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終結遊戲·栽臓嫁禍

  或許我該重新考慮一下是否真的存在一個善良且富同情心的神,畢竟我確實活過了昨晚,雖然並非毫無代價。弗蘭克列了一份永無止境的清單,細數野外的恐怖存在,包括幾十種致命昆蟲,可他卻忘了最常見的一種——蚊子。大概是對落選感到不滿,夜裡成群的蚊子在我們的帳篷裡集結,花上一整晚的時間讓我將它們牢記於心。我早早醒來,臉上、手上,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佈滿了紅包。起身時我甚至因失血感到有點兒頭暈。

  科迪的情況比我稍好一點兒。他太擔心狂暴的短吻鰐與帶鐵鉤的殭屍,整個人都鑽進了睡袋,只剩鼻子還在外面。可憐的鼻尖上全是紅點,好像蚊子在那一小塊皮膚舉行過叮咬比賽似的。

  我們使勁兒撓著癢,費力爬出帳篷,晃晃悠悠走到篝火旁,總算沒在路上昏過去。弗蘭克早已在那邊生好炊火。見到他燒好的熱水,我稍微振作了點兒。但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懲罰德克斯特或有或無的罪行,因此沒人記得帶咖啡,速溶的都沒有。最後,所有開水都拿去沖了熱巧克力。

  清晨的時光在早餐中慢慢過去,隨後大家開始新的活動。弗蘭克安排男孩兒們捕獵沙錐鳥。這基本就是個用來羞辱沒參加過露營的新兵蛋子的活動。老手們給每個菜鳥一個大紙袋和一根木棍,告訴他們一邊用木棍敲打灌木叢一邊唱歌,直到沙錐鳥跑出來跳進袋子。幸運的是,科迪疑心太重,根本沒上當。他站在我身旁,費解地皺著眉頭看著大家嬉鬧。最後,弗蘭克大笑著結束了這個遊戲。

  之後,大家帶上自然手冊,漫步走進致命森林,準備趕在冊子上的生物幹掉我們前,再看看我們能認出多少種不同的生物。科迪和我做得非常棒,我幾乎找到了手冊上所有植物,還有不少鳥,我甚至還找到了某種毒藤。不幸的是,發現的方式過於直接。當時我看到一個類似黑蝎子的東西在爬,便小心地撥開枝葉想讓科迪也看一眼,而他舉起手冊,指了指我抓在手中的植物。

  「毒藤。」他指著插圖說。我點點頭,實物與圖片分毫不差。我居然毫無防範赤手抓著毒藤。由於手被蚊子咬滿了包,反應有些遲鈍,但我確信那隻手現在癢得一發不可收拾。要是這時再來只瀕臨滅絶的老鷹撲向我,挖出我的眼珠,這趟野外冒險就算圓滿了。我用肥皂和水洗了洗手,還吃了一片抗組胺藥,可等到我準備開車回家時,刺癢難耐的手已經腫得老高。

  其他沒有我這種奇遇的人四處游晃,興高采烈地相互打著招呼。而我只能捧著一隻手在停車場等大家全部上車。出於某種原因,或許是古怪的命運再次刻薄地捉弄我,道格·克勞利那一組人到齊了,隨後坐上破舊的凱迪拉克動身回家,我和科迪還在等馬里奧。我眼看著那輛破車緩緩駛過,開出停車場,向右轉上高速公路。搞笑似的回火踉蹌一下,發出一陣詭異的「咔嗒」響聲,彷彿活塞運動的同時,晃鬆了前面的保險杠。老凱迪拉克隨後加速,消失在馬路盡頭。我轉身倚上自己的車,望向森林小路的路口,尋找馬里奧的身影。

  馬里奧沒來,一隻蒼蠅倒是開始鍥而不捨地繞著我的腦袋轉圈兒,找些蒼蠅總愛找的玩意兒。我不知道它想要什麼,但我這兒肯定有不少,因為那蒼蠅簡直認為我比什麼都有吸引力。它盤旋,朝我的臉俯衝,然後再盤旋,就是不肯罷手離去。我揮手去打,然而根本碰不到它,我的胡亂揮舞似乎絲毫沒有消磨它的熱情。我懷疑這蒼蠅可能也有毒,就算沒有,我肯定也對它過敏。我又打了幾下,徒勞無功。由於毒藤與蚊子的叮咬,我的手腫了,所以反應比較遲緩。又或許,沒打中只是因為我越來越老,行動越來越慢。無論是已知的威脅,還是未知的威脅,當我需要全身心去準備迎接它們時,或許我就已經老了。

  我想起胡德與多克斯,不知在我忙著對付植物與昆蟲毒液感染時,他們又給我下了什麼套。我希望麗塔安排的律師能幫上忙,可不祥的預感告訴我他幫不上什麼。我這輩子一直在和法律打交道,在我看來,當你需要律師時,就已經太遲了。

  接著,我想起我的幽靈,不知他何時會如何對付我。這話聽著有些誇張,有點兒像早期漫畫裡的台詞。幽靈來了。哇哈哈哈。這種台詞與其說是危險,不如說愚蠢。但聲音也可能誤導人,比如說克勞利那輛車的回火聲——聽起來好像車會散架似的,但實際上那老古董平安地開到這兒了。何況我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聲音。

  我眨眨眼。這印象從哪兒來的?

  我又拍了下蒼蠅,依舊沒打著。但我確信自己不久前聽過這個獨特的「咔嗒」回火聲,只是想不起在什麼時候了。那又怎樣?無關緊要,說不定那只是我超負荷腦力工作中冒出的雜念罷了。有趣的聲音,不過十分特別。我確定我聽過。砰,咔嗒咔嗒。然而我還是毫無頭緒。或許我可憐的腦子已經不堪重負,開始提前衰老了。極可能是蚊子叮咬導致的失血,加上連日身處險境與挫敗共同導致的副作用。想想看,就連我溜出去找樂兒那次都出過岔子。我在腦海中重放那一晚的經過,回想起小髒屋裡駭人的驚喜。我一邊想,一邊覺得希望十足。當時的我滿心渴望,蓄勢待發,不可阻擋,而在外面,街上一片漆黑,荒無人煙。這時,一輛駛過的汽車不期然點亮我的回憶——我直挺挺地站著望向高速公路,渾然不覺。這舉動真傻,克勞利的車早走了。可我依然盯著那裡看了許久,直到科迪扯著我的胳膊喊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

  「德克斯特,德克斯特,馬里奧來了。德克斯特,出發吧。」他說。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已經說了好幾遍,不過沒關係,因為我還反應過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兒。

  我知道我何時聽到的回火聲了。

  砰。咔嗒咔嗒。

  德克斯特站在一輛舊車前,沐浴在遠光燈的光亮下,背著裝滿禮物的運動包,眨眼看著車燈。我站在人行道上,披著迎合需求的巧妙偽裝。汽車轉過拐角時忽然照亮我,彷彿我正站在舞台中心演唱百老匯公演的主題曲——無論坐在車裡的人是誰,勢必已將我一覽無遺。

  燈光凝固的瞬間,汽車即刻加速:

  砰。咔嗒咔嗒。

  隨後汽車揚長而去,轉過拐角,駛進夜色,離開漆黑街道上的小髒屋,離開德克斯特找到目擊者本田車的街區。

  德克斯特沒多想,走進小屋,警笛呼嘯逼近時,他還在盯著桌上似曾相識的東西…………警察來是因為有人清楚我何時進屋,並算準時間撥通911…………因為他在屋外看見我,並點亮遠光燈,確定是我後,他便狠踩油門跑了,並打電話報警——砰。咔嗒咔嗒。

  德克斯特溜進屋,張口結舌、流著口水長了個教訓,而他則在夜色中逃之夭夭。

  他已告訴我他在逼近,來嘲笑我,懲罰我,成為我——他確實走得更近了,直奔我眼前。

  道格·克勞利就是伯尼·伊蘭,我的幽靈。

  我本以為那不過是對方任意妄為的胡話,一個愚蠢瘋子的胡言亂語,無論他想做什麼都無法與我匹敵。結果卡米拉死了,我被栽臓嫁禍……正如他承諾的那樣,我在眾人眼裡瞬間成了壞人。

  他去了卡米拉的公寓,見到所有我的那些照片,甚至留了一張他自己拍的——卡米拉與我面對面站著的那張,為他設置的陷阱畫上完美的句號,用最理想的方式設計我,套牢我。他殺了卡米拉,將全部嫌疑推給我。做得乾淨俐落;我是否被捕對他來說其實根本不重要。我將因此受眾人的矚目牽制,遭遇持續的監視,徹底束手無策。事實上,我甚至有點兒欽佩他的處事方法。不過只有一丁點兒,我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開始覺得自己怒火中燒。比你想的更近,他確實說過,也確實做到了。他愚蠢拙劣的企圖令我惱怒不已。我不明白他幹嗎不滾得遠遠的,別再打擾我。現在我知道了。他早已跑到我面前,伸手對我說,你也會這樣死去,遲鈍愚蠢的你已經無法阻止我了。

  呸。

  他說得對,他也證明了。我絲毫沒有懷疑,絲毫沒有察覺,除了在他居高臨下地瞪著我,說一通廢話後離開時滿心怒火。顯然他走時心裡高興得如同國慶節夜晚的煙火。而我直到現在才發現。

  砰。咔嗒咔嗒。

  找到你了。

  「德克斯特?」科迪又叫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兒擔心。我瞧見他皺著眉看著我,一個勁兒拉我的胳膊。馬里奧與史蒂夫·賓德站在他身後,看起來都不太自在。

  「抱歉,夥計們,」我說,「我在想一些事兒。」多虧常年的苦心訓練,即使大腦尖叫著讓我跑去就位,開足火力,我依然能夠維持外在的愉快偽裝,讓三個孩子上車,然後開車,同時不忘回家的正確方向。

  喜聞樂見的是,漫長的回程路上馬里奧安靜多了。他撞上一個黃蜂窩,被蜇了三四下才逃掉。看樣子蟲子比我們認為的聰明多了。另一個男孩兒史蒂夫·賓德皺著眉安靜地挨著他坐在後座上。他不時扭頭凝視馬里奧被蜇出的大包,伸手戳一下。馬里奧一跳,他就會傻笑。儘管我神經極度緊張,但我開始有點兒喜歡史蒂夫·賓德了。

  除去這幾個小插曲,回家一路都很安靜。趁著安靜,我細細琢磨一番。畢竟這正是我此刻最需要的。沉思片刻後,我從高度警惕中恢復過來,開始沉著冷靜地梳理當前的情況。很好,凱迪拉克的回火聲確實獨特,但算不上決定性證據。任何一輛舊車子都可能發出那種聲響。而且將克勞利視作危險人物確實有些費勁。他從頭到腳都那麼溫和無能,幾乎毫無存在感……「幽靈博客」的博主對自己的評價不無道理。那正是「幽靈博客」這個名字的由來。我走進屋,可他們卻像沒看見我似的,好像對其他人而言我根本不存在,就他媽是個幽靈似的。完美描述了克勞利,要是幽靈也會那麼煩人的話。

  但如果將其視作一種偽裝,就像我這種呢?荒謬——不過這偽裝太棒了,儘管不想承認,可他做的或許比我還好。不過想同時騙過我與黑夜行者根本不可能。沒人有這個本事——更別說一個裝假笑都這麼費勁兒的人。想像一下,一個長相溫和柔弱的傢伙活活砸死了卡米拉·菲格——荒唐,根本說不通……我想起沼澤裡的蒼鷺:如此毛絨可愛,又十分致命。有沒有可能克勞利並非一個平凡的傻瓜,而是大自然的傑作,像蒼鷺一樣只是看起來溫順可人,實際上會在你欣賞它的羽毛時,撲上來啄穿你的腦袋?

  有可能。我越琢磨越覺得很有可能。

  克勞利就是我要找的幽靈。

  他跟蹤我,陷害我,還跑到我面前對此幸災樂禍。現在他又打算剝奪我的生活,像我對待我那些罪有應得的玩伴一樣,將我推入永恆的黑暗。接下來他會幹什麼,取代我?成為新的暗黑復仇者?化身德克斯特·馬克二世,更為溫順無害的新版雙面殺手?用平凡惱人的外表引誘受害者,然後,砰!將獵物刺穿吞食,恰如蒼鷺狩獵一般。

  想到死後還有人延續我的傑作,我或許應該感到安慰。但我沒有,一點兒都不,我喜歡做我自己,做我過去做的那些事兒。我還沒完蛋呢,至少不會被人一槍斃命。我想繼續當德克斯特,當很久,找到惡人並送他們上路。眼下我便立刻想到一個。事情已經變成個人恩怨,我知道這樣不好,違背哈里準則與我認可的一切正義真理。但我想抓住道格·克勞利,或者伯尼·伊蘭,或隨便他用的哪個身份。我從未如此渴望做一件事兒。我想親手揪住他,把他捆在桌子上,看著他掙扎,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恐懼而凸起,細嗅他渾身冒出的冷汗。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舉起鋒利的小刀,看著他的眼睛因即將到來的痛苦充血變紅,而我將面帶微笑,開啟他的終結之路……他以為自己很聰明,跑到我面前說了一堆蠢話。可他耍把戲的時候只是輕輕碰了碰我,沒有殺了我。他曾突襲我,和我玩兒草原印第安人老掉牙的示威遊戲。

  假如你是拉科塔族[註]人,束手無措遭遇敵人無異於終極侮辱,令男子漢顏面掃地,這份羞恥足以終結一名戰士的生命——但我又不是美洲原住民。我是德克斯特,世上獨一無二的德克斯特。而且克勞利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兒:

  拉科塔族輸了。

  [註]拉科塔族(Lacota):美國西部的一個土著民族,屬於美洲原住民中的蘇族,多年來一直為獨立而與美國軍隊進行鬥爭。

  他們與其光榮的法則一起名垂史冊,但他們打了敗仗,一敗塗地。因為他們的對手更樂於殺戮,甚至對所受的侮辱一無所知——這也十分適合形容我。我從不玩那些幼稚把戲。到來,捆綁,征服。這就是我。

  他膽敢妄想成為我?就靠著彫蟲小技?他根本不知道成為德克斯特意味著什麼——他根本搞錯了。但他很快就會明白德克斯特的理念就存在於刀尖。德克斯特不存在勢均力敵的對手也不存在競爭,沒人能取代德克斯特,起碼不會是一個靠剽竊犯案的軟弱極客,他連屬於自己的個性都沒有。克勞利馬上便能切身體會世上為何不會出現第二個德克斯特,這將成為他這輩子最後也最慘痛的教訓。他將帶著這個教訓前往血淋淋的黑暗世界。當他回歸虛無時,他會明白前輩大師為他上了怎樣生動的終極一課。

  道格·克勞利即將走上被分屍之路。我會儘快找到他,在他發表下一篇廢話連篇、自吹自擂、肆意羞辱我的博客前,把他整齊地分成四袋,送他沉入大洋底部。我要捆住他,教教他真正的做法應該是什麼樣。我要讓他後悔當初為何沒選擇成為別人的幽靈。針對這一切的唯一的問題只有短短三個字:

  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