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錦書來】

    「沒、沒……沒什麼事。」陳阿元忙低下頭,連大氣也不敢出。自上次在房內看到那本帶血的賬簿之後,他對於江城幾乎是能避則避,冷不丁見他親自找上來,登時嚇得心跳如鼓,呼吸艱難。

  「起來吧,二小姐要見你。」

  「二小姐?」陳阿元愕然道,「可是,三小姐說,我必須跪到子時……」

  他不欲多言,伸手拉他:「二小姐既讓你不用跪,你就不用跪了。」

  陳阿元顫顫巍巍地起身,因為跪得太久,愣是摔了好幾回才勉強站穩。他很小心地拂開江城的手,戰戰兢兢地跟在他身後。

  院子裡雪下得更大了,明霜坐在欄杆邊,江城正領著那個小廝過來,他年紀輕輕,約摸十一二歲,長得不高,穿得也單薄,膝下的褲子全被雪水打濕了,瑟瑟發抖。

  她瞧著可憐,伸手摸了摸他手背,訝然道:「都凍成冰了,怎麼搞的,是誰讓你跪在那兒?」

  陳阿元哆嗦著回答:「是……是三小姐。」

  「好好的,為什麼讓你跪在那兒?」

  「小的不中用,來傳話的時候打翻了小姐的茶盞,三小姐一氣之下就罰我跪在這兒了。」

  她輕嘆,「不過是個茶杯子,也犯得著發這麼大脾氣麼?」

  明繡自打從郡王府回來就把人關在房裡,想是覺得丟了人,連飯也不吃,只顧著生悶氣。她正愁沒處撒火,這孩子恰好跑去撞槍口上了,也難怪會這麼小題大做。

  「遙遙,一會兒打發人,把我那套沒用過的銀兔毫盞給三小姐送去。」

  「誒。」

  聽她應下,明霜才又看向陳阿元:「三小姐那邊我去替你說,你不必跪了。雪地裡真跪一晚,這輩子都別想走路了。」因為自己腿傷過,她便格外心疼別人的腿,「西門已經關了,去我院子裡喝杯熱茶暖一暖吧,一會兒身子好些了,我讓人送你出去。」

  陳阿元呆呆望著她,反應了好一陣,才跪下來要給她磕頭。

  明霜笑得無奈,忙讓江城拉住他:「拉他起來,怎麼跟你一個毛病?都教不好的麼?才說了當心腿,眼下你還往冷硬的地上跪來跪去。再這樣我可就不救你了。」

  陳阿元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含著眼淚朝她重重點頭。

  他是在流民堆裡出生的,自小跟著養父流浪,五六歲的時候為了治病,便領他到了人牙子那兒賣了,從此再無音訊。

  陳阿元在京城輾轉了好幾年也沒混到主子跟前,總算是運氣好來了明家,平時沒事給管事打下手跑跑腿。他為人雖然老實勤勉,但可惜太年輕,又怯弱,劉管事一直不願用他,他只能在庖廚、馬房和幾個有臉面的下人房裡來回走動。

  好不容易能有個機會在小姐面前露臉,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

  三小姐脾氣大,先是說要他賠,他把兜裡的錢抖出來,她又看不上,一腳踹到雪裡讓他跪到天明,否則就得原價賠。

  一隻茶盞一兩銀子,他這輩子除了賣身,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堂屋裡火爐子燒得正暖,杏遙把熱茶拿給他,陳阿元捧著那瑩薄如紙的玉茶碗,手抖得險些將茶水濺出來,眼睛一酸,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明霜看得一笑:「好好兒的,哭什麼?是喜歡喝鹹的麼?早知道該讓杏遙給你放點鹽的。」

  她說完,拿帕子過去想給他擦,陳阿元忙往後退:「小人臉上腌臢得很,怕髒了小姐的手。」他忙拿袖子把眼淚擦了,仰頭咕嚕咕嚕喝完茶水,一勁兒地向她道謝。

  這人簡直比江城那會來的時候還客氣,明霜不禁失笑,「你這老實孩子太耿直了,怪不得三小姐欺負你。」

  杏遙往爐子裡添炭,聞言轉過頭來:「難不成要人人和小姐你一樣狡猾才好麼?」

  「呀,真冤枉,我哪裡狡猾了?」

  「還不狡猾,不信你問江侍衛去!」她沖江城努努嘴,後者卻只是淡笑,並不言語。

  早聽說明霜平日待人和氣,如今見了,這院子裡的氣氛遠比傳說中的還要好,陳阿元立在原地,心下又是納罕又是感動。

  「小姐。」未晚從外面進來,搓著手圍到爐邊烤火,「三小姐把收了茶盞。」

  「她可說了什麼話?」

  「沒,她什麼也沒說。」她搓了一會兒手,「西門已經關門了,守門老頭子不知去哪兒喝酒了,找不著人,您看怎麼辦?」

  明霜為難地「哎呀」了一聲,「要等四更天才得開門呢……」她想了想,去問陳阿元,「不如你跟著小江去西跨院,和他擠一晚吧?」

  話剛說完,陳阿元像是炸了毛,當即搖頭:「不!不不不……」

  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強烈,四下里的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怔。明霜隨口打趣:「怎麼了?怕他夜裡欺負你?」

  「不是……不用這樣麻煩江侍衛!」他連連擺手,「小人翻牆回去就好。」

  她微愣:「翻牆?」

  「嗯!真的可以……小的沒事了,多謝二小姐救命之恩,我往後……往後做牛做馬報答您!」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注意江城的反應,生怕他們還說出留自己的話,急忙道:「時……時候不早了,小的先告辭了!」

  說完腳下生風,逃命似的跑了。

  留下一屋子人滿臉莫名。

  杏遙走到門邊張望,「稀奇了,他是見了老虎麼?怕成這樣。」

  明霜也被他攪得一頭霧水,轉過眼去問江城:「你什麼時候又背著我出去嚇人了?」

  他頗覺無奈,輕聲嘆息:「我沒有。」

  明霜疑惑地顰起眉來:「那會是誰……」她撫上臉頰,忽然擔憂地喃喃自語:「莫非是我麼?」

  *

  二月初,驚蟄這日下了一場暴雨。北方的春天來得遲,風裡仍是料峭。

  這段時間今上把太子的功課看得很緊,據說翰林院的學士每天都要陪著讀史講經,還有不少古籍需要修繕,忙得不可開交。就這樣喬清池的書信還是照送不誤,一日一封,風雨無阻。

  杏遙在外面侍弄花草的時候,偷偷往屋裡瞧了一眼,沖江城嘀咕:「你說,這信上到底寫了什麼呀?他還能每天給咱們家小姐寄來,哪兒有那麼多話要說……」末了,又小聲揣測,「別不是看上小姐了吧?」

  想起喬清池,他心裡略覺得有些不痛快,垂著眼瞼倚門而靠,並不接話。

  杏遙越想越覺得是那麼回事兒:「其實論家世,喬公子也是出身名門,當下家中雖然遇到了點麻煩,不過門當戶對。再加上小姐年紀也大了,不容易尋人家,他要是上門提親,老爺肯定會答應的。」

  話剛說完,江城就抱著劍,冷眼看了看她,那神情瞧得杏遙不由自主嚥了口唾沫。

  靜靜盯了她半晌,江城才轉身走開。

  杏遙望著他背影噘嘴道:「我又沒說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是幹什麼?活該你人見人怕!」

  午後,明霜寫完了信,搖著輪椅出來喚杏遙,可巧她被葉夫人叫去了,偏偏此時剩下兩個丫頭在打盹兒,她不忍心叫醒,只得把江城找過來。

  「小姐要勞煩你個事。」她笑吟吟地把信遞到他手上,「去幫我送個信吧,好不好?」

  江城垂眸看著手上的信紙,似乎也沒有推辭的理由,於是點頭答應了。

  「清池家在安福巷,你從保康門街過去,一眼就能看到。」

  「好。」

  臨行前,明霜又千叮嚀萬囑咐,說了三遍「不許偷看信裡的內容」,才放他走。

  從明府出來,江城在兩條街巷上打轉,終於在一棵老槐樹下站定,擰眉注視著手裡的信封。

  信的背後用火漆密封住,裡面好像沉甸甸的,裝了不止一頁。

  他忽然間開始好奇,這麼久了,她在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念頭一起,就覺得不妥。

  看人信件總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更何況還是她的。

  江城閉目定了定神,起身準備走,然而腿似乎灌了鉛,一步也邁不開。他捏著那封信,遲疑了良久,從懷中摸出一枚銅板,心道:

  「正面是看,反面是走。」

  拇指隨話音一落撥起銅板,但見銅錢在空中翻滾了數下,匡噹一聲脆響,落在地上。

  明霜坐在窗邊描花樣的時候,江城已從外面回來了,她擱下筆笑問:「送到了麼?」

  「嗯。」

  她眼睛微微眯起,「你沒偷看吧?」

  江城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沒有。」

  明霜支著下巴打量他,揚起一邊眉毛來微微一笑,仍提筆接著描樣子。

  第二日,沒見到喬府常來送信的人,倒見著喬清池帶了些許見面禮,親自登門來拜訪了。這可是個稀客,此前從沒見過一個人來的,劉管事自然知道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直領著人去了書房。

  喬清池同明見書客套閒聊了幾句,他也不含糊,笑著說是來找明霜的,明見書又驚又喜,當即喚了個小廝過來給他帶路。自己則是在房裡來回走了兩圈,最後還是決定不跟著去了。

  從來只見人找明繡,還是頭一回有人奔著明霜而來,他豈有到跟前杵著當燭台的道理!

  於是明見書一聲令下,府內上下,大到夫人小姐,小至馬伕門人,一整日都不得靠近明霜的院子半步。

  她的住處本就清靜,這下子就顯得更加荒涼了……

  小池子邊,明霜正灑了把魚食,瞥見不遠處幾個丫頭神色匆匆地從他二人跟前飛速躲開。

  「奇怪……」

  「怎麼了?」

  「近來怎麼老有人躲著我?」明霜往水裡照了照容顏,不安地問他,「我今天的妝不好看麼?」

  喬清池十分從容地誇讚:「明豔動人,美而不俗,很是好看。」說完,他拿摺扇掩了掩唇角,俯下身去含著笑輕聲問道:「莫非是為我精心打扮的?」

  明霜笑容燦爛地迎上他視線:「見什麼人換什麼妝,是自然的。」聞言,喬清池倒是受寵若驚,正要開口,就見她涼涼地轉過眼看向花池,「這是我昨天的妝,忘了卸。」

  被她嗆了一口,要是換做旁人早該大窘,喬清池反應過來,頗有幾分無奈地聳了聳肩,「你也太無情了,這麼說,可真不給我面子。」

  「你要是好面子,也不必這樣問了。」她把魚食都灑了,朝他伸出手,「今天的信呢?」

  「今天沒有信了。」喬清池撩袍在她跟前蹲下,眸中帶笑,「後面的故事,我說給你聽如何?」

  明霜想了想,頷首道:「好啊。」

  遠遠看去,他們倆像是在池邊賞景,一個說話一個側耳傾聽,談笑風生。

  未晚抱著披風在園子外,滿臉幸福地瞧著。

  「江侍衛你看,小姐和喬公子,像不像是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