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產拍賣明天開始,所以我們有一個漫長的下午與晚上可以出去轉轉,麗塔稱其為「白來的時間」。可這稱呼似乎有誤,因為實在太燒錢了,根本不「白來」。我們跟著麗塔走在舊基韋斯特島的街道上,就連買的瓶裝水都和機場的價格一樣高,更別說冰淇淋、5美元一包的餅乾、太陽鏡、防曬霜、帽子、T恤衫與正宗的基韋斯特涼鞋了。我開始覺得自己像一台便攜式自動取款機。以我現在掏錢的速度來看,等到晚上睡覺時,我們就會身無分文了。
然而麗塔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她顯然在迫使我們全部陷入購買高價商品並最終破產的譫妄之中,決意使我喪失最後的底線——把返程回家的油錢都花出去。她甚至還拖著我們走進一家門口對著人行道的吵鬧酒吧,並在裡面點了兩杯邁泰雞尾酒與兩杯果汁朗姆酒。看到帳單時,我發現上面的價格都夠8個人在高級餐館共進晚餐了。我喝了一口塑料杯裡的飲料,插在粉紅色雪泥上的小紙傘差點兒戳到我的眼睛。麗塔還讓阿斯特拿著她的手機給我們倆照相——兩人站在一隻大塑料鯊魚前,手舉著邁泰雞尾酒。
酒喝完了我都沒嘗出任何酒味兒。由於喝得太快,冰涼的飲料令我頭疼片刻,一陣暈眩。我們慢步走在迪瓦勒街上,琢磨著如何用更具獨創性的方式揮霍更多錢。隨後,我們沿迪瓦勒街另一側趕去馬洛裡廣場,剛好碰上一個風格更自由的花錢活動——傳說中的日落慶典。麗塔給科迪與阿斯特幾張鈔票,敦促他們把錢扔給那些表演變戲法、吞火、雜技與其他渾水摸魚的把戲的人——這時,一切達到高潮。一個操著奇怪外國口音的人尖叫著強迫一群家貓跳過火圈,麗塔二話不說將10美元塞到對方伸出的手中。
我們在一個號稱提供最鮮海產的迷人餐館共進晚餐。店裡沒有空調,所以我希望食材真的很新鮮。儘管頭頂的吊扇一直在旋轉,餐館裡依舊悶熱難耐。在野餐風格的大桌子旁坐了5分鐘後,我發現自己被黏在了長椅上。然而我們等了45分鐘服務員才上菜,做菜的油幾天前估計用過一次,所以帳單出來時我實在無法抗議,畢竟這頓飯的總價才不過是一輛新奔馳的首付價。
周圍的溫度始終沒有減退,人群越發喧鬧,而我的錢包越來越癟。等我們步履蹣跚地回到酒店時,我已滿身大汗,頭暈耳鳴,腳上還多出三個水泡。我很久沒像今天這樣在外面玩了。我癱坐在酒店房間——套房——的椅子上,再次想起自己不喜歡出門的理由。
我沖了個澡出來,儘管神清氣爽,但身心俱疲。科迪與阿斯特早已安坐在電視機前看電影,莉莉·安在床上睡得香甜,麗塔則坐在桌前瀏覽明天的拍賣房清單。她皺著眉,不時在空白處塗塗寫寫。我剛上床便立刻進入夢鄉。夢中,鈔票在我眼前手舞足蹈,與我揮手道別。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外面的天還沒有亮。麗塔又坐到桌邊——或者說一直坐在那兒——翻看拍賣房清單,在便簽本上寫寫畫畫。我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5點48分。
「麗塔。」我的聲音介乎嘶啞與含糊之間。
她沒抬頭。「我得按30年分期的固定利率把這些都算一遍,」她回答道,「要是我們能通過埃內斯托兄弟公司貸款,或許可以享受更低的利率,但那樣需要支付借款手續費。」
對剛睡醒的我來說,這話信息量太大了點兒。我又閉上了眼,可惜剛要睡著,莉莉·安便躁動起來。我睜開一隻眼看向麗塔,她假裝沒聽見莉莉·安的哭聲。這是已婚人士的暗號:親愛的,這事兒你來做。於是我與回籠覺道別,起床給莉莉·安換了片尿布,又給她沖了瓶配方奶粉。等我做好一切,莉莉·安明確表示她已經睡醒了,我想去睡覺這事兒徹底沒戲了。
酒店大廳的指示牌寫著6點開始供應早餐。既然不能睡回籠覺,我決定好好利用這段時間,喝杯咖啡,吃份流水線製作的丹麥麵包。我穿好衣服,手裡抱著莉莉·安,走向門口。
剛跨進客廳兩步,一個金髮小腦袋從摺疊沙發上的毯子裡探出來。「你去哪兒,德克斯特?」阿斯特問。
「去吃早餐。」
「我們也想去。」說著她和科迪從被子裡蹦起來,跳到地板上,彷彿他們一早便將自己裝進魚雷發射管,就等我游過去衝向我。
等他倆穿好衣服,麗塔也出來了。她本想看看客廳裡在大驚小怪些什麼,但隨後決定和我們一起去吃早餐。於是我試探性邁向房門與咖啡的第一步,在10分鐘後變成了全家人一同向餐廳進軍。
除了我們,餐廳裡只有兩個人:兩名中年男子,看樣子像是來這兒釣魚的。我們儘可能坐在離電視相對較遠的地方,開始盡情享用好得出奇的自助餐。說它好,是因為這頓飯人均只需要19.95美元。
我小口抿著咖啡,味道嘗起來很像去年辦公室沖好的那種,冷凍後再和一桶魚餌一起送到基韋斯特一樣。不過,依然讓我精神了不少。我想起布萊恩,幾乎確定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我感到一絲嫉妒,同時希望他花時間充分享受了其中的樂趣。
我想起胡德與多克斯,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跟過來。我敢打賭他們一定想——但從技術上來說,那有點兒違規了,不是嗎?當然,規則從未打消多克斯的激情。何況我覺得胡德肯定不明白規則意味著什麼,畢竟許多法規法條使用的文字都是多音節單詞。我相當確定他們遲早會出現。
麗塔把房屋清單拍在桌子上,打斷我的思緒,態度十分篤定。「5。」她皺眉說道,並用鉛筆輕敲其中一個條目。
「什麼?」我禮貌地問。
她面無表情地抬頭看看我。「5,」她重複道,「5棟房子。其他都是……」她使勁兒搖了搖握著鉛筆的手,語速飛快。「太大,太小,地段不好,分區太爛,徵稅基數高,屋頂陳舊,說不定……」
「所以拍賣房中,只有5所對我們來說談得上合適,對嗎?」我問。我向來堅信談話雙方都應知道他們正在討論什麼。
「是的,沒錯,」麗塔又皺起眉頭,手裡的鉛筆輕敲紙面,「這個,142號,這棟應該是最好的,離我們現在的房子也不遠,只是——」
「我們要一直談論那些無聊的房子嗎?」阿斯特打斷她,「能不能先去水族館,然後再去買房子?」
「阿斯特,不行——別打斷我說話,」麗塔說,「這非常重要,我——你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事兒要做,而且必須在下午3點前準備好。」
「可我們不必所有人都去,」阿斯特抱怨得合情合理,「我們想去水族館。」她看看科迪,後者朝她點點頭,又朝他的母親點點頭。
「沒門兒,」麗塔說,「這個決定至關重要,關係到——你們的未來!因為你們以後會在那裡住很久。」
「水族館,」科迪輕聲說,「餵鯊魚。」
「什麼?餵什麼——科迪,你不可以餵鯊魚。」麗塔說。
「可以餵鯊魚,」阿斯特說,「小冊子上都寫了。」
「太瘋狂了,那可是鯊魚,」麗塔強調道,好像阿斯特說錯了詞一樣,「況且拍賣會只在——噢,看看時間。」她一下激動起來,把鉛筆塞進手包,揮舞房屋清單招呼服務員。我察覺到某種無聊之事將會發生,我最好還是避而遠之。我看看科迪與阿斯特,轉身看向麗塔。
「我帶孩子們去水族館。」我說。
麗塔抬頭看看我,驚訝不已。「什麼?德克斯特,不,不行。我們還得再把整個清單過一遍,更別提那5——還得註冊——不,事情太多了。」她說。
我再次慶幸自己看了那麼多日間劇,進而深知這種情況下的正確之舉。我伸手握住她的手——這可不是件容易事兒,要知道她的手一直動個不停。但我抓住它,還把它按在桌子上,然後儘可能貼近她,說:「麗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如你瞭解的更多。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你。」
科迪與阿斯特的反應也不慢。一聽到提示,他們立刻理解並做出反應。科迪迅速點了點頭,阿斯特則說:「完全相信,媽媽,真的。」
「何況,」我說,「他們只是孩子。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難免想看些新奇、令人興奮的事物。」「餵鯊魚。」科迪固執地說。
「而且還能學到東西!」阿斯特幾乎喊起來,我覺得可能稍微有點兒過。
但這句顯然說到點子上了,因為麗塔似乎不再那麼堅決,她說:「可清單,德克斯特,真的,你應該……你知道的。」
「你說得對,」我說,至少可能是對的,「但是,麗塔——看看孩子們,」我朝他倆點了點頭,後者頓時露出挨打的小狗的表情,「我真心認為你能做出正確的決定。深信不疑。」為了表示強調,我稍稍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好吧,可是真的……」麗塔無力地說。
「求你了……」阿斯特說,科迪跟著補充:「鯊魚,媽媽。」
麗塔瞧瞧兩個孩子,隨即咬住嘴唇,我真擔心她會把嘴唇咬下來。「好吧,」她說,「如果只是……」
「耶!」阿斯特歡呼起來,科迪幾乎笑了。「謝謝你,媽媽!」阿斯特補充道。她和弟弟雙雙從桌邊跳起來。
「但你們得先刷牙!」麗塔說,「德克斯特,他們還得把防曬霜塗上——就放在房間——套房的桌子上。」
「好,」我說,「你要去哪兒?」
麗塔皺起眉,環顧餐廳,看了一圈才找到時鐘。「拍賣會辦公室7點開始辦公——就是10分鐘之後。我帶莉莉·安過去問問他們——布萊恩說他們手上也有照片,也比那些好——不過,德克斯特,真的……」
我伸手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
「沒事兒的,」我說,「你真的很擅長這個。」
麗塔搖搖頭。「別讓他們太靠近鯊魚,」她說,「畢竟是鯊魚。」
「我們會小心的。」我向她保證。我走出去與科迪和阿斯特會合,麗塔則從兒童座椅裡抱起莉莉·安,幫她擦了擦臉上的蘋果醬。
阿斯特和科迪已經來到酒店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幾撥矮壯的鬍子男從旁走過,他們匆匆走過迪瓦勒街,疑神疑鬼地怒視彼此。
阿斯特搖搖頭,說:「他們看起來都差不多,德克斯特,就連穿的都一樣。是同性戀還是什麼?」
「不可能,」我說,「就算在基韋斯特也不可能。」
「那為什麼穿成那樣?」她說得好像那些人穿得差不多其實都是我的錯似的。
我正想告訴她這是一個奇特的宇宙偶然,這時我想起現在是7月,我們又在基韋斯特島。「噢,」我說,「海明威節。」他們茫然地看著我。「那些人看起來都像海明威。」我告訴他們。
阿斯特皺起眉頭,看向科迪。後者搖了搖頭。
「海明威是什麼?」阿斯特問。
我看著這群扮相彼此相像的傢伙在人行道上轉來轉去,喝著啤酒相互推撞。「一個留了鬍子,喝了很多酒的人。」我答道。
「嗯,我不想穿成那樣。」她喃喃自語。
「來吧,」我說,「你們得先把牙刷了。」
我把他們趕回酒店,走向電梯,正好碰上準備出門的麗塔。她朝我們大力揮手,喊道:「別靠太近——我會打電話給你,當我——記住,2點!」
「再見,媽媽!」阿斯特喊道,科迪也朝她揮揮手。
我們默默乘電梯上樓,順著走廊回到房間。我把門卡插進鎖孔,推開門,讓科迪與阿斯特先進去。他們衝進去,不等我關門跟上去,便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哇。」阿斯特驚嘆道。
「酷。」科迪補充,聲音似乎比平時更尖。
「德克斯特,」阿斯特像唱歌一樣歡快地招呼我,「你最好過來看看。」
我推開他倆進屋一看,只瞥一眼便再也無法移開視線。我的腳動彈不得,嘴巴發乾,腦袋裏閃過一串思緒,隨後只想到一個詞「但是」。我瞪著眼,這個詞在我腦中無限循環往複。
科迪與阿斯特睡覺用的摺疊沙發被拉開,整理乾淨。上面的枕頭被拍鬆,毯子也被翻下來。舒服地躺在床上的東西一度是個活人,只是現在看起來沒有一絲人樣。原本是臉的位置,現在有一個淺平的坑,周圍的血跡已經乾了。某種大型硬物曾砸上這個位置的肉與骨頭。面部中間是幾個灰色牙根,由於重擊,一顆眼球跳出了眼眶,垂在爛癟的腦袋一側。
有人曾揮動棒球棍一類的物體,以驚人的力量擊打他的頭,導致死者面部破碎變形。很可能一擊斃命,看起來就很糟。因為即使不成人形,儘管我幾乎從未想過會在這裡見到他,可透過廉價的西裝與眾多壓碎的面部特徵,我依然猜出眼前這團髒兮兮的東西曾經是誰。
是胡德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