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我想了一天,回家路上都在想。畢竟至少對我而言,這事關重大:一切即將結束,結局就是我無力回天。我一路都沒留意晚高峰的路況,幾乎想不起來自己怎麼回的家,顯然全靠體內的自動駕駛系統。我確信到家後也發生了不少事兒——我很可能與家人有過交流,吃過飯,還在沙發上看了一小時左右的電視。可我對此全無印象,哪怕是對莉莉·安。整個腦子裡只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德克斯特在劫難逃,毫無迴旋餘地。
上床後,我的腦子依然翻騰個不停,不過總算勉強睡了幾小時。然而第二天上班時,我卻發現自己更難維持平日開朗的偽裝。當然,事實上並沒出什麼岔子,沒人朝我開槍,也沒人企圖給我戴上腳鐐,可我的後頸卻能感覺到那人冰冷的呼吸。我那幽靈朋友隨時可能下定決心,不再舉棋不定,然後告發我。而我正在龍潭虎穴裡上班,這裡正是世上最方便給我戴手銬,送我上「火花」[註]的地方。
[註]「火花」(Old Sparky):美國部分地區對「電椅」的別稱。
可一天慢慢過去,沒人來找我。隨後一天也是如此,遠處沒有獵犬咆哮,近處也無人哐哐砸門,走廊裡聽不見一絲鐵鏈的脆響。極度不安的我無論多仔細地環顧四周,身邊的一切依然平靜得令人發狂。
若要覺得有誰會來逮捕我,我自然便會想到熱情的多克斯警長,可就連他也沒有任何企圖逼近的跡象。上次抓到他翻看我電腦之後,身邊再沒出現過類似的不祥預兆。有那麼一兩次,我看見他在遠處瞪我。我曾片刻偏執地堅信他知道了——可除了像往常一樣惡毒地看著我,他什麼都沒做,如此一來,那樣的表現和太陽的輻射基本沒什麼差別。甚至卡米拉·菲格也忍住不再往我身上灑咖啡。事實上,身心俱疲的這幾天我根本沒碰到卡米拉。我曾無意中聽見文斯打趣她是不是新找了個男朋友,她臉上漲起的緋紅似乎表明文斯說中了。對此我毫無興趣,不過至少她不再拿著危險的飲料悄悄接近我了。
但確實有人在悄悄接近我,我能感覺他在繞著我徘徊,而且始終待在下風處。然而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就連可看可聽的跡象都沒發現。無論在家還是上班都沒人對我表現出惡意。大家一如既往對我毫不在意,根本沒人注意到我深深的焦慮。同事和家人看起來全都生活在惱人的心滿意足之中。事實上,周圍人的幸福簡直像春天的鮮花般遍地綻放。然而馬德維裡沒有歡笑,英雄德克斯特即將被三振出局[註],對此我心知肚明。末日沉重的雙腳悄悄來到我身後,隨時都會撞上我的脊柱,一切都將結束。
[註]此句出自歐內斯特·勞倫斯·泰爾描寫棒球比賽的詩歌《卡西在擊球》(Casey at the Bat),原文為「馬德維裡沒有歡笑:英雄卡西三振出局了」。
無論我們蒙受多少痛苦,他人都毫不在意,生活的真諦便是如此——通常甚至沒人發現。所以,儘管我在全身心地等待末日降臨,週遭的生活卻仍在繼續。而且像要戳我痛處似的,身邊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變得快樂起來。所有生活在邁阿密的人突然莫名地充滿了令人不快的喜悅與活力。輕率的快樂席捲整個城市,連我哥哥布萊恩似乎都被感染了。看過「幽靈博客」後第三天晚上,我到家時看見布萊恩的車停在屋前,他本人則在屋內的沙發上等我。
「嘿,兄弟。」說著,他朝我拋出一個糟透了的假笑。
布萊恩的出現一時讓我覺得匪夷所思,因為他理應只會在每週五晚上來我家吃飯,可眼下他卻在週四晚上坐在我家沙發上。再者我受損嚴重的大腦活動已經完全被幽靈佔據,以至於我幾乎無法接受布萊恩真的在這兒的事實。我就這麼傻傻地眨眨眼看著他。
「今天不是週五。」最後我脫口說道。這話對我來說邏輯分明,但在他眼裡顯然十分搞笑,因為他的笑容瞬間放大了兩倍。
「確實。」然而沒等他繼續往下說,匆匆走進客廳的麗塔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一手抱著莉莉·安,一手拎著雜貨袋。
「哦,你回來了。」在我看來她的話明顯抵消了方才我對布萊恩說的那句。她把雜貨袋放到沙發旁,我失望地看見裡面裝著一堆紙,而不是晚餐。「布萊恩幫忙列了個清單。」說著,她朝我哥哥會心一笑。
然而不等我弄明白那是什麼清單,弄清楚我為什麼得知道這個,走廊另一端便傳來阿斯特驚天動地的喊聲。「媽!」她叫道,「我的鞋找不到了!」
「別鬧了——你剛才還穿——給,德克斯特。」麗塔將莉莉·安塞進我懷裡,匆匆穿過走廊,估計是想讓阿斯特別再喊了,免得房子裂成兩半。
我抱著莉莉·安坐到安樂椅上,費解地看向布萊恩。「當然,能見到你我一直都很高興,」我說,他點點頭,「可你怎麼今天過來了?而不是星期五?」
「哦,我週五也會過來,我保證。」他說。
「太好了,」我說,「但為什麼?」
「你可愛的老婆,」說著,他歪頭指了指走廊另一邊的麗塔,大概在確保我知道他說的是麗塔,而不是其他可愛的老婆,「麗塔,請我幫你們找棟新房子。」
「哦。」我想起來她最近提過這件事兒——不過,當然,我聽完就忘了,因為我當時正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即將身敗名裂這個小問題裡。「好吧。」這句更多是為了填補眼前的沉默,沒什麼別的意義。布萊恩心領神會。
「是,」他說,「做事兒趕早不趕晚。」
不等我想出什麼場面話迎合他,麗塔一陣風似的回到客廳,不過依然在回頭跟阿斯特說話。「運動鞋沒問題,趕緊穿上!科迪,快點兒!」說著,她抓起桌子上的錢包,「我們出發吧!」
就這樣,我們被麗塔這陣颶風一併捲出門。
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出去找房子,不想在現在,不想在我整個世界搖搖欲墜、吱嘎作響的時候。我只想去找我的目擊者,可我沒法兒在布萊恩的跑車後座上幹這件事兒。我沒有選擇餘地,只能跟著去,佯裝興緻勃勃地比較陽台和灌木。然而每看一棟四室兩衛的鄉間別墅,可怕的命運便離我更近一步。
而且第二天晚上,整個週末,隨後一週的前三天,竟然全都在布萊恩的跑車上度過。我們一直在這第一地區到處拍賣房。心頭的挫敗與焦慮愈演愈烈,不斷侵蝕著我。看過的房子也都像不祥的預兆一般,暗示我即將毀滅:每棟都是棄屋,雜草叢生,灌木凌亂。而且每棟都是一片漆黑,停水停電,如同一段痛苦的回憶,籠罩住身後荒廢的院子。不過介於布萊恩與他新工作之間的關係,這些房子都很便宜。但麗塔進入野蠻的挑剔,否決了每一棟房屋,而我哥哥似乎對此毫不在意。說實話,儘管不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我一直在警覺地回頭看向身後,但麗塔把看房子這事兒變得太過瘋狂和投入,我甚至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忘記幽靈——有時幾乎有五六分鐘之久。
連科迪與阿斯特也全情投入進來。他們瞪大眼睛在每棟棄屋裡遊逛,凝視空蕩蕩的房間,驚奇於如此龐大的空間或許很快將歸他們所有。阿斯特還曾站在某間牆上都是洞的淡藍色臥室中間,盯著天花板咕噥:「我的房間,我的房間。」然而隨後麗塔便走過去將大家都趕上車,竹筒倒豆似的自顧自說道:「學區不對,稅基太高——附近住戶在申訴分區問題,整棟房子都需要重新佈線、重新鋪管道。」這時,布萊恩便會擺出貨真價實的假笑,載我們去清單上的下一棟房子。
麗塔對我們看的每一棟房子都能提出越發荒唐的新觀點來反對,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初的新鮮感消磨殆盡。布萊恩的笑容越來越淺,也越來越虛假。每次上車去看下一棟房子,我都會越發心煩。科迪與阿斯特也是如此,不過他們似乎是因為這件事兒使兩人玩兒遊戲機的時間無限推遲了。而且我們為什麼就不能隨便挑一棟帶泳池的漂亮大房子,結束這件事兒呢?
可麗塔一直沒完沒了。在她眼裡,世上總有下一棟房子要看,而且每個「下一棟」都會是我們要的那棟——家庭美滿的理想立足點。所以我們不得不焦躁地趕去下一個完美實用的家,卻發現那裡後院的灑水裝置漏水,勢必導致草皮下出現污水坑,或者發現房子的第二次抵押權還存在留置權問題,或者有人曾在兩個街區外看見殺人蜂蜂巢。總有狀況,而麗塔似乎沒發現自己已經自行深陷到不斷否決的神經性漫遊症之中。
更慘的是,由於這幾天晚上以及週六、週日兩個整天都花在無窮無盡的找房中,我們根本沒機會在家吃麗塔做的飯菜。我原以為只要可以偶爾吃頓她做的烤豬肉,我就能繼續忍受找房子這事兒,可如今烤豬肉不過是段久遠的回憶,連同她做的泰式麵條、杧果海鮮飯、烤雞肉,與世上所有其他美好的菜餚一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晚餐成了漢堡與比薩造就的地獄迷宮,只能在奔波於兩棟房子之間的同時,囫圇吞下搞定。而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求吃些真正的飯菜時,得到的唯一慰藉卻只是一盒熱帶風味雞肉。然後我們又回到無盡的惡性循環之中,再次捨棄擁有一棟划算房子的機會,就因為第三間浴室用的是乙烯鑲板而不是瓷磚,浴缸多餘的空間擺不下鞦韆架。
儘管麗塔似乎在否決一切有四面牆一個屋頂的東西的過程中逐漸萌生了真正的樂趣,可永無止境的找房卻只能讓我眼睜睜地看著災難呼嘯而來,徒增心頭的無助。找房結束回家時,我總是又餓又累,身心俱疲,第二天上班時也是如此。我想去劃掉本田車的清單上最後三個地址,儘管只做這些遠遠不夠,可現在我只能磨著牙繼續偽裝,任由這念頭不斷向上盤旋,化作更嚴重的挫敗。
週三早上發生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德克斯特現在的生活到了緊急關頭了。我坐到辦公桌前,準備投身飛濺鮮血的世界,再度享受8小時奇妙快樂之旅。其實,能像現在這樣遠離麗塔尋找完美住房的瘋狂搜索,著實讓我心存感激。為何會如此禍不單行?這或許完全是我在自誇,可我覺得我還挺擅長應對危機的——只要一次只來一個。但假如需要對付找房子、吃反胃快餐、解決阿斯特的牙箍與其他各種麻煩的同時,還要靜候那位不知何時以何種形式襲來的未知幽靈——那恐怕沒等我解決任何一件事兒,我就已經散架了。長久以來我一直表現得非常好——為什麼突然就這麼艱難了呢?
不過,我顯然是把問題侷限在「做自己」上面了,因為沒人給我其他更好的選擇。於是,為了不再焦慮、堅持下去,我想到了一個笨拙的方法,做兩個深呼吸,試著正確看待這些事情。好了:我是遇到了點兒小麻煩,也許是大麻煩。但過去我總能化險為夷,不是嗎?當然是。那難道不表示這次我也會找到解決辦法嗎?毫無疑問!這才是我——向來比其他人技高一籌。每一次!
儘管我覺得自己像個連賽場都沒上去的啦啦隊長,我依然掛好了無比振奮的開懷假笑,然後打開電子郵箱,開始工作。
不過,倘若我真想維持自己的虛假樂觀,這個舉動可說是大錯特錯。因為,第一封等待我處理的電子郵件,標題上寫著「關鍵」。誰發的郵件,我頓時瞭然於心。
我得解釋一下,點開郵件時,我的手不是真的發抖,它會那樣或許只是因為我有點兒神經疲憊。事實上郵件內容正如我所料:我最喜歡的博主又發來一封通知。不過這次內容簡短私密,而非「幽靈博客」裡那種冗長的閒談。只有短短幾行字,不過足以說明問題:
我終於明白我們倆或許比你想像的更加相似,對你來說這不是好消息。我知道我接下來該做什麼了,我會以你的方式去做,對你來說這消息更糟。因為現在你知道有些事兒即將發生,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
關鍵時刻到了。
我盯著那幾行字看了許久,看得眼睛都疼了,可腦子裡卻只想到我還在假笑。我收起笑容,刪掉郵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這一天,也不知道5點下班前自己都做了什麼,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再次坐在車裡隨著車流慢慢往家走。我大腦一片空白,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回家,持續到我們出門找房子。看著麗塔又否決了三棟很好的房子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布萊恩的車內望向窗外,發現我們正沿著一條看似眼熟的街道前行,心頭的恐懼驟然升起。我瞬間知曉了原因:我們正在前往我處理瓦倫丁的那棟房子,同時也是我被人看到、一切痛苦與危機開始的地方——像要幫我集齊所有不幸似的,布萊恩將車開到路邊,正好停在那棟棄屋前。
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令人作嘔的定數。畢竟,當初我選這棟房子就是因為它是拍賣房,就在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段附近,而且不管怎樣,命運之手顯然一直在往可憐的德克斯特身上累加一些他不該受的痛苦。所以,我真該料到會有這一天,雖然我沒料到,但事情依然如此。我也再次只會傻站在那兒眨眼,整個人不知所措——要知道,我能說些什麼呢?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我之前在這兒肢解過一個小丑?
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是走下車,無言地隨這群人走進那棟恐怖之屋。不一會兒我便站到那張案台前,就是瓦倫丁最後演出的那個舞台。但我現在手上沒有拿刀,而是一邊抱著莉莉·安,一邊聽麗塔滔滔不絶地講清理屋簷下的槽隙需要花多大一筆錢,科迪與阿斯特則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著當過肉案的櫃子。布萊恩望過來,臉上的假笑早已卸得乾乾淨淨。我的胃發出了一聲吼叫,向最近遭受的惡劣對待發出抗議,可我卻一心想著這裡是我唯一一點兒都不想再來的地方。我快死了,要麼就是坐牢,因為我正站在那個當初令一切偏離正軌的廚房。我根本無法再正常思考任何問題。我的胃又開始隆隆作響,提醒著我走向毀滅之前我連頓像樣的最後晚餐都沒吃到。生活已不再是一場殘酷的嘲弄,它已然變成毫無意義的無盡痛苦。想要讓我的艱難處境毫無必要地再提高一檔似的,麗塔開始在地板上輕叩她的腳尖。我下意識掃了一眼她的腳,看見某個疑似黑點的小污漬——這可能嗎?難道我在匆忙清理的過程中,漏下一滴邪惡小丑的血漬?麗塔的腳真的點在某個被我忽略掉的罪證上嗎?
伴著麗塔腳尖點出的節拍,世界坍塌,只剩那一小塊污漬,周圍一切不復存在,我久久盯著那裡,感到汗水滴下,聽到牙齒磨動……突然,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似的,我再也無法承受這彷彿將持續到永恆的戲劇式循環,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感升起,它收緊翅膀,開始怒吼。
野性的咆哮震得我心房的窗戶嘎嘎作響,過去幾晚耐心溫和的偽裝應聲裂開,摔在地上,碎成脆弱的薄片。真正的我踢開碎石,走向舞台中央,站到那裡,德克斯特解放了,不被束縛。「好了。」我打斷麗塔永無止境的異議。她停止抱怨,驚訝地看向我。科迪與阿斯特即刻聽出我聲音中黑暗指揮官的口吻,馬上坐直身子。懷裡的莉莉·安不安地動了動,我拍了拍她的背,視線卻沒離開麗塔。「回家,」我決心已定,而且內心深處陰霾愈演愈烈,「回原來那個不夠大的家。」
麗塔眨眨眼。「可今晚布萊恩還要帶我們再去看兩棟。」她說。
「沒必要,」我說,「屋頂需要重鋪管道,廚房違反區劃條例。我們回家。」無心享受她溢於言表的震驚,我轉身出門走向布萊恩的車。身後科迪與阿斯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跟上我。我走到車旁時,他們已經追上來,開始討論到家後先玩兒哪個遊戲。片刻後,麗塔慢吞吞地走出來,布萊恩扶著她的手肘,一邊虛情假意地安慰她,一邊真心實意地勸她回家。
麗塔滿心不解地坐上副駕駛的位置,不等她扣好安全帶,布萊恩已經在方向盤後坐好,發動引擎,帶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