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終結遊戲·幽靈現身

  眼下屋外已是漆黑一片,今夜自由的氣息第一次湧入我的肺,透過我的血管散至全身,呼喚著我的名字,攜著雷鳴般的低語歡迎著我,催促我速速前往低鳴的黑暗。我們快步走向汽車,動身前往幸福的彼岸。然而我剛拉開車門,才邁出一隻腳,便感到某些微小苛刻的麻煩扯了下我們的燕尾服。我們停下腳步,似乎哪裡不對勁兒,追逐殘酷喜樂的決心悄然溜過我們身後,如同蛻下的蛇皮掉落在人行道上。

  哪裡不對勁兒。

  我環顧四周,身邊是邁阿密酷熱潮濕的黑夜。街區一如既往;只有一排配有後院的單層住房與隨處散落玩具的後院,沒有任何陡然出現的威脅。門前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地上樹籬的陰影裡無人埋伏,天上也不見流氓直升機俯衝而下開槍朝我掃射——萬籟俱寂。可我卻仍能聽見懷疑發出的惱人的顫音。

  我慢慢吸滿一口氣。沒有任何奇怪的味道,只有飯菜的多重香味與常年瀰漫在佛羅里達南部夜幕中淡淡的腐爛植物味兒。

  究竟哪兒不對?究竟是什麼在我總算得以出門收穫自由時敲響我心中小小的警鐘?我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沒聞到,沒感覺到——但我早已學會相信自己心中惱人的低聲警報。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氣都不敢喘一下,繃緊神經尋找答案。

  這時,頭頂低低的黑雲轟隆隆散開,露出一彎銀色的月亮——一個不完整的小月亮,一個無足輕重的月亮,我們鬆口氣,呼出心頭所有疑惑。是的——我們習慣了在滿月的照耀下開車駛進邪惡的光芒。這個又圓又大的天空唱詩班總會在我們玩兒切割砍削遊戲時引吭高歌。今晚的天空沒有這樣一座燈塔,奔向快樂時少了它確實有些不太對勁兒。但今晚是一次特殊聚會,一次潛入無月之夜的即興演出,況且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必須去完成——只不過這回是一次獨唱,一次無須後備歌手的單曲串燒。這個1/4大小的月亮根本無足輕重,它太年輕,唱不了震顫的高音。但僅此一次,沒有它我們也可以出色完成。

  殘酷喜樂的決心歸來;不存在任何潛伏的危險,只不過月亮今晚缺席。沒理由停下,沒理由等待,潛入獎勵之夜的理由全部就位,我們即將駛進天鵝絨般的黑暗。

  我們坐上駕駛席,啟動引擎。才5分鐘就到了那個儘是破敗公寓與寒酸小屋的街區。我們小心翼翼地慢慢開過那裡,找尋任何不同尋常的跡象,且並未發現任何異常。現在街上空無一人。唯一的一盞街燈在半個街區外。它忽亮忽滅,投下根本算不上光亮的暗淡藍光。在這殘月之夜,除了街燈便只剩下那棟公寓的窗戶還透著一些光亮。每扇窗戶都顯露出相同的紫色光暈。窗內,十幾台電視機都在播放同一個愚蠢虛假、毫無意義、空洞無聊的真人秀,所有人則遵循著無意義的一致步調,靜坐觀賞。而在窗外,真正的現實輕輕駛出港口,緩緩巡航而過。

  小髒屋前窗的窗簾半拉著,現出一盞昏暗的燈。老式本田車依舊停在原處,蜷縮在暗影裡。我們開車駛過那裡,環繞街區開了半圈,將車停在一棵大榕樹下的樹影裡。然後下車鎖門,站定在微風之中,品味這突如其來的美妙黑夜。輕風吹動頭頂的樹葉,眺望地平線,閃電在一大團黑雲裡閃爍搖曳。遠處,警笛哀鳴;稍近處,狗在吠叫。然而身邊近在咫尺的地方,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我們深吸一口氣,暗夜冰冷的空氣湧入,警覺散開。我們小心地留意周邊,感受寂靜與潛藏的危險。一切正常,一切就緒,一切都是其應有的模樣,我們無須再等。

  是時候了。

  小運動包甩過肩膀,我們像個從車站回家的普通人一樣,慢慢走回到那棟搖搖欲墜的房子。

  半個街區外,一輛破舊的大型車晃晃悠悠地轉過拐角,閃了下車頭燈。對方似乎猶豫了半秒才關燈,卻令我們在燈光下被照亮了片刻,很不舒服。我們停下腳步,在多餘的光亮下眨眨眼。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汽車突然回火。接著,機械活塞與鬆動的保險杠齊齊奏響莫名的「咔嗒」聲。汽車加速從我們身旁駛過,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四周重新安靜下來,美好的黑夜裡再無其他生命的跡象。

  我們漫步前進,沒人看見我們對於尋常散步的完美模仿,住在附近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看電視,每邁出一步都令我們更接近快樂。我們感覺到渴望與需求的浪潮上湧,知道快樂即將到來。我們一邊接近小屋,一邊謹慎地避免腳下的步調顯露出內心的渴望。我們走過那裡,走進大樹籬的暗影。那裡藏著本田車,現在還藏了我們。

  外面幾乎無法看到這輛生鏽的汽車,我們在這裡停下,望向外面,開始思考。我們太渴望這一刻了,現在我們終於來到這裡,即將行動,任何事兒都無法阻止我們,只是——這次與以往不同,不僅僅因為月亮的缺席。我們站在暗影裡猶豫不決,盯著那棟小得可憐的屋子若有所思。不是說我們突然改變心意或是有絲毫後悔之心,又或者缺乏道德感的暗黑意志產生了動搖。不是。是因為——裡面有兩個人,而我們只要其中一個。我們需要,我們必須,我們將會,帶走捆上我們的目擊者,給予他我們等待已久的美好處罰,但是——另一個人,「A」,他的前妻。

  該怎麼處置?

  我們不能讓她在一旁看著,然後說出去。可我們也不能把她撂倒,帶入漫長的永夜,那違背哈里的準則,違背我們以往的正當所為——只處置罪有應得的壞人。否則不過是不勞而獲的、未經批准的、骯髒的間接傷害。那樣做不對,我們不能那麼做——可我們不得不。但我們不能——我們深吸一口氣,放鬆精神。沒錯,我們不得不。我們別無選擇,別無他法。我們會對她說我們很抱歉,會幫她快點兒結束,但我們必須行動,就違規抱憾這一次,我們真的必須行動。

  我們也即將行動。我們仔細看著屋子,確保一切正常。1分鐘,2分鐘,我們就這樣靜候時機,觀察狀況,讓全部感知散至周圍大街小巷、小髒屋後院,留心等待任何可能正在注意我們的嘆息。什麼都沒發現。慾望的黑暗世界裡只有我們,這份渴望很快將驟變成極樂,帶我們一路前往幸福與快樂夜晚的盡頭。

  3分鐘,5分鐘——沒有任何危險跡象,無須再等了。我們又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穩定自己的情緒,然後我們深入樹籬的陰影,悄悄走向阻隔後院的圍欄。我們悄無聲息地迅速越過圍欄,停頓片刻保證絶對無人發現,接著躡手躡腳沿牆前進。除了那兩扇小窗,任何地方都看不見我們。僅有的兩處威脅,一處還在牆上方,鑲著毛玻璃,估計是浴室。另一處則很小,只有6英吋。我們在離那裡幾英呎的地方停下,眺望裡面。

  窗戶透出淡淡的微光,光源在裡面某間屋子,不過沒發現生命的響動與跡象。我們打開背包,拿出手套戴好。準備就緒後,我走過窗戶,繼續前進,進入後院。

  院子後側完全被柵欄擋住,上面長滿了嫩竹。竹身纖細,卻已有10英呎高,躲在這裡不會被任何人看到,我們稍微鬆了口氣。房子後側是一個磚搭的小露台,上面安裝了玻璃滑動門。磚塊之間的雜草又細又高,一個生鏽的圓形鐵格柵欄被推到一邊,上面少了一個滑輪,東倒西歪地倚在一邊。我們再次停下,隔著滑動門玻璃看向屋子裡面。裡面有物體移動,疑惑伸出蒼白的食指,捅捅我們的肋骨。有人在家嗎?我們費了這麼大力氣,準備得如此充分,難道要無功而返了嗎?

  我們小心地慢慢靠近磚台,走到玻璃滑門旁,等待、觀察、傾聽、嗅聞任何可能潛在的威脅——什麼都沒有。

  我們抬手按住門的金屬框,藉著小心增加的壓力推門;門開了。滑開1英吋,6英吋,2英呎,之後又花半分鐘時間確認裡面沒有任何聲響與反應。拉開3英呎後,我們停下來再次慎重地等了一分鐘,還是什麼都沒有。於是我們穿門溜進屋內,用力拉上身後的滑動門。

  裡面是廚房:角落裡放了一台生鏽的冰箱,旁邊是個舊電爐,佈滿裂紋的膠木案台上立了一個櫥櫃,年久染色的髒水池上,水龍頭正在滴水。屋裡沒點燈,不過透過對面的走廊,我們看見隔壁屋透出了微弱的光亮。警報的低語刺痛脊椎,我們知道那邊有東西,就在那間屋子的光亮裡。眼下我們一心只想向前,進入隔壁那間屋子。我們慢慢滑步穿過地板,走向亮光,內心的期待幾乎要流下口水。尼龍套索已在手中,一想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快樂便開始在體內翻滾。我們潛行至門口,環顧門框四周,準備看看隔壁屋裡在小光暈下等待我們的究竟是什麼。我們停下來,瞥向屋內——一切戛然而止。

  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只剩震驚與無意識的否認。

  這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在這裡,不可能是現在,不可能是這個——我們看見的不是這個,根本不是,我們不可能看見這樣的東西;不可能,不對,不在劇本上——可它就在那兒。一動不動,毫無改變,就是如此:

  昏暗的孤燈下襬著一張二手店常見的舊金屬桌,白色的桌面已經破損。上面羅列著一捆捆一度作為人的物體。屍體被人認真切片、割塊,整齊地一堆堆摞好。擺放得如此完美,彷彿這就是它原本應有的模樣。一時間,我如處虛幻,對眼前的一切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因為我知道眼前是什麼情況——只是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我看了又看,眼前的景象依舊如此,就是如此。

  這是一具準備丟棄處理的屍體。它剛和一把刀一同參加了一場漫長的美妙聚會。我熟悉它的原因很多,最簡單的一個原因是我自己就是這樣處理屍體的。而我之所以認為不可能,是因為我幹過,世上也沒有殺人手法與我完全相同的人,哪怕是我哥哥布萊恩。可它就在那裡,我眨眨眼,又看了看,還在那兒,也沒變樣。

  這件事兒如此不可思議,就像一場完美的噩夢,夢裡我把我要做的事兒都做完了。我忍不住穿過門廊走向它,像被強大的磁場吸引一樣不斷靠近,無法抗拒。我忘了呼吸,忘了留意週遭,徑直走向本不該在這裡卻清楚出現在這裡的屍體:一步,兩步——什麼東西緩緩從桌子另一端朝我襲來,我立刻掏刀,躍向眼前新的威脅——對方也持刀撲向我。

  我俯身高舉刀刃站定——

  對方也俯身高舉刀刃站定。

  在無盡的混亂與恐慌中,我抬頭望去,眨了眨眼,看見對方也眨了眨眼……我慢慢站直身子,盯著對方,後者也和我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

  它做不了別的動作……

  因為那是一面等身的大鏡子,我看到的是我在鏡子裡的映像。站在我面前看我的人正是我自己。

  我又愣住了,無法思考,忘記眨眼,忘記做任何事兒,就這麼一直注視著鏡子裡的映像。可不是偶然,擺放在桌上的屍體絶不是偶然。有人刻意將鏡子就放在那個位置上,只為完成它已經完成的任務。此時此刻,我隔著屍體看見我自己正隔著屍體看著我。只有我會這樣處理屍體,但我確定我沒有幹過,可屍體就在那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思考些什麼。

  我就這樣站在彷彿不真實的昏暗光柱下,盯著某個人為我安排好的一切——讓我找到它,做出我此刻的反應。而我也如其所願一般呆呆地看著它,不願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最後,一個滑溜溜的小念頭總算慢慢頂開我腦子裡灌滿的淤泥,放聲尖叫,我意識到了那個聲音,眨眨眼,顫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聽見它對我說:

  誰幹的?

  這是個好開始,這個微不足道的想法,足以幫更多想法穿過薄霧緊跟上來。只有我哥哥布萊恩,很清楚我做事兒的手法。恍惚間,我懷疑會不會是他做的;他一直希望與我共享愉快的兄弟時光。這會不會是他為了鼓勵我,在輕推德克斯特的肋骨呢?

  然而這麼想的同時,我就已經明白那不可能。布萊恩會詢問、敦促、哄騙——但他不會這麼做。可除了布萊恩,根本沒有其他活人見過我……除了我的目擊者,當然。那位無名的幽靈見過我和瓦倫丁,還登上了我的待處理清單首位。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讓這個只會胡說八道的傢伙變成我眼前這堆東西。儘管講不通,但肯定是他幹的。他模仿我的手法處理了這具屍體,還在另一側擺上鏡子。找不到其他解釋了,只是如此一來便引出另一個更迫切的問題: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依然覺得不可能,哪怕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假設,而是實際存在於此,存在於此刻。我還看著它,它和我手裡的刀一樣真實。我又緩緩朝它邁近一小步,滿心無助,好像只要我走得夠近,就可以讓這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桌子另一端的我也向前邁近一步。我猛地收住腳步,看見我正看著我。

  我就在那裡;我,德克斯特。我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臉,可手裡握著刀。只見頑皮的刀刃靠近我目瞪口呆的臉龐,半路又收了回去。好一副刀與傻瓜的速寫。我的兩面盡現於此,惡魔德克斯特與笨蛋德克斯特。那張臉看上去如此陌生,彷彿屬於其他人——但那真的是我自己的臉,我用了許多年的臉。我凝視許久,驚愕於眼前的自己,兩個都是我,我幾乎看見這兩張臉慢慢融合成一個真正的人。

  當然,我看不見。我重放下握刀的手,低頭看向桌子,愚蠢地希望那堆不可思議的東西已經消失不見。然而它還在那裡,依舊真實,依舊難以置信。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又邁近一步,站到它旁邊,打量這具屍體。我為之而來,卻愕然發現木已成舟。我凝視肢解的殘骸,一時間竟愚蠢地希望:有沒有可能這堆肉不是幽靈的傑作,而是幽靈本身?有沒有可能是別人莫名幫我做了件好事兒?

  我試著找尋線索。從這麼近的距離觀察後,我才注意到屍體上存在一些我絶不會犯的小錯。接著,我看見一個乳房,意識到死者是女性,而幽靈是男性。長著蜘蛛腳的微小的希望溜走了,破滅了。這不是幽靈,是別人,很可能是他前妻。我再靠近一些,發現這其實算不上一件真正意義上的高質量作品;那裡,左手手腕沒切好,下刀太急,都切爛了,完全不是德克斯特乾淨俐落的切割手法。我用刀尖碰碰屍體,想戳一戳測一下他的真實性——這時我又停下來。

  最後關頭,我才聽見熟悉的聲響,而且聲音越來越大,讓人無法忽視。這聲音我無比熟悉,也是我眼下最不想聽到的。

  是警笛,越來越近了。

  愚蠢的我又一次愣在原地,無法思考,動彈不得。警笛,不斷逼近,向我,此時此刻,朝這髒兮兮的小屋。而我手裡拿著刀,正站在一具已經被肢解的屍體旁邊。

  德克斯特城堡上方終於拉響振聾發聵的空襲警報,從震顫大地的低音一路飆升至刺耳的尖叫。我們立即轉身離開桌上那堆不可思議的切塊廢料,眨眼之間便跳出滑動門,跑進夜色。不敢停下多做思考,我們猛撞上後院的圍欄,翻過去,揮手撥開竹子,瘋狂地在極具彈性的竹身之間挖出一條通路翻了出去,臉著地跌進後院另一端。我們連忙蹦起來,在恐慌的驅使下全速奔跑,奮力穿過後院,跑上外面的街道。這時,燈光照亮了幾秒前我們還趴在那裡的後院。

  不過現在我們總算安全離開了,回到了外面的街道,如期望一般沿著雜草叢生的漆黑小路前進。我們按下警報與恐懼的尖聲合唱,迫使雙腿聽從指揮。那聲音冷靜而可靠:慢點兒,表現正常點兒,我們已經逃脫了。

  我們確實慢下來,也確實竭力表現正常,只是此刻警笛已然來到旁邊那條街,就在小屋前。而且刺耳的警笛再度慢下來意味著警察已經到了。因此儘管理智聰明地建議慢點兒走,我們的走路速度還是比自己希望的快。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向拐角,回到等在榕樹下的車裡。

  謝天謝地,我們得以坐上駕駛席,發動引擎,慢慢駛離那棟搖搖欲墜的恐怖小屋,小心謹慎地慢慢返回正常生活的避難所。不過,我們沒有直接回家;我們必須試著去思考,必須讓雙手不再顫抖,讓嘴裡乾燥的恐懼剝落,讓腎上腺素逐漸減少,慢慢回覆類人形態,然後才能掉頭回到真正的人類身邊。這需要時間,而且恐怕比我預計的長很多。我們向南駛上1號國道,一路奔向老卡德桑德路,試著思考、理解、弄清楚今晚發生的超現實的災難——不斷嘗試,不斷失敗。慢慢地,令人作嘔的恐懼總算散盡,然而答案卻沒有出現接替恐懼。回家路上,凌亂麻木的腦子裡始終迴蕩著同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德克斯特黑石圓頂大廳裡反覆迴蕩。沒有答案出來迎接它,只能任由它在一成不變的混亂中彈跳,不斷重複自我。直到停車回到家門前,我才發現自己的嘴唇一直在動,來回重複同一句蠢話:

  剛才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