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雪初停】

  起初她以為明繡頂多想同明錦平起平坐,嫁進王府侯門,或是哪位名聲不錯的大將軍,沒料到她竟是打算進宮去,還真小看了她。

  明霜不動聲色地提醒道:「宮裡三年一選,妹妹運氣不佳,下次選秀可要等兩年多,屆時你就十八了,年紀可不小啊。」

  「選秀是一回事,難不成就沒有別的辦法進宮麼?」明繡很鄙夷地看她,「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進不進去,還不都憑官家一張嘴說了算。」

  她不以為意地哼道:「我娘是個姨娘,我是庶出,從出生這兩個字就烙下了,整整十五年了。明錦自小到大耀武揚威,我而今也要讓她看看,庶出的姑娘能比她嫁的還好。」

  明霜覺得她這人人傻膽大,發起瘋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聽說上回為了攔瑞康王世子的轎子,她愣是衝到街上故作崴了腳,叫苦連天的。別不是也想趁今上車駕出遊的時候,故技重施吧?想到此處,她背脊便開始發涼,忙低頭喝茶,沒再開腔。

  這邊明繡還手舞足蹈的誇誇其談,葉夫人卻打發人來叫她倆去堂屋準備用飯。

  「午時都不到,這就吃飯了?」

  丫頭頷首笑道:「二少夫人和大夫人過來了,還有好些女眷,夫人說先吃著茶,大家娘們在一塊兒說會兒話,等飯點了再開席。」

  一聽說沒有小孩子,明霜就失了一半的興趣。大約是知道她想玩病遁,葉夫人還特地強調不准缺席,這下不能輕易搪塞,只得跟著去了。

  *

  雪是在半上午的時候落下的,漫天裡細碎的飄著,京城很快便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江城在界身巷一處人家門前抬手輕叩,很快,高恕便給他開了門。

  「大公子辛苦了,蕭公子已在閣內等您多時。」

  他嗯了一聲,低頭往裡走。房中有炭火燃著,十分溫暖,火上溫著酒,旁邊架了雞正在烤。爐邊坐有一人,身高背長,魁梧結實,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翠錦紅袍,年紀要長他幾歲。

  江城取下斗笠和披風,拂去雪花放在一旁。

  見他進屋,那人忙起身讓坐,「可算來了,要見你一面真不容易。」

  這是三皇子跟前的心腹,名喚蕭問,從前和他一處習武,情同手足。自打三皇子被遣回封地之後,兩人也就只能在過年時才能小聚一回。

  江城把佩劍放在桌上,撩袍坐下。蕭問提壺給他倒酒,打趣道:「你還真是和從前一樣,到哪兒兵器都不離身的。」抬眼不經意瞅了瞅,忽然奇怪:「喲,怎麼用上劍穗了?我記得你從來不掛這個的。」

  他隨口敷衍:「也沒什麼,就是街上看到了,順手買的。」

  「做得挺精緻啊……」蕭問把酒杯推過去,伸手撩起穗子來細看,「打哪兒買的?」

  江城顯然不欲和他談論劍穗的事,於是拿話岔開:「三王爺怎麼樣?」

  「身子挺好,常惦記著你呢。」說著,他一飲而盡,搖頭嘆道,「王爺知道你跟著嚴濤,直說可惜了。嚴濤生性自私,目光狹隘。像你這樣的人,明明能有更好的選擇。」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江城垂眸吃酒,「當初在安武坊,只有嚴濤肯出錢贖我,至少這些年我還得還他這個人情。」

  「哎,說來說去,只怪陸朝這個小人!」蕭問咬著牙冷哼,「風水輪流轉,歷代奸臣,無人能善終。他早就是眾矢之的,只不過是缺那個點火的人罷了,別看現在得意,可朝堂上下哪個不記恨他?你瞧著吧,總有沉不住氣的。」

  上年年初宮裡就傳出今上龍體抱恙的事,眼下陸朝能一手遮天不過是仰仗官家,若聖上仙逝,他沒了靠山,屆時要對付他就易如反掌了。

  兩人對坐互相吃了一陣酒,等身上四肢血液回暖了,江城才問道:「江言這孩子可有給你添麻煩?」

  「沒有的事。」蕭問撕下一片雞肉在嘴裡嚼,「小言這娃娃很能吃苦,懂事得早,和你當年有得一拼。」

  他聞言含笑不語。

  蕭問邊吃邊問:「如今你還在給嚴濤做事?我聽說他南下治旱澇去了,怎麼沒帶上你?」

  江城放下酒杯,「近來去了明家,沒跟著他。」

  「明家?哪個明家?」

  「明見書。」

  他微愣一瞬,眉頭立時皺了起來:「怎麼跟著他?這廝可是陸朝的爪牙,不是什麼好東西。」

  江城把熱酒往杯中傾倒,語氣淡淡的:「我知道。」

  遇上陸朝的事,他可是素來坐不住的,今天反倒是這幅表情。蕭問把酒舉到唇邊,定定地盯著他喝,有些看不破。

  與此同時在明家堂屋裡,一眾女眷談笑風生,逢年過節明家人都會到這邊小住幾日。明見書排行老三,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可老二早夭,明家就只剩兩個男丁了,算不上興旺。明見琴雖是老大,但早些年仕途坎坷,官位坐得不如明見書大,只是交友廣泛,人緣挺不錯。

  今天過府的是明大老爺的兒媳婦,娘家姓孫,為人精明又能言善辯,上回也曾到府裡來過,正是葉夫人當著她的面損了明霜,故而明霜印象深刻。

  一見她和明繡從外面款款而來,起身就笑道:「喲,咱們明家的兩朵嬌花兒到了,快請快請,來上座。」

  在場聞言皆熱鬧著笑了一回,明繡聽著很是舒服,伸手攏了攏頭上的簪子,細步纖纖當真走到上位去坐了。明霜唇邊含笑,由杏遙推著她在葉夫人下首處落座,底下忙有丫頭斟茶倒水。

  「這府裡的山水真是養人得很。」孫氏邊喫茶邊朝張姨媽誇讚道,「你瞧瞧,三個姑娘個個水靈好看,比咱們那時候美多了。這臉啦胳膊啦身段啦,誰家比得過?」

  「那可不?我正是三姑娘這年紀時,人都還沒長開呢。」

  「也是嬸娘教得好,哪像我們。」孫氏掩嘴輕笑,「我婆婆在家可總嫌我話又多又沒規矩的。」

  儘管不待見明繡,自家閨女又不在場,可都是奉承話,葉夫人非常受用,在旁笑得滿臉開花。

  「大過年的,也沒帶什麼好東西送給兩個姑娘,我這兒有兩串蜜蠟佛珠,權當是禮物了。」

  雖是小物件,這東西價格可不低,明霜是個識貨的,見明繡歡歡喜喜的接了,她卻遲疑片刻,轉而問道:「嫂嫂厚愛了,只是這麼貴重的禮,霜兒承受不起……母親信佛,依我看不如母親替我收下?」

  孫氏笑著「哎喲」了一聲,「好機敏的丫頭啊,知道我有事求你,事先就想把山芋往自己娘手裡丟了?罷了罷了,看把你嚇的,其實不算什麼大事。」

  她整理髮髻,琢磨了一會兒,衝著葉夫人笑道:「是這樣的,慶壽公主過幾日在府裡有個賞梅宴,請了不少年輕的公子小姐去賞玩。本是想為宜春郡主擇婿,但曾聽郡主提到過霜兒,覺得這孩子有意思,便也想她讓去一趟。我是個中間人,今兒特來討嬸娘的示下。」

  明霜聽得心裡一咯登:平白無故,公主為何會想到她?難不成是郡主的主意?

  原本這種場面葉夫人是絕對不會讓明霜出席的,但考慮到慶壽公主已經點名道姓要她前往,自己若再拿養病推辭,似乎就顯得過於清高了。

  她皺著眉頭,為難道:「霜兒去合適麼?這孩子人是好,可沒見過大場面,我怕衝撞了長公主。」

  「嬸娘這就多慮了。」見她鬆口,孫氏忙勸說道,「公主說了,這梅宴她只是個做東的,主要是想讓這幫孩子玩得高興,哪裡還有那麼多規矩?」

  「哎,這……」

  「我看嬸娘也別推辭了。」旁的有人笑道,「霜兒遲早是要出嫁的,您捂得那麼緊,萬一有什麼好人家給錯過了豈不是可惜麼?」

  素來不喜歡別人干涉她的婚事,明霜聽完,心裡甚覺不愉地低頭喝茶。

  話已至此,葉夫人只得道:「既然這樣,那……霜兒就跟著去吧,長長見識也好。」

  明霜正準備說話,明繡不由愕然地將茶杯放下:「請了霜兒姐姐,就沒有請我麼?」

  郡主只提了明霜,還真是沒請她。

  可是若直說出來就太不給三小姐台階下了,孫氏想了想,笑道:「三姑娘也隨二姑娘去吧,人多熱鬧。」

  反正一塊兒來了,郡王府總不會把人攔在外頭,怎麼說也是明家的小姐。

  這話雖講得奇怪,不過一聽自己也是能去的,明繡便沒往深了計較,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喫茶果。

  午飯心不在焉的吃完,等杏遙推著她慢慢往回走,明霜還在思忖。

  「您擔心什麼呢?這不是好事兒麼,我可從來沒去過什麼郡王府,公主府的。以往葉夫人嫌您,不讓您去,您不高興;這回不嫌了,讓您去,您幹什麼還不高興?」

  「我只是奇怪,這件事沒來由的。」她拿食指在唇下摩挲,「就怕是個鴻門宴。」

  「鴻門宴咱們也不怕。」杏遙胸有成竹,「那不是還有江侍衛在麼?」

  她現在腦筋倒是動的比自己還快了,明霜沒奈何地搖頭笑笑,想起江城,竟也莫名的安下心來。

  「也是,有他在呢。」

  冬季黑的早,才剛到酉時,天色就開始慢慢暗沉下來。蕭問新換了壺酒準備架到炭火上燙熱,江城卻瞥了眼窗外,悠悠起身。

  「時候不早了,你慢用,我先走一步。」

  他微覺訝然:「這就走了?我還說咱們倆喝個不醉不歸呢。」

  江城穿上斗篷,把劍提上,朝他笑道:「下次吧。」

  見他神色和往昔不同,蕭問若有所思地支著下巴,促狹一笑:「如此匆忙,莫非是……家裡的那個人叮囑了?」

  他唇邊浮上幾絲澀然的微笑,搖頭說不是,將斗笠一帶,低頭出去了。

  推開門時,雪已經停了,天地萬物皆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