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營救

  蕭君默那天提出要回家後,李恪次日便找了幾個太醫給他檢查身體,結果發現,雖然傷口的愈合情況很好,但要完全癒合還需要時間,所以太醫建議再休養幾日。為此,李恪又強行把他留了三天。蕭君默愁眉苦臉,叫苦連天。其間桓蝶衣又來看過他幾次,也和李恪一個鼻孔出氣,硬是不讓他走。

  挨到第三天下午,李恪來看他,蕭君默拉下臉來,說我閒得都快長毛了,你再不讓我走,我從現在起就開始絕食!李恪沒辦法,只好又把太醫找來。太醫查看後說,傷口已基本癒合,只要出去以後不要有劇烈運動,當無大礙。李恪這才點了頭,同意讓蕭君默出宮回家。

  蕭君默如逢大赦,走出承天門的時候,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對送他出來的李恪道:「自由真他×的可貴!人不自由,毋寧死!」

  李恪笑道:「你好歹是個讀書人,說話也這麼糙?」

  「話糙理不糙。」蕭君默道,「以後要再看見有人想殺我,你千萬別救,我寧可死也不再當你的囚犯。」

  「好心當成驢肝肺!」李恪笑罵,「我救了你的小命又照顧你這麼多天,就換來你這句話?」

  蕭君默眼睛一瞪:「我救了你兩回也沒聽你謝我啊!就說你被熊壓著那回,你不是還罵我多管閒事嗎?說就算沒我,你自己也能對付,是不是你說的?」

  李恪撓了撓頭,笑道:「行了行了,快走吧,把你這種閒雲野鶴關在宮裡,其實我心裡也不好受。」

  「這才像句人話!」蕭君默也笑了笑,捶了他肩頭一拳,「走了!」

  李恪送了他一匹膘肥體壯的黑馬。蕭君默翻身上馬,提起韁繩,讓馬在原地轉了幾圈,心裡忽然生出了些許不捨。

  因為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與李恪的最後一面了。

  今天是初一,也是米滿倉每月僅有的一次出宮採買物品的時間,蕭君默待會兒便會直奔東市找到米滿倉,叫他通知楚離桑做好準備,就在今夜營救她和辯才出宮。如果順利的話,今夜自己就將離開長安,遠走天涯。

  蕭君默騎在馬上,仰頭望天,只見空中流雲變幻,就好似人間滄桑、世事無常,想起和李恪打打鬧鬧的一幕幕,心中越發傷感,便大聲對李恪道:「李恪,假如有一天你找不著我了,會不會悶得慌?」

  「這樣最好,我落個清淨!」李恪一說完,便發現蕭君默的眼神有些異樣,這才意識到他的話有問題,「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蕭君默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便大笑了幾聲,道:「李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這事挺重要的。」

  李恪眉頭一蹙,忙問道:「什麼事?」

  「你唱歌會跑調!真的,都從長安跑到西域去了。」蕭君默一邊大笑一邊道,「以後別再唱了,唱跑調的軍歌你打不贏仗的。」話音未落便拍著馬疾馳而去,只扔給李恪一串響亮的笑聲。

  李恪又好氣又好笑,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絲莫名的不安。

  五月初一,空中繁星滿天,唯獨不見月亮。

  蕭君默照舊在禁苑的樹叢裡與米滿倉會合,換上了宦官的衣服,接著兩人一起抓了一些螢火蟲,裝進了兩隻紙籠裡,然後一人提著一隻紙籠,晃晃悠悠地走進了玄武門。

  守門軍士只看了他們一眼,便懶得再理他們了。

  這些日子,米滿倉按照蕭君默事先教他的,時不時便會帶一兩個宦官到禁苑去抓這個抓那個,都說是楚離桑要的。軍士問了幾次,最後也煩了,索性不再搭理。

  兩人順利通過玄武門,緊接著便直奔佛光寺。

  按照蕭君默的計畫,要先設法救出辯才,然後趕回凝雲閣,再救出楚離桑,讓兩人都換上宦官衣物,最後再以抓更多螢火蟲為由,出玄武門,入禁苑,從飲馬門那個牆洞逃出。

  然而,此時的蕭君默並不知道,這天正是李世民與辯才約定好的每三天回答「三個問題」的日子。本來,李世民此刻早已到佛光寺了,但恰好幾天前晉陽發生了地震,今日奏表剛到,李世民便耽擱了。

  晉陽是李唐的龍興之地,李世民自然格外關注,便召了相關官員入宮商討賑災和善後事宜。此時,兩儀殿中,李世民正一邊聽官員奏報,一邊不時瞟著不遠處的漏刻,有些心不在焉。比起晉陽地震,他顯然更加惦記辯才的事……

  還有一個因素,也是蕭君默事先沒有料到的,那便是米滿倉這些日子老是在玄武門進進出出,早就引起了一個人的警覺。

  這個人就是負責宮禁安全的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

  就在蕭君默和米滿倉匆匆經過玄武門大約一刻之後,李安儼便帶著一支禁軍巡邏至此。他問守門軍士:「凝雲閣那個姓米的宦官,這兩天還是照樣進進出出嗎?」

  「是的將軍。」守門軍士答。

  「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回將軍,聽說是那個楚離桑天天要他們到禁苑去抓東西。」

  「都是些什麼東西?」

  「各種花花草草。另外,蝴蝶啊,螢火蟲啊,蛐蛐啊,什麼都有。」

  李安儼眉頭一皺:「他們一般是幾個人進出?」

  「不一定,有時兩個,有時三個。」

  「今天他們出去了嗎?」

  「出去的時候不是卑職當班,但是剛才他們進來的時候,卑職看見了。」

  「進來了多長時間?」

  「大約……大約一刻。」

  「幾個人?」

  「兩個。」

  「除了姓米的,另外那個叫什麼?」

  「這個……請將軍恕罪,卑職沒問。」

  「那他長什麼樣子?」

  「這個……這個卑職也沒看清,只知道高高大大的,但一直彎著腰低著頭。」

  李安儼的眼中射出一道狐疑的光芒,沉吟了片刻,對身後的巡邏隊一揮手:「走,去凝雲閣!」

  佛光寺是宮禁內的皇家寺院,相當於皇帝的私人佛堂,所以規模比外面的一般寺廟小,兩側並無偏殿和別院,只有中軸線上的前後三進,前為彌勒殿,中為大雄寶殿,後為藏經閣,最後面是幾間禪房,辯才就住在其中一間。

  也因為是宮中佛堂,所以佛光寺內並沒有常住的方丈和僧人,只有幾個負責香燭灑掃的宦官。平時若皇帝延請高僧入宮講經,便會讓高僧及隨從住在這裡,但自從辯才入住後,李世民當然就沒再邀請高僧進來了,眼下寺裡只有辯才一個和尚。

  由於佛光寺深居宮中,四周有重重殿閣、道道宮門,以及防備森嚴的禁軍,辯才根本插翅難飛,所以李世民只在寺內安排了六名禁軍守衛,另外就是五六個常駐在此的宦官,此外便再無旁人。

  蕭君默事先已經命米滿倉把這些情況都摸清了,因此按照他的計畫,是從寺院後牆翻進去,避開前殿那六名禁軍,直接進入禪房,頂多只需對付幾名宦官,便可將辯才救出來。然而這天晚上,當蕭君默和米滿倉氣喘吁吁地趕到佛光寺時,一下就傻眼了——只見院牆下居然站立著一排禁軍士兵,大約每十步便有一人。

  蕭君默和米滿倉面面相覷,都是一臉驚愕。

  他們當然不知道,自從三天前辯才開始回答問題,李世民便忽然生出了加強防衛的想法,於是增派了一支足足一百人的禁軍,把整個寺院的四周院牆全部圍了起來。此時,蕭君默和米滿倉提著燈籠,埋著頭,假裝匆匆路過的樣子,把整個寺院繞了一圈,結果都是滿臉絕望。最後,兩人躲在寺院正門對面的灌木叢中,愣愣地看著院牆下的士兵,都不知該怎麼辦。

  「你,你的金,金子,真,真不好,掙!」米滿倉繞了一圈都在念叨這句話。

  「你發什麼牢騷!」蕭君默瞪他,「你不說把情況都摸清了嗎?這麼多兵哪兒來的?」

  「我,我……」米滿倉憋得滿臉通紅,卻不知該說什麼。

  蕭君默心裡當然知道,皇帝心思難測,肯定是有了什麼不祥的預感,所以增派了這些禁軍。面對這始料未及的突發情況,蕭君默有些束手無策,想到自己已經在楚離桑面前誇下了海口,真的感到無地自容。

  最重要的還不是自己的面子問題,而是無論辯才說不說出《蘭亭序》的秘密,他們父女倆最終都難逃一死,只是時間遲早而已。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歸根結底卻是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害死楚離桑一家人的凶手。

  一想到這裡,蕭君默便愧悔難當,真想一頭撞死!

  自怨自艾了片刻,蕭君默慢慢收束心神,開始冷靜思考對策。開弓沒有回頭箭,即便只有一絲可能性,也必須竭盡全力殊死一搏!他權衡了一下,從後院翻牆出入估計是行不通了,因為即使他順利幹掉幾名士兵,撕開一道缺口翻牆進去,可辯才沒有武功,想把他從牆頭弄出來,肯定會發出聲響,這樣勢必驚動其他士兵。

  所以剩下的辦法,只能是從正門出入了。

  方才他仔細數了一下,正門的士兵有十人,大門處站著兩人,左右院牆下各站著四人。由於今晚沒有月亮,除了大門口掛著燈籠之外,兩側院牆幾乎是一片漆黑,而且每個士兵之間隔了十步,彼此基本是看不到的,只能靠聲音和響動相互呼應。

  蕭君默估量了一下,以自己的身手,從一側院牆悄悄摸過去,在不弄出動靜的前提下,依次幹掉四個士兵是有可能的,遺憾的是這些人都是無辜的,他有些下不了手。而且,就算自己狠心下手,也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點,就是門口那兩名面對面的士兵。

  怎麼同時幹掉這兩個人,又不弄出半點動靜?

  除非再來一個武功高手跟自己配合,兩人各負責一個,否則這就是不可能的。

  假如米滿倉會武功就好了,問題是這傢伙手無縛雞之力,別說殺一個禁軍士兵,就是把一頭豬放在他面前,他估計都幹不掉。想到這裡,蕭君默不免大為沮喪。

  「回,回去,睡覺!」米滿倉又開始嘟囔,「這錢,不,不掙了!」

  「你走吧,我自己想辦法。」蕭君默心煩意亂,但還是不想讓米滿倉跟他一起去送死。人家只是求財,讓他把命搭上,對他並不公平。

  不料米滿倉聞言,又有些遲疑:「你,你不走?」

  「別管我了,你回凝雲閣待著。若我能把辯才救出來,再過去跟你會合。」

  米滿倉猶豫不決。

  「別想了,不管此事成不成,那些金子都歸你。」

  米滿倉有些意外,抬頭看著他。

  「要是我死了,每年清明記得來看看我。」蕭君默盡力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在我墳頭澆幾杯郎官清,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米滿倉驀然有些動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呸連聲:「不,不吉利!你不走,我,我也不走,咱一,一塊兒幹!」

  蕭君默看著他,心裡有些感動,正想跟他說沒必要一塊兒送死,忽然察覺不遠處有什麼動靜,趕緊把米滿倉的頭壓低,自己也伏下來,示意他別出聲。

  黑暗中,蕭君默睜大了眼睛,只見兩條黑影從西邊的長廊躥了過來,飛快躲進他們左手邊的灌木叢中。

  這又是哪路人馬?!

  蕭君默大惑不解,只能靜靜觀察。

  兩個黑影似乎悄悄探出頭觀望了一下,旋即從灌木叢中躥了出去,不但速度快得驚人,而且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蕭君默大為驚疑,當即斷定這兩人的身手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時米滿倉也看見了那兩個黑影,頓時嚇得摀住了嘴,一臉驚愕地看著蕭君默。

  「走,跟過去看看。」蕭君默低聲道,拉起米滿倉的衣領,然後兩人貓著腰,跟在那兩個黑影的身後出了灌木叢。

  兩儀殿中,幾名官員還在喋喋不休地向李世民稟報著什麼。

  李世民神情有些焦躁,卻又只能強行按捺,目光不時瞟向漏刻。

  侍立一旁的趙德全知道皇帝的心思,卻也不敢說什麼。

  那幾個官員似乎談到了什麼關鍵議題,都搶著說話,結果竟然爭辯了起來。李世民眉頭緊鎖,越發不耐……

  凝雲閣一樓,六七個宦官正圍著一張几案,熱火朝天地玩著「樗蒲」。

  這是一種源於漢末、盛行於唐的棋類遊戲,可用於賭博,博戲中用於擲彩的骰子最初是用樗木製成,故稱樗蒲。骰子共有五枚,有黑有白,花色各異,被稱為「五木」,通過扔擲能產生十二種不同的排列組合,最高彩被稱為「盧」。所以,遊戲者在擲五木時往往會大呼小叫,希望得到「盧」。這就是所謂「呼盧」,後來便成了賭博的代名詞。

  「盧,盧,盧!」此刻,六七個腦袋正湊在一起,大喊大叫,絲毫沒有發現一臉肅然的李安儼已經從門口走了進來。

  「讓我也押一把如何?」

  宦官們同時一驚,慌忙回頭,見李安儼和十幾名禁軍士兵正冷冷地看著他們,頓時大窘。宮中雖然沒有明令禁止樗蒲遊戲,但卻嚴禁以此賭博。為首宦官趕緊賠笑道:「李將軍說笑了,咱家不過是隨便玩玩,沒賭錢的。」

  「諸位內使賭不賭錢我不管。」李安儼冷冷道,「我只想提醒諸位,把樓上的人看緊了,萬一出了什麼閃失,你們的腦袋就得搬家,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不會不會,將軍放心,楚姑娘好著呢,絕對萬無一失!」宦官連連賠笑。

  李安儼掃了他們一眼:「誰是米滿倉?」

  「滿倉?滿倉他到禁苑抓螢火蟲去了,楚姑娘吩咐的。」

  「這我知道,可他剛才已經進了玄武門,怎麼,沒回來嗎?」

  宦官們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

  「有誰知道他的去向?」

  宦官們又搖搖頭。

  李安儼眉頭一緊,沉聲道:「這麼說,他竟敢擅離職守了?」

  宦官們都不敢答言。

  「走,帶我到樓上瞧瞧!」李安儼對為首宦官道。

  「是,將軍請。」

  二樓的繡房內,四名宮女正圍坐在一塊兒吃點心,還嘰嘰喳喳小聲說笑著。楚離桑坐在床榻上看書,目光沉靜。這些日子,她和這幾個宮女早就混熟了。一開始宮女們還很拘謹,天天像四根木頭戳在那兒,不敢亂動也不敢說話,可自從楚離桑幫她們請了賞,又經常把皇帝賜的各種水果點心分給她們吃,宮女們便對她感恩戴德,很快跟她熱絡了起來,天天姐姐長姐姐短地叫。

  「楚姐姐,您真好!」一個宮女一邊咬著油酥餅,一邊諂媚地笑著,「姐妹們都說您是活菩薩,人又漂亮心又好,我們是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才會遇見您呢!」

  楚離桑淡淡一笑:「你們當然希望我是菩薩。就跟廟裡一樣,水果點心都說是供菩薩的,其實還不都讓上供的給吃了?」

  宮女們捂著嘴笑。

  「是姐姐自己說不吃的,這會兒倒怨起我們來了。」方才那個宮女笑著,拿起一塊油酥餅要過來。楚離桑擺擺手:「你吃吧,我沒胃口。」宮女衝她做了個鬼臉,順勢把餅又塞進了嘴裡。楚離桑笑著白了她一眼:「饞貓!」

  這些油酥餅,是下午米滿倉從宮外帶進來的,並非皇帝所賜。米滿倉偷偷跟楚離桑說,餅裡放了蒙汗藥,是蕭君默安排的,今晚他便來救他們父女出宮。楚離桑又驚又喜。盼了這麼久,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所以太陽還沒落山,她的心就開始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臨,她心裡就越發激動和緊張,只好找了本佛經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同時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露出破綻。

  米滿倉說油酥餅吃下去後,大概得半個時辰後才能發揮藥效,然後宮女們就會一覺睡到大天亮了。按照蕭君默的安排,米滿倉給樓下的宦官們也準備了酒菜,裡頭也放了藥。只要樓上樓下這些人全被迷倒,他們就好行動了。此刻,楚離桑看宮女們一口一口咬著油酥餅,心裡不由得又緊張起來,生怕她們吃不夠,藥效出不來。

  就在這時,宦官突然領著李安儼推門進來,宮女們一驚,慌忙放下手裡的餅,一個個站了起來。楚離桑心裡暗暗叫苦,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李安儼掃了食案一眼,走過來,從食盒裡拿起一塊酥餅,湊近鼻子聞了起來。

  楚離桑的心頓時又開始撲通亂跳,不知道蒙汗藥有沒有味道,會不會被他聞出來。

  「李將軍,你想吃就說,我也不會攔著你,可你這麼聞是什麼意思?」情急之下,楚離桑只好反守為攻。

  李安儼有些尷尬,只好把餅放回了食盒裡。

  「將軍用手拿過的餅,還想讓姐妹們吃嗎?」楚離桑又道。

  四個宮女都忍不住暗笑。

  李安儼越發尷尬,想了想,只好拿一張紙把餅包起來,揣進了懷裡:「那……那就多謝楚姑娘的餅了。」

  「不客氣。」楚離桑冷冷道,「天都這麼晚了,將軍還貿然闖進來,不知是什麼意思?」

  「請楚姑娘原諒。」李安儼拱拱手,「在下懷疑這樓裡的人行蹤詭異,怕姑娘有什麼閃失,便上來瞧一眼,沒別的意思。」

  楚離桑心裡一驚,忙問:「行蹤詭異?將軍說的是誰?」

  「米滿倉。」

  楚離桑的心驀地往下一沉。完了,行動還沒開始,就被這個禁軍將領給盯上了,今晚還怎麼逃出去?!

  「米滿倉怎麼了?」楚離桑問。

  「他老早就從禁苑回來了,卻沒回凝雲閣,現在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楚姑娘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這有什麼好蹊蹺的?」楚離桑冷笑,「難道他就不能拉個肚子、上個茅廁什麼的?」

  幾個宮女忍不住哧哧笑了起來。

  李安儼咳了咳:「即便如此,可這時間也未免久了一些。」

  「我大唐律法規定上個茅廁必須得多長時間了嗎?」

  「這……這倒沒有。」

  「既然沒有,那將軍還有必要疑神疑鬼嗎?」

  李安儼語塞,只好拱拱手:「時辰不早了,請姑娘早點歇息,在下告辭。」說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楚離桑暗暗鬆了口氣,衝著李安儼的背影道:「我們姐妹幾個馬上就寬衣就寢了,將軍可別再半夜闖進來!」

  李安儼在門口頓了一頓,沒說什麼就走了。

  幾個宮女再也憋不住,終於放聲笑了出來。

  佛光寺外,蕭君默和米滿倉貼著大門西側的牆根,一點一點慢慢往大門方向挪動。

  四週一片漆黑,幾乎咫尺莫辨。不過,蕭君默的夜視能力向來優於常人。方才那兩條黑影從西邊長廊躥過來時,他就已經藉著遠處燈籠的微光看出來了,這兩人都是一身宦官裝扮,只是不知道是否跟自己一樣也是假的。

  他們剛才從灌木叢出來後,直接撲向了佛光寺的院牆,蕭君默便料定他們的目標跟自己一樣,都是辯才,卻不知他們是來救他還是來殺他的。

  沿著牆根摸黑朝前走了十來步,蕭君默的腳就碰上了一團軟軟的東西。

  蕭君默心裡咯噔一下,知道那兩個人動手了,幹了自己方才在腦海中勾畫卻未及實施的事情。他蹲下來,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這是一名士兵,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扭斷了脖子。

  能徒手殺人於瞬間,且不弄出半點動靜,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

  蕭君默不禁有些心悸。看來這兩人的身手比自己有過之無不及,如果他們是想救辯才,那便是上天有眼,感謝他們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可萬一他們是要殺辯才,那僅憑自己一人之力,絕對是阻止不了的。

  接下來,蕭君默和米滿倉繼續朝著大門方向挪動,每隔十步便會遇見一具士兵的屍體,死法都跟前面那個一模一樣,總共是四具屍體。殺人手法如此乾淨利落,讓蕭君默不禁在心裡連連驚嘆。片刻後,蕭君默和米滿倉逐漸靠近寺院大門,光線漸漸明亮起來,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那兩個刺客正緊貼著牆根挪動。

  蕭君默示意身後的米滿倉止步,二人停留在黑暗中,觀察著那兩人的下一步行動。

  大門處那兩個面對面站著的士兵,就是讓蕭君默不敢輕舉妄動的最大難點。當然,蕭君默很清楚,這一點對前面那兩個刺客而言,絲毫不構成問題。

  果然,轉眼之間,那兩人便摸到了台階下,然後同時躍出,各自抓住了一名士兵的頭,在他們發出喊聲之前,兩名刺客同時用力一扭,那兩個士兵的腦袋往下一勾,身子就像空麻袋一樣軟了下去。

  所有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蕭君默心裡大為驚嘆,同時再次無奈地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這兩個刺客的對手。

  兩儀殿中,幾名官員終於結束了他們的高談闊論和激烈爭辯,在聽完李世民幾句簡明扼要的旨意之後,便一一行禮退了下去。

  李世民趕緊起身,急不可耐地對趙德全道:「走,佛光寺!」

  趙德全瞥了一眼漏刻,小聲道:「大家,已經快丑時了……」

  李世民凌厲地掃了他一眼。

  趙德全心中一凜,趕緊高聲對著殿內其他宦官:「聖上起駕——」

  凝雲閣一樓,李安儼對手下士兵道:「留兩個人在這兒,其他人跟我走。」說完,便帶著大部分士兵走了出去。

  剩下兩名士兵一左一右站在了大門兩側。

  那些宦官看了看士兵,又看了看放在案上的幾隻食盒,然後又對望了一下,都有些無奈和氣惱。

  那食盒裡裝著酒菜,是米滿倉特意買來犒勞他們的,本想玩完樗蒲再吃,不承想卻被李安儼這幫人給攪和了。

  二樓繡房中,宮女們一邊吃著油酥餅,一邊開始哈欠連連,眼皮都打起了架。

  楚離桑仍舊拿著書坐在床榻上,嘴角掠過一絲微笑。然而,樓下的宦官們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顯然滴酒未沾,這可不妙!

  蕭君默和米滿倉一閃身,從大門進入了佛光寺。

  根據蕭君默事先瞭解的情況,彌勒殿、大雄寶殿、藏經閣三處各有兩名禁軍士兵。以那兩名刺客的身手,幹掉這六個士兵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果然,一摸進彌勒殿,蕭君默就看見兩名士兵都倒在了地上,身體是向下趴著的,腦袋卻幾乎被扭轉了半圈,仰面朝上,眼睛圓睜,死狀怪異恐怖。方才外面黑乎乎的,加上急著想進來,米滿倉只知道死了人,卻啥也沒看清,現在一看到死狀那麼恐怖,頓時嚇得倒退了幾步。蕭君默嘆了口氣,上前幫那兩名士兵合上雙目,然後快步朝大雄寶殿跑去。

  米滿倉愣了愣,趕緊跟了上去。

  後面的情形大致與彌勒殿相似,有兩名士兵倒在了大雄寶殿裡,還有兩名倒在藏經閣門口,而一路從外面進來,蕭君默還先後看見了三名宦官的屍體。

  看著這一幕幕慘狀,蕭君默忽然有一種直覺——這兩名刺客恐怕不是來救辯才的,而是來殺他的!

  凝雲閣一樓,六七個宦官各自坐著打盹,兩名士兵仍舊筆直地立在門口。

  楚離桑忽然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兩個士兵一怔,都狐疑地看著她。

  楚離桑不理他們,而是徑直走下樓梯,停住腳步看著那些宦官。為首的宦官下意識抬起眼皮,一看見她,慌忙站起身來:「楚姑娘,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休息?」

  楚離桑嫣然一笑:「睡不著。肚子餓得咕咕叫,油酥餅又被樓上那群饞貓吃光了,就想來問問你們有沒有吃的。」

  為首宦官大喜,連忙走過去打開食盒:「楚姑娘,這是米滿倉犒勞大夥的,您想吃什麼,隨便挑。」

  這時其他宦官也都醒了,見狀無不竊喜,知道今晚有酒喝了。

  楚離桑走過來,瞟了眼食盒:「呦,這麼多酒菜,你們幹嗎捨不得吃呢?」

  為首宦官嘿嘿一笑,朝門口努了努嘴。

  楚離桑也朝門口瞟了一眼,大聲道:「怕什麼?大夥在這兒幫本姑娘值夜,辛苦得很,喝幾杯酒又礙著誰了?你們喝,我做主了!」

  宦官們喜笑顏開,七手八腳地把食盒裡的酒菜取了出來。楚離桑說要一根雞腿,為首宦官慇勤地幫她拽了兩根,用盤子盛了。楚離桑又叫他斟了兩杯酒,然後一手拿著一杯走到那兩個士兵面前,笑道:「兩位軍爺也辛苦了,來一杯吧?」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一個士兵道:「多謝楚姑娘好意,上頭規定,當值期間不能飲酒。」

  「我也不讓你們多喝,就這一杯!」楚離桑把兩杯酒分別往前一遞,「來吧,給我一分薄面。」

  此時,後面的宦官們已經喝了起來,濃烈的酒香陣陣飄來,兩個士兵也都有些忍不住了。楚離桑看著他們:「怎麼,還怕我在酒裡下了藥不成?兩個大男人,連我一個小女子敬的酒都不敢喝嗎?」

  話說到了這份上,這兩人豈有不喝之理?連忙道謝著接過,同時一飲而盡。楚離桑笑了笑,又拿過一壺往一個士兵懷裡一塞:「累了就喝一口,這樣才有精神!」

  隨後,楚離桑叫宦官們慢慢喝,便端起那個盛著雞腿的盤子,翩然回樓上去了。

  二樓繡房,楚離桑推門進來,看見那四個宮女早已趴在案上睡得死沉,鼾聲此起彼伏。她暗暗一笑,心裡只盼那兩名士兵忍不住誘惑,多喝幾口酒。

  佛光寺內,蕭君默和米滿倉快步來到辯才所居的禪房門口,聽見裡面已經傳出了說話聲。蕭君默趕緊拉著米滿倉躲在了門對面的花叢後。

  從洞開的房門望進去,禪房一覽無餘。只見辯才正閉目盤腿坐在蒲團上,一名身材壯實的宦官站在他身後,只要他一動手,便可輕易扭斷辯才的脖子。另外一個瘦高個宦官站在辯才面前,正在跟他說話。

  「辯才,臨死之前,還有什麼話想說嗎?」瘦宦官道。

  辯才睜開眼睛:「死不足畏,貧僧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這人做事,向來是不喜歡囉唆的,不過,既然咱們都是天刑盟的弟兄,我就破個例,讓你死個明白!」瘦宦官笑道,「實不相瞞,是玄泉先生派我們來的。」

  蕭君默心中一驚:又是這個玄泉!

  此時的蕭君默當然不知道,這兩人就是玄泉奉冥藏之命派出的刺客,他們的表面身份是宮中的宦官,但真實身份卻是玄泉的得力手下,且跟他一樣都在宮中潛伏多年。

  辯才淡淡一笑:「據說玄泉在朝中如魚得水,他何故要殺我?」

  「先生要殺你,自有先生的理由。辯才,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一輩子都對智永那個老和尚愚忠。他身為盟主,卻故步自封,冥頑不化,既不思振興本盟大業,又不讓冥藏先生接手,還把所有分舵的陰印全都毀了,這不是自毀長城嗎?結果整個天刑盟被他搞得四分五裂!就這麼個瘋和尚,你還一心一意追隨他,你到底圖什麼?」

  蕭君默在外面一字一句聽得一清二楚,大為釋然。看來自己的推測沒錯,正是因為智永把那些羽觴中的陰印全毀了,冥藏才急於找到《蘭亭序》真跡,以便複製陰印,重新掌控四分五裂的天刑盟。

  辯才聽了瘦宦官這番話,不禁苦笑:「看來你級別不低啊,知道的東西還挺多。」

  「不瞞你說,我是玄泉先生的右使。」

  「玄泉派一個級別這麼高的人來殺我,還是挺看得起貧僧啊!」

  「辯才,走到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你別怪先生。」

  蕭君默正凝神聽著,米滿倉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我去,解,解個手。」

  「懶人屎尿多!」蕭君默瞪他,「辯才都快死了,你不幫我救他,這時候解什麼手?!」

  米滿倉哭喪著臉:「憋,憋不住。」

  蕭君默哭笑不得,揮揮手讓他快去。其實就算米滿倉留在這兒,也根本幫不上忙。眼看屋裡的談話已接近尾聲,蕭君默不禁心急如焚。他知道,就算自己平時狀態最好的時候,也不見得是屋裡那兩人的對手,更何況現在傷勢還未痊癒。然而事到如今,雖明知一死,也只能往上衝了,因為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辯才死在自己面前。

  屋內,辯才對瘦宦官道:「貧僧尚有一事不解,想請問右使。」

  「說。」

  「殺了我,《蘭亭序》的下落便無人知曉了,冥藏不是一直想得到它嗎,又怎麼捨得讓我死呢?」

  「冥藏先生當然不希望你死,只是你現在落到了李世民手裡,如果讓你活下去,天刑盟的秘密就大白於天下了。所以,先生寧可不要《蘭亭序》,也必須讓你永遠閉嘴!」

  辯才恍然,點點頭:「既如此,貧僧也無話可說了,多謝右使直言相告。」

  「不客氣。畢竟是本盟兄弟,我不能讓你做糊塗鬼。」

  「行了,耽誤你不少工夫,動手吧!」

  瘦宦官看著辯才,面露讚賞之色:「不愧是咱們天刑盟的人,早已看破生死了!」

  辯才淡淡一笑,閉上了眼睛。

  最後的時刻到了,一把匕首從蕭君默袖中滑入手掌。他握緊匕首,正待衝進去,突然,不遠處傳來了米滿倉的叫聲:「別殺我,別殺我……」

  蕭君默大吃一驚。

  屋內兩名刺客也同時一震。瘦宦官示意手下暫勿動手,大步衝到門口,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宦官正拿著一把菜刀架在米滿倉脖子上,推著他一步步走過來。

  小宦官喊道:「都別動,敢動我就殺了他!」

  瘦宦官滿臉困惑。

  蕭君默頓時哭笑不得,原來小宦官把米滿倉當成是跟刺客一夥的了。

  瘦宦官也許是看此人年紀太小,想逗逗他,便舉起雙手,笑道:「好,我不動,你過來,我把辯才交給你。」

  「此話當真?」小宦官天真地問。

  瘦宦官點點頭。

  小宦官果真把米滿倉推到了門口。蕭君默知道自己不能不現身了,隨即一個箭步沖上去,瞬間奪下菜刀,拿刀柄往小宦官頭上一敲,小宦官當即癱軟在地。米滿倉嚇得渾身篩糠,臉色煞白,慌忙躲到蕭君默身後。蕭君默無意中一瞥,看見他前襟下襬濕了一片,顯然是被那把菜刀嚇得失禁了,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瘦宦官看見暗處又跳出來一名宦官,搖頭笑道:「你們這些笨蛋,好好躲著就能活命了,卻一個個跳出來送死!」他顯然是把蕭君默也當成這佛光寺的人了。

  蕭君默冷冷盯著他:「你的任務結束了,現在該把人交給我了。」

  瘦宦官一怔:「你是何人?」

  蕭君默背起雙手,一臉倨傲之色:「先師有冥藏。」

  瘦宦官大驚:「你……你是冥藏先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