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週五,早上7點,我習慣性地從床上蹦起來。然而隨著意識逐漸清醒,不開心的現實也相伴歸來。我想起現在我已無處可去,也沒必要起床:一個討厭我的傢伙懷疑我蓄意謀殺,因此我被停職,可我根本沒和死者上過床,也沒殺她。我唯一的申訴窗口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多克斯警長。這圈套近乎完美,漫畫書裡反派因此落網時,所有人都樂見其成,但把了不起的德克斯特塞進去,我可不覺得這有什麼正義性可言。我是說,我知道自己存在瑕疵,但為什麼是我?
我試著往好處想想:至少胡德沒說服有關部門給我停薪。如果麗塔真要找處新房子,這事兒可就很重要了。我將需要每一分錢。眼下我賦閒在家,不用燃氣或者不買午餐,可以幫我多省一點兒錢。真走運!事實上,只要換對角度思考,這幾乎與額外休假無異——雖然這小假期可能令我遭遇牢獄之災,或者死亡,或者二者兼有。
可既然我已經被停職,目前能做的事兒又少得可憐,所以我根本沒必要跳下床,逃離心中的煩惱。倘若我真是我一向認為的理性邏輯生物,我就會發現不開心的境遇也有非常積極的一面——「不用起床!」——這樣我就能馬上回去睡覺了。然而出於某種原因,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一想到昨天發生的事兒,睡意便尖叫著跑出房間。儘管隨後幾分鐘我一直皺眉威脅它趕緊回來,可它不會回來了。
所以我固執地躺在床上,聆聽德克斯特一家的早晨。時值夏季,學校放假,然而家裡的早晨卻一如既往。我們在公園的日托活動處為孩子們做了登記。平常他們上學時,放學後那段時間就在那裡受人關照。麗塔依舊得去上班,因此早上的安排沒什麼變化。聽得出來,麗塔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走廊裡飄來的香味兒告訴我她做了芝士炒蛋,旁邊配著淺黃色的麵包。她喊了科迪與阿斯特兩次,叫他們出來吃早餐,最後我終於承認了自己不想睡回籠覺的現實,爬起來走進廚房坐下。科迪還在吃早餐,莉莉·安則坐在高腳椅上,用蘋果醬在自己的小臉與托盤上創作恢宏的壁畫。阿斯特抱臂坐著,比起吃飯,她顯然對皺眉更感興趣。
「早上好,德克斯特,」麗塔說著,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咖啡,「科迪再吃點兒,不然我就得——阿斯特,寶貝兒,你得吃點兒東西。」麗塔快步回到爐灶前,開始往鍋裡打雞蛋。
「我吃不了!」阿斯特低吼道,「這會塞進我的牙箍!」她話裡的怨氣足以撂倒一頭大象。阿斯特咧嘴露出銀色的牙箍,好讓我們感同身受到她的毀容之痛。
「好吧,可你還是得吃早餐,」麗塔攪著雞蛋說道,「我給你拿點兒酸奶,或者——」
「我討厭酸奶。」阿斯特抗議道。
「可你昨天還說喜歡。」麗塔說。
「夠了!」阿斯特氣得咬牙切齒,「砰」的一聲把手肘撂在桌子上,氣鼓鼓地說,「我吃雞蛋行了吧!」聽著簡直像她要英勇就義一樣。
「好極了。」麗塔說。莉莉·安也舉勺敲打托盤鼓勵她姐姐。
早餐結束,隨後是刷牙、梳頭、穿衣服、找襪子常伴的叫喊、跺腳與摔門聲。麗塔還得給莉莉·安換好尿布,準備自己白天要帶的東西。最終,前門先後發出五聲巨響,他們全都出門上車了。出發時,麗塔與阿斯特仍在爭論粉襪子與紅襯衫到底配不配。接著,阿斯特的聲音漸行漸遠,我聽見車門關上,霎時間屋裡安靜異常。
我起身關掉咖啡機,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咖啡,重新坐下小口啜飲,不明白自己為何心煩意亂,何況我也沒必要保持清醒警惕。我擁有了大家夢寐以求的休閒時光——被停職,被自認為正在變成我的傢伙跟蹤。就算他現在沒在糾纏我,我仍面臨調查,因為我沒做過的事兒被指控謀殺。想到自己曾多次逍遙法外,眼前這事兒可真夠諷刺的。我乾笑一聲,嘲笑現在的自己,然而這空蕩蕩的屋子突然變得這麼靜,笑聲聽起來有些瘮人。所以我抿了口咖啡,一時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我竟然真的成了正義失敗的受害者。長久以來我為之效勞的法律系統如此簡單地便讓我體會到受傷、受難與遭遇背叛的心情。
幸運的是,我天生的才智在我準備唱鄉村歌曲前回來了,於是我開始思考擺脫困境的方法。然而,雖然我喝完了咖啡——今早第三杯——我似乎依然無法擺脫大腦所處的不幸泥沼。我確信胡德找不到任何能與我扯上關係的證據,因為根本就沒有。但我也知道,他急於解決卡米拉的謀殺案——這能為他在警局與媒體面前爭光,同時也能讓德博拉顏面掃地。如果再加上多克斯與他狼狽為奸的不快事實和他有毒的井蛙之見,我不得不承認情況很不樂觀。我不相信他們會為了誣陷我而偽造證據,但反過來想,他們幹嗎不呢?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就連掌握證據的調查員都曾因為證據不足這麼幹過。
我越琢磨越擔心。胡德有他自己的小算盤,而我則是為其量身定做的冤大頭。況且長久以來,多克斯一直在想方設法給我定罪——無論什麼事兒,只要能把德克斯特丟進垃圾車就行。因為沒這事兒就放過我?不可能。他倆都沒理由放棄這個讓我入獄的絶佳機會。我甚至想像得到他們的推論過程:德克斯特有罪,雖然無法證明,但我們確信無疑。如果我們能走走後門,就可以把這事兒安在他身上,送他去他應該去的地方——在監獄裡待上一輩子。傷害不到誰,社會也因此更加安定——何樂而不為呢?
完美的「黑警」邏輯,唯一的問題在於胡德與多克斯是否墮落到不依法辦事兒,編造證據說服陪審團認定我有罪。是否兩人都會參與進來,扭曲得一心只想搞垮我?想起他倆在我辦公室齊齊展露的笑容,對於逮捕我齊奏的惡毒歡唱,我感到胃裡一陣冰冷的絞痛,同時聽見喃喃的低語聲:「他們當然會。」
於是,停職首日上午,我一直無精打采地在家裡閒晃,試圖找出一把舒服的椅子,看看是不是只要我找到它,就能在腦海中點亮希望的微光。可惜哪張都不太管用。廚房的椅子根本無法刺激我的大腦,電視機旁的輕便椅也同樣不行。就連沙發都成了精神力量的死亡地帶。胡德與多克斯愉快地宣佈我的末日時的模樣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看到他們駭人的笑容,看到他們牙齒閃爍的寒光。這可真應了幽靈最後一封郵件裡的話。所有人彷彿都朝我露出獠牙,可我卻一個解決辦法都想不到。我被困住了,沒有哪件傢俱能幫我走出困境。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今天餘下的時間,不知道胡德與多克斯最終得逞後,我該如何向麗塔與德博拉解釋。這對麗塔而言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可對德博拉呢?她知道我的本性,知道無論何種懲罰,我都罪有應得。這能讓她更好地接受現實嗎?我入獄的事兒,又會對她的職業生涯產生何種影響?對刑警而言,有個殺人犯哥哥,日子可不會好過。大家一定會對此議論紛紛,也不會說什麼好話。
莉莉·安又該怎麼辦?一個臭名昭著的禽獸父親將會給這個開朗敏感的孩子造成何等巨大的傷害?要是這把她的人生推離正軌,推向黑暗,我該怎麼辦?對科迪與阿斯特也是。毀了他們未來的美好人生,我又該如何自居?
太沉重了,任何人都無法承受,我很慶幸自己其實算不上是個人。光是處理當前的挫敗與惱怒已經夠我受的了——我確信如果我有尋常人的情感,我肯定會扯爛我的頭髮,大聲哭號,咬牙切齒,一切都與現在大相逕庭。
當然,這不是我今天唯一想到的有價值的事兒。若我真有感情,我肯定無法在法庭宣判我有罪後,體面地向陪審團做告別演說。到時我會說什麼?「我做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兒——我深愛殺人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中午我給自己做了個三明治。冰箱裡沒剩菜,沒冷盤,麵包也快沒了,除了兩塊不太新鮮的。於是我吃了一頓與今天很相配的完美午餐:花生黃油果凍三明治配過期麵包。為了讓飲品也配得上這頓飯,我就著自來水嚥下麵包,細品氯的美味。
吃過午餐,我試著看電視解壓,可大腦的2/3依然在糾結我日後的死期,餘下1/3的大腦則根本無法忍受各個頻道日間節目的胡言亂語。我關掉電視,呆坐在沙發上,任由一種痛苦追逐另一種痛苦,直到下午5點半,阿斯特破門而入,跑進屋,把背包往地上一扔,衝回自己的房間。科迪在她後面進來,注意到我並朝我點了點頭。最後麗塔抱著莉莉·安走進屋。
「噢!」麗塔說,「真高興看見你沒……你能幫我看下莉莉·安嗎?她該換尿布了。」
我接過莉莉·安,抱住她,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抱她。莉莉·安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咕嚕著戳我的眼睛竭力讓我高興起來。我不得不承認她這招兒很聰明,抱她去換尿布的路上,我半睜著眼睛,淌著眼淚,差點兒笑了。
然而哪怕是莉莉·安淘氣的智慧與開心的動作,也不足以令我忘記自己喉嚨上的套索,與那雙迫切渴望拉緊套索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