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我幾乎沒怎麼睡,雖然我不該對此感到意外。無論睜眼還是閉眼,我都會看見或想到小屋裡的屍體。對方的殺人手法幾乎與德克斯特的正義制裁無異,德克斯特本人傻站在屍體前注視著自己的鏡像,警笛呼嘯而來,越來越近,我們卻傻站著流口水——有人故意安排了一切。這是個設計完美的陷阱,只為捉我一人,而且差點兒成功。他用完美的誘餌吸引我上套,再用我殺人的手法處置好屍體放在那兒,震住我——我曾見過太多類似的屍體,它們總能給予我慰藉,可這具卻盜走了我的睡意,帶來滿溢的恐懼,把正常人類才有的畏懼灌進我的腦袋。這似乎並不公平。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良知?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認為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兒,覺得心事兒隨時會跳起來碾碎你?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感覺,更不喜歡「幽靈乾淨俐落地設計我,幾乎捉住我」的現實。
可我又能怎樣?我想得出辦法找到並解決潛在的可怕威脅嗎?追蹤本田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槍,也是唯一的一槍。我打得無可挑剔,到頭來卻發現對方離我三步之遙,還回頭咧嘴嘲笑我。如今除了等待他下一步行動我還能做什麼?他肯定會再次行動,對此我不抱絲毫懷疑。可我無法得知日後會發生什麼,發生在何處——只知道對方首戰告捷,而且下次無疑會做得更好。
我在床上輾轉一夜,在無助、沮喪、焦慮中氣得咬牙切齒。凌晨5點半左右,我總算墜入空白的夢鄉,7點又被鬧鐘猛拉回清醒狀態。我又躺了幾分鐘,神情恍惚,努力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事情已經發生,確確實實——而我對此不知所措。
我渾渾噩噩地洗了澡,穿上衣服,不知怎麼的就搞定一切坐到桌子前開始吃早餐,期盼能在那裡找到一絲慰藉。麗塔從容地在廚房裡忙個不停,在餐桌上擺滿藍莓薄烤餅與培根。我癱坐在椅子上,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砰」的一聲擺在我面前。她停下來,神情古怪地看著我,看起來似乎想要非難。我抬頭看向她。
「你昨晚出去了。」相較以往聽慣的語氣,這話聽起來略顯冷酷,可我不明白為什麼。
「是,抱歉,」我說,「我去,呃,做測試了。在實驗室。」
「噢,測試,」她回道,「在實驗室。」這時阿斯特走進餐廳,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幹嗎要吃薄烤餅?」她問。
「因為它們對你有害,我想讓你受罪。」麗塔厲聲說完,轉身回到爐灶旁。阿斯特一臉驚訝,表情看起來甚至有點兒滑稽。發現我在看她,她立刻收起自己的驚愕之情。
「藍莓會塞進我的牙箍。」她沒好氣地朝我咕噥。接著科迪也來了。說時遲那時快,莉莉·安突然丟出了手中的湯匙。後者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正好砸中阿斯特的後腦勺。「噢!」阿斯特大叫一聲,跳起來,撞翻了餐盤。科迪哈哈大笑。冷靜與禮儀在盤子碎成三瓣的同時溜出餐廳。麗塔收拾乾淨一切,又給阿斯特盛了一盤,還數落她一通。無視自己造成的混亂,小姑娘再度爆發,怒氣衝天,自怨自艾。莉莉·安號啕大哭,科迪則在一旁傻笑,還趁機偷走一片阿斯特盤子裡的培根,以為沒人看見。
我把莉莉·安從椅子上抱起來,一方面是為了幫她止住眼淚,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她免遭阿斯特的毒手。我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一手抱著她,一隻手拿著咖啡小口啜飲。又過了幾分鐘阿斯特才停止恐嚇她的弟弟妹妹。騷動總算平息,一切又恢復到尋常工作日的早晨。吃完薄烤餅,我又給自己倒杯咖啡,不過感覺沒起多大用,腦子還是不太轉,好在喝完整杯後,我總算振作到能開車了。既然除了遵循日常流程也沒有其他計劃可行,我把杯子放進水槽,就這麼精神恍惚地去上班了。
開上車後我稍微放鬆了點兒。可惜不是因為我想出什麼偉大藍圖,或者意識到情況其實沒那麼糟;情況確實很糟,說不定更糟。然而邁阿密混亂的交通一如往常撫慰了我的內心,安定的日常狀態也帶給我慰藉。到單位時,我已不再是早上垂頭喪氣的模樣。走進辦公桌的一刻,我甚至確信自己已經不再磨牙。這其實沒什麼實際意義,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已在不知不覺間將工作視作某種庇護。畢竟,我的小辦公室正位於警局總部,四周圍繞著數百名公事公辦的男男女女。他們每個人都帶著槍,發誓保護和服務群眾。可今早,這個我最需要的安全避難所、躲避風暴的舒適港灣,卻成了釘在德克斯特棺材上的又一根釘子。
我真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兒。我是說,我很清楚我的工作包括前往犯罪現場調查,我也知道昨晚有人犯案。這個因果關係公式非常簡單,所以重回到那棟小髒屋,低頭看著複製的德克斯特碎屍堆,我理應感受不到任何不愉快的衝擊才對。
可我還是感受到了,而且非常不愉快。法醫部開始進行例行調查,清晨的時間一點點流逝,我的不快情緒也愈演愈烈。每個標準調查步驟都令我恐慌一次。安傑爾·巴蒂斯塔撣去灰塵檢查指紋時,才幾分鐘我就緊張得汗流浹背了,死命回想自己昨晚是不是一直戴著手套。這邊才認定自己肯定戴了手套,那邊卡米拉·菲格又拿著相機進了院子。她要開始拍腳印了——我的腳印!又一個痛苦的5分鐘,只為確認自己今早穿了雙不一樣的鞋,同時打算一回家就扔掉昨晚穿的那雙。接著,像要證明我真的已經徹底傻了似的,我竟然花了幾分鐘考慮自己舍不捨得扔掉一雙那麼好的鞋。
我迅速完成自己的工作;只有擺放屍體的桌子沾到一點點血,地板上有點兒血跡。我找了幾個看起來像那麼回事兒的斑點,噴了些藍星試劑,好讓自己看起來很用功,心裡卻在思考眼前的恐怖處境。除非碰上兩加侖以上的飛濺液體,否則現在的我估計是注意不到了。因為我所有心思都在其他調查犯罪現場的同事上。他們執行的每一個步驟都令焦慮引發的痙攣掃過我的全身繫統,導致我出了一後背的冷汗。最後我簡直身心俱疲,襯衫都黏到身上了。
我從未如此嚴重地焦慮過。然而儘管我已經汗流浹背、如坐針氈,卻仍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太真實。幾小時前,我曾站在相同的破屋裡直面生平最大一次震驚。理論上說是在一個試圖尋找我遺留痕跡的隊伍裡,同時還要滿心焦躁地站在一旁目睹眼前發生的一切。「暗黑德克斯特」與「值班德克斯特」幾乎在這裡進行著超現實碰撞,我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能將自己的兩面完全分開。
一瞬間,我甚至看見自己以相同的姿勢出現在鏡子裡——只不過這次我手裡拿著藍星試劑瓶而不是刀——毫無關聯的兩個現實在此碰撞。一時間,身邊的法醫們奔走的聲響盡數消散,在短短的幾分鐘裡,我忽然覺得這裡只有我一人。這感覺實在不太舒服;我就那麼盯著我的鏡像,試圖弄明白為何眼前的畫面突然就叫人想不通了。
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更要命的是,我不是在逃命嗎?無意義的愚蠢問題在我腦海中往複循環,最後哪怕最簡單的詞在我看來也顯得無比陌生。我就那麼站著,看著自己陡然陌生起來的模樣。
要不是文斯把我從神遊中拽回來,我恐怕會一直站在那兒。
「非常好,」他說,「依然非常神勇。現在恢復過來了嗎?」
他轉頭看向鏡子,一下擠到我的鏡像旁,屋內的聲音回來了。我重新意識到自己在哪兒,雖然文斯說的話我一句沒聽見。我猛轉過頭看他。
「抱歉,什麼?」我問。
他竊笑。「你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大約……5分鐘了。」他說。
「我,呃,我在想事兒。」我輕聲回道。
文斯搖搖頭,表情十分嚴肅。「放空大腦向來不是什麼好主意,年輕的天行者[註]。」說完他便走到房間另一邊。我甩甩頭,繼續假裝工作。腎上腺素與精神錯亂讓我如處雲端,早上餘下的時間全在恍惚中度過,我始終覺得自己身上的縫合處會突然裂開。
[註]天行者(Skywalker):《星球大戰》裡男主角的姓氏。
然而我沒散架,也沒「騰」地燒起來。不知怎麼的,我活下來了。我很清楚人體有多脆弱,但德克斯特的製作材料無疑貨真價實,畢竟我活著熬過了整個早上,沒中風,也沒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甚至沒精神崩潰地跑到街上哭訴懺悔,懇求從輕發落。儘管我的法醫同事勤奮且經驗豐富,可惜一番努力過後,他們沒找到一絲我昨晚來過的痕跡。德克斯特克服重重困難,大難不死,儘管內心疲憊不堪,但好歹完整地回到了辦公室。
癱坐回椅子上我才長出了一口氣,集中精神順暢呼吸片刻。這法子似乎真挺管用。不過在恢復智力方面算不上有效,但儘管於我不利的情況越來越多,我坐在辦公桌前依然覺得很安全。我閉上眼,試著稍微放鬆,努力用理性冷靜地思考問題。很好,我把自己逼上了賊喊捉賊的窘境。我還差點兒被抓住,但我最後逃走了。以晝間德克斯特的身份重回噩夢現場可不是有趣的事兒,然而我熬過去了,而且誰都沒找到證據,能把我與桌上的屍體聯繫到一起。
我慢慢說服自己情況不像看上去那麼糟。經過一番愚蠢到極致的堅持,我差點兒說服了自己。我最後深吸一口氣,在臉上貼好駭人的假笑,重回工作之中,接著便犯下了致命錯誤——我盡職盡責地檢查了自己的電子郵箱。
點開郵箱的一刻,才構建好的虛偽平靜被盡數沖毀,彷彿從未存在。我看見一封匿名郵件,標題只有一個詞:
更近一步。
我不知道這話想表達什麼意思,但我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誰寫的、誰發給我的。我在無盡的震驚之下將這個詞讀了又讀,翻滾的恐慌一浪高過一浪,我甚至覺得自己會叫出聲……我深吸一口氣,試著平息恐慌,可它已將我釘在地上。我點開郵件,手止不住地發抖。讀郵件時,野性在我體內嘶吼,冷靜從這世上消亡殆盡。
與其他博文一樣,這篇的版頭也寫著:
幽靈博客。
不過這回與以往有個驚人的不同。過去版頭的影子是淡紅色的,現在則變成意指鮮血的一攤液體。一串血紅色的腳印從版頭走向只有一個詞的正文標題——「更近一步」。恐懼讓我覺得有些噁心,我把目光從標題移向正文,讀道:
我越發瞭解自己——也更加瞭解你了。例如,我不知道你跑得這麼快。但你肯定跑得很快,畢竟你成功跑掉了。你的眼睛肯定也很好,能夾著尾巴在午夜狂奔。真希望我拿著相機在現場。
我還知道你不少別的事兒。我一直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監視你——看見你拎幾袋日用品,看見你的車,看見你傻了吧唧地拿著噴霧瓶幹活兒,佯裝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演得相當棒,我早該想到。我這輩子也一直在表演。我剛才說我越發瞭解自己了,你猜我現在會做什麼?
我知道你看過我的博客。對我來說弄清誰訪問過頁面只是小事一樁。我得說,我很擅長擺弄電腦。這點你遲早會明白。你看了我的博客,知道我剛離婚,知道我對此不滿。我曾說離婚不是特權,至於我老婆?我們就說她沒那麼想好了,或者根本沒想過。我曾試圖調解,試圖告訴她離婚不對,可她卻越來越不要臉,更糟的是我慢慢意識到這不單單是懶惰、不要臉的問題——她的所作所為與殺人一樣觸犯道德,罪惡滔天。她無藥可救了,她是個吸食他人生命的精神病,無法為社會做出任何貢獻,只能提供痛苦與苦難。既然她不願改變,就必須有人阻止她。
有些人就是沒有是非之心,生來如此。例如你,例如我前妻。她尖叫著讓我快他媽滾出去,永遠別再回來,讓我從今以後給她寄他媽贍養費——我出門瞧見你在後院……瞧,我跑得也夠快的。你沒看見我,只看見我的背影。回屋後,我看見她張嘴站在那裡,一想到你就在外面,打算來抓我——我想我得說事情居然全趕到一塊兒了,我總算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該做什麼事兒了。過去的我看見你就知道跑。新生的我卻意識到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這就是承擔責任的問題,我第一次真正想明白一切,我要做的,就是……一次性擺脫你和她。一石二鳥,算清總帳。這才是我。我要幹掉破壞規則的人,那些走得太遠已經沒有回頭路的人。你,我前妻。天知道還有誰?這種人很多,每天都能看見。
從某種程度來說,我越來越像你了,對嗎?最大區別在於,我這麼做是為了阻止你這樣的人。為了正義。但是,嗨,謝謝你為我樹立了一個好榜樣。或許我甚至該感謝你讓我交了新女朋友,雖然我覺得我和她處不了多久。
我希望你知道你還沒安全,希望你知道事情還沒結束。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你在哪兒,而你對我一無所知。想想看:
我正在學你。
我正在學你的所作所為,還會用這個對付你。而你永遠不知何時或何地。你一無所知,只知道我在這兒,離你越來越近。
你聽見身後的聲響了嗎?
砰。是我。
比你所想的更近……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一臉茫然,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喘。可能沒有感覺的那麼長,畢竟我所在的樓沒塌,太陽也沒變冷掉下來。但肯定也不短,因為良久才有一個粗糙的念頭費力穿過我兩耳之間冰冷空洞的拱頂。它總算鑽出來,可我除了猛吸一口氣,根本不知所措,任憑這念頭獨自在我腦海裡迴蕩。
更近……?
我又看了一遍這恐怖的郵件,拚命尋找這其實只是個惡劣玩笑的細小線索,尋找我看第一遍時可能誤解的詞句。可不管我看多少遍,那些雲譎波詭,自我放縱的文字依舊如此。我沒找到任何隱藏含義,也沒找到任何暗藏的電話號碼或臉書主頁。只有一成不變的惱人詞句,循環往複,累加成一成不變的災難結論。
他離我更近了,他覺得他就像我,我非常清楚那意味什麼,他會做什麼。他在下風處巡視我,磨利獠牙,與我的生活背景融為一體。他隨時——此刻、明天、下周——都可能從任何地方撲向我,而我對此無計可施。我是在黑屋裡與幽靈戰鬥。可這幽靈有一雙真實存在的手,握著真實存在的武器。他看得見黑暗中的我,而我看不見他。他在逼近,從前邊或是後邊,上邊或是下邊;而我只知道他打算和我做一樣的事兒,用我的方法,處置我,並且正在逼近。
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