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終結遊戲·毒森林

  我帶著一肚子怨氣從夢中醒來,耳畔充斥著遠足歸來的喧鬧。兩三個男孩兒在呼喊彼此,弗蘭克正嚷著午餐的事兒,馬里奧的「啟迪演說」蓋過了一切,大聲介紹著短吻鰐如何處置獵物,為什麼不能餵牠們東西,甚至還談到學校食堂供應的神秘肉類,據說那東西難吃到短吻鰐都會棄之於不顧。

  這感覺很怪,我從意識全無的混沌狀態中逐漸甦醒。最初聽到那些聲音時,我根本一句都聽不懂。我眨眨眼,試著將身邊的雜音強行拼湊成統一的現實,可惜小憩引發的愚鈍仍未離我而去,我只能迷迷糊糊地皺著眉頭躺在樹下,然後清清嗓子,費力拍掉眼皮上的沙子。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走進我的視線,我抬頭看見迪。他正嚴肅地低頭注視著我。我爬起來坐穩,最後一次清清嗓子,總算吐出幾句真能說得通的話。

  「好吧,」就連昏沉沉的我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很蠢,但我繼續說道,「野外遠足怎麼樣?」

  科迪皺眉搖搖頭。「還行。」他說。

  「瞧見什麼了?」

  恍惚間我覺得他應該是笑了,隨後他說:「短吻鰐。」聲音較平時高出一點點,幾乎可以視為興奮。

  「你看見了短吻鰐?」我問,他點點頭。「它在做什麼?」

  「看著我。」他說。他講這事兒時說的話加在一起已遠遠超出了三個字。

  「後來呢?」我問他。

  科迪掃了周圍一眼,為確保旁人聽不見,他放低自己已經很輕柔的聲音。「『影子傢伙』笑了,」他說,「朝短吻鰐笑。」這句話對他而言相當長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真的笑了一下。一個淺淺的微笑在他嚴肅的小臉上一閃而過,但我確定我沒看錯。「影子傢伙」——科迪的黑夜行者——對真正的捕食者萌生了誠實而殘酷的精神共鳴,科迪十分欣喜。

  我也一樣。「大自然很神奇吧?」我說,他開心地點點頭。「那現在呢?」

  「餓了。」他說。此話言之有理,於是我拉開帳篷門,拿出午餐。東西放在科迪的背包裡,我希望回家時他能少背些東西,以免露營弄得他精疲力竭。

  準備這頓飯沒費我們多大勁兒。麗塔準備了一系列半成品,包括紅腸沙拉三明治、滿滿一袋胡蘿蔔條加葡萄,還有一包在雜貨店麵包房買的花式餅乾。據說遠足與新鮮的空氣會令食物更美味,這話可能是真的。總之,我們吃得乾乾淨淨。

  吃完午餐,弗蘭克再次召集所有人,然後把大家編成小隊,每隊分配一項重要任務。我和科迪負責收集柴火。眾人站著圍成一圈,認真聽從安排。弗蘭克反覆叮囑大家千萬隻能收集枯枝,牢記一些看似枯萎的樹枝其實並未枯萎。另外在這片地區折損活樹不僅有害環境,而且是犯罪。而且千萬要小心毒橡樹、毒藤,以及被稱作毒番石榴的東西。

  聽到這裡,我意識到如果你不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就很難對其加以防範。於是我犯了個錯誤,詢問他什麼是毒番石榴。遺憾的是,那東西恐怕只是弗蘭克展現自身完美演說的一個藉口。他十分開心地朝我點點頭。「你一定要注意這點,」他歡快地說,「那東西是致命的,隨便碰一下都會燒傷你的皮膚。我是說,起個水泡什麼的,必須進行醫療護理。所以千萬多加小心——毒番石榴是種樹,葉子呈橢圓形,蠟質,它的,呃——果實看起來有點兒像蘋果,不過千萬別吃!不然絶對要你的命,碰一下都不行,很危險,所以——」

  弗蘭克無疑在用心講述這件事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他。對致命植物如此熱心的人肯定不會是什麼壞人。光是講毒番石榴樹他就說了整整5分鐘,而這還只是開始。

  他的話很具啟發性:毒番石榴,加勒比地區的土著居民似乎曾用它來下毒、拷問或做一些有其他重要目的的事兒。哪怕在暴雨時坐在這種樹下都會有生命危險。事實上,加勒比印第安人就曾在下雨時將犯人綁在毒番石榴樹上。樹葉滴下的水會變成酸液,強度足以腐蝕人的肉身。蘸有毒番石榴汁的箭頭會令中箭者死得痛不欲生,聽起來真是個好東西。不過弗蘭克的主要觀點——避開毒番石榴!——實在有些蒼白冗長。之後他又隨便講了幾條有關毒橡樹的警告,結束了演說。這時,就在我以為我們可以離開時,一個男孩兒問:「那蛇呢?」

  弗蘭克笑得一臉幸福,來談談致命動物吧!他深吸了口氣,頓了頓。「噢,不只是蛇,」他說,「我是說,我們得談談響尾蛇——菱形斑紋,體形細小——與珊瑚蛇!絶對的殺手。千萬別和玉米蛇弄混——記住了嗎?『遇上紅碰黃』?」

  他挑起眉毛,全組人老實地聽他唱完整句俗語。「『小命就要亡』。」說完,他微笑著朝大家點點頭。

  「沒錯,」他說,「只有珊瑚蛇有紅黃相間的帶狀條紋,牢記這句。也別忘了水邊的棉口蛇,它們不像珊瑚蛇那樣致命,但會一直跟在你身後。咬一口或許要不了你的命,可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地出來,會像蜜蜂一樣衝向你。只要被咬上五六口,也能要你小命。瞭解了嗎?」

  我差點兒以為最後那句就是結束了,事實上我都抬起腳準備走了,馬里奧又興高采烈地喊道:「嗨!手冊上說這地方有熊!」

  弗蘭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點點頭。我們又走不了了。「沒錯,馬里奧,說得好。黑熊棲息在佛羅里達州,它們不像棕熊那樣具有攻擊性,體形也不是很大,是一種比較接近灰熊的小型品種,體重大約只有400磅。」

  如果他以為我們聽到黑熊體形較小會鬆一口氣,那他恐怕要失望了。400磅的熊差不多大得可以用我的腦袋打回力球了。見周圍的孩子們瞪大眼睛,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

  「記住,它們或許很小,可如果它們帶著幼崽,就會非常暴躁。它們跑得非常快,還會爬樹。噢!黑豹也會——十分罕見,瀕臨滅絶的物種。因此我們大概看不見它們,萬一遇見了——記住我的句話,夥計們:它們和獅子差不多,而且……你們都懂。我得和你們講講它們有多酷,以及我們該如何保護黑豹與它們的棲息地——當然它們依舊非常危險。我是說,外面大部分動物都是如此。記住它們是野生動物,所以要給它們留些空間,尊重它們的棲息地,因為那是它們的地盤,況且——就算對浣熊也要這樣,懂嗎?我是說,它們已經走進我們的生活,模樣十分可愛,有時甚至會徑直走向你。但它們可能攜帶著狂犬病毒,一旦在你身上留下小小一個劃痕,你就有可能染上,所以遠離它們。」

  我稍微動了動,打算逃走,弗蘭克馬上指著我擺擺手,如同一名端著狙擊步槍的獄警,盯著眼前打算逃跑的犯人。「別忘記留心昆蟲,這地方有太多毒蟲,不光是火蟻,這個你們都知道吧?」男孩兒們嚴肅地點點頭,大家都知道火蟻。「很好,在這裡你可能還會遇到黃蜂窩、非洲殺人蜂,或者蝎子,黑蝎子蟄一下可夠疼的。你們也要小心蜘蛛,隱士蜘蛛、黑寡婦、棕寡婦……」

  我深知邁阿密危險重重,可聽了弗蘭克滔滔不絶的演說,我忽然覺得數不盡的駭人死法正在樹林裡等著我們。相較於大自然貪婪的嗜血慾望,邁阿密驟然變得蒼白不堪。一份永無止境的清單列在我們面前,上面每一條都足以置我們於死地,或者至少能讓我們十分不爽。儘管貪婪殘酷的大自然確實頗具魅力,但我開始覺得,跑到這麼一個擠滿致命動植物的地方或許真的不是什麼好主意。我也懷疑我們能不能在天黑前逃離弗蘭克。他已講了15分鐘,野外的恐怖仍在繼續。而且他似乎完全可以按這個進度把提過的每一種危險都拓展一遍。我看向四周,尋找逃跑的路徑,可每個方向似乎都已被潛在的威脅堵住。顯然公園裡的一切都在伺機殺害我們,或至少讓我們付出血的代價。

  弗蘭克又警告了幾句短吻鰐的相關事宜,總算結束了話題——別忘了美洲鰐!它們的鼻子是尖的,而且更具攻擊性!最後,他提醒大家大自然是我們的朋友。鑒於他剛普查完一長串園內致命的死因,這話聽著有點兒荒誕可笑。不管怎樣,科迪把弗蘭克的話牢記在心,他堅持回帳篷一趟,取來他的小折刀。我在小路這頭等他,旁邊其他組正在忙各自手上的任務。道格·克勞利帶領三名男孩兒在營地附近撿垃圾。我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直到他拿起一個被壓碎的褪色飲料罐,猛地站起身,扭頭看向我。

  一時間,我們就這樣久久凝視著彼此,克勞利微微張開嘴,而我閉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我不明白我們幹嗎不各自移開視線。這時,克勞利的一名隊員喊了句「森王蛇」什麼的,他連忙轉身跑過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轉過身。作為一名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克勞利顯然比我更不善於交際;他不知道如何與人交往,他的笨拙令我略感不爽。不過等這趟深入致命恐怖的遠征結束,避開他可以說輕而易舉,當然,前提是我能活下來的話。一分鐘後,科迪攥著小折刀回來,我和他總算要躡手躡腳潛入眼前的毒森林,去尋找一些不會殺死我們的可燃枯枝。

  我們緩步小心移動;弗蘭克的說服工作做得相當成功,大家都堅信自己只能靠隨機出現的奇蹟存活下來。我看得出科迪每一步都邁得很謹慎,彷彿危險與橫死的呼吸,正吹打在他的後頸上。他沿著小路躡足前行,手握著刀刃彈出的小刀,小心翼翼地靠近每片葉子與每根樹枝,好像它們會躥起來割斷他的脖子似的。大約一小時後,我們想辦法收集到了一堆還算看得過去的枯枝,並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我們把木料搬回營地,然後悄悄溜回相對安全的帳篷。

  帳篷門開著,但我確定自己關門了。顯而易見,科迪回來取小折刀時忘了關。真叫人加倍心煩,要知道現在大家都清楚這地方危機四伏,那些興奮得發抖的駭人生物正伺機準備潛入我們的帳篷,毒死、折磨、吞食我們。可想到這趟旅行的目的——與科迪愉快交流,就會意識到責罵他粗心或許不是建立親密關係的最佳方式。所以我只好嘆了口氣,警惕地爬進帳篷。

  當天的晚餐成為一次公共活動。所有人聚在篝火旁,開心地吃著傳統野外食物——豆子和香腸,就像卡盧薩人吃的那樣。稍後,弗蘭克拿出一把破舊的小吉他,將晚餐變成一場篝火演唱會。聽完第二首歌,男孩兒們總算不再抗拒,開始和他一起唱。科迪看著身邊的大家,一臉難以置信。當他看見我也加入其中時,臉上的驚訝之情簡直像見到「海底下有個洞」一般。我拿手肘推推他,讓他也來一起唱——畢竟我們在努力教他如何融入集體。可惜他美好的天性實在難以承受這種行為,所以他只是搖搖頭,不滿地看著大家。

  當然,我必須以身作則,示範他偽裝成普通人多麼簡單輕鬆。於是我毅然決然地跟著唱了一首又一首,《善待你的長蹼朋友》《大衛·克洛科特》《食人王》,還有小熊隊[註]版的《共和國戰歌》以及另外幾十首有趣動人的歌曲。這些歌無一不在提醒著我們美國是「心中有歌、頭上有洞」的國家。

  [註]小熊隊(Cubs):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球隊。

  科迪坐著環視四周,彷彿世界已瘋狂地陷入可怕的哀號盛宴,而他成了唯一頭腦清醒、表現得體的人。就連弗蘭克最後放下吉他時,這場狂歡都未結束。大家隨後開始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講起一系列瘮人的鬼故事。弗蘭克似乎非常喜歡講故事給大家聽,他對恐怖細節的處理十分巧妙,聽眾全被嚇得張口結舌。我們聽完了《釣鉤》《恐怖氣味》《隔壁房間裡安靜的捶打聲》《吸食黑暗的人》《毒蛇》和不少別的故事,恐懼在大家心頭不斷滋長。直到篝火逐漸熄滅,只剩微弱的紅光,弗蘭克才放我們回去。大家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地回到各自舒適的小睡袋,腦海中滿是各種超自然的恐怖畫面,中間還夾雜著蛇、蜘蛛、熊與狂暴的浣熊。

  最後,我終於迷迷糊糊進入夢鄉。我對自己發誓,如果我能活過今晚,我絶不會再赤手空拳參加野營,下次一定要帶上火焰噴射器、炸葯包與聖水。

  啊,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