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夢舊遊】

  車子在角門邊停下,燈籠光線暗淡,江城在簾外喚了明霜幾聲,車內卻無人應答。他輕輕打起簾子,頷首就看見她捧著手爐,歪頭在軟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頭進去,蹲在她身側輕喚:「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厲害,連眼皮也沒力氣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著什麼。

  江城沒辦法,伸手從她髮絲間穿過,打算抱她起來,迷迷糊糊之間,明霜睜開眼,一見是他,便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攬著腰就睡。

  四周充溢著酒香,不濃不淡的,很好聞,窗前的燈光透進來,她雙頰泛著淡淡的桃紅,溫熱的吐息噴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癢。不知是不是席間吃了酒,他此時定力大減,腦中亂糟糟的一團,連胳膊都有些發抖。

  隔著一條街,熱鬧的炮仗聲突然響起,繼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著高亢,但這條街上卻很安靜,那些喧囂彷彿遠在千里之遙,這一瞬間世界萬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瞼輕顫,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垂眸漸漸俯下身去……

  砰然一聲,焰火在頭頂炸開,五彩斑斕。

  睡夢中,明霜覺得唇上柔軟冰涼,燥熱的臉頰似有微風吹過,清涼舒適,她不自覺嘆了一聲,越睡越沉……

  院子裡,杏遙正踮腳探頭張望,遠處的鞭炮聲已經平息,垂花門裡小廝在前面打燈籠,江城正抱著明霜往這邊走,她趕緊招呼未晚幾人,提著裙襬迎上去。

  「怎麼喝酒了?走前不是還囑咐你別讓她吃酒的麼!」

  他輕描淡寫:「趙掌櫃敬酒,擋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還好,沒出什麼事兒吧……」兩個婆子從他手裡接過來,杏遙拿帕子給明霜擦了擦嘴角,餘光忽然瞥到他。

  「誒?你的臉怎麼也這麼紅?」

  江城下意識用手撫了撫,遮掩似的別開:「可能是……喝了些酒。」

  「連你也喝酒去了?」杏遙並沒在意,只橫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讓人放心,往後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給你了!」

  他沒說話,大約是默認了。

  這會兒杏遙也顧不得興師問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湯,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騰了許久,直到見屋裡燈滅,江城方回自己住處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過來,厚重的被衾壓得她喘不過氣,加上昨天喝了酒,這一睡簡直熱得人快起火了。

  「哎喲,可算是醒了。」杏遙端著銅盆在床頭放下,「再不醒,我都擔心是不是那酒出了問題。」

  明霜掀開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給擦臉,「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麼?您說您也是的,不會喝酒還逞什麼能呢?」

  昨晚上過得很恍惚,許多事情都沒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許是睡意還沒過去,目光怔怔的,忽然開口問她:「是誰送我回來的?」

  「還能有誰啊。」杏遙捧著唾盂轉身,「跟著您出去的只有江侍衛,自然是他送您回來的了。」

  明霜「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

  冬至後不久,綢緞鋪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買了下來,整一個月的時間修整,裝潢,打點夥計,等明霜忙完這一陣,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門各處都是過年的喜氣,從馬行街到城南一帶,皆搭設綵棚,小販沿街叫賣,百姓相互慶賀,連明府裡也是煥然一新,色彩鮮豔。

  聽說夜市上的花燈已經擺了出來,一到晚間亮如白晝,還有表演百戲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內坐不住,想去瞧瞧,可葉夫人偏有別的安排不讓出門,她只好在屋裡糊燈籠玩。

  「小姐,這是大小姐打發人來送您的花兒,聽說是聖上賞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給您。」姚嬤嬤開了小錦匣給她瞧。明霜把活兒放下,探頭一瞅,原來是拿絹紗扎的,巧的是這紗還是她鋪子裡賣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兒有麼?」

  「有,不過只兩支。」

  「行,那你收好。」

  明錦應該是想寬慰她吧,畢竟在眾人眼裡她個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麼,不過老這樣被同情,明霜反倒不樂意,燈籠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聞言,杏遙趕緊丟下針線來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們才把地掃乾淨,角落裡堆得山一樣高,白雪皚皚。

  她眯起眼睛,高牆樹下站了兩個人,因為天冷他加了件披風在身上,整個人顯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像多年前他在校場上訓練兵馬的樣子。

  難怪他的背脊時常挺得那麼直啊……

  江城跟前立著的還是上回送荷包那個小丫鬟,垂著腦袋,模樣小巧玲瓏,只是這次沒送荷包了,掌心握著一枚劍穗,很緊張的樣子,都不敢抬頭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於是改做劍穗了?明霜撐著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應,心想他這回該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絕姑娘兩回的,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靜靜盯著她瞧了片刻,仍舊搖頭。

  站得遠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反正那丫頭哭著跑開了,怪可憐的……

  明霜忽然莫名鬆了口氣,嘴角微不可見地蘊笑。

  「咦,是江侍衛呀?」杏遙後知後覺發現,「小姐要去打招呼麼?」

  「不了。」她伸手擺弄一朵長得低矮的臘梅,「別處逛逛去。」

  寒冬臘月裡,唯有梅花是開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種得少,想看還得到明繡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轉。她這個人不太好相處,最近又被親事搞得心情煩躁,明霜本不欲來招惹麻煩,不承想剛剛路過就聽見明繡扯著嗓子在教訓下人。

  「死丫頭,我這麼多年白養你了?眼皮子淺成這樣!你可是一兩銀子的月錢,我虧待你了麼?偷東西竟還偷到我房裡來了!?」

  從門裡望進去,她氣得直跺腳,連斗篷也沒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頭腦門兒一陣亂戳。

  「說話呀?你啞巴了?誰給你膽子動手的?缺錢缺瘋了嗎?針線活兒做的不怎麼樣,偷雞摸狗的事兒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繡冷笑,「要不是今兒被我瞧見了那個耳飾,你還打算偷多少!」

  看她惱得不輕,底下的丫頭們忙叫她喜怒,「小姐,當心氣壞了身子……」

  「呸,你們少在這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場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隻雞,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明繡把袖子一挽,攤開手,「取板子過來,我非把她這手打爛不可!」

  這情況若發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讓杏遙推著她進園子,淡笑道:「大過節的,妹妹何必這樣大動干戈。小丫頭服侍不好,趕出去就是了,幹什麼打打殺殺的,不覺得看了□的慌麼?」

  明霜從不到她這兒來,眼下著實是個稀客,明繡怔了一會兒,冷眼哼道:「是什麼風把姐姐吹來了?您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風吹的。」走到廊下,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給她見禮。

  「怎麼?是上回金步搖的事?」

  知道她是來看熱鬧的,明繡把板子一丟,瞪著那跪在雪地裡的丫頭,頗有些不服氣:「哼,是她拿的,這小賤人無法無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動腳。領出去,我看著心煩!」

  說完,又不情不願地衝明霜草草施禮,「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這兒賠個不是了。」

  還沒等明霜開口,她又轉過身風風火火地走到屋裡,捯飭半天捧了個錦盒出來,塞到杏遙手上。

  「大姐姐送的絹花,顏色太素,我帶著沒你好看。」她癟癟嘴,「就當是賠禮了。」

  這一番舉動倒讓明霜吃了一驚,真懷疑這花裡會不會淬了毒,她頷首和杏遙面面相覷,隨後才試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氣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說了,咱們倆都是庶出,犯不著防我防得那麼厲害。」明繡抱著胳膊別過臉,「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才不會像那誰一樣背地裡耍陰招。」

  明霜聽她這話似乎話裡有話,微微顰眉往去,明繡卻哼了一聲,抬腳回房去了。

  「三小姐擺明是不喜歡大小姐送的花兒,還說什麼賠罪,不過是找的藉口罷了。」杏遙推著她往回走,順手打開那盒子擺弄,「咱們也沒窮到要撿別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著湯婆子沒說話,兀自盯著虛裡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見她神色不對勁,杏遙歪頭過來問,「怎麼啦?」

  「沒什麼……」明霜琢磨著說道,「你不覺得明繡那番話有點蹊蹺麼?」

  她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什麼話?」

  「聽她的那個口氣,當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著輪椅的扶手,「可是當日在涼亭子裡和郡主下棋時,明錦也說過同樣的話……」

  「莫非……她們這是互相抵賴?」

  「不,看著不像。」明霜搖了搖頭,眉頭越皺越緊,「我在想,會不會害我之人,不是她們兩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