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剛坐下準備吃飯,電話鈴響了。在我們家晚餐吃剩菜可不是什麼壞事兒,因為我能在一頓飯裡嘗到兩三樣麗塔烹飪的美味佳餚。盤子裡還剩最後一塊麗塔做的熱帶風味雞肉,我瞅了瞅手機,又想了想雞肉,最後還是接了電話。
「是我,」德博拉說,「幫個忙。」
「當然,」說話的工夫,我看著科迪從餐盤裡盛了一大份泰式麵條,「不過必須現在嗎?」
黛比哼了一下,聽著像噓聲,又有點兒像咕噥。「嗯,是。你能去托兒所接下尼古拉斯嗎?」她問。她兒子尼古拉斯在蓋布爾斯的蒙台梭利托兒所上學,儘管我相當確定那孩子小得連珠子都不會數呢。我曾考慮讓莉莉·安也去托兒所,麗塔對此嗤之以鼻。她說孩子長到兩三歲前搞那些都是浪費錢。
但德博拉覺得自己為孩子做什麼都不過分,於是她開開心心地付給學校一大筆錢。而且無論工作多緊迫,她從沒在接孩子這件事兒上遲到過——然而現在,差不多7點了,尼古拉斯依然在等媽媽。顯然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兒,黛比的聲音也很緊張——不是早先生氣與焦急的語氣,但說是緊張也不完全對。
「嗯,當然,我想我可以去接他,」我說,「你怎麼了?」
她又低哼一聲,說:「唉,真他媽見鬼了。」我聽她聲音沙啞地咕噥幾句,然後才恢復到平常的樣子。「我在醫院。」
「什麼?」我問,「為什麼?怎麼了?」想起上次在醫院看見她的情景,我眼前不禁浮現出德博拉令人擔憂的模樣。那次她受了刀傷,差點兒死了,在急診室裡躺了7天。
「沒什麼大事兒,」她說,可話語間依然難掩緊張與疲憊,「就是胳膊折了。我……我得在這邊待一會兒,趕不上接尼古拉斯了。」
「胳膊怎麼折了?」我問。
「鎚子,」她說,「我得掛電話了——你能接他一下嗎,德克斯特?拜託了。」「鎚子?天啊,德博拉,你——」
「德克斯特,我得掛電話了,」她說,「你能去接尼古拉斯嗎?」
「我去接他,」我說,「但你——」
「謝謝,真的很謝謝你。再見。」說完,她掛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見一家人都在盯著我。「再擺張高腳椅,」我說,「給我留點兒雞胸肉。」
他們確實給我留了些雞肉,只是等我把尼古拉斯接到家時,菜都涼了,而且泰式麵條一點兒沒剩。麗塔立刻從我懷裡接過尼古拉斯,把他抱到尿布台上,輕哄著給他換了塊尿布。阿斯特一直跟在麗塔身後想瞧一眼。我沒再接到德博拉的電話,也不知道她的胳膊被鎚子傷成什麼樣。可我腦子裡只想到新聞裡出現的那把鎚子,所以我十分懷疑她用某種方法抓住了那位精神病鎯頭殺手。
但這說不通。指紋鑒定結果還沒出——她不可能在幾小時內打通層層僵化的官僚體系,搞定一切——雖然據我所知,這是唯一的方法。再者說,我不在一旁幫她,她才不會荒唐地跑去冒險,況且圍堵一名手持鎚子的行兇精神病人絶對符合「冒險」這一分類。
當然,她以前的搭檔一直都靠不住,現在的亞歷克斯·杜瓦蒂則看似與她關係密切,很可能是在法語方面。她完全可以和她的新搭檔一起工作,而不是和我。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就連規章制度也這般建議。我才沒為這事兒心煩,一點兒都沒。就讓杜瓦蒂代替我把脖子伸進套索裡吧。坦白說,我已經有點兒厭倦幹這活兒了。每次有危險都是我去給她幫襯,是時候讓她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不再依靠我了。
送孩子們上床睡覺後,麗塔在我旁邊坐了一會兒,接著她也開始打哈欠。沒過多久,她輕吻一下我的臉頰,便搖搖晃晃地進屋睡覺去了。我陪著尼古拉斯等德博拉來接他。這孩子不賴,一點兒都不,只是沒莉莉·安那麼聰明。藍色的小眼睛裡沒有莉莉·安的智慧光芒。而且客觀來說,在我看來,他的運動水平也不如同歲的莉莉·安高。或許蒙台梭利的教導根本沒用,或許他就是學得慢——這真的算不上什麼問題。畢竟,完美與普通相距甚遠,而世上只有一個莉莉·安。尼古拉斯依然是我的外甥,我們必須接受缺少天賦的孩子。
我和尼古拉斯在親密的沉默中坐在沙發上,其他人都去睡覺了。我給他餵了瓶奶,很快又幫他換了片尿布。剛脫下濕透的尿布,他便徑直尿向空中,我使出渾身解數才躲過射出的水流。平安地幫他換上尿布後,我心想電視撫慰人心的嗡嗡聲或許能鼓勵他睡覺,於是我打開電視,和他一起坐到沙發上。
接著我就見到了德博拉,在電視上,一起出現的還有閃光燈和地方新聞主播過度嚴肅的急切旁白。畫面上我妹妹吊著左胳膊,急救人員給那條手臂支上充氣柱,再用架子搭好。她一直和杜瓦蒂說話,顯然是在對他下達指令或者別的什麼,後者點點頭,拍了拍她未受傷一側的肩膀。
主播對德博拉的勇氣與英雄氣概接連吐出讚美之詞,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說對了。這時畫面切換到另一張輪床上,兩名制服警察跟著一起走進救護車。擔架上一個四方臉的男人拚命想掙脫手銬。他的肩膀與腹部在滲血,嘴裡喊著一些下三爛的話。雖然電視台做了消音,但看口型也能猜到他說了什麼。隨後屏幕上併排擺出兩張照片,是克萊因與貢特爾的正裝照。說到這兒,主播的語氣變得十分沉重,並承諾會不斷更新後續報導。且不說我個人對電視新聞人員的看法,我必須承認我妹妹實際做的可沒有上面講的那麼多。
當然,她沒理由必須向我彙報進度。她不是德克斯特的監護人,假如她終於開始意識到這點,對我而言更好。因此當她總算過來接孩子時,我相當心滿意足,一點兒都不生我妹妹的氣。等她到這兒時,幾乎已是午夜,我和尼古拉斯又看了幾則新聞簡訊,還看了晚間新聞頭條,差不多全在重複最初那則惱人的公告。英勇警官逮捕警察殺手,搏鬥時不幸受傷。對了,德博拉出現在電視上的時候,尼古拉斯竟絲毫沒認出自己的媽媽。我百分之百確定莉莉·安會認出我,不管是在電視上還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當然這也不表示這男孩兒真有什麼毛病。
不管怎樣,打開門讓德博拉進屋後,見到她本人的尼古拉斯似乎很高興。這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他不會飛,他揮舞手臂,一心想飛到媽媽的懷裡。我差點兒沒抱住他,把他掉到地上,德博拉笨拙地接過孩子,用沒事兒的那條胳膊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裹著石膏的左胳膊則掛在她的脖子上。
「好吧,」我說,「這樣的公共場所居然沒有特工跟著你,真令人驚訝。」
德博拉麵對面抵上尼古拉斯的小鼻子,輕聲說著無意義的音節,後者咯咯笑了,用力去捏她的鼻子。她抬頭看向我,臉上滿是笑意。「你他媽的說啥呢?」她說。
「電視上全是你,」我告訴她,「網上最炙手可熱的新星。『英勇警探捨己受傷力擒狂徒』。」
德博拉聞言一臉挫敗。「媽的,」她顯然沒意識到說髒話會影響小尼古拉斯的品性,「那群見鬼的記者非要採訪我,還要我的照片和他媽的履歷——那群人簡直無孔不入,就連急診室裡都有他們。」
「這可是大新聞,」我說,「誰讓那傢伙讓大家全變得緊張兮兮。你確定你抓對人了?」
「沒錯兒,就是他,」她開心地說,「理查德·科瓦斯基。毋庸置疑。」她又蹭了蹭尼古拉斯的鼻子。
「你怎麼找到他的?」我問。
「哦,」她沒抬頭,說,「我在綜合指紋自動識別系統裡找到了匹配對象。你懂的,靠指紋。」
我眨眨眼,一時啞口無言。她說的聽上去實在不大可能,弄得我連怎麼說話都快忘了。「不可能,」最後我蹦出這幾個字,「就靠一枚局部指紋,你不可能在6個小時內找到匹配對象。」
「噢,好吧,」她說,「我走了後門兒。」
「德博拉,那是國家數據庫,根本沒後門兒。」
她聳聳肩,仍在朝尼古拉斯笑。「沒錯,不過,我有一個,」她說,「我給丘特斯基一個朋友打了電話,對方是華盛頓內部職員,他幫我迅速搞定了。」
「哦。」我承認這個反應很傻,但眼前這種情況我也只能想到這句了。順便一提,丘特斯基是德博拉過世的前男友,他在華盛頓各個部門都有一兩個能說上話的朋友。「好吧,你確定是這傢伙沒錯?」
「噢,是,毫無疑問,」她回答道,「我找到幾個可能的匹配對象,你知道的——那畢竟只是一枚局部指紋——但只有科瓦斯基有精神病暴力史,所以事情明擺著。何況他在奧帕洛卡一家建築拆遷公司上班,所以鎚子這點兒也對得上。」
「你在他工作的地方抓到的他?」我問。
她笑了,一半兒是因為回想起逮捕過程,一半兒是因為尼古拉斯,儘管後者除了崇拜地看著她以外,什麼有趣的事兒都沒做。「是啊,」說著,她伸手摸了摸尼古拉斯的鼻子,「就在本尼酒吧對面。」
「你去本尼酒吧做什麼?」我問。
「哦,」她頭也不抬地說,「5點左右我們找到了指紋匹配對象,但這傢伙是臨時工,根本沒地方找他。我是說科瓦斯基。」像是以防我忘了那個名字似的,她補充了一句。
「好吧。」我巧妙地掩飾住心頭的不耐煩。
「於是杜瓦蒂提議說:『5點了,我們喝一杯歇一會兒。』」說著,她扮了個鬼臉,「我覺得這話有點兒露骨,但他畢竟是我第一個可以忍受的搭檔。」
「我注意到了,」我說,「他看起來人很好。」
德博拉冷哼一聲,嚇得尼古拉斯一縮,她連忙對孩子輕哼幾下。「他才不好,」她說,「但我可以和他一起工作。所以我說好吧,就去本尼酒吧喝一杯歇一會兒。」
「解釋得通。」我回道,事實的確如此。本尼酒吧是幾個非正式警察專用酒吧之一,在那地方待著,沒戴警徽的肯定覺得非常不舒服。許多警察下班回家路上都會去那兒歇一腳,有些人甚至偶爾會在工作時間擅自跑去喝一杯——不會記錄在案的小憩。假如克萊因與貢特爾遇害前去了本尼酒吧,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被殺時沒有記錄顯示他們的位置。「走到酒吧門前,」她說,「我看見馬路對面停了一輛卷餅餐車。我都沒意識到這點,直到我聽見遠處廢舊的辦公大樓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我又瞅了一眼,看看上面的商標,『墨西哥卷餅』。我想,媽的,不可能。」
我聽得有些惱火。都這麼晚了,我早就累得聽不進去她的故事,再者說這些話真的沒什麼意義。「黛比,你想說什麼?」我竭力讓語氣聽起來別像我的感受一樣暴躁。
「『轟』的一聲,德克斯特,」她說得好像那是世上最顯而易見的事兒似的,「類似鎚子發出的聲音,鑿牆時發出的。」她揚起眉毛看向我。「他們正在拆除本尼酒吧對面的大樓,」她說,「用鎚子,大樓前面還有一輛卷餅餐車。」我終於明白她在說什麼了。
「不可能。」我說。
她堅定地點點頭。「可能,」她說,「完全可能。他們僱了幾個夥計在裡面幹活兒,主要是拆牆,用的都是大鎚子。」
「鎯頭。」我想起文斯怎麼叫它們。
「管它叫什麼,」德博拉說,「總之我和杜瓦蒂就去了,我想反正也不可能,但總得過去瞧一眼。然而不等我掏出證件,那傢伙就瘋了似的舉起鎚子衝向我。我朝他連開兩槍,狗娘養的竟然還在揮那該死的玩意兒,還打到了我的胳膊。」她合上雙眼,倚上門框。「那傢伙中了兩槍,可要不是杜瓦蒂用電擊槍把他弄趴下,說不定他還會揚錘砸上我的腦袋。」
尼古拉斯說了句什麼,聽起來很像「哭哭」。德博拉站直身子,笨拙地調整一下孩子壓在手臂上的重心。
我看著我妹妹,如此疲憊卻又如此幸福。我承認我感到了一絲嫉妒。而且我依然覺得整件事兒似乎不太真實不太全面,我簡直不敢相信發生這麼多事兒竟然沒有我參與其中。好像玩兒填字遊戲時,我剛寫出一個詞,其他人便趁我轉身把餘下的都填好了。更令我尷尬的是,我還曾為自己不在那裡感到一點兒內疚,雖然黛比根本沒邀請過我。我不在黛比身旁時,她曾處境危險,這讓我感覺很糟。這一點兒都不像我,愚蠢至極,不可理喻,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這麼說那傢伙還活著?」我問。若真如此,可真令人倍感遺憾。
「媽的,沒錯,他們還得想辦法讓他安靜下來,」德博拉說,「他力氣大得不可思議,還感覺不到痛——要不是亞歷克斯及時給他戴上手銬,他肯定又會襲擊我。中完電擊槍,剛過3秒這傢伙就緩過來了,徹頭徹尾的精神病。」她帶著疲憊而滿足的微笑抱緊尼古拉斯,孩子的小臉貼上她的脖子。「不過總算把他安全地關起來了。都結束了,他完了,我抓到他了。」說著,她來回搖了搖懷裡的孩子。「媽咪抓住壞人啦,」她又說了一遍,這次語調更加悅耳,如同一段專為尼古拉斯哼唱的搖籃曲。
「好吧。」我發現打從德博拉進門起,我至少說了三次「好吧」。我已經心慌到連基本對話都搞不定了嗎?「你抓住了『鎚子殺手』,恭喜你,老妹。」
「是啊,謝謝。」說完,她皺眉搖了搖頭:「現在我只期望隨後幾天情況會有好轉。」
也許是止痛藥讓她變得語無倫次,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胳膊很疼嗎?」我問。
「這個?」她舉起石膏,「我受過更重的傷。」她聳聳肩,疼得直咧嘴。「不,是馬修斯,」她說,「那群見鬼的記者都想拿這個大做文章,馬修斯命令我跟他們合作,因為這他媽是一次搞好公共關係的絶佳機會。」她重重嘆口氣,尼古拉斯清楚地喊道:「報紙!」然後拍上她母親的鼻子。她又拿鼻尖蹭蹭他,說:「我他媽恨死那些狗屁玩意兒了。」
「哦,當然。」現在我明白了。德博拉非常不擅長處理公共關係、部門政治、例行拍馬屁,以及任何不包含找壞人、打死壞人方面的政治工作。假如她稍微擅長一點兒與人打交道的方法,說不定至少已經當上處長了。可惜她不擅長,眼下又深陷在要求假笑與屁話的處境之中——於她而言這兩項才能與克林貢人[註]的求偶舞差不多,都是天方夜譚。她無疑需要某個清楚步驟的人給出預警。既然尼古拉斯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不會說,那幹這事兒的人只能是我了。
[註]克林貢人(Klingon):《星際旅行》中虛構的一個好戰的外星種族。
「好吧,」我小心地措辭,「接下來幾天你恐怕得一直待在聚光燈下。」
「是啊,我知道,」她說,「真走運。」
「稍微遵守一下規則傷不到你多少,黛比,」我承認我現在也有一點兒暴躁,「你知道你該說什麼:『邁阿密-戴德縣小隊,全隊上下不知疲倦地追捕嫌疑人,出色完成了工——』」
「夠了,德克斯特,」她打斷我的話,「媽的你知道我說不出那種屁話。他們想讓我在照相機前擺笑臉,告訴全世界我他媽多了不起。我做不來那種事兒,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但我也知道她應該再試試,這樣隨後幾天她才能少受點兒罪。然而不等我想出一個聰明方法,好好說說這件事兒,尼古拉斯便蹦起來,說:「叭叭叭叭!」德博拉微笑著看向他,面露疲倦,然後看向我。「總之,我最好先讓我的小兄弟上床睡覺去。謝謝你接他,德克斯特。」
「德克斯特日托,」我說,「永不關門。」
「明天上班見,」她說,「再次感謝。」德博拉轉身準備出門。我不得不幫她把門打開,她現在只剩一條胳膊能用,那條胳膊還抱著尼古拉斯。「謝謝,」她又說了一遍——不到一分鐘說了三遍,無疑刷新了她的紀錄。
德博拉艱難地走向她的車,我從沒見她這麼累過。杜瓦蒂走出駕駛席,給她開後車門。她笨拙地將尼古拉斯放進車座,杜瓦蒂則在一旁扶著門。接著他關上車門,朝我點了點頭,坐回到駕駛席。
我目送他們離開。如今整個世界都覺得黛比很了不起,因為他們確信她抓住了一名危險的殺人犯,而她一心只想再去抓下一名。我希望她能學著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但我知道她永遠學不會。她堅強、聰明、高效,但她永遠學不會繃著臉撒謊,而那恰恰是所有職業的撒手鐧。
我忽然覺得有點兒心煩,今後幾天她肯定會需要一些公共關係方面的技巧,既然她半點兒都沒有,這事兒很可能會成為德克斯特與明星謀士德克斯特的任務。
好像理所當然一般——事情總是以我有麻煩收尾,無論事實上與我有多大關係。我嘆了口氣,看著德博拉的車消失在拐角,然後鎖上門,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