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花了太多時間哀嘆自己從前驚人的精神力量日漸衰落。因此當我意識到灰細胞再度活躍起來時,我不由得十分欣慰。因為我一秒都不曾認為「童子軍領隊」指的是真正的領隊——會講鬼故事的大肚子弗蘭克。我馬上反應過來帶走科迪與阿斯特的人是誰。
克勞利。
他直接來到警局。樓裡所有警察都在找他,然而沒人知道兇手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他誘騙並帶走了我的孩子。雖然我心底確實有一絲欣賞他無與倫比的厚顏無恥,但我目前僅存的念頭根本沒心情讚美他。
他帶走了我的孩子。科迪與阿斯特是我的,而他從我鼻子底下把他們搶走了。這是專門針對我個人的侮辱,我從未感到如此巨大、強烈、喪失理性的憤怒。紅色的迷霧飄落,由布蘭頓警探開始,逐漸籠罩住我眼前的一切。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像條糟糕、愚蠢、無精打采的魚,愣愣地嘲笑我的孩子被人抓走,孩子不見蹤影——一切都是她的錯。所有這一切——她聽從多克斯的吩咐把我帶到這裡,帶走我的孩子,卻把他們交給全世界我最不想交給的那個人——她一臉蠢相地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抓住她鬆弛的小脖子,用力搖晃她,直到她脖子上的皺紋散亂,然後掐得她眼睛突起,舌頭探出,臉色青紫,喉嚨處細小精緻的骨頭全部在我的手中碎得四分五裂——布蘭頓想必注意到我的反應並非禮貌的感謝與毫無憂慮的點頭認可。她後退一步,回到審訊室,說:「呃,沒問題的,不是嗎,摩根先生?」儘管這做法比直接喊我的名字強一點兒,但依然無法安撫我,完全不能。我不由自主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你兒子認識他,」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兒絶望,「那是……我的意思是,童子軍?他們肯定都有背景可查——」
不等我伸手扼住她的喉嚨,一個十分堅硬的金屬物體抓住我的手肘,猛將我拉退半步。我轉身想把它一起撕碎——不過當然,多克斯警長看起來根本無法被撕裂,哪怕在紅色的迷霧之下。他伸出假肢抓住我的手臂,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好像希望我真動手似的。眼前的紅色迷霧散去了。
我扳開他的爪子,收回胳膊。這事兒實際做起來比聽上去難多了。我又瞅了一眼布蘭頓警探。「要是我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告訴她,「我會讓你在短暫、愚蠢、悲慘的餘生中後悔一輩子!」
不等她反應過來自己該說些什麼,我轉身推開多克斯,走出警察局大廳。
沒走多遠我便回到市中心。在基韋斯特島,去哪裡都無須走太多路。所有你能瞭解到的有關這個地方的信息都會告訴你,這就是一個隱匿在佛羅里達州盡頭的小島,不過數平方英里。通常人們認為這裡是一個舒適的小鎮,充滿陽光與歡樂,以及無盡的美好時光。然而當你踏上熱到令人窒息的迪瓦勒街,試圖找到某個特定的男子與兩個孩子,這地方看起來可就一點兒都不小了。我總算抵達鎮中心,然而看著週遭的人群,憤怒的恐慌幾乎令我崩潰。我根本是在大海撈針。一切努力都看似徒勞,希望渺茫,我甚至找不到從哪裡入手。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於我不利。街上擠滿了各色各樣高矮胖瘦的人。往哪個方向眺望,都看不到半個街區外的情況。三名海明威打扮的人從我身旁走過,我痛苦地意識到尋找克勞利本身就很荒謬。他體形矮壯,蓄著鬍鬚,而基韋斯特滿大街都是留鬍子的矮壯男。我胡亂掃視四周,可這毫無用處,毫無意義,毫無希望;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幾個矮壯的大鬍子男人推開我走過去;其中兩個手牽著孩子,孩子的體形年齡與科迪和阿斯特相仿。每當感到一陣希望的刺痛時,最終卻總是發現對方其實並非我要找的面孔。人群聚攏在周圍,擁上迪瓦勒街。我陷入黑暗的絶望之中。我感覺自己永遠也找不到他們了。克勞利贏了,我可以回家了,萬事休矣。
絶望如漲潮般湧來,我倚著一棟建築物跌坐在地上,閉上眼睛。相較徒勞無功地飛奔,不知道去哪兒找些什麼,在一個地方停下,默默虛度時間反倒輕鬆些。我可以就這麼坐在這兒,倚在陰涼裡,任由挫敗包裹住我。我靜待片刻——一個非常棒的小念頭逆流而上,朝我搖起尾巴。
我看著它懶懶地繞圈轉了一會兒,終於明白它在對我說,我應該抓住它的鰭,仔細看一眼。我把它翻過來,全面審視了一番之後,越發覺得這念頭很對。我睜開眼,慢慢站起身,又謹慎地看一眼這扭動的小東西,我知道它說得沒錯。
克勞利沒贏——還沒有。
不是說這念頭為我帶來一些愚蠢的希望,或者告訴我克勞利把科迪與阿斯特帶去了哪裡。它告訴我一個更為簡單、激動的事實:
遊戲還沒結束。
克勞利還沒完成他要做的事兒。科迪與阿斯特並非遊戲終點,因為我們不是在玩兒「綁架孩子」的遊戲,而是在玩兒「除掉德克斯特」。他不想傷害他們——他那過分強烈的是非心不允許他傷害無辜的孩子。不,他想傷害我,懲罰我做的那些壞事兒。所以直到我死或者入獄之前,克勞利都不會結束遊戲。
我也一樣。我才剛入戰局。
目前為止他一直佔據上風,趁我毫無防備,卑鄙地上前刺傷我,並在我做出反應前跳著跑開。他以為他能贏,我不過是一個沉悶的出氣筒,一個龐大簡單的目標,容易找到,反應遲鈍。他給我一巴掌,將我推進角落,直到他認為我落入圈套,到時便能輕鬆幹掉我。
他錯了。
他從未與我正面交手,他根本不知道試圖打倒我意味著什麼。他從未與「毀滅者德克斯特」面對面站在一起,雙手握著注定的死亡面對我本人,任憑狂風從旁邊呼嘯而過——他從未涉足我的巡視區,而等到他真正涉足時,戰鬥甚至還未開始。
但是克勞利搶走了科迪與阿斯特,敲響了最後一輪較量的鐘聲。他堅信我已被削弱,他又有所準備,於是便採取了行動。他帶走孩子們並非想奚落我,向我展示他的聰明才智,以及我的無助和愚蠢。不,他抓走他們,是為了引我跟過去。他們是陷阱的誘餌,但除非獵物知道陷阱在哪兒,否則他根本一無所獲。
他在等我找到他。這表示,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會以某種方式讓我知道他在哪兒。他會給我一個泛泛而明顯的提示,一個開始遊戲的所謂邀請。他不會想等太久,也不會把發現的機緣交給偶然。我想我猜對了。他戴著手套給了我一耳光,現在應該會在附近某個顯眼的地方丟下手套等著我找到。
電話響了,我瞥了一眼,是麗塔。出於習慣我差點兒接聽——然而就在我準備按鍵通話時,我聽見腦海中輕聲響起另一個不同的鈴聲,我明白了。
沒錯。整件事始終圍繞電腦展開,克勞利又自負地認為他是「互聯網之王」。他不會把提示放在網絡以外的地方——他會發郵件給我。
電話一直響個不停,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我掛斷電話,點擊圖標,打開電子郵件。進入收件箱之前,時間彷彿過去了幾個小時。但最終,提示出現了,最上面一封郵件註明其來自「幽靈博客」。我打開了它。
非常好。你終於找到我的真名與住址了。
我心下一顫,感到一絲警覺。一群鬧哄哄的年輕人叫嚷著從我身旁走過,手中的啤酒從塑料杯裡濺出。這群人看起來有點兒像變了味兒的兄弟會。我擠過他們,靠著一家餐館前的矮牆坐下,繼續看郵件。
你終於找到我的真名與住址了。可惜那不是我的真名與地址。你真以為事情會這麼簡單?不過謝謝——你幫我解決了一個麻煩。這傢伙是我的前老闆,一個貨真價實的討厭鬼。現在「道格·克勞利」這個名字用起來安全多了,畢竟沒人會投訴了。我也可以用他的車了。
你我之間的事兒也該結束了。你必須明白這點。任務只剩最後一件事兒,你心裡也明白。
你和我。
你必須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我必須讓你付出代價。別無他法,你知道這一天就要來了。我手上有你的孩子,我應該不會傷害他們,除非你不出現。
這次要按我的規矩來。我準備好了,就等你走進去。我選好了地方,非常好的地方。非常詼諧,用一種很「乾」的方式。快來——別做海龜。
他們看起來真是很好的孩子。
就這些。我又讀了一遍,但沒更多信息了。
我下巴生疼,不知道為什麼。沒人真打過我。難道說我最近一直在咬牙?似乎是。或許我的牙釉質正在脫落。這可不好,會得蛀牙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活到看牙醫那天。或者情況比我預想的好,或者雷福德監獄提供牙醫服務。
當然,要是我繼續站在這裡思考牙的問題,我最好親手把自己滿口牙都拔掉。
克勞利,或者說伯尼,或者別的他中意的名字,正在某個地方等我。就在這兒,在基韋斯特島嗎?不可能,他不會在派對中心玩兒這種遊戲。也許他會另闢蹊徑找個不同尋常甚至有點兒偏遠的地方——他會以某種聰明的方式告訴我,讓我最終找到,又不會太快找到。但從他的角度來說,他和我一樣急於搞定一切,所以肯定不會太遠。他不會帶他們去桑給巴爾島或者克利夫蘭。
我又讀了一遍郵件,尋找線索。表達全都相對直接——除了結尾以外。他說「非常詼諧,用一種很『乾』的方式」,然後說「別做海龜」,根本講不通。這話說著很傻,不是他的風格。一個地方怎麼可能詼諧?就算能,他為什麼不直說,我認為那裡很有趣,快來?郵件裡再無其他特別之處,這些文字肯定足以告訴我該去哪兒。完美,只要我能想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儘快趕過去,就幾乎肯定能找到他。
要說「有趣」,鎮上有幾家歌舞廳和一家喜劇俱樂部,都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我可以很快就走到那兒。可「有趣」與「詼諧」不見得是一碼事兒——況且為什麼「快來」如此重要?
我發現自己又開始咬牙了。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我真的非常聰明,比他聰明得多,任何他想出來戲弄我的花招,我必然都能破解,然後一把扼住他的喉嚨。我只需積極思考,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行。
我感覺好多了。現在再從頭開始來一遍:
詼諧。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別做海龜。更糟了。什麼都想不出來。積極思考的力量可真是了不起。
好吧,我應該是漏掉了什麼。也許「詼諧」這個詞可能是什麼糟糕的雙關語——幾個街區外有一條懷特街[註]。但這可能想得太遠了。難道說這裡有個「詼諧島」?從沒聽說過。那「海龜」呢?海邊倒是有個海龜農舍。可他說「別做海龜」,所以這講不通。肯定不對。我顯然不如自己認為的那麼聰明。
[註]英文中「詼諧」(witty)與「懷特街」(White Street)的發音相似。
三個用西班牙語吵架的男人從旁邊走過。我聽出「傻×」[註]這個詞,心想罵得真是時候。我就是個傻×,徹頭徹尾的白痴,活該輸給一個更傻×的傻×,無論是用西班牙語還是用英語。克勞利甚至可能不會說西班牙語。我會,可目前看來這毫無用處。事實上除了點餐,我幾乎用不上這門語言。毫無用處的語言,毫無用處的我,我真該搬去一個沒人說這種語言的地方。找個小島,然後就……人群與音樂的喧囂,叮叮噹當穿過街道的海螺電車與幾分鐘前煩人的酩酊狂歡,全都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頭頂7月的太陽依舊無情地灼燒著視線下的一切。
[註]此處原文為「pendejo」,西班牙語。
但德克斯特不再覺得酷熱與煩惱;他感到涼爽的微風拂過,只聽到柔和舒緩的旋律,生命的交響樂映襯莊嚴美妙的歌聲。基韋斯特島真是個迷人的地方,西班牙語著實是萬語之王,我讚美自己決定學習西班牙語那一天。一切煥然一新,非凡至極,我才不是什麼傻×,我想起了一個簡單的西班牙語單詞,找到了一切問題的答案。
西班牙語的「海龜」意思是「托爾圖加島」。[註]
[註]「海龜」一詞英語為「turtle」,西班牙語為「tortuga」,與「托爾圖加島」(tortuga,又名「龜島」)的英文拼法相同。
基韋斯特島以南60英里有一片群島,名叫托爾圖加島——用克勞利乾癟的詼諧水平來講,實際上是「德賴托圖格斯群島」[註]。那裡有一個公園和一座古要塞,每天有幾班渡輪在這之間往返。我知道克勞利把科迪與阿斯特帶去哪兒了!
[註]德賴托圖格斯群島(Dry Tortugas):又名「乾龜群島」,英文拼法可以說是「乾癟的」(dry)和「托爾圖加島」(Tortuga)兩個詞的結合。
我席地而坐的大街對面有一家賓館。我跑過馬路,衝入大廳。不出所料,門邊上擺了一個木架,上面塞滿宣傳基韋斯特島景點的小冊子。我迅速掃了一眼,看見其中一本用醒目的藍色標題寫著「海螺」號,我立刻從架子上扯出這本。
「超高速超現代高科技雙體船隊,」上面寫道,「一天兩趟發往德賴托圖格斯群島的傑佛遜堡!」
發船碼頭離我現在的位置大約0.5英里。第二班,也是最後一班渡船將在上午10點出發。我環視大廳,在一張桌子上找到時鐘。9點56分,還有4分鐘。
我衝出大廳,沿迪瓦勒街狂奔。人群越發擁擠,在基韋斯特任何時候都是尋歡作樂的好時光。這會兒想要穿過狂歡的人群幾乎不可能。我向右拐上卡羅琳街,周圍的人頓時稀少了。往北跑過半個街區,我看見路旁坐了4個蓄鬍子的男人,每人手裡都拿一個紙袋。他們沒有扮成海明威,鬍子又長又亂,表情木訥地看著我。我從旁邊跑過時,幾乎發出慵懶的歡呼。我真希望一會兒能有件值得歡呼的事兒。
我又跑過三個街區,確信早已過了4分鐘。我試著安慰自己一般都不會準時發船。我跑得汗流浹背,但左邊已經可以看到海面了,就在幾棟建築物之間。我加速衝進碼頭的大型停車場。現在人更多了,周圍飄蕩著海濱餐館的音樂。我不得不躲開幾輛搖晃緩慢的自行車,衝過木製舊碼頭、碼頭負責人的木屋,跳上碼頭破爛的外板。
就在那裡,「海螺」號超高速超現代雙體船駛離了碼頭,笨拙緩慢地滑向海港。我在離碼頭最後8英吋的地方猛收住腳步,船身離我不是太遠,大約只有15英呎——剛好不夠我跳上去。
但剛好夠我看到護欄後的科迪與阿斯特。他們焦急地望著我,可船越開越遠。就在他們身後,克勞利戴著軟邊帽露出勝利的笑容。他一隻手搭上阿斯特的肩膀,另一手高舉著朝我揮舞。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船離開碼頭,加速駛過日落島,向南融入大西洋深邃的蔚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