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秘閣

  李世民最後採納了魏徵的諫言,打消了廢黜太子的念頭,隨後針對該事件頒發了一道詔令:一、將稱心斬首棄市;二、太子禁足三個月,在東宮閉門思過,其間不得觀賞任何歌舞伎樂;三、將每月發放給東宮的錢帛、物料扣除三成,為期一年。

  這樣的處理結果顯然是程度最輕的懲戒了。李承乾接詔時,居然有點不太相信,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趙德全催他趕緊領旨謝恩,他才回過神來。

  儘管自己在這起事件中毫髮無傷,可一想到從此便要與稱心陰陽永隔,李承乾的心裡不禁痛如刀割。但事已至此,他也無可奈何。

  最後,李承乾把這筆賬記在了魏王和劉洎頭上。

  他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吳王李恪脫掉鎧甲換上朝服匆匆趕到甘露殿的時候,鬢髮凌亂不堪,髮絲還在淌水。李世民看到他狼狽的樣子,皺了皺眉,問他為何不避雨。李恪便將自己在白鹿原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做了稟報。李世民頓時一驚,道:「蕭君默現在如何?」

  「應該沒有性命之憂。」李恪道,「雖然受了些傷,不過都未傷及要害,只是失血過多,目前還在昏迷,兒臣已經把他送入太醫署了。」說完又想到什麼,趕緊道,「父皇,此事有點不合規矩,兒臣未及向父皇請旨便自作主張,還請父皇恕罪。」

  「人命關天,你這麼做是對的。」李世民道,「更何況,蕭君默是辯才一案的有功之臣,朕更不能讓他出事。就讓他留在太醫署養病吧,這段時間,你替朕多照料一下。」

  李恪大喜,趕緊謝恩。辯才一案,他在安州也有耳聞,只是沒料到父皇對此案如此看重,連帶著還對蕭君默如此重視。

  「這回朕免了你的都督一職,你可有怨言?」李世民看著他。

  李恪灑脫一笑:「父皇多慮了。兒臣就當是一次回京向父皇盡孝的機會,感激還來不及,豈會有怨言?」

  李世民又看了他一會兒,知道他沒有說謊。

  事實上,除了三個嫡子,李恪是餘下八個庶子中最讓李世民看重的,因為李恪兼有文韜武略,為人英武果敢,最似青年時代的李世民。所以,假如李承乾被廢黜,那麼李恪便是李世民心目中最有條件繼任太子的人選之一。此次李世民以免職為由把他召回朝中,真正目的其實是想把他留在身邊備選。職是之故,儘管目前李世民暫時打消了廢黜李承乾的想法,可還是決定把李恪留在京城住一陣子。

  「朕在親仁坊給你安排了一處宅子,你先住進去。」李世民道,「需要什麼東西,可隨時稟告,朕讓德全給你安排。」

  「謝父皇!」

  李世民忽然想起什麼:「方才你說,在白鹿原有命手下去追那幫刺客,結果如何?」

  李恪搖搖頭:「沒追上,那幫亡命徒看來都訓練有素,既凶殘又狡猾,不好對付。」

  李世民想了想:「這樣吧,朕交個差事給你去辦。」

  李恪一喜:「父皇請講。」

  「查一查這幫刺客,看看是什麼樣的亡命徒,敢在天子腳下刺殺朝臣。」

  「兒臣遵旨!」

  蕭君默萬萬沒料到,自己營救辯才父女的計畫,竟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擱淺了。

  而他更沒料到,自己居然被安置在了宮中的太醫署養傷。

  其實他的傷勢不重,經太醫調理數日,喝了一些補血補氣的藥後,便大為好轉了,只是幾處較大的傷口還未癒合,身體還有些虛弱。蕭君默惦記著營救的事,執意要出宮,李恪卻死活不讓,還派了兩名親兵守著他。蕭君默哭笑不得,感覺自己好像被軟禁了。原本住在宮外,他還可以利用禁苑的漏洞,化裝成宦官潛入後宮,可現在住在宮內,反而寸步難行,跟楚離桑仿若咫尺天涯,連給米滿倉遞個話的機會都沒有,著實讓他鬱悶難當。

  李恪一天來太醫署看他兩三回,沒少損他。蕭君默閒得無聊,就跟他打嘴仗解悶。這天,蕭君默在太醫署的院子裡練拳,李恪又來了,一看到他便笑道:「現在有勁了?那天躺在我懷裡,軟得跟個女人似的。」

  蕭君默嘆了口氣:「你一個堂堂親王,除了天天來損我就沒正事幹了嗎?」

  「現在照料你是本王第一正事,父皇旨意。」李恪正色道。

  「其實我已經好了。」蕭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揮了揮拳頭,「能請你別再照料我了嗎?放我回家。」

  「真的好了?」

  「當然!」

  李恪看著他,突然出手,當胸一拳打了過去。蕭君默慌忙格擋,大叫道:「有你這麼偷襲的嗎?太卑鄙了!」李恪不理他,連連出擊,拳掌交替。蕭君默拼盡全力抵擋,無奈腳底虛浮,兩隻手也使不上勁,不過四五個回合,一個不慎便又向後倒去。

  李恪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住了他的腰,笑道:「你現在除了嘴巴硬,全身上下都是軟的,還敢吵著回家?」

  蕭君默氣急敗壞地推開他,怒道:「方才是你偷襲,不算,再來!」

  李恪搖頭笑笑:「就你現在這樣,恐怕連女人都打不過。」

  蕭君默更怒,揮拳衝了上去。李恪一邊閃避,一邊大聲道:「桓姑娘,我幫你試過了,這傢伙現在就這兩下子,你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

  蕭君默一怔,趕緊收起架勢。桓蝶衣就在這時走了過來,笑道:「師兄,方才吳王說了,只要你過了我這一關,就可以回家。」

  蕭君默無奈苦笑,舉手做投降狀:「行了,我鬥不過你們,我現在就睡覺去。」說著便朝屋裡走去。

  桓蝶衣和李恪相視一笑。

  「你現在就該在這兒乖乖養傷,哪兒都別想去!」桓蝶衣跟他進了屋裡,還在一個勁地訓他,「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給我和舅舅傳個話,害我們都急死了,以為你也失蹤了!要不是吳王奉旨和舅舅一起追查刺客,我們都不知道你出事了!」

  「到底是多大的事?」蕭君默笑,「我又不是第一回受傷。」

  「你還嘴硬?吳王說你那天流了好多血,再晚一步興許就沒救了!」

  「吳王就是個大嘴巴,他說的話你也信?」

  「不管怎麼說,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安心養傷,別七想八想!」桓蝶衣瞥了他一眼,「更別想著要去找那個楚離桑。」

  蕭君默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岔開話題:「楊秉均查得怎麼樣了?」

  「吳王和舅舅正聯手全力搜捕。」桓蝶衣道,「對了,吳王說你一直認定楊秉均就躲在城裡,為什麼?」

  「楊秉均這回不像是私自行動。」蕭君默思忖著,「那天圍攻我的那些刺客,身手都不弱,所以我猜,楊秉均應該是奉了冥藏的命令。我估計,這回不光是楊秉均到了京城,恐怕冥藏本人也來了。」

  桓蝶衣微微一驚:「照你這麼說,那他們此次來京一定不光是為了報復你,還會有更大的行動?」

  「聰明。」蕭君默豎了豎大拇指,「殺我只是順帶幹的事情,絕不是他們此次來京的主要目的。」

  「那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蕭君默無奈一笑。

  事實上,蕭君默心裡很清楚,不管冥藏此次來京究竟意欲何為,至少其目的之一是跟自己一樣的,那就是——劫走辯才。

  就蕭君默之前已經查到的線索來看,冥藏雖然是天刑盟主舵的首領,但一直以來,他能有效掌控的好像只有本舵和玄泉、無涯這兩個所謂的「暗舵」,至於其他分舵,他似乎都鞭長莫及。比如魏徵的臨川舵,這麼多年冥藏似乎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別說那些散落在江湖中的分舵了。由此可見,冥藏一心想抓辯才,目的很可能是通過他獲取《蘭亭序》的核心秘密,進而找到並號令那些隱藏在江湖中的分舵。

  想到這裡,蕭君默忽然靈光一閃:根據之前圍繞「無涯之觴」所做的推論,王羲之在《蘭亭序》真跡中很可能寫了二十個不同的「之」,以此鑄刻各分舵「羽觴」的陰陽雙印;由此來看,會不會是因為冥藏手中沒有各分舵的陰印,所以他必須千方百計找到《蘭亭序》真跡,以便準確複製各分舵陰印,從而號令它們呢?

  至此,蕭君默基本上可以得出結論,《蘭亭序》真跡中那二十個不同的「之」字,肯定便是它的核心秘密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

  看見蕭君默忽然呆了,桓蝶衣不悅道:「想什麼呢?你肯定又有什麼事瞞著我吧?」

  「你放心。」蕭君默一笑,「反正我不是在想楚離桑。」

  桓蝶衣氣急,猛地往他肩膀捶了一拳。蕭君默被打到傷口,其實不是很痛,卻故意誇張地叫了起來。桓蝶衣這才想起他受了傷,大為不忍,趕緊問他怎麼樣了。

  蕭君默一屁股坐在榻上,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愁眉苦臉道:「我真命苦啊,成天被你和吳王兩個欺負,想說理都沒地方說去!」

  桓蝶衣連聲道歉。

  蕭君默看她著急擔憂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算了算了,反正我現在無親無故,就你一個師妹,就不跟你計較了。」

  桓蝶衣一聽,心裡驀然一動,眼中不由升起了一股柔情。

  蕭君默慌忙把目光挪開,心裡暗罵自己該死,明明沒事你幹嗎又惹她呢?

  想起自己剛才那句話,蕭君默便真的不由自主地想起楚離桑來了。自己那天明明說了要救她,而且承諾很快便會想出辦法,但現在被傷勢耽擱,一晃就好幾天過去了,她又不知自己的音訊,心裡肯定又在罵他是騙子了。

  真是造化弄人!

  蕭君默在心裡苦笑,不明白自己和楚離桑之間為什麼總是會磕磕碰碰、誤會不斷。

  凝雲閣上,楚離桑斜倚著欄杆,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水面發呆。

  陽光下的海池,碧波蕩漾,一對鴛鴦正在水中自在徜徉。只見羽毛鮮豔的雄鴛頻頻向雌鴦曲頸點頭,把嘴浸入水中,然後又豎直頭部豔麗的冠羽,不時地左右擺動頭部……

  楚離桑看著看著,不禁羞澀而笑。她記得從前聽母親說過,這是雄鴛在向雌鴦表達愛意,之後它們便要在一起洞房花燭、生兒育女了。

  由於不好意思看那「洞房花燭」的場景,楚離桑把頭轉了回來。就在這時,米滿倉提著一隻鳥籠走了進來,籠子裡立著一隻五彩繽紛的鸚鵡。

  「楚,楚姑娘,你要的,鳥,鳥來了。」米滿倉故意說得很大聲,給了楚離桑一個眼色。

  房裡依舊站著那四名宮女。楚離桑瞥了她們一眼,對米滿倉道:「提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米滿倉依言走了過來。

  楚離桑假裝逗弄籠中的鸚鵡,低聲問:「打聽到了嗎?」

  「有,有了,蕭郎他,他,他……」

  「直接說結果!」楚離桑急道。

  「遇刺了!」米滿倉終於把話憋了出來。

  楚離桑大驚失色,睜圓了眼睛:「你說什麼?!」聲音不自覺便提高了,米滿倉趕緊衝她眨眼。楚離桑既驚恐又焦急,強自鎮定下來,又問:「那他……出事了嗎?」

  「還好,沒,沒死。」

  楚離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撫住心口,那裡還在怦怦亂跳。

  「就是受,受傷了。」

  「傷得怎麼樣?嚴重嗎?」

  「應無大,大礙。」

  楚離桑的心跳這才緩緩平復下去。這幾天她一直在心裡罵蕭君默,覺得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沒想到他竟然是出了這麼大的事,看來自己又錯怪他了。

  「蕭郎他,早,早計畫,好了,你放,放心。」

  米滿倉話音剛落,籠中鸚鵡忽然叫了起來:「你放,放心,你放,放心……」米滿倉嚇了一跳,狠狠拍打了幾下鳥籠,那鸚鵡才閉了嘴。

  楚離桑忍不住一笑,心裡不覺便輕鬆了一些。

  只是一想到經此變故,不知會不會夜長夢多,楚離桑心頭復又沉重。還有,父親那頭該怎麼應付皇帝,也讓人心焦。前幾天,她曾讓米滿倉去打聽了一下,米滿倉說法師一切正常,該吃吃,該睡睡,讓她別擔心。可楚離桑總覺得事情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倘若父親執意不開口,皇帝遲早有一天會失去耐心。

  「朕就快失去耐心了!」

  佛光寺的禪房裡,李世民一臉不悅地對辯才道。

  辯才端坐蒲團,臉色紅潤,神情安詳。

  「法師最近好吃好睡、養尊處優,卻依舊隻字不吐,這合適嗎?」李世民提高了聲音。

  辯才淡淡一笑:「陛下別急,容貧僧再休養幾日。」

  「再休養幾日?」李世民冷笑,「冥藏已經殺到京城了!你知道嗎?」

  就在剛才,桓蝶衣回玄甲衛衙署向李世勣說了蕭君默的判斷,李世勣當即入宮向皇帝進行了奏報。

  辯才聞言,微微一震。

  「冥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殺玄甲衛郎將,還差一點就得手了!天知道接下去還會掀起什麼風浪!」李世民怒視著辯才,「法師如此氣定神閒,卻置社稷蒼生之安危於不顧,是不是太自私了?!」

  辯才沉吟半晌,才重重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我大唐怕是逃不過這一場劫難了。」

  「劫難?!」李世民眉頭一皺,「既然你也知道會有一場劫難,那就把《蘭亭序》的秘密全都說出來!把一切都告訴朕,讓朕來挽回這場劫難!」

  辯才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法師,請你別忘了,你的養女還在宮中,如果你還是這樣執意不說,那朕便不敢保證她的平安了。」

  辯才苦笑了一下,終於開口:「陛下,貧僧可以說,但請恕貧僧直言,就算陛下知道了《蘭亭序》的秘密,恐怕也挽回不了什麼。」

  「你只管說你該說的。」李世民道,「其他的,朕自有決斷,無須你來操心!」

  「好吧。」辯才從容地看著李世民,「不過貧僧在開口之前,想跟陛下做一個約定。」

  李世民一怔:「什麼約定?」

  「貧僧每三日,只回答陛下三個問題。」辯才道,「多了,請恕貧僧無可奉告。」

  李世民有些詫異,旋即冷然一笑:「你是怕朕知道了一切之後,會卸磨殺驢?」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辯才淡淡笑道,「自古以來,哪個帝王不是這麼幹的?倘若貧僧一口氣說光了,那陛下還養著貧僧和小女做什麼,豈不是白白增加宮裡的開支用度?」

  「難道朕就不可以放你們回家嗎?」

  辯才搖頭苦笑:「事關《蘭亭序》,都是一些驚天秘密,陛下自然會擔心,一旦放了我們,這些可怕的秘密就有可能洩露到民間,乃至散播天下。所以,為了杜絕萬一,陛下肯定要將貧僧和小女滅口,這才能一勞永逸,根除後患!對嗎陛下?」

  李世民啞然失笑,片刻後才道:「也罷,既然話說到了這份上,咱們也不必繞圈子了,朕現在就問你第一個問題,『天刑』二字究竟何意?」

  「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與眾友人在蘭亭會上,秘密成立了一個組織,名字便是『天刑盟』。『天刑』二字,意為上天的法則,或者天降的刑罰。簡言之,天刑盟的宗旨,便是替天行道。依此宗旨,王羲之給組織定下的第一條規矩便是: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

  李世民恍然大悟。

  至此,困擾李世民多年的呂世衡留下的血字之謎,終於真相大白。「天刑」二字,原來便是這個神秘組織的名稱,呂世衡當年極力想告訴自己的,原來便是這個!

  但是,辯才所說的「邦無道則現」,卻深深刺激了李世民。他盯著辯才,憤然道:「自從朕登基之後,我大唐天下便河清海晏、國泰民安,在法師看來,難道是『邦無道』嗎?」

  「陛下功績,天下人有目共睹,貧僧自然是認為『邦有道』。」

  「既然如此,冥藏為何還要出來禍亂天下?他是天刑盟的首領嗎?」

  「最近的一任天刑盟盟主,是王羲之七世孫,也是貧僧先師——上智下永老和尚,冥藏是他的侄孫,本名王弘義,乃天刑盟主舵冥藏舵的舵主,並非盟主。當年陛下追隨高祖澄清四海、鼎定天下,先師便看出我大唐必能給天下蒼生帶來一個太平盛世,故而遵循『邦有道則隱』的原則,下令各分舵進入沉睡狀態,而後主動切斷了與各分舵的聯絡。遺憾的是,王弘義的看法和主張均與先師不同,此人野心勃勃,一意要復興家族,讓琅玡王氏重現當年『王與馬,共天下』的榮光,故而與先師分道揚鑣。此後,先師圓寂,臨終前囑咐貧僧,一定要恪守『邦有道則隱』的原則,讓天刑盟從此消失於江湖。這也是貧僧這麼多年一直保守秘密的原因所在。也正因此,貧僧才會一再勸陛下『以無事治天下』,不要為了追查《蘭亭序》的秘密而無意中喚醒整個天刑盟,因為這恰恰遂了王弘義的心願。此人唯恐天下不亂,一心要重啟並掌控整個組織,進而在亂局之下火中取栗,以實現他的個人野心。所以,冥藏的所作所為,並不能代表天刑盟,請陛下不要誤解。」

  聽完這一番話,李世民默然良久。

  倘若真如辯才所說,整個天刑盟都被喚醒且落入冥藏手中的話,那勢必會有一場劫難。但是,以李世民的性格,他是不可能「以無事治天下」的,更不可能坐等冥藏出招再後發制人,他必須掌握先機,把一切危險因素都扼殺在萌芽狀態,就像當年征戰天下、馳騁沙場時,他也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並且總能旗開得勝、一舉制敵一樣!

  「天刑盟的勢力到底有多大?重啟並掌控天刑盟的關鍵,是不是就藏在《蘭亭序》真跡之中?」李世民緊盯著辯才,「還有,《蘭亭序》真跡現在到底在哪裡?」

  辯才笑了笑:「陛下,這是另外三個問題了,您忘了方才的約定了嗎?」

  李世民又盯著辯才看了一會兒,才點點頭,站起身來:「三天之後,請法師準備好答案。」

  桓蝶衣走後,蕭君默便又閒得發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太極宮中有一座著名的藏書樓,被稱為「秘閣」,其中收藏著古往今來數十萬捲著作典籍,主收諸子百家、官修正史,旁涉稗官野史、志怪異聞,可謂應有盡有。蕭君默對秘閣嚮往已久,但平時是絕對沒有權力進入的,只能望洋興嘆。可現在不同了,蕭君默想,一來自己正閒得難受,二來可以找吳王幫忙,趁機進入秘閣一觀,以遂平生之願,豈非樂事一樁?

  這麼一想,蕭君默立刻興奮了起來,馬上讓守在門口的親兵去找吳王,說有要事相商。約莫半個時辰後,李恪匆匆趕來,可一看到他百無聊賴的樣子,馬上意識到被騙了,遂一臉譏嘲道:「怎麼,才一會兒沒見,立馬又想我了?」

  蕭君默笑:「是啊,這才叫兄弟嘛!」

  李恪瞪了他一眼:「讓你養個病都不安分!本王忙得很,你可別耍我!」

  「不耍你,真的是有事請你幫忙。」

  「什麼事?」

  「我快悶死了!帶我去秘閣,看看書。」

  「這就是你說的『要事』?」李恪一臉不悅,「就為了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事,你就急急忙忙讓人把我叫來?」

  蕭君默嘿嘿一笑:「對你這種堂堂親王,這當然是小事,可對我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官,進秘閣就是比登天還難的大事!我不找你找誰?」

  李恪得意:「好吧,看在你如此低三下四求我的分上,本王就勉為其難了。」

  蕭君默心中大喜,卻不想被他踩得太狠,便道:「我低三下四了嗎?沒有吧?」

  「沒有嗎?沒有就算了,本王還有事呢。」李恪轉身就要走。

  蕭君默慌忙拉住他,賠笑道:「有有有,真的有好吧?你愛怎麼說都成!」

  李恪這才笑了:「能讓你這麼嘴硬的人服軟,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好好好,你高興就好,趕緊走吧!」蕭君默拉起他就走。李恪臉上樂開了花。

  秘閣果然名不虛傳,蕭君默一走進去,便覺一股莊重肅穆的文翰之氣撲面而來。

  整座藏書樓共有三層,每一層都陳列著一排排高大的楠木書架,裝幀精美的書卷層層疊疊地堆放在書架上,可謂浩如煙海、汗牛充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蕭君默穿梭在書架之間,不覺在心中發出了莊周之嘆。方才吳王領他進來時,交代書監說:「蕭將軍在幫本王查案子,需要調閱秘閣的書籍史料,你務必全力配合!」書監頻頻點頭,諾諾連聲。然後吳王衝他眨了眨眼,便先走了。蕭君默不禁在心裡感嘆: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世人都那麼渴望,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它。

  書監陪著蕭君默轉了幾圈,蕭君默嫌不自在,把他打發走了,隨後信步走到陳列史籍的區域,心中驀然閃過一念:何不趁此機會查查有關《蘭亭序》的事?

  主意已定,蕭君默便從頭開始整理相關思路,看看有什麼問題和疑點是可以借助這裡豐富的藏書進行追查的。

  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是傳統的「上巳節」。依照民間習俗,人們通常會在這一天到水邊洗濯污垢、消災祈福,同時游春踏青、飲酒賦詩,稱之為「修禊」。王羲之就是在這一天,與六個兒子、三十五個屬官及友人,在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溪畔,舉行了蘭亭會。

  由於王羲之及其與會者都是當時名士,蘭亭會上又有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風雅之事,所以後世向來把此次集會看成是一次「文人雅集」。但蕭君默現在已經知道,王羲之事實上就是在這次集會上成立了龐大的秘密組織天刑盟,可見,所謂的「文人雅集」完全是王羲之為了掩人耳目而設計的幌子,純粹是一個偽裝。

  那麼,這裡首先要查證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王羲之是在一種怎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出於什麼動機才召集這次會議成立天刑盟的?

  儘管蕭君默對東晉一朝的大體史實並不算太陌生,但要弄清這個問題,勢必要在大量史料中做一番爬梳剔抉的功夫,絕非憑藉籠統疏闊的記憶便可辦到。很快,他便從書架上取下了六七百卷書,堆在一旁的書案上和地上,儼然堆成了一座書山。書監遠遠偷看了一眼,當即露出驚詫的表情。蕭君默衝他笑了笑。書監趕緊滿臉堆笑,抬起手打了個招呼,然後立刻把頭縮了回去。

  蕭君默在書案前坐了下來,開始翻檢文獻。他剛搬下來的六七百卷書,主要是南朝臧榮緒的《晉書》等二十餘種晉代專史,另外還有東晉時期大量的詔令、儀注、起居注,以及個人文集、筆記史等,已足夠他理出一個全面且清晰的歷史脈絡了。

  隨著書卷的翻動,一幅波瀾壯闊、金戈鐵馬的歷史畫卷,便透過三百多年的歲月煙塵,在蕭君默面前徐徐展開……

  晉穆帝永和九年,天下又是一個風雲激盪的「三國鼎立」之局:東晉據有淮河、長江以南;前秦氐族苻氏佔據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地區;前燕鮮卑族慕容氏佔據黃河下游地區。秦、燕之間互相攻伐,一直想吞併對手,統一北方,同時又覬覦東晉,頻頻縱兵南侵;東晉則自建立之後,便不斷出師北伐,試圖恢復中原,卻又屢屢失敗。

  當時在位的晉穆帝司馬聃,是個典型的幼主。他兩歲即位,由其母褚太后掌政,即使到了永和九年,他也才年僅十一歲。值此兵戈橫行的亂世,晉朝竟然是一對孤兒寡母主政,儘管下面不乏輔政大臣和文武百官,但時局之艱危亦可想而知。

  王羲之召開蘭亭會的前一年,即永和八年,東晉再度北伐卻大敗而歸。與此同時,東晉朝廷內部又產生了嚴重分裂——大將桓溫與宰相殷浩水火不容,二人的鬥爭日趨白熱化。當時,王羲之是殷浩提拔且重用之人,曾力勸殷浩與桓溫和衷共濟,但殷浩不從。

  由此可見,當時的東晉可謂內憂外患、形勢險惡,王羲之面對如此危局,又置身於將相的矛盾之中,內心的焦慮可想而知。史載,王羲之被時人譽為「有裁鑑」,即明辨是非;性格「以骨鯁稱」,即正直磊落。在蕭君默看來,這樣的人,必然是注重實務、反對清談的。

  為了證實上述判斷,蕭君默又翻看了許多史料,終於在《世說新語》中找到了一則記載。在永和五、六年間,王羲之與謝安同遊冶城,當時的謝安正避世隱居,崇尚清談,一再拒絕朝廷徵召,執意不入仕途,於是王羲之便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謝安:

  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

  所謂「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意指當時的東晉戰事不斷、邊患頻仍,自該人人效力於國家。於此可見,王羲之一直是心繫天下的。而到了永和八年,殷浩北伐慘敗,王羲之更是痛心疾首。蕭君默找到了他當時寫給殷浩的一封信,其中有這麼幾段話:

  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未有深謀遠慮,括囊至計,而疲竭根本,各從所志,竟無一功可論,一事可記,忠言嘉謀棄而莫用,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

  今軍破於外,資竭於內……任國鈞者,引咎責躬,深自貶降以謝百姓,更與朝賢思布平政,除其煩苛,省其賦役,與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懸之急。

  在此,王羲之的一腔憂國憂民之心溢於言表。蕭君默記得,曾見過王羲之的一幅字帖《增運帖》,其中也有這樣一句話:為居時任,豈可坐視危難?

  永和九年,主幼國危,內憂外患,「軍破於外,資竭於內」,王羲之若不願「坐視危難」,他又能怎麼做呢?

  答案就在蘭亭會。

  既然時任宰輔的殷浩志大才疏,無力挽回時局,那王羲之便只能另闢蹊徑、獨樹一幟了。也許,謀求在朝廷之外秘密建立一支武裝力量,以濟時艱,力挽狂瀾,便是當時王羲之的勢在必行之舉!

  弄清了蘭亭會的歷史背景和王羲之當時的心態,蕭君默又列出了當年四十二名與會者的名單,準備進一步查證他們的確切身份和時任官職:

  王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徐豐之、孫統、王彬之、王凝之、王肅之、王徽之、袁嶠之、郗曇、王豐之、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桓偉、王玄之、王蘊之、王渙之、謝瑰、卞迪、王獻之、丘髦、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後綿、華耆、謝藤、任儗、呂系、呂本、曹禮。

  不查不知道,這一查竟然把蕭君默嚇了一跳。

  考諸史料,東晉政權先後由琅玡王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等掌控,而在這場蘭亭會上,這五大士族居然都有代表出席:王羲之及六個兒子是琅玡王氏家族;庾友、庾蘊兄弟是潁川庾氏家族;桓偉是桓溫之子,譙國桓氏家族;謝安、謝萬兄弟是陳郡謝氏家族;王蘊之是太原王氏家族。除此五大家族外,郗曇是高平郗氏家族,孫統、孫綽、孫嗣是太原孫氏家族,袁嶠之是陳郡袁氏家族。這些士族精英在當時或此後的東晉政壇上都是叱咤風雲、炙手可熱的人物,值此南北緊張對峙之際,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他們竟然全都會聚一處,要說是出於閒情逸致來此「雅集」,恐怕沒人會信。

  此外,這些人的時任官職也非常耐人尋味,如王羲之本人是會稽內史兼右軍將軍,謝瑰是朝中侍郎,郗曇是散騎常侍,王蘊之是吏部郎,桓偉是冠軍將軍,袁嶠之是龍驤將軍,孫統是右將軍司馬,虞說是鎮軍司馬,卞迪是鎮軍大將軍掾,等等。其中軍政大員有五六人,在軍中任職者多達二十餘人,且大部分來自都城建康或北伐前線,絕非後世所說的熱衷清談的「文人名士」。不難推想,這些身繫家國安危的士族精英、軍政要員,願意擱下手中急務,千里迢迢來到會稽,自然不是參加什麼「修禊」活動,而是來決定他們是否加入以王羲之為首的秘密組織天刑盟……

  顯而易見,即使拋開天刑盟暫且不論,蘭亭會的本質,也絕不會是一般的名士集會,而是一場重大而秘密的士族精英聚會,是一次事關東晉興衰存亡的政治和軍事會議。

  蕭君默專注地翻檢著史料,隨著點點滴滴的發現而心潮起伏,不覺已過了幾個時辰,窗外日影西斜,天色漸暗。秘閣書監很慇勤地端來了點心和茶水,並替他點燃了一旁的幾盞燈燭。蕭君默道了聲謝,書監客氣了幾句,馬上又走開了。

  難得有機會進入秘閣、見到這麼多史料,蕭君默自然不急著離開。他決定就著已知的線索繼續查下去,看看還能弄清多少謎團。

  根據蕭君默此前的推測,假如王羲之真的在《蘭亭序》中寫了二十個不同的「之」,那麼會後他肯定是用這些「之」鑄刻了二十枚羽觴;如果其中一枚是作為盟印,即「天刑之觴」的話,那麼剩下的十九枚羽觴肯定就是十九個舵的令牌。

  可問題在於,那天與會者總共有四十二人,為何只成立了十九個舵?

  蕭君默想,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有一部分人與王羲之的主張不同,拒絕參與。想到這裡,一個靈感忽然躍入他的腦海:那天的蘭亭會上,不是有很多人作詩不成而被罰酒嗎?難道這些飽讀詩書之人真的連一首詩都作不出來?不太可能。最有可能的解釋,應該是這些人通過「作詩不成」的舉動,來表示他們不支持、不參與王羲之的秘密組織。這可能也是王羲之在會前就與眾人約定好的:若贊成,便以詩明志;若不讚成,便不作詩以表棄權。

  為了確認這一點,蕭君默立刻又翻開相關史料,發現那天包括王羲之在內,共有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詩一首;還有十五人,分別成詩一首;另有十六人,詩不成,罰酒三巨觥。

  寫詩幾首就不必管了,只要寫了肯定就表示贊同並願意加入,但問題是,總共有二十六人寫了詩,這又與自己推測的「一盟十九舵」不符,難道自己的推測錯了?

  困惑了片刻,蕭君默驀然想到:當天的與會者中,有很多是父子、兄弟聯袂出席的,比如王羲之父子多人,還有謝安、謝萬兄弟,孫綽、孫統兄弟等,那麼,即使他們都寫了詩,也不大可能在同一家族中成立好幾個分舵,而應該只會成立一個分舵。

  思慮及此,蕭君默立刻針對剛剛寫下的名單,對二十六個作詩的人進行歸類:

  王羲之、長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渙之、四子王肅之、五子王徽之。

  謝安、謝萬:兄弟。

  孫統、孫綽、孫嗣:孫統是孫綽之兄,孫綽是孫嗣之父。

  庾友、庾蘊:兄弟。

  另有十三人為單獨出席:徐豐之、王彬之、袁嶠之、郗曇、王豐之、華茂、虞說、魏滂、謝繹、曹茂之、華平、桓偉、王蘊之。

  四組父子兄弟,加上十三人,為數十七,又與自己推測的「十九舵」不符,這是怎麼回事?

  蕭君默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無意中把目光移到未寫詩的名單上,驀然看到「呂系」「呂本」這兩個人名,頓時靈光一現,豁然開朗!

  呂系、呂本兩兄弟,很可能就是呂世衡的先祖,即無涯舵的首任舵主。孟懷讓說過,「無涯」和「玄泉」均屬暗舵,既然是「暗」舵,就說明他們在蘭亭會當天故意沒有作詩,表面上反對,實則暗中加入。而這兩個舵的名號,則取自王羲之本人在蘭亭會上所作的那首最長的五言詩,其中幾句便是:

  仰望碧天際,俯瞰綠水濱。寥朗無涯觀,寓目理自陳。

  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

  設立暗舵,無疑是王羲之的高明之處。

  據孟懷讓所說,兩個暗舵都直屬於主舵冥藏,可見王羲之如此安排,目的便是要保護主舵,以防萬一。換言之,另外那十七個明舵即使明知組織裡有兩個暗舵存在,也無從得知他們的確切身份,假如這些明舵企圖反對主舵,那兩個暗舵便可以暗中出手,保護主舵。

  現在看來,王羲之本人肯定是天刑盟的首任盟主,而主舵冥藏的首任舵主,無疑就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因為「冥藏」二字,正出自他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五言詩。雖然據蕭君默所知,王徽之當時還很年輕,才十六歲,但他猜測,冥藏舵作為主舵,一開始肯定是由王羲之本人直接領導的,很可能是在王羲之晚年或去世後,冥藏舵才正式交到王徽之手中。

  至此,「一盟十九舵」的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蕭君默目前已知其中四個舵:冥藏、臨川、無涯、玄泉。至於另外十五個舵,眼下是否還存在於世,以及隱藏在什麼地方,只能留待日後進一步追查了。

  此時,窗外已然夜色深沉,蕭君默伸了個懶腰,正想把一片凌亂的書卷裝回帙袋,腦中忽然又冒出一個貌似與蘭亭會無關的念頭:為何王羲之七個兒子的名字都跟他一樣有一個「之」字,而絲毫不避家嚴之諱呢?

  出於好奇,蕭君默便又坐下,再度拿起書卷翻查起來。很快,他便在相關史料中找到了答案——王羲之家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而該道信眾取名時,通常都不避家諱。

  據蕭君默所知,五斗米道其實便是道教最早的一個教派。對於老子和莊子的道家思想,蕭君默頗為熟稔,但是作為民間宗教的道教,他就有些陌生了。

  蕭君默隨即又走到書架前,找出了幾十捲相關書籍,迅速翻看了起來。

  原來,五斗米道又稱天師道,由道教創始人張道陵於東漢順帝年間在蜀地創立。張道陵自稱太上老君降命為「天師」,造作道書以教百姓,從其道者出米五斗,故世稱五斗米道。張道陵死後,其子張衡繼之;張衡死,其子張魯繼之,世稱「三張」。

  漢獻帝初平年間,張魯率眾攻佔漢中、巴郡等地,開始實施政教合一的統治。他號稱「師君」,為天師道最高首領,又是最高行政長官;初入道者稱「道民」;入道已久、信道精深者任「祭酒」,各領部眾;領眾多者稱「治頭大祭酒」。張魯以「治」為單位,在其統治區域內,設有二十四治;各治不置長吏,以祭酒管理軍政,同時為一治道民之本師。

  這個意外發現讓蕭君默不禁有些興奮,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張魯時期的天師道,就是一個龐大、嚴密且帶有神秘色彩的組織,既然王羲之家族及其本人都信奉天師道,具有這樣的歷史淵源,那麼繼天師道之後創立秘密組織天刑盟,於他而言便是駕輕就熟、順理成章之事了……

  正沉思間,李恪不知何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他身邊。蕭君默乍一抬頭,猛然嚇了一跳。

  「喂,人嚇人嚇死人你知道嗎?怎麼走路都不出聲呢!」蕭君默叫了起來,以此掩飾內心隱隱的慌亂——雖然他知道李恪不見得能窺破什麼,但還是感到了不安。

  李恪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書卷案牘,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蕭君默,卻一言不發。

  蕭君默忽然覺得此時的李恪有些陌生,而此時李恪的想法正與他如出一轍。

  李恪把蕭君默送回了太醫署的小院裡,卻一直定定地看著他,就是不走。蕭君默故意哈欠連天,李恪卻視而不見。蕭君默實在忍不住,便道:「你不會是懶得回親仁坊,今晚想跟我擠一張床吧?」

  「告訴我,關於王羲之和《蘭亭序》,你都知道些什麼?」李恪正色道。

  「王羲之還用問?千古書聖啊!《蘭亭序》也不用說呀,天下第一行書嘛!」蕭君默只能裝傻。

  「別跟我裝傻充愣!我知道,你已經查出了不少東西。」李恪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你要是不說,我今晚就不走了。」

  「不走就不走唄!」蕭君默滿不在乎,索性往床榻上橫著一躺,扯過被子蓋在身上,還閉上了眼睛,「不過,我睡覺可會打呼嚕,據說聲如悶雷、連綿不絕,你要是不在意,那就一起睡吧。」

  「誰想跟你一起睡?」李恪一把扯掉他的被子,沉聲道,「本王跟你說話呢,給我起來!」

  蕭君默睜開眼看著他,無奈一笑,坐了起來:「你到底想幹嗎?你自己不睡還不讓別人睡了?」

  「不回答我的問題,你休想睡覺!」

  「就算你是皇子,是堂堂親王,可你也沒權力不讓人睡覺吧?」

  「不信我有這權力,你就試試!」

  蕭君默瞪了他一眼,索性又躺了回去,翻身背對著他。

  「來人!」李恪突然高聲一喊,門外兩名親兵立刻應聲跑了進來。李恪道:「你們倆聽好了,給我齊聲高唱軍歌,現在就唱,越大聲越好!」

  兩名親兵一愣,面面相覷。

  蕭君默暗暗苦笑。

  「唱啊!愣著幹什麼?」李恪提高了聲音。

  兩名親兵遲疑了一下,小聲唱了起來:「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

  「大聲點!」李恪厲聲一喝。

  兩名親兵慌忙振作起來,開始漸漸放開聲音:「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這就是《秦王破陣樂》,大唐第一軍歌,曲風威武雄壯。兩名親兵剛開始還找不準調門和拍子,李恪便幫他們打起了節拍,還輕聲領唱。這兩個傢伙瞬間找到了感覺,從第二句開始便放聲高歌,歌聲居然高亢嘹喨,把蕭君默的耳朵震得嗡嗡直響。

  蕭君默索性扯過被子,把頭包了起來。

  李恪斜著眼看他,一臉得意。

  「主聖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兩名親兵扯著嗓子唱到了最後的高潮部分,聲音大得簡直要把屋頂都掀了。

  李恪在一旁悠然自得:「第二遍,接著唱!」

  蕭君默忍無可忍,翻身坐起,哭喪著臉道:「行了行了,我服你了,讓他們走行嗎?」

  李恪呵呵一笑,這才把兩名親兵打發了出去。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蕭君默沒好氣。

  李恪看著他,緩緩道:「父皇自登基之後便開始苦心搜求《蘭亭序》真跡,此後千方百計找到了王羲之後人智永和尚的弟子辯才,接著便發生了震驚朝野的甘棠驛血案;現在你這個辦案人、玄甲衛高手,竟然遭到那個叫冥藏的所謂江湖勢力刺殺,差點丟了小命;這幾天,我幾乎把長安城翻了個個兒,可就是找不到那個楊秉均;今日,你又在秘閣待了大半天,幾乎把東晉一朝的史料都翻爛了。你難道想告訴我,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偶然發生的,背後什麼關聯、什麼秘密都沒有嗎?」

  蕭君默看著李恪,一直在猶豫該不該把自己查到的事情都告訴他。

  論交情,兩人早已親如兄弟,自己沒有理由向他隱瞞;但論身份,他是堂堂皇子、魏王李泰的兄長,自己卻是身負殺父之仇的人,遲早要找李泰報仇,而且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營救辯才父女,轉眼就會變成朝廷欽犯,又怎麼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

  權衡再三,蕭君默最後只好隱瞞了一部分,說出了另外一部分。

  他隱瞞的部分是:父親盜取辯才情報被魏王所害一事;父親與魏徵在天刑盟中的真實身份;無涯舵、羽觴、孟懷讓的事。除此之外,他把自己對冥藏、玄泉現有的瞭解,天刑盟的接頭方式和暗號,以及今天查到的有關王羲之和蘭亭會的秘密、「一盟十九舵」的推斷,還有《蘭亭序》真跡可能藏有關鍵秘密等,都一一告訴了李恪。

  李恪聽得瞠目結舌,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回你該滿意了吧?」蕭君默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聽見外面已經敲響了四更梆子。

  由於蕭君默隱瞞了一半事實,所以另外一半他究竟是怎麼查出來的,難免令人生疑。李恪便產生了類似疑惑,於是一口氣提了好幾個問題。

  「你只需要知道結果就夠了。」蕭君默道,「至於我是怎麼查出來的,你就不必多問了。」

  李恪想了想,點頭笑笑:「好吧,反正你們玄甲衛向來喜歡故弄玄虛。」

  蕭君默忽然想到什麼:「這些事你可以告訴聖上,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為何?」李恪不解。

  「我們玄甲衛向來喜歡故弄玄虛,所以這個你也不必問了。」

  李恪笑:「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還有,我勸你,若你想把這些事告訴聖上,最好也以匿名密奏的方式,別由你自己去說。」

  「這又是為何?」李恪越發不解。

  「據我所知,聖上對有關《蘭亭序》的事都很敏感,尤其當這些事跟奪嫡之爭攪在一起的時候,就更敏感。」蕭君默看著李恪,「你又是皇子,倘若聖上發現你知道得太多,就會對你產生猜忌和防範,這對你沒好處。」

  蕭君默起初並不知道皇帝對此事是何態度,但李世勣偶爾會對他透露一些消息,加之辯才和楚離桑被抓入宮後,蕭君默自己也有了些判斷,所以對李世民眼下的心態瞭如指掌。

  李恪有些佩服地看著他:「想不到你這人還深諳權謀啊!」

  「我對吳王殿下您如此忠心,還把這麼多秘密都告訴了您,是否可以跟您討一些賞呢?」蕭君默打著哈欠道。

  「沒問題,你說!」李恪很爽快,「看是要錢帛還是要美女,隨你挑!」

  蕭君默皺眉:「我在你眼裡就這麼俗?」

  李恪笑:「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哪有不喜歡這些東西的?」

  「這些我當然喜歡。」蕭君默道,「但眼下並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麼?」

  「第一,我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請殿下開恩。」

  李恪又笑:「准了!還有呢?」

  「第二,明天就放我回家。」

  李恪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忍住笑,板起臉道:「這我可得跟太醫商量一下,他們說放才能放。」

  蕭君默苦笑:「這不就是吳王殿下您一句話的事嗎?」

  「就算放你回家,你也得好好給我待著養傷,別又東跑西顛,再碰上刺客可沒人救你了!」

  蕭君默心頭暗喜,臉上卻懶洋洋的:「是,遵命。」接著又小聲嘀咕,「跟個老太婆似的,囉里囉唆……」

  「你說什麼?」

  「我說多謝殿下關懷,蕭某感激涕零。」

  「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