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到家已是三點多,之前忙著做事,倒沒覺得特別累,現在不僅全身骨頭像要散架,人也困得迷迷糊糊。我都不記得是怎麼沖完涼,一頭栽倒在床上睡死過去的。

  醒來是因為有人大呼小叫掀開被子,把我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睜不開眼,死氣沉沉地說,「方雲曉,我給你家裡鑰匙,不是讓你一大早騷擾我睡覺的。」方雲曉氣急敗壞,「還一大早,都下午兩點了,手機也關機,從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來看看我就要以為你被謀財害命了!」

  下午兩點?

  這一下清醒過來,摸到手機一看,居然忘記充電,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電池耗光了。

  我手忙腳亂地充電開機,被方雲曉在一旁看著嘲笑,問我急著接誰的電話這麼慇勤。

  「當然是老闆。」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鏢啊,還24小時開機待命?」方雲曉搶白我,話音未落,就聽見手機有未接來電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紀遠堯的來電。

  立即回撥過去,那邊接起,傳來紀遠堯低沉溫和的聲音。

  沒等我解釋關機的原因,他已主動說,「沒什麼事,問一下有沒有平安到家,昨晚我太疏忽了,讓你一個女孩子那麼晚走,很對不起。」

  「沒關係的。」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傻傻問,「您好些了吧?」

  他笑了笑,幹練語氣似乎顯得精神很好,「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那我馬上到公司。」

  「你就不用來了,週末好好休息。」紀遠堯頓了頓,收線之前,淡淡說,「安瀾,謝謝。」

  掛掉電話,我不由想起昨晚走時,看著他疲憊睡去的樣子,一時有些恍惚。

  方雲曉追問我昨晚的去向,我一邊泡麵,一邊將在紀遠堯家加班的經過告訴她。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吃麵,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就一點戒備也沒有的跟人待了一晚上,也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著嘴裡的面條,一想也是,的確沒有往這方面想太多。

  並不是我天真單純,做銷售的時候,對客戶提出的暗示和非分要求,也見得不少,戒備心一直繃得很緊,第一原則就是晚上不會單獨見客戶,即使是以工作為名的私下邀約,我也一概婉拒,因此沒少得罪人。

  可昨晚,我好像一點也沒往這個方向擔心,完全沒想過紀遠堯會不會有別的意圖。

  似乎紀遠堯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是值得信賴的理由。

  方雲曉連連搖頭,「你該不會剛跳出穆彥的火炕,轉身又陷進紀老大的漩渦吧!」

  我險些被一口泡麵哽死。

  「姑奶奶,麻煩你,我這是工作,不是整天在公司拈花惹草、攀龍附鳳!」

  「我哪是這個意思,一句玩笑話,你看你急什麼!」方雲曉頓時錯愕。

  我悶頭吃麵,自覺剛才語氣是有些重,不知為什麼,心裡十分反感聽到這樣的話。

  「沒生氣吧?」方雲曉湊過來碰碰我,「我只是感慨嘛,像你們公司這種青年才俊扎堆的地方,男男女女一個賽一個的妖孽,朝夕相處不發生點什麼還不正常。就我們那社裡,不也是一天到晚,紅男綠女傳不盡的緋聞!」

  我橫她一眼,「你們那圈子才是自由奔放,好意思說我們。」

  「彼此彼此,不過我們社裡的俊男美女沒你們的含金量高,稍微平頭整臉一點,就自戀得不得了,要說姿色,還真沒幾個有孟綺、穆彥那資本,跟你比就更……」

  「少來灌迷湯,擋著我吃麵了,一邊兒去。」我不理她,捧起面杯還想繼續吃,卻因她提起那兩個名字,不知怎麼就被岔掉了胃口,「說起孟綺……」

  我將拓展訓練這幾天的事簡略告訴了方雲曉,說起了穆彥的挺身相救,和孟綺在我脫險之後的那番話,那些淚。

  方雲曉聽得愣住,半天沒有說話。

  我起身倒了茶來,捧著手裡,沉默地看著茶葉起落漂浮。

  「這姓穆的,也算像個男人。」

  難得從方雲曉嘴裡聽見一句說穆彥的好話,我忍不住笑起來。

  「可孟綺這算什麼,內疚嗎?」方雲曉喃喃說,「也許到底朋友一場,她還是關心你的。」

  回想那一刻,我隱約記得,身在半空,聽見了孟綺的驚叫。

  「她是關心我,沒錯。」我慢慢地,遲滯的,考慮著用詞,「當時我很感動,幾乎覺得她還和以前一樣好……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對程奕的那種神情,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說不清的滋味。」

  面對方雲曉疑惑的目光,我也徬徨起來,不知怎樣說、怎樣想才好。

  也許不該這樣懷疑一個人的善意,可是直覺,總不肯順應願望。

  我希望相信這一切都是發自友誼,可在那一刻,面對她的表現,我卻本能地選擇了沉默——若是以前,我會感動,會擁抱她,甚至也會流淚。

  「這麼說,她有可能是故意表現成這樣,想與你和好?」方雲曉皺起眉頭,「倒也是,你現在的位置今非昔比,隨口在紀遠堯面前說點是非,也夠她喝一壺。以孟綺的性格,當然不希望你再討厭她,一定很想跟你和好。」

  回想在房間裡,她也曾主動示好,態度比我調職之前柔和許多。

  也許不僅於此,還有程奕的在場。

  她哭得梨花帶雨,像個善良易感的小女孩,委屈得像是一直飽受我的壓力,像是我在針對她……「就算是我對不起你,以後再也不和你爭」這種話,聽在不知前因後果的程奕耳中,他會怎麼想,我不知道,只看到當時,他目光溫暖,充滿憐惜。

  他對她說,「you're a good girl.」

  這真是一團亂麻,男男女女,是是非非……我煩惱地撐住頭,不想再去思索孟綺的用意,也不想理會這兩個人是什麼關係,誰和誰,真和假,有與沒有,我都不想知道。

  我只是深深失落,什麼時候開始,想要稍稍相信一個人,已是如此困難。

  孟綺如此。

  穆彥如此。

  我問方雲曉,「你覺得我有沒有變?」

  她想想說,「變也未嘗不是好事。」

  聊起這些話題實在令人氣悶。

  週末閒著無事,沈紅偉又加班,她硬要拖我去看無聊的爆米花電影。

  說來也巧,在電影院竟碰見了同事,是市場部一位主管,他與女朋友看的和我們是同一場。

  等待電影開場前,他替我們買來了可樂與爆米花,坐在一起閒聊。

  他是個風趣的人,有雙笑起來像條縫的細眯眼睛。

  他的女友還是大學生。

  這個週末的午後,我和一個以往私下交流很少的同事,坐在一起談笑風生,他的女友,還有方方,相處都這麼輕鬆融洽——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將要發生的變故已經悄然開始,令人措手不及,無從提防。

  週一上班,接到第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總部人力資源總監Amanda將在明天上午抵達。

  現在並不是年終考核的階段,總部突然派出這位大員,令人費解。

  紀遠堯一點也沒透露Amanda為什麼來,只在例會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門一起接待。

  當晚給Amanda接風的飯局上,我陪同紀遠堯去了。

  這之前我只見過Amanda一次,以為她對我這麼一個行政部小職員應該沒有什麼印象,想不到她還清楚地記得,去年年底過來出差時,因前台的疏忽,訂錯了回程的航班,險些耽誤她趕去異地分公司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是我通過航空公司的朋友,設法拿到對外已「訂完」的機票,解決了這件事,並一路送她到機場。

  Amanda對紀遠堯稱讚我,說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秘書。

  紀遠堯只是微笑,蘇雯她們也笑而不言地看著我。

  聽著她的讚揚,我臉上發燒。

  那時我到行政部不久,處境孤立,難得當時的前台很照顧我。看到她因誤訂機票而焦灼,我才主動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辦法。但是我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訂到機票後,我興沖沖跑去告訴前台,她卻正在蘇雯辦公室裡,惶惶不安地建議Amanda改從其他城市轉機。我推門進去,當著她,對在場的Amanda和蘇雯說,航班的問題解決了。

  那時的我,尚未改掉熱心衝動的毛病,尚未學會臨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後,蘇雯大發脾氣,二話不說炒掉了那個前台,僅僅只因一張機票的誤訂——就這麼微小的一次失誤,令蘇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丟臉,便足以抹殺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離職之後,我打電話給她,想要解釋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掛斷。

  恐怕直到現在,她也認定我是個乘人之危,搶功博出位的小人。

  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很少主動提出給人幫忙,除非別人一再請求。

  對於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須小心應對的戒備印象。

  這個四十多歲的獨身女性是個嚴苛精明的人,有著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風格,總予人審視挑剔的感覺。她的意見判斷,甚至影響著很多高層的職務升降,區區一個不悅的表情,也可能讓一個小員工立即走人。

  然而這一次,或許是換了不同角度,我發現Amanda也有富於人情味的一面,時隔大半年還能記住一個曾幫她解決機票難題的小職員,並不吝於當面讚揚,實在令我感動。

  飯局上沒有談及任何與工作相關的問題,一桌子的女人佔多數,氣氛圓融,話題機趣輕鬆。

  程奕和穆彥也難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為紀遠堯對Amanda的重視和禮遇。

  只是他們倆似乎都表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謹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只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時間,一直與紀遠堯、程奕、穆彥在小會議室裡開會,人事經理任亞麗是兩小時後才被叫進去,其間他們討論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種會議不需要秘書在場記錄,紀遠堯吩咐我留在外面,擋下電話和其他事務的打擾。

  散會後,他們魚貫而出,Amanda和紀遠堯仍留在裡面說話。

  程奕第一個走出來,經過我座位,沒有如往常般微笑點頭,而是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穆彥一邊走一邊與任亞麗低聲交談著,兩人神色都很嚴肅。

  這兩層樓裡,再遲鈍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尋常的味道。

  每個人都猜到將有事情發生,且一定與營銷部門有關,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調整。

  Amanda是週二到的,而我的週三、週四兩天,完全被探聽消息的人攪得雞犬不寧。

  有人猜是程奕要調走,或是穆彥要調離,甚至有猜穆彥要辭職的。

  最後一種猜測我絕不相信,穆彥若辭職,只會有兩種可能,一是認輸,二是灰心。

  這兩個可能性在他身上發生的幾率都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