏徵親自把他送到了府門口,最後說道:「賢侄,老夫還是那句話,不論你走多遠,去做什麼,最後一定記得要回來,這裡才是你的家。」
蕭君默心裡越發酸楚,連忙深長一揖,便匆匆上馬離開了。
魏徵站在府門前,一直目送著蕭君默的身影慢慢消失,眼中竟隱隱有些濕潤。
賢侄,老夫何嘗不想告訴你一切?只是故人當年千叮萬囑,一定不能讓你知道身世真相,更不能讓你捲進朝堂的紛爭之中,只希望你做個普通人,平平安安過完一生。老夫既然承諾了故人,就不能不信守諾言。所以賢侄,請你原諒老夫吧,老夫能對你說的,也只有這麼多了。日後,你若能自己查出真相,那是你的造化,也是你自己選擇的命運,最後當然只能由你自己承擔。老夫已時日無多,別無所求,只求無愧於本心,無愧於故人!
蕭君默離了魏府,策馬出了春明門,快馬揚鞭朝白鹿原馳去。
該見的人都見了,最後,他當然還要到父親的墳上去祭拜一下。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日後想上墳掃墓都沒機會了,蕭君默心裡對這個養父充滿了愧疚。
他買了很多祭品,供上了墳頭,還在墓碑前點了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便靜靜跪在墳前,在心裡陪父親聊天說話。
天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不遠處的灞水煙雨迷濛,週遭的景物越發顯得淒清和蒼涼,彷彿是在襯托蕭君默此時的心情。
他閉著眼睛,卻驟然感覺有一股殺氣自四面八方瀰漫了過來。
蕭君默一動不動,直到身後的殺氣逼近至三尺之內,才突然轉身,一躍而起,同時佩刀出鞘,寒光一閃,直接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且自後背穿出。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根本沒有給對手反應的機會。
那個偷襲的黑衣人高舉著橫刀,低頭看了胸口一眼,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蕭君默猛然把刀抽回,一道血光噴濺而出,黑衣人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此刻,四周至少有三十名黑衣人,以蕭君默和墳墓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密閉的圍獵一般的圓圈。而且,圓圈正在不斷收緊。方才偷襲未遂的那名黑衣人,顯然只是投石問路跟他打個招呼而已。真正的獵殺,現在才剛剛開始。
蕭君默迅速判斷了一下目前的形勢,心中暗暗一凜。
看這些人的裝扮,很可能正是甘棠驛松林中的那夥人,也就是冥藏的手下。
很顯然,蕭君默當初狠狠耍了冥藏一把,他現在是派人報仇來了,而且看這樣子,頗有志在必得之勢。如果是在樹林中或者街區坊巷之中,蕭君默相信對付這三十名刺客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他可以借助障礙物躲閃騰挪,將他們各個擊破,實在不行,要逃命也比較有機會。可眼下要命的是,這裡是一片無遮無攔的開闊地,必須跟他們實打實地正面對抗,饒是他武功再高,在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包圍圈縮至兩丈開外的時候,一名黑衣人突然獰笑了兩聲,開口道:「蕭君默,咱們又見面了!」
楊秉均?!
蕭君默定睛一看,說話的人臉上蒙著黑布,左眼上竟然遮著一個黑眼罩,但從僅剩的右眼還是可以認出,此人正是楊秉均。
「楊使君,才多久沒見,你怎麼把眼珠子給弄丟了?」蕭君默笑道。
楊秉均索性扯下臉上的黑布,冷冷道:「這還不是拜你所賜?!」
「哦?這就奇了!」蕭君默道,「自從洛州一別,我就再沒見過你了,何以弄丟了眼睛卻賴到我頭上?」
「要不是你,老子現在還是堂堂洛州刺史,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又怎麼會被冥藏先生剜掉眼珠子?」楊秉均咬牙切齒。
蕭君默當即明白了,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了!當官你不稱職,連做賊你都做不地道,冥藏懲戒你一下也是應該的。」
「小子,別太得意,張大眼睛瞧瞧,你今天還逃得掉嗎?」楊秉均獰笑,「正好你爹的墳在這裡,待會兒我讓弟兄們把墳刨開,讓你和你爹合葬,也省了一塊墓地。」
蕭君默呵呵一笑:「使君倒是想得周到,只怕我手裡的龍首刀不答應!」
楊秉均不再言語,右手一揮,所有黑衣人立刻一擁而上,數十把寒光閃閃的橫刀同時攻向蕭君默,或砍,或刺,或劈,或挑,或揮,或掃,幾乎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刀網,不給他任何逃生的機會。
蕭君默右足在墓碑上輕輕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然後一個鷂子翻身,脫開合圍,落在兩名黑衣人身後,手中刀一刺一砍,兩人當即倒地。緊接著,長刀又劃出一道弧光,與另一邊的三把橫刀依次相交,鏗鏘聲起,三個黑衣人均被震退數步。蕭君默長刀一挺,竟然徑直衝向了楊秉均。
楊秉均一驚,連忙拔刀在手,快速後退幾步,口中大喊:「快圍住他,殺了他!」
就在蕭君默的刀鋒離楊秉均面門不過兩步遠的地方時,一眾黑衣人終於再次圍住了他,蕭君默不得不回手格擋。兵刃相交,火星四濺。蕭君默稍不留神,後背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楊秉均一臉獰笑。
太極宮,甘露殿。
李承乾面如死灰地跪在殿中,旁邊站著輕鬆自若的李泰。李世民在御榻前來回踱步,邊走邊問一旁的趙德全:「吳王快到了沒有?」
「回大家,按路程算,快的話今日午時便能到,就算慢一點,暮鼓前也能趕到。」
「吩咐下去,一入宮立刻到這裡來見朕!」
「老奴遵旨。」趙德全回頭跟一個宦官說了下,宦官匆匆退了出去。
「還有雉奴呢,怎麼到現在也還沒來?」李世民一臉焦躁。
「大家別急,老奴這就讓人再去催催。」趙德全說著,趕緊又回頭點了一名宦官……
宮中甬道,長孫無忌與一名眉清目秀的華服少年匆匆走來,身後跟著一群宦官宮女。
這個少年就是李世民的第九子,也是嫡三子李治,時年十五歲,小名雉奴。李治時封晉王,遙領並州都督,因年齡尚小,並未就藩,也未開府,至今仍居宮內。他半個時辰前便接到了父皇的傳詔,但長孫無忌卻一直拉著他叮囑個沒完,所以就來遲了。
「雉奴,千萬記住,待會兒不管你父皇說什麼都不能頂嘴,就算罵你你也得受著。」長孫無忌道,「還有,你那幾個皇兄挨罵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聽著就好,只需在關鍵時刻說幾句圓場的話,讓你父皇聽著順耳,讓幾個皇兄下得來台即可。」
李治不禁笑道:「舅父,你這幾句車軲轆話都來來回回說一上午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長孫無忌是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人的親舅舅,但他跟兩個大外甥一向少有往來,卻對李治情有獨鍾,從小就疼愛他,待李治稍長更是成了他不掛名的師傅,時刻在他身邊教導指點。表面看來,長孫無忌獨獨鍾愛李治,似乎只是出於緣分——反正就是看著順眼,彼此投緣,沒什麼道理好講。不過,明眼人其實看得出來,長孫無忌不喜太子和魏王的真正原因,是這兩個皇子都已成年,生活閱歷和政治經驗相對豐富,性格早已成熟,且擁有各自的政治班底,長孫無忌難以掌控他們。反之,李治年齡尚幼,性格又較為柔弱,相比太子和魏王要容易掌控得多,因此長孫無忌自然會把寶押在他身上。換言之,若能幫李治在這場奪嫡之爭中勝出,長孫無忌不僅後半生富貴無憂,而且不難在日後一手掌控朝政大權。
這回,東宮爆出孌童醜聞,李世民雷霆大怒,索性把太子、魏王、晉王、吳王四個皇子都叫了來,準備通通訓一訓。長孫無忌擔心李治不知應對,便專程入宮一番叮嚀。
李治知道,其他三個皇兄或多或少都有問題,但他自己從小就是個孝順柔弱的乖乖兒,卻也被父皇點了名,不禁頗為納悶。此刻,李治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長孫無忌一笑:「這是好事!此次能被點到名的,都是聖上平時最寵愛的,換句話說,假如太子被廢,新太子便在你和魏王、吳王三人之中了。」
李治聞言,若有所思:「就算大哥被廢了,也該是三哥四哥,怎麼也輪不到我吧?」
長孫無忌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可未必。依我看,你勝出的機會,反而比魏王和吳王更大!」
李治想著什麼,正待再問,便見甘露殿的一個宦官迎面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喊著:「大家有旨,命晉王趕緊上殿覲見!」
一串血點飛濺而出,又一個黑衣人倒在了蕭君默的刀下。
一番拚殺,已經有十來個黑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蕭君默身上也已多處見血,雖然都沒傷著要害,但血流了不少,把整件白色袍衫都染紅了。
剩下的二十來個黑衣人仍舊把蕭君默團團圍著,攻勢越來越猛。
蕭君默已然有些體力不支,慢慢退到墳墓邊,利用墳墓作為唯一的屏障與對方周旋,明顯處於防禦態勢,只能不時攻一兩招。
楊秉均一直站在五丈開外冷眼旁觀,此刻發現時機成熟,遂高舉橫刀,衝過去加入了戰團。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著雨水在蕭君默的身上流淌。
週遭一片雨霧蒼茫,偌大的白鹿原上杳無人蹤,連天上的飛鳥都已躲到樹林中避雨。
看來今天要命喪此處了!
蕭君默又奮力砍殺了一名黑衣人,在心裡苦笑了一下。
甘露殿內,李承乾仍舊跪在地上,李泰和李治一左一右站在兩旁。
李世民端坐御榻,瞟了眼殿外的雨幕,沉聲道:「吳王可能被雨耽擱了,就不等他了,咱們先開始吧。」
李承乾面無表情。李泰和李治同時躬身一拜:「兒臣謹聽父皇教誨!」
李世民盯著李承乾:「承乾,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說說經過吧。」
「其實此事也很簡單。」李承乾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兒臣喜歡一個太常樂人,可他是一名男子,其父多年前因酒後亂言被砍了腦袋,就這樣子。」
李泰和李治下意識對視了一眼。李治面目沉靜,李泰則暗含笑意。
李世民大聲冷笑:「聽你這麼說,就好像你什麼錯都沒有,都是朕小題大做、無事生非嘍?」
「兒臣沒有這麼說。」李承乾梗著脖子道。
「你寵幸孌童,敗壞朝綱,此罪一;結交逆臣之子,還想為逆臣翻案,此罪二;目無君父,妄言宮闈秘事,此罪三;明知故犯,執迷不悟,妄圖送走孌童遮掩罪行,此罪四;現在還毫無悔意,公然頂撞朕,此罪五!李承乾,倘若朕數罪並罰,你說你的太子之位還能保得住嗎?」
「太子乃父皇冊封,父皇自然可以隨時拿回去,兒臣毫無怨言。」
趙德全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暗暗嘆氣。
「好啊!還頗有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嘛!」李世民哂笑道,「那朕要是說你罪同謀反,你是不是敢把腦袋也交出來啊?」
「兒臣的命也是父皇給的,父皇自然也可以拿回去。」李承乾依然毫無懼色。
李泰忍不住暗笑。
李世民忽然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不必在一旁幸災樂禍,你自己也不是什麼事都沒有。」
李泰一怔,囁嚅道:「父皇,兒臣……兒臣有什麼事?」
「你跟一幫權貴子弟成天泡在平康坊的青樓裡,縱情聲色,揮金如土,你以為朕都不知道嗎?」
李泰一驚,慌忙跪下,不敢回話。
李治一看兩個兄長都跪著,就他一個人站著似乎有點突兀,想了想,也跟著跪了下去。
李世民把目光轉到李治身上:「雉奴,你是不是也犯了什麼錯,所以朕還沒問話你就跪了?」
李治想了想:「回父皇,古人說兄友弟恭,兒臣雖然沒犯什麼錯,但兩位皇兄既然都跪著,兒臣自然也有義務陪跪,所以……所以兒臣就跪下了。」
李世民有些忍俊不禁,和趙德全交換了一下眼色,強行忍住了笑。
不料,李承乾卻在這時笑出了聲。
「承乾,你還敢笑?」李世民再次板起面孔,「你是不是以為他們都跪下了,你就沒事了?」
「兒臣當然不敢這麼認為。」
「那你笑什麼?」
「兒臣笑的是『陪跪』一詞著實新鮮,也笑兒臣三兄弟,雖然都是父皇母后所生,卻有人聰明得那麼可恨,有人老實得如此可愛。」
李世民聽出了弦外之音,頓時眉頭一皺。
李泰聞言,忍不住斜了李承乾一眼:「大哥,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裡就咱們仨,什麼意思你都聽不出來?」李承乾一臉譏笑。他很清楚,此次稱心事件,他會在曲江池被父皇抓個正著,背後顯然是李泰在搞鬼,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氣。
「大哥,你要罵人也得有證據啊!」李泰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你這回幹的好事是被父皇發現的,跟我有何關係?你不能血口噴人哪!」
「我什麼都還沒說,你就自己跳出來了,這不就是證據嗎?」李承乾冷笑道。
李泰一時語塞,正待回嘴,李世民突然重重拍案,厲聲道:「夠了!朕還沒死呢,你們幾個要兄弟鬩牆窩裡鬥,也等朕死了再說!」
雨中的白鹿原,楊秉均攻勢凌厲,招招都衝著蕭君默的要害。
蕭君默且戰且退,不僅要抵擋他的攻擊,還要防備其他黑衣人的圍攻,頓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楊秉均其實武藝稀鬆,若是在平時,就算八個楊秉均也不見得是蕭君默的對手,但眼下楊秉均是以逸待勞、以眾凌寡,蕭君默則是強弩之末、獨臂難支,所以勝負已成定局,蕭君默活命的機會非常渺茫,被楊秉均斬於刀下只是時間問題了。
蕭君默情知難逃此劫,索性賣了個破綻,假裝腳底一滑,慌忙用刀拄地,把整個人暴露在了楊秉均面前。楊秉均大喜,欺身近前,手中橫刀高舉,向著蕭君默當頭劈落。不料蕭君默卻不格擋,而是長刀突刺,直搗楊秉均的心口。
這分明是同歸於盡的一招!
楊秉均大驚失色,只好中途變招,側身一閃,堪堪躲過蕭君默的刀鋒。
此時蕭君默已抱定必死之心,所以不再防備身後,手腕一翻,龍首刀橫著劃過楊秉均胸口,楊秉均一聲慘叫,受傷不輕。然而,與此同時,蕭君默身後的一名黑衣人卻把刀砍在了蕭君默的肩頭。蕭君默受不住力,單腿跪地,手中長刀往地上一插,才沒有完全撲倒。
楊秉均見狀,強忍傷痛,再次揮刀砍向蕭君默的脖頸。
此刻蕭君默已完全沒有機會格擋了,遂淒然一笑,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嗖的一聲,從東南方向射來一支利箭,瞬間洞穿了楊秉均的手腕。楊秉均一聲哀號,手中橫刀噹啷落地。
蕭君默和眾黑衣人盡皆詫異,扭頭望去,只見一隊飛騎正從一片土坡上疾馳而下,為首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坐著一名通身盔甲的彪悍騎將。騎將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搭弓上箭,緊接著又是一箭射來,不偏不倚地射入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此人哼也不哼便仰面倒下。
那名騎將兩箭得手,第三支箭轉瞬又搭上了弓弦。
眾黑衣人驚恐莫名,也顧不上蕭君默了,慌忙擁著受傷的楊秉均向灞水岸邊逃去。他們的馬匹都系在河邊的柳樹上。
轉眼之間,那隊飛騎便到了面前。楊秉均等人也已騎上馬向西北方向逃竄。那名騎將朗聲對眾騎兵道:「追!給我抓個活口,看是何方悍匪敢在天子腳下殺人!」
眾騎兵領命追了過去。
騎將翻身下馬,大步朝蕭君默走來。
蕭君默早已認出來人,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泥地裡。一放鬆下來,他才感覺全身到處都痛,不禁噝噝地倒吸了幾口冷氣。
「你不是老吹自己武功多高嗎,怎麼也被人揍成這樣?」騎將笑著,一下蹲在他面前,看著他身上的傷口,目光就像是在欣賞。
「你連兩頭熊都打不過,還有臉說我?」蕭君默摸了摸周身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們足足有三十多人,換成是你,早死八回了!」
「我現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說話的口氣就不能好點?」騎將仍舊面帶笑容。
此人還很年輕,看上去只比蕭君默大個兩三歲,丰神俊逸,英氣逼人,雖然看得出遠道而來風塵僕僕的樣子,但眉眼間卻神采奕奕,臉上的笑容更是灑脫不羈、燦若朝陽。
「我都救你兩回了,你才還我一次就這麼得意,有意思嗎你?」蕭君默白了他一眼。
「是啊,總算還了你一次,本王頓覺神清氣爽啊!」騎將笑道,「早知道剛才第二箭就先不射,等他們再砍你我再射,這樣就算還了你兩次,咱們的賬就清了!」
「你這麼會算賬,當什麼都督啊,回朝當個度支郎算了。」蕭君默一摸肩頭,竟摸了一手的血,趕緊甩了甩。
「還真被你說中了,父皇剛把我的都督免了,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啊!」
蕭君默眉頭一皺:「怎麼回事?」
這個剛剛救下蕭君默的騎將,正是李世民第三子、時任安州都督的吳王李恪。他數日前接到了李世民傳詔回朝的詔書,同日被免去了都督之職。
李恪站起來,聳聳肩:「我的長史權萬紀跟父皇上了密奏,說我遊獵無度、滋擾百姓。」
蕭君默一笑:「你可真行,竟然被自己的手下告了黑狀,說出去都丟死人!」
「權萬紀表面是我的屬下,實際上還不是父皇放在身邊盯我的,他不告黑狀才怪!」
「哎,我說,」蕭君默抬頭看他,「我傷得這麼重,你不趕緊送我回城就醫,還一個勁地說,想害死我啊?」
「是你自己多話說個沒完,怪誰啊?」李恪嘴裡這麼說,手上卻已用力把蕭君默拉了起來。
蕭君默被扯動傷口,疼得臉都變形了。
李恪這才留意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肅然道:「你還別說,你的臉現在已經跟死人一樣了。」
蕭君默確已虛弱不堪,卻仍強作笑顏:「你少咒我,我死了對你沒好處,回頭要是再被哪頭熊壓在身下,可沒人救你了。」
說起來,蕭君默跟吳王李恪淵源頗深。早在蕭君默任職玄甲衛的第一年,到安州執行任務,恰好碰上李恪出城打獵,不小心墜馬掛在山崖,被路過的蕭君默救了起來。第二年,李恪回朝述職,又到終南山打獵,跟手下跑散了,被兩頭黑熊圍攻,恰巧又被蕭君默給救了。李恪笑稱蕭君默是他的福星,蕭君默說事不過三,再來一回你就死定了。二人從此便有了過命的交情,雖然不常見面,卻無形中已親如兄弟。
「少廢話!趕緊上馬,我看你快不行了!」李恪一臉緊張。
蕭君默一笑:「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這人身體好,血多,流不完的……」話音未落,他兩眼一閉,身子一晃,便癱軟了下去。
李恪一把抱住他,忍不住罵道:「又嘴硬!你遲早得死在這張嘴上!」
蕭君默卻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暈厥。
李恪急了,慌忙拍他的臉:「哎,你別嚇我,說死你還真死了?」
看蕭君默還是沒有半點動靜,李恪趕緊打了聲呼哨。不遠處的那匹白馬聞聲,立刻昂首奮蹄跑了過來。
甘露殿裡一片沉寂,只有李世民粗重的呼吸聲顯得異常清晰。
「青雀,你老實回答朕,這次的事情,跟你有沒有關係?」李世民看著李泰。
「冤枉啊父皇!」李泰急道,「自始至終,兒臣有跟您提過孌童的事嗎?事前兒臣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李世民沉吟不語。
李承乾冷笑:「你沒提,不等於你的人沒提。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次背後告我的人,一定是黃門侍郎劉洎吧?」
李泰也笑了笑:「什麼人告你的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劉洎,他這麼做也是出於對父皇和社稷的赤膽忠心,更是出於挽救你的一片苦心!如果你硬要說他是我的人,那麼我承認,在這一點上,劉洎和我的確是一條心!我相信,朝中所有的忠臣孝子和正人君子,也都跟我們是一條心!」
李泰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無懈可擊,不但替自己解了圍,還幫劉洎圓了場,更重要的是隨順上意,讓李世民聽了十分入耳。所以話音一落,李世民當即面露讚賞之色,道:「青雀這話說得在理,若臣子均存此心,君父亦復何憂!承乾,別的事不說,在識大體、顧大局這一點上,青雀就做得比你好,你還別不服。」
李承乾隱隱冷笑,不說話了。
「多謝父皇首肯!」李泰喜道,「兒臣雖無德無能,但時刻謹記父皇平日的諄諄教誨,不敢暫忘。」
「嗯。」李世民點點頭,「那你日後流連青樓的時候,最好也要記得朕的教誨。」
李承乾暗暗一笑。連李治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卻強忍著不敢流露笑意。
李泰大為尷尬,忙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今後一定痛改前非,絕不再涉足平康坊半步!」
「雉奴,」李世民看向李治,「你的兩個兄長,其所作所為,何者為是,何者為非,朕的態度如何,你也都看見了,從今往後,該如何立身處世,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李治忙道:「父皇一片苦心,兒臣自然明白。請父皇放心,兒臣今後一定小心為人、謹慎處事,絕不敢給父皇增添煩惱。」
李世民微微皺眉:「雉奴,小心謹慎固然是對的,但你的問題不是不夠謹慎,恰恰是太過拘謹,偏於柔弱了。凡事過猶不及,倘若你什麼事都不敢做,那便是缺乏擔當,日後又如何作為一個藩王屏衛社稷、侍奉父兄呢?」
李治有些蒙:「那,那請父皇示下,兒臣該做些什麼事?」
「重要的不是現在馬上去做什麼事,而是要在平素的語默動靜、言行舉止之間,培養起一個皇子、一個藩王該有的膽識、魄力與擔當。換言之,你該做的,不是不給朕增添煩惱,而是要主動幫朕分憂,聽明白了嗎?」
李治似懂非懂,只好點了點頭。
李世民嘆了口氣,轉頭對趙德全道:「瞧瞧朕這三個兒子,一個是有膽識,卻失之於魯莽;一個是很聰明,卻失之於算計;還有一個是太仁厚,又失之於老實闇弱。朕心實無聊賴啊!」
李承乾、李泰、李治聽了,不禁面面相覷。一句話把三個人的優缺點全部點明說透,既肯定了他們的長處,又不留情面地揭了他們的短,不免令三人都有些震動。
趙德全忙道:「大家目光如炬、洞徹人心,老奴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三位皇子都還年輕,璞玉尚待雕琢,真金亦需火煉,只要大家耐心調教,假以時日,必可使三位皇子揚長避短、各成其美!」
李世民似笑非笑:「你倒是會說話,就是太過八面玲瓏,說了跟沒說一樣。」
趙德全嘿嘿笑著,俯首不語了。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匆匆進殿,奏道:「啟稟大家,太子太師魏徵求見。」
李世民冷然一笑:「朕估摸著,他也該來了!」
趙德全瞟了眼殿門,只見外面大雨如注,忍不住小聲嘀咕:「雨下這麼大,太師他……」
「雨大?」李世民又冷笑了一下,「出了這麼大的事,就是天上下刀子,他魏徵也會來。」然後對著殿門口的宦官道:「讓他進來吧。」
宦官領命退出。李世民環視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道:「你們都下去吧,青雀和雉奴都記著朕今日說的話;承乾先別出宮,在偏殿等候裁決。」
承天門,大雨滂沱,天地間一片灰濛。
一群守門的甲士都縮在門洞裡,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面厚重的雨幕。
突然間,雨幕中衝出了一騎白馬,馬上之人通身盔甲,胸前還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白衣男子,直直朝著宮門衝來。
甲士們大為驚詫。為首隊正神色一凜,一聲令下:「擋!」眾甲士紛紛把手中長矛指向來人,瞬間便結成了一道長槍陣。
「我是吳王李恪,都給我讓開!」馬上之人厲聲高喊,不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奉旨入宮,擋路者死!」
甲士們都慌了神,趕緊看向隊正。隊正也猶豫了,不知該攔還是該讓,因為即使奉旨入宮,也從未有人拿著這樣一副拚命的架勢來硬闖的。
轉瞬之間,白馬距宮門已不過三丈之遠。甲士們只聽馬蹄嗒嗒,後面儼然又跟著一隊飛騎。為首的白馬騎將見他們不讓,唰地抽出了佩刀,身後眾騎也跟著全部抽刀在手。
眼看一場廝殺就要在宮門爆發,甲士們全都一臉惶急。
就在李恪即將躍入門洞的一剎那,隊正終於大喊一聲:「讓!」
眾甲士唰地一下收起長矛,向兩邊閃開。李恪猶如疾風一般從他們身邊掠過,緊接著那隊飛騎又嗖嗖嗖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直到李恪跟他的飛騎消失在宮城的雨幕之中,守門隊正才吞了一口唾沫,喃喃道:「這吳王莫不是瘋了?!」
李恪抱著渾身是血的蕭君默衝進太醫署的大門時,著實把裡頭老老少少的太醫全都嚇了一跳。
「趕緊救人,都愣著幹什麼?!」李恪一聲怒吼。太醫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七手八腳地把蕭君默抬進了屋裡。
「救不活他,本王唯你們是問!」李恪扔下這句話,又大踏步走進了雨中。
太醫們面面相覷,靜默了一瞬,然後便各自衝向自己的藥箱……
「朕命你教導太子,可你就教出了這麼個結果?」
甘露殿裡,李世民冷冷地對站在下面的魏徵道。
雨水浸透了魏徵的烏紗和官袍,又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片刻之間便在他腳邊積成了一小攤水。
「臣失職,有負聖恩,還請陛下降罪!」魏徵說著,撲通一下跪在那攤水上。
李世民皺了皺眉,有些不忍,給了趙德全一個眼色。趙德全趕緊搬了一張圓凳過去,低聲道:「太師,地上涼,大家讓您坐著回話。」
魏徵卻執拗地跪著,朗聲道:「啟稟陛下,臣知此次太子犯了大錯,理應嚴懲,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懲戒?」
趙德全尷尬,只好把圓凳放在一邊,悄悄走回李世民身旁。
「朕正在考慮,是否該廢黜他。」
魏徵知道皇帝肯定會這麼說,便道:「陛下,請恕臣直言,此時廢黜太子,有三不可。」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原來你冒著大雨入宮,不是來請罪的,而是來勸諫的?」
「回陛下,臣的本職便是直言進諫,這麼多年都是如此,陛下可以不聽,但臣不能不說。再者,事有先後,臣把該說的說了,然後陛下再治臣的罪,臣絕無怨尤!」
「也罷,那你且說說,何謂三不可?」
「謝陛下!毋庸諱言,近年在諸位皇子中,魏王最蒙聖眷,所獲榮寵一度超過東宮,以至對儲君之位漸生覬覦,此乃朝野共知。若陛下此時廢黜太子,改立魏王,則無論此次孌童事件是否與魏王有瓜葛,都會給朝野上下造成一種印象,認為儲君之位可經營而得。設若陛下後世子孫皆紛起傚法,必不利於我大唐之長治久安,故臣以為不可。」
事實上,這也正是李世民的顧慮之一,但他卻不動聲色,道:「接著說。」
「此次事件牽連陸審言謀反案,事涉宮闈之秘,暫且不論這個秘密是什麼,若因此而廢黜太子,必然會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令萬千臣民對此秘密皆生好奇探求之心,這定非陛下所樂見,故臣以為不可。」
李世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自己更深的一層擔憂。當年武力逼宮囚禁高祖之事,所知之人甚少,若因此次孌童事件而被掀開,的確是極大的不智。縱使朝野皆不知真相為何,但僅僅是臣民之間口耳相傳或心存腹誹,便是李世民無法接受的。
「那第三又是什麼?」
「儲君乃為國本,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輕言廢黜。此次太子所犯之錯,歸根結底只是德行不修,並非真的意欲謀反,若予以廢黜,則有因小失大之嫌。如前朝隋文帝,因小事而廢黜太子楊勇,另立包藏禍心、矢志奪嫡的晉王楊廣,以致社稷傾覆,二世而亡,此殷鑑不遠,來者可追,還望陛下三思,切勿重蹈覆轍!」
魏徵說完,李世民頓時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他發現,魏徵的這「三不可」,無一不切中他內心的隱憂。因此,與其說魏徵是在勸諫,不如說是在幫李世民說出在心裡想卻不便說出的話。換言之,這是給李世民搭了張梯子,好讓他下台。這麼多年來,李世民之所以屢屢接受魏徵的犯顏直諫,非但不為之惱怒,反而還覺其言「嫵媚」,原因就在於魏徵的諫言總是能夠擊中要害,讓李世民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就在李世民的沉默中,魏徵突然打了一個異常響亮的噴嚏。
一時間,大殿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李世民忍不住笑出了聲,趙德全察言觀色,也趕緊放聲而笑,最後,連魏徵自己也不得不跟著笑了起來。於是,尷尬的氣氛便在君臣三人的笑聲中渙然冰釋,而這場突如其來、驚心動魄的儲君危機,也就在這陣笑聲中悄然消散、化為無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