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角弓鳴】

  他倒抽了口涼氣,趕緊把江城讓進屋,探頭往外面張望一番,飛快將門鎖上。

  「追兵已經甩掉了,你不必擔心。」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擦淨了劍身上的血,放在桌邊。

  高恕忙上前來:「公子此行順利麼?傷得怎麼樣?」

  「還好。」江城自懷中摸出那個被血染透了的布包仍在桌上,解開衣衫,大半個胳膊都是血。

  高小婉正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他見狀背過身去,低低喝道:「小婉進去睡。」

  後者隱約感覺到不對勁,不敢說話,忙不迭穿上鞋躲回自己房裡。

  「這麼深的傷口?!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要去。」江城眉峰微皺,「眼下外面正亂著,他們知道我落了傷,此時找大夫恐怕有詐。」

  「好好好。」高恕見他血流不止,一時著急,「我這就去拿點傷藥來!」

  他受的是劍傷,好在傷在左臂,儘管口子深,卻也不打緊。

  高恕抖著手給他上藥,緊張得滿頭大汗。

  「無礙的,並不很重。」恐他擔憂,江城頷首一笑,「不過皮肉傷,休養幾日就好了。」

  「這事要告訴二小姐麼?」

  「別告訴她。」江城自顧拿了紗布把胳膊纏上,「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叫她知道了難免憂心。」

  而且就算屆時東窗事發,也不至於牽連到明家。

  把血衣換下來,高恕捧在手裡直發抖,眼淚簌簌往下掉:「您過著這樣刀口舔血的日子,老爺若是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麼傷心難過呢!哎!」

  他神色如常,把乾淨衣衫穿上,淡聲道:「命不由己,今非昔比。你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種話,往後少說。」

  「誒。」

  回到住處時,天邊漸漸泛出魚肚白,江城將布包打開,裡面的賬本已被血浸染,這樣的東西也沒辦法再給她。

  思索再三,他尋了個乾淨油紙包住,隨手放在床底。

  *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不到他張毅也有今天!」趙良玉拍著大腿叫好,「您是不知道,如今他家鋪子退貨的退貨,走人的走人,可應了那句話——樹倒猢猻散!」

  明霜把茶盞合上,頗有幾分訝然:「這麼說,咱們那賬單的事……」

  「啊喲,張家的幾個兒子現在爭田地搶家產,忙都忙不過來,誰還記得您那賬單啊!」趙良玉撫掌鬆了口氣,「如今就等把國公爺府上的緞子湊齊,這事兒便算過去了。」

  最大的障礙都沒了,她只覺得壓在心口上的大石落地,便是虧個把生意也無所謂。

  「你能湊則湊,若是實在不行,有多少給她送去多少,看他們要不要。大戶人家心氣兒高,倘使發了火,咱們就給些銀子當做賠禮。」

  「小姐您請放心。」趙掌櫃對她作揖,斂了容正經道,「此番波折乃是良玉交友不慎所致,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這單生意給您做好了!」

  明霜含笑:「那就有勞你了。」

  趙良玉前腳剛走,未晚端著個小食盒蹦蹦跳跳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我給您說呀!」

  明霜順著她的話笑問:「什麼?」

  「我剛剛出門換針線,聽到街頭巷尾都在傳,昨兒夜裡,那個張巨富被人殺了!」

  「殺人多可怕啊,小姑娘家家的,聽這些作甚麼?」

  「您是不知道。」未晚把食盒放下,煞有介事的模樣,「他這個人怕死是出了名的,府上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比官府還嚴實,就這樣警惕還是沒能保住性命。」

  「我也聽說了。」尚早餵著雀兒,聞言也轉頭過來,「一大早滿城都傳遍了,好像是一個黑衣人幹的,單槍匹馬的殺到張家去,最後還全身而退,可厲害了!」

  「守門的小廝說,準是個武林高手呢,有人瞧見他在天上飛來飛去的。」

  明霜撫著心口道:「這麼嚇人的事兒,你們一個二個還當好玩來說,滿口死啊死的,不害怕麼?」

  未晚笑嘻嘻道:「又不會殺到咱們家來,也不是咱們認識的,怕什麼?」

  尚早把鳥食擱好,忽然道:「你別說,認識才好呢,官府懸賞了一百兩,就是有黑衣人的消息也能分十兩。」

  「這麼多錢!」

  明霜好奇:「瞧見那人模樣了?」

  尚早搖頭:「大晚上黑燈瞎火哪兒看得見?不過說是傷了左臂,正到處在尋人問呢。」

  未晚歪頭笑著琢磨:「不知道這個黑衣人的功夫和咱們江侍衛比,哪一個更好?」

  「一定是江侍衛啦!」

  「是啊是啊!」

  兩個小丫頭說說笑笑,杏遙打著簾子進來,一抬頭就嘆氣:「吵吵嚷嚷的,什麼毛病?沒看見小姐在這兒麼?」

  她們倆忙吐吐舌頭,聳著肩膀走了。

  明霜撐著下巴笑看她:「小姑娘在一塊兒玩得多開心呀,你還說人家。」

  杏遙取了薄毯子給她蓋上,撅了撅嘴:「得了,橫豎我是那個唱白臉兒的,給您搏個好名聲……但張毅死了也正好,咱們就不用擔心鋪子的事了。」

  「不過,好像來得有點兒巧。」明霜把手腕上的念珠輕輕撥了幾下,「昨天他還變著法兒威脅我,今天就死了,你不覺得奇怪麼?」

  「這有什麼奇怪的。」杏遙給她倒來茶水,「在生意場上打滾兒的,哪能不得罪人?像張毅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指不定背後多少人想要他命呢。咱們就是趕巧了,還不好麼?」

  「嗯……說的也是。」明霜低頭抿了一口,「對了,江侍衛呢?」

  「我正要和您說,他給劉管事告了假,大約是家裡有事,過兩天才得回來。」

  「哦?」明霜垂眸晃了晃杯裡的茶湯,唇邊笑意不明,「又是家裡有事啊。」

  沒過幾天,國公府的人就上門來提貨了,緞子勉勉強強是湊足了數,但對方看起來並不算滿意。經歷了這段波折,綢緞鋪可謂是元氣大傷,好在明霜看得開,有虧才有賺,仍舊讓趙良玉接著支持鋪子裡的大小事務。

  這張家死了當家的,兒子們窩裡鬥,鬧得不可開交,好幾個鋪子急著出售,便宜不撿白不撿,她於是找了人去看界身巷附近的門店,準備將商舖換掉。

  生意上的事暫且不提,天子腳下鬧出這等轟動全城的人命案子來,官府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告示一出,通牒一發,大街小巷的抓凶手,鬧得沸反盈天,連尚書府都有人來查過。當然案犯是沒有逮到,明見書倒是朝開封府狠發了一頓脾氣。

  無論外面折騰成什麼樣,明霜依舊窩在自己的小院落,看書寫字做女紅,似乎極少有事能撼動她的。

  北方今年的夏季比往年要長,已經月底了,氣候裡還帶著幾分熱度。桌上的紫砂壺裝著解暑的酸梅湯,旁邊一碟綠豆涼糕,竹椅的青翠一照映,滿目涼意。

  她伏在案几上描花樣,姚嬤嬤便站在一旁給她磨墨。

  「聽說,咱們大小姐快和瑞康王家的世子定親了。」

  明霜輕輕嗯了一聲,也沒抬頭。

  「安武坊那東家生了場重病呢。」姚嬤嬤慢悠悠與她閒談,「也難怪,夫人可是葉家的人,招惹上她,那可沒好果子吃,倒不如裝病。」

  明霜筆尖一顫,忽然收了手,「阿嬤。」

  「誒,小姐。」

  「你說……」她往前湊了湊,悄聲問,「江侍衛從前是做什麼的?看他都二十好幾了也沒成家,這麼多年莫非都是做侍衛過來的麼?」

  「這個,老奴只略有耳聞……」姚嬤嬤手上一頓,思索道,「他家中曾遭變數,後來被嚴大人所救,故而一直為他效命。」

  應該不會只是遭變數那樣簡單。

  明霜靠著輪椅,想上回在小巷子聽他與安武坊的人談話,後來又見高恕對他畢恭畢敬,好奇之心便漸漸擴大。

  會是怎樣的人呢?

  小院外,槐樹梢頭尚未落葉,府裡幾個小丫頭卻藉著北風放起紙鳶來,精緻的風箏在樹木茂盛的地方隨風一吹,很快就掛在了枝椏間。

  「江……江侍衛。」小姑娘含羞帶怯地小聲問道,「能、能不能勞煩你幫忙取一下……」

  江城頷首看了一眼,應了聲好,幾下輕縱,旋身而上,足尖踏在樹枝一端,伸手將紙鳶摘下,穩穩當當落回地面。

  「拿著。」

  十幾歲的少女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他生得俊朗,獨有一股英氣在眸,難免會招人惦記,兩三個姑娘推推搡搡,把那女孩子推到他跟前來。

  後者臉頰通紅,偷偷瞧了他幾下,飛快把風箏接過來,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遞上一個荷包。

  「多謝江侍衛幫忙,一點……一點心意,繡得不好,希望你別嫌棄。」

  這話說得,彷彿風箏會卡在枝頭她事先知道一樣。

  明霜坐在門邊,虛著眼睛看好戲。

  他背脊挺得筆直,不過微微垂眸,聽不到說了些什麼,大約是推拒了,面前的小姑娘很是失落地捧著風箏轉身離開。

  就這個樣子,難怪找不著媳婦兒呢。

  大約是覺得他在樹下佇立的模樣有點落寞,明霜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小江。」

  聽到她的聲音,江城回過頭,靜靜往此間走。

  「小姐。」他握劍施禮,「不知有何吩咐?」

  說實話,她還真沒想到要吩咐什麼。明霜敲著輪椅扶手咬唇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來:「對了,我那時候當出去的首飾一直忘了去贖。」她微笑道,「你閒著沒事,就幫我跑一趟吧。」

  「是。」

  寫了地址給了銀票,江城拱手告辭,匆匆往外走。

  他似乎總不愛親近人,自打告假回來以後,話就變得更少了。

  明霜在原地坐著,百無聊賴,發了一陣呆之後就招呼未晚推她回去睡中覺。

  一夢未醒,院子裡卻鬧哄哄的,像是來了不少人。

  「作甚麼?二小姐還在睡覺呢。」

  「老爺命我幾個來看的,別說二小姐,大小姐房裡都瞧過了。」

  「看什麼?!」杏遙是大丫頭,自然挺身站出,皺著眉頭瞪她,「把咱們這兒當什麼地方了?要查私底下查去,這麼明目張膽的,是不把二小姐放在眼裡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