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終結遊戲·不速之客的跟蹤

  回家的路程很長,但對我來說還不夠,不夠我想出任何答案。我必須迅速找到幽靈,可怎麼找呢?唯一的線索是他現在用的名字叫道格·克勞利。從他目前展現的電腦技能來看——單憑偽造自己死亡這點就夠讓人印象深刻的——我確信他不會用一個無憑無據的人名。這條線索用處不大,但我可以靠幾個甩谷歌幾條街的搜索引擎查查看,肯定能找到一兩條他和他的行蹤的線索。這將是我行動的起點。等馬里奧與史蒂夫·賓德下車後,我稍微覺得好些了。

  到家時,我那個小家庭的女主人正端著杯子坐在沙發上。麗塔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看電視。她抬頭看向我們,皺起眉頭,愣了一下才跳起來,把杯子撂到桌上。「噢,老天,瞧瞧你們!」說著,她跑到我們倆身邊,看著科迪的大紅鼻頭與我滿是紅包的手和臉。「究竟發生了什麼——科迪,你的鼻子徹底……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難道你沒帶驅蟲噴霧?」

  「帶了,」我承認,「不過沒用。」

  她震驚地搖著頭。「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哦,看看你們倆!科迪,別撓了。」

  「癢。」他說。

  「好吧,可撓了只會變得更癢——噢,看在……德克斯特,你的手也是蚊子咬的?」

  「不,」我說,「是毒藤弄的。」

  「說實話,」她對我的笨拙表現出顯而易見的嫌棄,「你沒被熊吃掉真是個奇蹟。」

  我幾乎無話可說,而且對此深表贊同,何況麗塔通常都不給我機會說話。她立即行動起來,圍著我倆忙前忙後,給我的臉和手塗上爐甘石洗劑,再敦促科迪去洗熱水澡。莉莉·安哭起來,阿斯特則坐在沙發上朝我傻笑。「什麼這麼好笑?」我問她。

  「你的臉,」她說,「看起來就像得了麻風病。」

  我向她邁近一步。「毒藤可是會傳染的。」說著,我朝她抬起手。

  阿斯特縮到後面,抓起莉莉·安,像舉保護盾一樣把她舉到我倆中間。「後退,我可抱著寶寶呢。那兒,那兒,莉莉·安。」說著,阿斯特把妹妹架到肩膀上,連拍她的背數下。莉莉·安幾乎立刻止住了眼淚,估計是被阿斯特拍打的力度嚇住了。我不再逗她們,轉身去洗澡。

  熱水沖刷腫手的感覺真是前所未有的奇特,不過說實話,我可不想再體驗了。那感覺就像介於奇癢和灼痛之間,我差點兒大叫出來。洗完澡,我又往手上塗了些爐甘石液。抽痛逐漸消失,最終變得似有若無。雙手又麻又鈍,我費了點兒勁兒才穿好衣服。我不想求人幫我拉拉鏈或者係襯衫紐扣,自己摸索著換上了乾淨衣服。不一會兒,我坐到餐桌旁,用我自己的杯子喝上了咖啡。

  腫脹抽痛的手捧著咖啡杯,手背的血管因杯子的熱度跳動不停。我真不知道這雙派不上用場的附屬物究竟還能幹點兒什麼。我想我需要儘可能獲得幫助,不光因為我的手現在不好使了。出於某種原因,我一直落後幽靈兩步,彷彿克勞利能看懂我的心思似的。如今我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但我還是無法相信他真的如此聰明過人——才不!聰明的人是我。我狀態不好,簡直流於平庸,從平日的超凡卓絶一路下滑,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也許我只是不像從前那樣聰明邪惡,精神高漲。也許我意識到,對現在的我來說,克勞利可能真是個對手。我變得太過軟弱,我的新角色「奶爸德克斯特」令我變得有點兒太過人性。一個小問題都能把我搞得多愁善感,茫然無助。雖然準確地說,這其實是兩個問題,哪個都微不足道,但利害關係卻完全相同。

  我想起另一個我,那個襯得起我內心自尊的我:統御者德克斯特。聰明,敏鋭,伺機而動,渴望狩獵,始終警覺,能嗅到任何一條小岔口的潛在危險。相較於那張神聖的肖像,眼前在鏡子裡注視我的這個,令我茫然若失——滿心羞恥。我怎麼能失去另一個自己,失去心中理想的德克斯特?我真的任由簡單的生活帶我墮落至此了嗎?

  顯然是的。我甚至愉快地拋棄了理想的自我,渴望成為我永遠無法真正成為的人。此時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做回真正的自己,可我卻已軟綿無力,走到盡頭。都是我的錯——最近一切太過舒適,我開始喜歡上那樣的生活。

  婚姻生活平靜安逸,照顧莉莉·安令我變得柔情,家庭生活與殺人活動都變得程式化——一切都太過舒適。我變得軟弱,沾沾自喜,自鳴得意,被長久以來輕鬆的生活方式與容易捕獲的獵物催眠麻痹。於是當真正的挑戰首次來臨時,我便表現得與籠子裡其他的羔羊無異,咩咩亂叫,優柔寡斷,不相信真有威脅針對我而來。我就這麼坐以待斃,不去阻止它,只盼著它會自行消失。

  我真的變成那樣了嗎?真的喪失鋭氣了嗎?普遍的人性真的已經滲入我的骨髓,把我變成了一個懶惰的軟骨頭、一個業餘的怪物了嗎?我已愚蠢到一事無成,只會在斧頭落上脖子時瞪眼哭泣,嘆息一聲「唉,可憐的德克斯特」了嗎?

  我喝口咖啡,雙手隱隱作痛。這樣找不到出路。我只是在挖一個更深的絶望之坑,我已經夠絶望的了,是時候挺起腰背,闖出一條通路,重登巔峰,找回自己應有的帝王寶座。我本是一頭老虎,但出於某種原因,表現得像只家貓。不能繼續下去了,現在,我終於找到一個阻止它的突破口。我有可檢索的名字,也有可用於檢索的電腦,我需要做的就是立刻行動起來。

  於是我喝掉咖啡,起身穿過走廊,來到被麗塔稱作「德克斯特書房」的小房間,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電腦啟動,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試著抓住我心中的老虎。我幾乎立刻感受到它拉伸的腰身,咕嚕的喉音。它跳起來蹭我的手。乖貓咪,我懷著感激想。它開心地露出邪惡的微笑,向我展示它的獠牙。我也笑了,然後睜開眼,開始工作。

  我先查了查信用卡記錄,興奮地發現搜索立刻取得了成效。「道格·克勞利」週六上午在連通邁阿密與法喀哈契保護區州立公園的塔邁阿密公路上用信用卡加油,正是我們開車去露營那天。

  若是使用中的信用卡,便一定有一個帳單地址。總之他搞定了,成了道格·克勞利,一個信用記錄良好、真實存在的公民,還有一個家;若他一直用這張信用卡,就必須確信卡主不會投訴。這很可能表示確實有這麼一棟房子,畢竟現在我很清楚幽靈喜歡如何解決他的身份問題。真正的道格·克勞利已經死了,所以他的房子確實存在,我的道格·克勞利幾乎肯定就在那裡。更神奇的是,那地方就在附近,地址是平台街148號,離我家只有2英里。

  我狐疑地盯著電腦,真這麼簡單嗎?發生了這麼多事兒之後,答案真的如此簡單?只是找出地址,閒逛過去,再與我的前匿名崇拜者花些時間聯絡下感情就搞定了?似乎還不夠複雜,我盯著地址看了一兩分鐘,好像上面寫的根本不對似的。

  但黑夜行者不耐煩地躁動起來,我點點頭,當然就這麼簡單。我以前不知道克勞利用的什麼名字,他又一直不讓我知道。現在我知道了,沒理由質疑自己已經發現了他的老巢。我不過是有些玩世不恭與多疑——畢竟,誰還能想出什麼更好的結論?我茫然地揉著腫脹的手,仔細思考,越發篤定。肯定是他,必須是他。像是要認可這個念頭似的,黑夜行者滿足地咕嚕了一聲。

  好極了,我找到他了,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不用我自己的手處理他。

  我可以忍受毒藤,但這事兒無論如何我都等不了。結局近在眼前,速度至關重要。目前為止克勞利一直十分狡猾,我不能給他時間準備。今晚天一黑我就行動,不管手腫不腫。只是想想我都覺得舒服不少,我沉浸在激動的希望之中,感覺到德克斯特地下室的黑暗角落正向外騰起氣泡。我將再次步入良宵,絶不再如以往般溫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愉快地度過了。幹嗎不呢?我,一個胸懷偉業的男人,依偎在自己幸福的家庭裡。我讓莉莉·安坐在我的腿上,圍觀科迪與阿斯特在遊戲裡屠殺動畫人物。

  麗塔遁入廚房,我本以為她在處理一整袋令人心煩意亂的工作圖表與數據。但我慢慢發現廚房裡飄出的不是墨水與紙帶票據計算器的紙帶的氣味,而是更加多汁鮮美的香味。你瞧,6點,廚房門一開,一股無與倫比的香味立刻躥出來,令人垂涎欲滴。我轉頭看去,面前的麗塔光芒四射。她穿著圍裙,戴著隔熱手套,臉頰因忙碌泛著紅暈。「吃晚餐啦。」她招呼我們。甚至孩子們都抬頭看向她時,她的臉頓又漲紅了一些。「我只是覺得……」說著,她看向我,「我是說,我知道最近不太——你一直那麼……」她搖搖頭。「總之,」她說,「我做了飯——現在做好了。杧果什錦飯。」她微笑著說出前所未有的歡快話語。

  杧果什錦飯是麗塔的拿手菜,她已經好久沒做過了。不過時間並沒有使她的技藝生疏,她做得很成功。我全身心投入噴香的美味之中。在這美好的20分鐘裡,我滿腦子都是,好吃!直言不諱地說,我吃得太撐了。科迪也是——就連阿斯特都丟掉乖戾,沉浸在晚餐中。等我們心滿意足地吃到肚皮滾圓,將椅子擺回桌子下面,晚餐已被一掃而空。

  麗塔看著她饜足的家人,臉上露出真心實意的滿足。「好吧,」她說,「我希望,我是說,可能沒以前那麼好吃……」

  阿斯特翻了個白眼說道:「媽媽,你總這麼說。挺好吃的。」

  科迪看著姐姐,搖搖頭,然後轉向麗塔。「是很好吃。」

  麗塔朝他笑了笑,我知道輪到我說點兒什麼了,於是我補充了幾句。「簡直是藝術品,」說著我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非常偉大的藝術。」

  「好吧,」麗塔說,「非常——感謝。我該——我該去洗碗了。」她又漲紅了臉,立刻起身收拾餐桌。

  我徹底沉浸在滿足之中,搖搖晃晃地走進書房,為「餐後甜點」做些簡單準備:膠帶、魚柳刀、尼龍套索——就這幾樣簡單的小東西,搭配我最愛的甜點,給這個美好的夜晚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再次檢查完一切後,我將裝備小心收進運動包,和孩子們一起坐在沙發上打遊戲。看著他們幸福地在遊戲裡殘殺怪獸,我感到連日來的緊張逐漸消解。為什麼不呢?我裝了滿滿一包「玩具」,還找到一個與之分享的朋友。正常生活總算恢復原樣,麗塔這頓難忘的晚餐更是令今天充滿儀式感。

  我坐著靜待天黑,一想到稍晚些的行動便滿心得意。除了消化剛吃完的什錦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幹。這活兒很愉快,而且相對輕鬆,我想我做得不錯,因為不知怎麼的,我睡著了。

  醒來時我不太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傻傻地眨了眨眼,環視昏暗的房間。通常我不會小睡,可這次卻完全被睡意征服,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反應遲鈍。我花了足足一分鐘才想起自己正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的旁邊掛著鐘。我動用全身超凡之力,轉動眼球看向時鐘。10點47分。這可不只是打盹兒,簡直是冬眠。

  我眨著眼躺了一會兒,試著找回先前熱切的狀態,好實施今晚的計劃。可昏沉沉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我不禁懷疑麗塔在什錦飯裡放了什麼:某種助眠香草?氪星石[註]?不管是什麼,簡直和迷姦藥一樣有效。有那麼一兩分鐘,我真想今晚就這麼睡過去得了,明天再去管克勞利的事兒。天這麼晚,我又這麼累,事情也沒緊急到一天都等不了……不過正常的意識及時甦醒提醒了我,不,事實上,已經等不了了。危險迫在眉睫,辦法就在手邊——甚至能幫我擺脫困境。我必須立刻行動,馬上,不可拖延。我又對自己重複了幾次,儘管還不足以找回我全部的熱情,但至少讓我動起來。我伸伸腰,站起身,等自己完全清醒。沒用,於是我穿過走廊,拿起晚餐後裝好的背包。

  [註]氪星石(Kryptonite):電影《超人》裡提到一種能夠令超人虛弱的石頭,來自超人的故鄉氪星。

  出門前,我瞅了眼臥室。麗塔睡了,輕輕打著鼾。莉莉·安熟睡在她的床上。家裡一片靜謐。德克斯特是時候潛入夜色了。

  然而我剛溜出前門,便打了個大哈欠,全無往日的冷靜。我搖頭想讓身體趕緊恢復,卻徒勞無功。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找不到狀態?我要去處理一件開心愉快、報酬豐富的事兒,可如果我一直夢遊下去,做好它簡直是天方夜譚。我厲聲給自己打氣:集中精神,德克斯特。找回狀態。

  我坐上車,啟動引擎,感覺稍微清醒了點兒。我掛上車擋,緩緩開上街,想到邁阿密的路況,開得再慢也足以讓腎上腺素飆升。實際效果當真比我預想的好很多——才開出100英呎,我隨意瞥一眼後視鏡,一個月量的腎上腺素便呼嘯著湧入我的全身繫統。半街區外的空地上,一輛車點亮前燈,跟在我身後。

  我盯著後視鏡,試圖說服尾隨的車燈不過是我的幻覺。可那輛車一直跟在我身後,我看著它,一時忘記自己還需留意眼前的路,差點兒撞到樹上。我試著集中精神開車,然而視線總看向後視鏡,看向一路緊跟在我身後的車燈。

  沒什麼,不過是巧合,我堅定地告訴自己,壓下腦海中尖聲鳴響的警報。沒人跟蹤我,只是鄰居碰巧把車停在那塊空地上,這會兒又趕在半夜出門。或者是喝太多自由古巴酒的醉漢剛好停在那兒小睡一會兒。合情合理的解釋太多,我不能因為有人與我同一時間開車出門,又恰好跟在我後面,就認為有人跟蹤自己。理智表示純粹是巧合,僅此而已。

  我在紅燈處右拐,繼續慢慢開。過一會兒,不速之客也跟著拐過來。我更加警覺,試著用邏輯說服自己壓抑心中的不安:他當然得右拐。出街區一般都走這條路,這條路離迪克西高速公路、便利店與農場商店最近。也許對方不過是想半夜出門買一夸脫牛奶。

  一個人會在這個時間出門的全部理由都在這條街上。這是唯一一條路,有人跟在我後面朝這個方向走完全出於偶然。為了證明這點,我在下個紅燈處右轉,駛離燈火通明的迪克西高速公路與其周邊的商業場所,轉回到稍暗些的居住區。我看向後視鏡,希望對方會向左轉。

  可它沒有。

  那輛車和我一樣拐向右邊,繼續跟在我身後,如同一個擺脫不掉的幽靈……這個詞慢慢滲入我的腦海,我猛地直起身子,幾近恐慌:幽靈?怎麼可能?克勞利再度先發制人了?

  我幾乎當即瞭然。當然可能,非常可能,每次較量,他都先我一步。他知道我住在哪兒,知道我的車長什麼樣子,知道我的一切。他對我說過,他一直注視著我,衝我而來。現在他來了,如地獄之犬一般追尋我的蹤跡。

  我下意識加快速度,後車追上我的車速,逐漸朝我逼近。我在街上隨機左轉,右轉,再左轉,那輛車一直跟著我,不斷靠近。我一邊開車,一邊壓抑心頭狠踩油門、消失在夜幕裡的衝動。可儘管我拐來轉去,依然沒能甩掉它。對方慢慢逼近我,最後離我只剩30英呎。

  我再次左轉,它仍跟著。轉彎根本沒用。我必須甩掉它,不然就得與它對峙。可我這輛破舊的小車最快也就是自行車車速的3倍,因此顯然只能選擇對峙。

  但不能在這兒,不能在昏暗的居民區街道上。在這裡他可以隨意行動,無須擔心被人看見。若真的要正面交鋒,我得選在迪克西高速公路明亮刺眼的燈光下,那裡的安保攝像頭與便利店員能看到一切。

  我於是沿原路返回,朝迪克西高速公路駛去。不一會兒,對方加速跟上我,又靠近了一些。他匆匆駛上高速公路,轉向右側,又逼近了一些,我將車停到加油站第一個加油點。我停在收費窗口,光線最明亮的地方,店員與攝像頭都能在這裡將外面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我沒熄引擎,停車靜候。一會兒,一路尾隨我的車停到我旁邊。

  不是克勞利之前開的破凱迪拉克,是一輛新一點兒的福特金牛座。很像我以前見過的某輛——經常見到,甚至每天都會見到。當車上的人打開車門,走到明亮的橙色安全燈下時,我明白原因了。

  所以我沒有衝下車,舉起腫脹的手暴打克勞利,只是坐在方向盤後,慢慢搖下車窗。對方走到我的車前,低頭看著我,笑了笑:一個美妙而喜悅的微笑,露出一嘴閃亮的好牙。面對如此喜悅之人,我只能說一句話。

  「多克斯警長,」我佯裝略感意外,「這麼晚你在這兒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