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入局

  李泰自從被父皇一番訓誡之後,便不敢再涉足棲凰閣了,但心裡卻始終放不下蘇錦瑟,索性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府邸,讓她住進了後花園的春暖閣。

  蘇錦瑟頗為感動,每日為李泰鳴琴鼓瑟、引吭而歌,儼然又變回了當初那個驚豔絕塵、風情萬種的可人兒,讓李泰一度忘記了她其實是冥藏的養女、秘密組織天刑盟的重要成員。直到這天日暮時分,蘇錦瑟未經李泰允許,便將一個人暗中帶進魏王府,才讓李泰驀然記起了她的真正身份。

  蘇錦瑟暗中帶進來的這個人,一身婦人裝扮,頭上戴著帷帽,遮住了臉。當他卸下偽裝之後,李泰才看清,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右手的手腕纏著繃帶,左眼上戴著一個黑眼罩,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莫名的陰鷙和凶險。李泰看著他,心裡不由升起了一股寒意。

  「錦瑟,你把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領到府裡,竟然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還有沒有把我這個殿下放在眼裡了?」李泰陰沉著臉,口氣極為不悅。

  「請殿下恕罪,實在是事出有因,奴家來不及向您稟報,只好自作主張了。」蘇錦瑟撒嬌地抱住他的胳膊,滿臉堆笑道,「不過,他也不算是什麼來路不明的人,他是我父親手底下的老人了,日後正是要為殿下效死力的。」

  李泰聞言,這才臉色稍緩,瞥了對方一眼,冷冷道:「自報家門吧。」

  那人趨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說起在下原先的身份,您一定不陌生。」

  李泰又抬眼打量了他一下,這才覺得此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別跟我繞圈子了,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乃前洛州刺史楊秉均。」

  李泰一聽,彷彿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騰地一下便從榻上跳了起來。

  這個人便是甘棠驛一案的要犯,父皇下死令要捉拿的十惡不赦之徒!而且前幾日剛剛在白鹿原刺殺蕭君默未遂,現在正被玄甲衛全城搜捕,可蘇錦瑟竟然把他大搖大擺地領到了自己面前!

  李泰整張臉因驚怒而扭曲,指著楊秉均,一時竟說不出話。

  楊秉均卻毫無懼意,仍舊鎮定自若地拱拱手道:「楊某突然出現在殿下面前,是有些唐突和冒昧,不過正如方才錦瑟姑娘所說,楊某此來,是要為殿下效死力的。說白了,楊某現在就是殿下手裡的一把刀,雖然刀上沾著血,看上去有點不祥,但終究還是一把鋒利的刀,對殿下還是有用的。」

  李泰驚怒未消,一把推開了蘇錦瑟,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楊秉均:「你確實是一把刀,可你這把刀現在卻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一個堂堂親王,豈能窩藏你這種罪大惡極的兇徒!」說著把臉轉向蘇錦瑟,「錦瑟,要麼你現在立刻把他帶走,本王就當沒見過他,要麼本王立刻命人將他拿下,你自己選吧!」

  蘇錦瑟和楊秉均交換了一下眼色,旋即淡淡一笑:「殿下,您對此事一時難以接受,奴家可以理解。不過,奴家相信,您不會把事做絕的。」

  李泰大聲冷笑:「你們都快把本王逼到絕地了,本王為何不能把事做絕?」

  「殿下,請恕奴家說一句實話,眼下,您和奴家,還有我父親、楊秉均,都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把他拿下,對您只有壞處,沒有半點好處。」

  「一派胡言!」李泰冷笑不止,「本王憑什麼跟你們是一條船?本王現在完全可以把你們全都抓了,交給父皇,說不定父皇還會賞賜我呢!」

  蘇錦瑟也冷冷一笑:「是嗎?殿下這麼說,是否過於樂觀了?就算您把我們都抓了,交給聖上,可聖上就會相信您是清白的嗎?就算我們這些人都恪守江湖道義,不反咬您一口,但聖上只要稍微查一下,就知道您和我們私下交往已非一日兩日了,殿下自己覺得,您有把握洗清所有的嫌疑嗎?」

  李泰登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半晌才咬牙切齒道:「蘇錦瑟,你這分明就是訛詐!都說最毒莫過婦人心,看來你是成心把本王往火坑裡推啊!」

  「殿下這麼說就不公平了!」蘇錦瑟眉毛一揚,「當初您來棲凰閣,是奴家逼您來的嗎?後來奴家約您跟家父見面,也說了讓您自由選擇,可您最後來了,難道也是奴家逼您的嗎?就算現在奴家住在您的府裡,也是您主動來接奴家的,可曾是奴家逼您?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這一切都是殿下您自己做的決定,怎麼這會兒變成是奴家推您入火坑了?!」

  李泰傻眼,徹底無語,只好頹然坐了回去。

  楊秉均在一旁暗自冷笑。

  東宮麗正殿,李承乾、李元昌、侯君集三人在說話,都面露喜色。

  「殿下,您此次能逢凶化吉,正應了古人所說的『王者不死』!」侯君集道,「如此看來,殿下實乃天命所歸,這大唐天下遲早是您的,誰也別想搶走!」

  「這次還是多虧了太師及時勸諫。」李承乾道,「否則,我這太子位怕是不保了。」

  「我倒不這麼看。」李元昌道,「雖說他魏徵勸諫有功,對殿下還算忠心,這個情咱們是得領,但廢不廢你,終究還是得皇兄拿主意。倘若皇兄真的想廢,他魏徵勸諫有用嗎?我看他說破天去也是白搭。」

  李承乾沉默不語。

  「王爺這話不錯。」侯君集道,「魏徵這老頭,平時賣弄唇舌還行,若真到了魚死網破的關頭,他能頂什麼用?」

  「侯尚書,」李承乾岔開話題,不願再談魏徵,「我上次交代你去辦的事,可有進展?」

  侯君集嘿嘿一笑:「殿下所托,老夫豈能不盡心?我都安排好了,過幾日,我便帶人來拜見殿下。」

  李承乾有些驚喜:「這麼快?」

  「這次稱心的事鬧得這麼大,眼看魏王就要圖窮匕見了,老夫豈敢不快!」

  「是冥藏嗎?」李承乾問。

  「殿下,您可知當年王羲之邀集一幫世家大族,在蘭亭會上幹了什麼事?」侯君集不答反問,且一臉神秘。

  「蘭亭會?世人都說是一次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文人雅集,不過您既然這麼問,看來是另有隱情了?」

  「殿下果然聰明!」侯君集笑道,「王羲之當年和謝安、孫綽、桓偉這幫大士族,藉著蘭亭詩會的名頭,暗中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稱為天刑盟。」

  李承乾記得,自己安插在魏王那邊的內線,傳回的消息中便有「天刑」二字,只是不知它竟然是王羲之創立的秘密組織。「侯尚書,那據你所知,這天刑盟與冥藏的勢力是何關係?」

  「冥藏只是天刑盟的主舵,天刑盟總共有十九個舵,除冥藏舵外,下面足足還有十八個舵!」

  李承乾一驚,下意識和李元昌對望了一眼,李元昌也是驚詫不已。

  「看你的意思,打算引見的定非冥藏,而是另有其人吧?」李承乾問。

  侯君集大笑:「跟殿下這種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沒錯,此人並非冥藏,而是東晉大名鼎鼎的宰相謝安之後人——謝紹宗!」

  「這個謝紹宗也是天刑盟的人?」

  「沒錯,當年謝安、謝萬兄弟,在蘭亭會上成立的分舵,名為羲唐,謝紹宗便是如今羲唐舵的舵主!」

  「既是世家大族之後,想來也不是泛泛之輩。」李承乾略加沉吟,「那便依你,盡快帶他來見一見,是否可用之人,等見了面再說。」

  「請殿下相信老夫的眼光,老夫與此人打交道已有多年,一直相交甚契,只是不知道他還有這層隱秘身份。這個謝紹宗雖是江湖之人,但滿腹經綸、足智多謀,此次老夫為了完成殿下所托,便出言試探,想讓他引見一些江湖朋友,他這才自曝身份。殿下想想,能與老夫相交多年卻始終深藏不露者,可是等閒之人?」

  李承乾笑笑不語。

  李元昌插言道:「侯尚書,請恕我直言,是不是等閒之人,得由殿下說了算,能不能與此人共謀大業,還是得由殿下來決斷,現在說什麼都為時過早,你說對嗎?」

  侯君集撇了撇嘴:「當然。老夫不過是替殿下著急,想著盡快把刀磨利,先發制人,早定大業而已!」

  「尚書一片赤誠,我豈能不知?」李承乾淡淡笑道,「我心裡其實也急,何況我最近得到消息,魏王也已經在磨刀了,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行差踏錯。所以,要選何人來用,必須慎之又慎,容不得半點差池。」

  侯君集聞言,頓時有些驚詫:「魏王已經先下手了?」

  「是啊侯尚書,」李元昌道,「所以你剛才說先發制人,其實也已經說晚了。」

  侯君集越發驚訝,想著什麼:「殿下,您安插在魏王那邊的內線,到底是何人,消息可靠嗎?」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卻不說話。

  李元昌搶著道:「侯尚書,你這個問題不該問吧?」

  「為何不能問?」侯君集有些不悅,「老夫已經把身家性命都交付殿下了,難道殿下還要防著老夫嗎?」說著便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卻不動聲色。

  「侯尚書,你這話就不好聽了,什麼叫防著你呢?殿下做事,自有他的安排,豈能事事都公開來說?」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無話可說了。」侯君集拉下臉來,霍然起身,似乎要走的樣子。

  李承乾眉頭一皺,不得不笑道:「侯尚書少安毋躁,咱們既然要在一起做大事,我怎麼會瞞著你呢?其實,我早就安排好了,就算你不提,今晚本來也是要讓他與你見面的。」

  侯君集轉怒為喜,拱了拱手:「殿下如此氣度,才是真正做大事之人!不像某些人,裝模作樣,故弄玄虛,令人大倒胃口!」說著瞟了李元昌一眼。

  李元昌急了:「哎我說侯尚書,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李承乾凌厲地瞪了李元昌一眼。李元昌無奈,只好悻悻閉嘴,強行把一肚子火壓了下去。李承乾又對侯君集笑了笑,然後扭頭朝著後面的屏風道:「二郎,出來吧,跟侯尚書打個招呼。」

  侯君集大為好奇,不知這「二郎」到底是什麼人。

  片刻,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一個面目俊朗、神色略顯倨傲的華服青年。

  侯君集頓時睜大了眼睛:「杜二郎?!」

  李承乾安插在魏王身邊的內線,正是杜如晦之子:杜荷。

  魏王府春暖閣中,李泰面如死灰,坐在榻上發愣。

  蘇錦瑟和楊秉均交換了一下眼色。楊秉均會意,當即開口打破沉默:「殿下,楊某雖然來得有些倉促,但畢竟為官多年,還是懂得一些往來之道的,所以今日,楊某並非兩手空空,而是給殿下準備了一份禮物。」

  李泰連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他。

  蘇錦瑟見狀,笑了笑,走到李泰身邊,挨著他坐下,伸手要去攬他的胳膊。李泰把手一縮,往一旁挪了挪,彷彿在躲避瘟疫。蘇錦瑟又是一笑:「殿下,您一個堂堂親王,難不成真被他楊秉均給嚇著了?」

  李泰冷哼一聲:「他算什麼東西!本王能被他嚇著?」

  楊秉均聞言,臉色也不由沉了下來。

  「既然不是,殿下又何必這樣呢?奴家看您生氣,心裡比您還難受!」蘇錦瑟說著,再次伸手挽住了李泰的胳膊。李泰動了動,卻沒有再躲開。

  「本王是在納悶,怎麼認識了你們之後,羊肉沒吃到,就先惹了一身臊呢?」蘇錦瑟咯咯笑著:「楊秉均今天就是給您送肉來的,可您偏不聽他說,奴家又有什麼辦法?」

  李泰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麼肉?」

  「那您得問他了。」

  李泰這才把臉轉向楊秉均:「說吧,你給本王帶來了什麼禮物?」

  楊秉均矜持一笑:「殿下可能不知道,其實楊某一個月前便來到了京城,閒來無事,就幫殿下做了件事情。」

  「幫我做事情?」李泰一頭霧水,「什麼事情?」

  「殿下交遊廣闊,朋友眾多,楊某擔心殿下交到什麼損友,便暗中幫殿下鑑別了一下……」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跟蹤本王!」李泰一聽就怒了,「本王跟什麼人交朋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殿下息怒。」蘇錦瑟勸道,「幹嗎不聽他把話說完呢?」

  李泰怒氣未消:「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跟本王兜圈子!」

  楊秉均又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是,謹遵殿下之命,楊某這就『放』!殿下方才說,跟什麼人交朋友,無須楊某操心,一般而言,這麼說當然沒錯,可問題是,萬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東宮派來的人呢?」

  李泰猛地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萬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東宮派來的人呢?」

  李泰驚得站了起來:「你是說,我身邊有東宮的細作?」

  楊秉均點點頭。

  「快說!是什麼人?」

  「杜如晦之子,杜荷。」

  李泰大為震驚,愣了半晌才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楊某方才說了,閒來無事,便把殿下身邊的一些朋友都跟蹤調查了一遍,結果發現,這一個月之內,杜荷與太子在各種場合秘密會面,至少達五次之多!」

  李泰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坐回榻上。

  蘇錦瑟又和楊秉均對視了一眼,對李泰道:「殿下,楊秉均這份禮物,份量不算太輕吧?」

  李泰沉默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這才看著楊秉均道:「你就先在府裡住下吧,一應所需,都由錦瑟安排。不過你要記著,千萬不能見任何人,更不可在府裡隨意走動,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經過本王同意。」

  「這是自然。」蘇錦瑟笑道,「他要敢不老實,奴家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多謝殿下收留,楊某感激不盡!」楊秉均俯首一揖。

  這幾日,吳王李恪與玄甲衛聯手搜捕楊秉均,幾乎把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不但查遍了城內外的每一處客棧,而且在所有裡坊都張貼了楊秉均的畫像和懸賞告示,在鼓勵舉報的同時,還以連坐法警告坊民互相監督,不可放過任何外來可疑人員。眼看楊秉均就要走投無路、束手就擒,冥藏先生王弘義便當機立斷,命蘇錦瑟把楊秉均藏進魏王府。

  此舉顯然對魏王極為不利,所以蘇錦瑟猶豫著不敢答應。王弘義說,現在只有魏王可以保住楊秉均,而且這麼做還有一個好處。蘇錦瑟問什麼好處。王弘義說如此一來,魏王便有把柄落在咱們手裡,從此他跟咱們便徹底成了一條船上的人,只能對咱們死心塌地。

  蘇錦瑟真心不想用這麼陰狠的招數逼迫魏王,可她也知道,養父這一手,在江湖上就叫投名狀,是徹底跟魏王捆綁在一起的最好辦法。她想來想去,覺得這麼做顯然對組織有利,加之父命難違,最後也只好答應了。

  太極宮的西面有一座安仁殿,前有安仁門,背倚南海池,周圍建有殿牆,自成一座小宮院。時年十五歲的晉王李治便居住在此殿。

  長孫無忌的辦公地點在門下內省,值房就在太極殿東邊,平常公務之餘,他只需穿過幾個宮門和幾座殿閣,不消片刻便可走到安仁殿。這一日,天氣晴朗,豔陽高照,長孫無忌閒暇無事,又徑直來到了安仁殿。殿裡的宦官宮女早已跟他熟稔,見過禮後,便告訴他晉王殿下在大殿西邊的偏殿裡讀書。

  長孫無忌走進偏殿的書房時,看見李治正靜靜坐在案前,獨自微笑,案上放著一卷書。

  「雉奴何故獨自發笑?」長孫無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舅父來了?」李治打著招呼,「我在笑那天,父皇召見我們兄弟三人的事。」

  那天的大致經過長孫無忌也聽說了,知道李治因老實仁厚出了糗,還被皇帝責備說過於柔弱、缺乏擔當。長孫無忌以為此刻李治是在自嘲,忙道:「雉奴,你年紀還小,不必跟幾位兄長去爭風頭,很多事情現在不會,可以慢慢學,不必自慚形穢,更不必妄自菲薄。」

  「舅父何時看見我自慚形穢、妄自菲薄了?」李治笑著問。

  「那你剛才這是……」長孫無忌有些不解。

  李治笑了笑:「舅父以為我獨自一人在此發笑,是因自慚形穢而自嘲嗎?」

  長孫無忌皺了皺眉。李治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心性仁厚,性格安靜,為人謹慎,質樸無華。他自認為還是瞭解這孩子的,但不知為什麼,最近這些日子,他有時會覺得看不太懂李治,好像這孩子忽然間便長大了,有了很多他不瞭解的心思。

  「那你倒是說說,因何發笑?」長孫無忌問。

  「我是在笑,大哥和四哥看不懂我倒也罷了,現在連父皇也看不懂我,想想便覺有趣。」

  長孫無忌越發迷糊,差點說對呀,此刻就連我也看不懂你了,但還是忍住,道:「你這麼說是何意?什麼看懂看不懂的?」

  李治笑笑不語,卻把書案上的那卷書往前一推。

  長孫無忌拿過來一看,是先秦縱橫家鬼谷子所著之書,不禁眉頭一蹙:「雉奴,你什麼時候也看起這種權謀書來了?」

  「怎麼,舅父不喜歡我看這種書?」

  「我朝以仁政治天下,有空還是要多看看儒家聖賢的經典。」

  「儒家經典只是面子上的書,當然要看,不過我從小就看過不少了。」李治淡淡笑道,「現在,我得換換口味,看看這些藏在面子背後的書。」

  長孫無忌聽明白了,這小傢伙現在也懂「陽儒陰法」這一套了,看來果真是長大了。「雉奴,這縱橫家的權謀書,倒也不是不能看,只是得善學善用。」

  「舅父難道不認為,我那天在甘露殿的表現,就是善學善用的好例子嗎?」李治看著他。

  長孫無忌和他對視著,卻捉摸不透他眼中的東西:「你到底想說什麼?」

  「聖人之道陰,愚人之道陽。」李治指了指案上的書,「鬼谷子先生說的。那天在甘露殿,人人都覺得我雉奴仁厚得過頭了,尤其是我陪兩位兄長一跪,大哥居然說我老實得可愛。舅父,您說說,如果天下人都認為我雉奴老實,這不是挺好的事嗎?這樣就沒有人想到要來害我了,反正我對他們又沒有威脅,對不對?那些聰明能幹的人,自己就去鬥得你死我活了,我雉奴只需在旁邊看著就好。我想,鬼谷子先生說的『聖人之道陰』,大概就是這意思吧?相反,我那幾位大哥,把他們的心思全都露在了明處,這不就是『愚人之道陽』嗎?」

  聽完這一番話,長孫無忌忽然感覺後背隱隱生寒。

  他萬萬沒想到,李治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把這套權謀術理解得如此透徹,且運用得如此純熟,完全不露痕跡,連皇帝都被他瞞過了——原來那天在甘露殿上,他是故意以老實柔弱、不諳世事的面目示人,其實背地裡,恰恰是他的心機最深!

  僅此一點,便不知要讓多少仕宦多年的人望塵莫及了。

  「雉奴,你長大了!」長孫無忌看著他,眼中似乎充滿了萬千感慨。

  「還早著呢!」李治笑著擺擺手,「頂多就是長了一點點,還需舅父多多調教。」

  長孫無忌笑:「就你現在這七竅玲瓏的心思,還有這大智若愚的手段,連舅父恐怕都要甘拜下風了,還如何調教得了你?」

  「舅父謙虛了。」李治眨眨眼道,「凡是當年輔佐父皇決勝玄武門的人,哪個心思不比我玲瓏?」

  長孫無忌搖頭笑笑:「時移世易啊!想當年,我輔佐你父皇,對手只有隱太子和巢王這一黨,只要誅此二人,大功便可告成!可現如今,你看看你這些大哥,太子、魏王、吳王,甚至是那個遠在齊州的齊王,哪個是省油的燈?」

  「舅父不必多慮。」李治反倒勸慰起長孫無忌來了,「目前朝局是挺複雜,不過以我看來,形勢應該很快便會明朗了。」

  「哦?」長孫無忌大感興趣,「此話怎講?」

  「原因我剛才已經說了。」李治笑道,「愚人之道陽,那些把自己全都暴露在明處的人,又豈能長久相安無事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決出一個勝負。到那時候,局勢不就比現在明朗多了嗎?」

  「那他們在那兒決勝負,你做什麼?」長孫無忌故意直言相逼。

  「我嗎?」李治深長一笑,「我就在這安仁殿裡,老實做人,安靜讀書。鬼谷子先生說了,『天地之化,在高與深;聖人之道,在隱與匿』。我就學習天地與聖人,躲著就好,不跟他們瞎摻和!」

  長孫無忌哈哈大笑:「老這麼躲著,好像也不是辦法吧?」

  李治淡淡一笑:「對了舅父,我前天讀到劉向在《說苑》裡寫的一個小故事,挺有意思,我說給您聽聽?」

  「好,我洗耳恭聽!」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舅父,這個故事您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聽完,不禁拊掌而笑:「妙,甚妙!那你說說,你那幾位大哥,誰是蟬,誰是螳螂,誰又是黃雀呢?」

  「我不知道。」李治搖搖頭,表情看上去純真無邪,「我只知道,我不會在樹上陪他們玩,那多危險!」

  長孫無忌忽然收起笑容,身子前傾,下意識地壓低嗓音:「照你的意思,你就是樹下那個人嘍?」

  李治看著長孫無忌,依舊一臉純真:「我就是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的孩子,不敢上樹,當然只能在下面玩玩小彈弓嘍!」

  長孫無忌和他對視了片刻,然後重重拍了下書案:

  「好!既然你心懷此志,那舅父便陪你一塊兒,跟他們玩!」

  李世民賜給李恪的宅子,位於親仁坊的西北隅,若從府邸的北門出來,往右一拐就是東市;若從西門出來,便是筆直寬闊的啟夏門大街,往北過兩個坊可直達皇城,過四個坊便是宮城,交通非常便捷。這座新賜的吳王府,雖然佔地面積不如魏王府大,但殿閣之富麗、裝飾之華美卻也不遑多讓。

  是日午時,兩駕不起眼的輕便馬車先後從東市方向駛來,從北門悄然進入了吳王府。兩駕馬車之前都在東市轉悠了好幾圈,顯然是為了防止被人跟蹤,而且各自抵達吳王府的時間也間隔了一刻左右,明顯也是故意錯開的。

  第一駕馬車上,下來了一位臉膛黑紅、眉毛粗濃的大漢,一身商人裝扮。此人雖已年近六旬,但走路依然虎虎生風,他就是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

  作為玄武門之變的主要功臣之一,尉遲敬德早在貞觀元年便已擔任這個職務,後來相繼出任同州刺史、鄜州都督、夏州都督,三年前卻被人密告謀反,雖然查無實據,但李世民似乎已對他有所猜忌。尉遲敬德心中不悅,便託疾回京。李世民順勢免了他的都督一職,仍授以右武候大將軍。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在仕途上繞了一大圈,尉遲敬德居然又回到了原來的職位上,心中的不甘和怨憤自不待言。

  第二駕馬車上,下來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目光灼灼的男子。此人雖然也是商人裝扮,但氣質與一般的平民百姓明顯不同。他就是李唐宗室成員之一、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李道宗,時任禮部尚書。

  武德初年,李道宗曾跟隨李世民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貞觀初年又率部屢破突厥、吐谷渾等,被譽為當時名將,歷任靈州都督、刑部尚書等職,五年前首次出任禮部尚書,卻因貪贓納賄被人告發,旋即下獄免官。兩年前,即貞觀十四年,吐蕃國主松贊干布遣使入朝,請求通婚,李世民遂指定李道宗之女,以公主身份嫁給松贊干布,這個女兒就是享譽後世的文成公主。由於此舉有功於國,李世民便讓李道宗復出,仍任禮部尚書。

  尉遲敬德與李道宗一入吳王府,便立刻有人上前迎接,先後將二人領到了王府東邊的李恪書房。

  李恪自幼喜歡武藝和兵法,對尉遲敬德與李道宗的赫赫戰功素來仰慕,遂從少年時代起便經常向二人求教,往來甚密,所以三人關係非同一般。

  三人在書房落座後,李恪也不寒暄,一下便直奔主題:「今日請二位前來,主要是想請教,如今太子與魏王水火不容,父皇又恰在此時召我回京,在此情勢下,我當如何自處?」

  「依我看,殿下也不必謙讓。」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他們二人我都看不慣,要說這儲君之位,還是只有殿下來坐最合適!」

  李恪笑:「大將軍倒是快人快語。不過男兒立身,以建功立業為要,也不是非爭這個太子位不可。」

  「不當太子算什麼建功立業?」尉遲敬德眉毛一豎,「你以為你把皇位讓給他們,日後便能安安心心當你的親王了?除非你打小就是個窩囊廢,否則像你這樣一身文韜武略,他們日後豈能容得下你?」

  「大將軍謬讚了,我不過就是個逍遙親王,身無寸功,怎敢奢談文韜武略?」

  「王爺,瞧瞧你這個侄兒!」尉遲敬德指著李恪對李道宗道,「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這兒溫良恭儉讓!」

  李道宗笑笑:「敬德兄不必心急,殿下只是還沒想好而已,不等於他就一心想讓。」

  「這種事有什麼好想的?皇位就一個,你要我要他也要,那怎麼辦?只能搶嘍,看誰本事大嘛!」

  李恪和李道宗聞言,不禁相視而笑。

  「敬德兄,」李道宗道,「那依你之見,倘若殿下真想搶的話,這皇位又該怎麼搶?」

  尉遲敬德一怔:「這事你別問我!老夫又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只能負責動手,動腦子的事還得你們來。」

  李道宗又笑了笑,這才把臉轉向李恪:「殿下此番免職回京,可猜得出聖上的心意?」

  「免職不過是個幌子。」李恪一笑,「為了避免大哥和四弟猜疑,父皇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父皇以免職為由召我回京,應該是有意要考察我。」

  「聰明。」李道宗點點頭,「那殿下作何打算?」

  「這就是我請二位來的原因,想聽聽你們的高見。」

  「我沒啥高見,還是一個字:搶!」尉遲敬德又甕聲甕氣道,一看李恪和李道宗又在偷笑,便想了想,「當然,若要把話說漂亮一些,那就是四個字:當仁不讓!」

  「我贊同敬德兄這四個字。」李道宗忍住笑,然後看著李恪,「不過,眼下太子和魏王爭得雞飛狗跳,殿下暫時還是不要入局,先冷眼旁觀,等時機成熟再出手。」

  「我也是這麼想的。」李恪點點頭道,「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完成父皇交辦的差事,抓住刺客楊秉均。可惱人的是,這傢伙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完全不知所蹤。」

  「想抓楊秉均,用咱們官府的老辦法行不通!」尉遲敬德道,「對付這種江湖之人,還得找江湖上的朋友。」

  「哦?莫非敬德兄認識江湖上的朋友?」李道宗大感興趣。

  尉遲敬德嘿嘿一笑:「不瞞二位,當年老夫在鄜州當都督,被人誣告謀反,便是因為與江湖朋友過從太密所致。」

  李恪與李道宗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對尉遲敬德道:「大將軍能否說仔細一些?」

  「這事說來話長。聖上這些年,不是到處蒐羅王羲之真跡嗎?按說這都是刺史的活,跟老夫無關,可當年呂世衡給聖上留那幾個血字的事,老夫也參與了,所以這些年一直好奇,想查個究竟。恰好當時鄜州有個姓孫的大戶,家中藏了幾幅王羲之草書字帖,被人舉報了,刺史去要,不料這姓孫的在當地竟頗有勢力,一番軟硬兼施,刺史便不敢動了。老夫心裡惦記著呂世衡那個謎團,料想這姓孫的既然藏有王羲之真跡,又是當地一霸,說不定跟呂世衡的事有關係,便親自帶兵去抄他家,結果跟此人見面之後,居然甚為投緣,非但沒抄他,一來二去反倒成了朋友。那姓孫的感念老夫手下留情,便送了老夫不少土地田莊,還主動提出跟老夫拜把子,老夫看他豪爽仗義,便應允了。」

  李恪眉頭微蹙,忽然想到什麼:「此人叫什麼?」

  「孫伯元。」

  「他的先人,是不是東晉名士孫綽?」

  尉遲敬德一怔:「這個老夫倒是不知。不過好像聽他提過,說他先祖當年跟王羲之私交甚篤,所以家中才藏有王羲之真跡。」

  李道宗察覺李恪臉色有異:「殿下為何會問這個?」

  李恪俯首沉吟,腦中不斷回憶著蕭君默告訴他的有關蘭亭會的一切。李道宗和尉遲敬德見他忽然沉默不語,不禁面面相覷。

  如果這個孫伯元真是孫綽後人,那麼根據尉遲敬德的描述,他顯然也是天刑盟中的一個分舵舵主。李恪想,倘若自己遲早要介入奪嫡之爭,那麼身邊絕對不能沒有江湖死士。正如當年父皇與隱太子相爭時,秦王府蓄養了八百死士、東宮私蓄了二千長林兵一樣。如今這個孫伯元既然是尉遲敬德的結拜兄弟,那正是天賜良機,自己完全可以將其納入麾下,以備不時之需。

  主意已定,李恪抬起頭來,看著二人,然後便將蕭君默告訴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李道宗和尉遲敬德頓時大為驚異,相顧愕然。

  至此,尉遲敬德總算解開了埋藏在心頭十六年的有關呂世衡血字的謎團。

  「約這個孫伯元見面。」李恪一臉凝重,對尉遲敬德道,「告訴他,若他不辭,本王必當重用!」

  李道宗一聽,便知道這個英武果敢的李恪已是決意入局了。

  深夜,大雨瓢潑。

  長安城東南角有一座青龍坊,坊內東北隅有一條石橋,橋下之水引自曲江,因近日驟降暴雨,水位明顯抬高了許多。

  此刻,石橋下的渠水邊站著一個黑影。他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雕。

  片刻後,雨中駛來一駕馬車,緩緩停在石橋上。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打著油紙傘,藉著遠處人家昏黃的燈火,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橋下,然後有意找了個背光的地方站著。

  「先師有冥藏。」看到黑影后,打傘的人沙啞著嗓子念道。他的聲音經過刻意掩飾,顯得過於低沉,差點就被嘩嘩啦啦的雨水和渠水聲淹沒了。

  「安用羈世羅。」黑影轉過臉來,正是王弘義。

  「見過冥藏先生。」來人深長一揖。

  「玄泉,咱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王弘義微笑道。

  「是的先生,應該快三年了。」

  「聽說這幾年你在朝中,做得挺有聲色,而且馬上要入閣拜相了?」

  「這都要拜先生所賜。」

  王弘義笑著擺擺手:「這是你自己能幹,就不必過謙了。想當年,在昭行坊,我曾經對你說過,你的任務便是潛伏在李世民的朝廷中,把官當得越大越好。如今看來,你終究沒讓我失望啊!」

  「屬下謹記先生教誨,一刻不敢忘失。」

  「很好!本盟的弟兄要都能像你如此能幹,又這般忠誠,何愁大業不興!」

  「先生此來,要給屬下什麼任務?」

  「要讓你做的事很多。第一件,便是辯才之事。他近況如何?」

  「據說已經開口,不過說得很慢。」

  王弘義眉頭一蹙:「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倘若讓他把所有秘密都捅出去,對本盟極為不利。」

  「是的,屬下也有此慮。」

  「有沒有辦法,把他劫出來?」

  玄泉略加沉吟,搖搖頭:「雖然宮中有屬下的人,但想把人劫走,恐怕很難。」

  王弘義眉頭深鎖,片刻後道:「既然如此,就做掉他!寧可咱們得不到《蘭亭序》,也不能讓它落到李世民手裡。」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玄泉一拱手,轉身就走。

  「玄泉。」

  玄泉停下來,卻沒有回頭。

  「凡事都要小心。接下來,會有很多大事要你去辦,你可不能有絲毫閃失。」

  「屬下謹記。」玄泉說完,便徑直走進了大雨之中。

  他居然背對著我說話?!

  在王弘義的記憶中,這似乎還是頭一次。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玄泉的語氣還是那麼恭敬,每次任務也都執行得乾淨利落,但今天這個前所未有的反常舉動,還是讓王弘義心裡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儘管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很多時候,細節往往會暴露一個人的真實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