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徒嗟嘆】

    沒料到外面會是他們倆,她怔了一下,忙叫他住手,「是自己人,別傷到了。」

  饒是江城心中甚覺不快,聽到明霜這話,手勁還是略輕了一分。他瞪了喬清池一眼,半晌才狠狠鬆開他。後者淡笑著理了理衣襟,「多謝江侍衛,手下留情。」

  他冷著臉並無言語。

  喬清池側身去,有意無意地補充了一句:「真是想不到,這麼晚了,你還在霜兒門外。我是該誇讚你盡忠職守呢,還是該說你……」後半截留了個長長的尾音,卻沒道明。

  江城回眸看向他,寒聲道:「留得晚,不正好逮你這樣夜裡翻牆的人麼?」

  他聞言也不惱,反而輕輕一笑:「可別監守自盜就好。」

  知道他二人不和,明霜訕訕地出聲打斷道:「小江夜裡守到子時,這是來的時候爹爹定下的,那一陣我剛好被人推到水裡,擔心還有小人作祟,所以他一直待得晚。」

  喬清池邁開步子,從他身邊過去,「人抓到了麼?」

  「抓到了,是個伙伕,已經讓爹爹料理了。」

  他動作自然地從窗戶裡翻了進去,拉了椅子在她對面坐下,「這種人,背後定還有主使,你可叫人去查了?」

  「查不查都那樣……」明霜笑得無奈,「你怎麼來了?咱們已經定了親,按規矩是不能見面的。」

  「離成親還有小半年呢,這麼久的時間,不讓我見你一面怎麼行?」他失笑,開口打趣,「我的霜兒這麼好,萬一被人拐跑了我可怎麼辦?」

  ……

  說話間他不經意把窗掩上,院中的那個人便在視線裡慢慢消失。

  燭火映照著的屋內兩道人影,江城在原地裡站著,冷風習習,靜默了良久終覺意趣了了,於是硬生生扳過身子,頭一次提早離開。

  她的房間擺滿了話本子,都是外頭或買或租的,高門裡的日子清閒又難熬,她卻是最會懂得怎麼打發自己的人。話本、小說、雜記,除了針線,不時還做些小玩意。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原來你喜歡看神怪話本?」喬清池隨手翻撿,「早說我今兒就帶幾本來了,我那兒倒是放了不少,回頭讓人給你拿……」說了半日,見她深思有些散,訥訥地盯著窗看,不由拿手揮了兩下。

  明霜回過神,淺笑道:「好,那你取些給我吧,正好我也要看完了。」

  「嗯……方才在想什麼,這樣入迷?」

  「沒想什麼。」她不自在地攪著垂於胸前的青絲,言語裡帶著敷衍。

  「是怕我不知分寸,做出輕佻的事兒來?」喬清池將書放下,伸手握住她手背,眉目溫柔,「放心,我只是來看看你罷了。在成親之前,我絕不會強求你。」

  這承諾來的莫名其妙,明霜嗯了聲,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來,含笑道:「對了,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煩你。」

  「什麼事,你說。」

  她歪了歪頭:「你會畫花樣子麼?」

  喬清池微怔一瞬。

  「會。」

  過了不久,喬府來送來的信裡就多幾張精緻的白描花鳥圖。

  鋪子裡正好缺繡樣,明霜即刻讓杏遙把畫紙給趙良玉拿過去,約摸等了七八日,錦緞才繡好。

  「好鮮亮的構圖啊。」她展開那匹布,撫過上面的繡紋,「想必能賣不少錢。」

  「可不是麼,我就沒見過這麼巧的花樣。」杏遙說完,卻又搖頭,「不過小姐啊,往後你嫁到喬府,也算是三少夫人,何必還做這個營生,怪累的。」

  「不行。」她笑容淺淡地垂下眼睫,「我心裡……總是沒底。」

  「啊?」杏遙聽著奇怪,「為什麼?」

  她不欲回答,餘光看到江城,忙笑著喚他:「小江!」她把錦緞揚起來給他看,「瞧瞧,這個好看麼?」

  江城轉過眸,輕輕說了聲好看。

  明霜即刻就笑了:「回頭小姐給你做件長衫,你喜歡什麼樣的?我讓清池單獨給你畫。」

  「多謝小姐,屬下的衣裳夠穿。」他恭敬地行禮,「不必麻煩。」

  「來回就那麼幾件。」明霜展顏打趣道,「咱們小江天生俊朗可不能浪費了,你不對自己好一些,怎麼會有姑娘看上你呢?」

  知道她是有意沒事找話,若換做從前,他心中必然覺得窘迫,此刻卻無暇起波瀾,反倒隱隱作痛,他平靜回了聲「謝小姐好意」,隨後施施然退出去。

  明霜笑意漸漸凝在嘴角,舉著那綢緞緩緩放下,心情複雜的抿了抿唇。

  他現在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無論她用怎樣的語氣,如何調笑如何打趣,皆是一副沒所謂的表情。明霜揪著手裡的綢緞,神色哀然地靠在輪椅上,似乎在發愁該怎麼辦才好。

  「遙遙啊。」她輕嘆道,「我是不是哪裡待小江不好了?他近來怎麼都是這樣呢……」

  「他一定是生氣了。」明霜皺著眉頭看那匹緞子,「很久之前我也說要給他做衣裳,結果拖到現在,他想必覺得,我說話不算話,總愛捉弄他……」

  「有麼?」杏遙一面鋪床一面回答,「您啊別瞎想了,我覺得沒什麼不好呀。大約江侍衛這是有意和您疏離的吧,畢竟您要嫁人了,他總不能還像以往似的和您走得那麼近,這不是怕給您招來閒話麼?」

  明霜漫應了聲,心不在焉的頷首:「……是這樣麼?」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杏遙抖好被子走到她跟前,「就快到您的壽辰了,不如想想要怎麼過吧?如今這府裡上下沒人敢怠慢咱們,今年定不會像上年那般冷清,您想想要玩什麼吃什麼,老爺絕對滿足您的。」

  明霜訝然了半晌,笑道:「哎喲,你不提我都要忘了這事了。」

  杏遙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這麼大的事兒您都能忘?」要換做三小姐,那不早嚷嚷得滿城皆知了。

  「生辰啊……」她托著腮,「要怎麼過好呢?」

  江城剛走出門,心下就已經後悔了。

  她這幾日心情不好,適才難得有興致,自己不該這般的不領情,越這樣生冷就越發顯得不自然了。只是不知為何,一見到她,心緒總是凌亂繁雜,原本想說的並非那樣,但到了嘴邊卻又變了味。

  今時今日江城才覺得並自己不如想像中的果斷,明明也遇到過比這個更加令他兩難的抉擇,卻從不像現在這般左右遲疑。

  連他也禁不住納罕起來。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未晚從房裡出來,樂滋滋地捧了一把錢湊到尚早跟前去,「吶,快看,小姐賞的。」

  「這麼多呀?」

  「小姐生辰快到了正琢磨那日的酒菜,她適才問我什麼東西好吃,我說了個麻飲雞皮,她一高興就抓了把錢給我。」

  尚早立在一旁餵雀兒,聞言偏過頭,「今年可不比往年了,一定熱鬧得很。」

  「是啊。」

  明霜生在初春,三月十三。上一年的生日正遇上她被人推下水所以耽擱了,而今境況大不相同,還未到日子,葉夫人和明見書就各自送了些玩意兒過來,連在侯府的明錦也託人帶了一扇紫檀屏風。

  杏遙放在屋內左看右看,嘖嘖讚道:「這屏風還有香味兒,我聽人說宮裡娘娘的寢殿就用檀香的木插屏風,想來值不少錢吧?」

  「這麼說,咱們大小姐在侯府過得不錯啊。」未晚小心翼翼的拿手摸了摸,生怕弄壞了。

  明霜捧著茶淡笑:「誰知道呢。」明錦素來愛臉面,就是過得不好,也要拼了老命拿好東西送到家裡來,至少得讓外頭的人看著她光鮮。是個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姐。」姚嬤嬤在簾子外傳話,「三小姐來了。」

  「哦。」她合上茶碗微不可見地顰了顰眉,「請她進來。」

  明繡是帶著禮來的,看上去面色紅潤,神采飛揚,顯然精神不錯。

  「快到姐姐生辰了,又聽說姐姐和喬家公子訂了親,我沒什麼好東西,前日裡得了幾方好硯,知道姐姐愛讀書寫字,所以就借花獻佛給你帶來了。」

  她一席話說完,麻溜的坐下,討了杯茶來吃,也不同她客套了,張口就道:「早說麼,原來他一開始就相中你了?難怪上回要縮在角落裡給你畫像。」一想到並不是刻意要讓她出糗的,頓時覺得心裡好受多了。

  明霜道了聲謝,命丫頭把東西收下,也沒接她這茬。

  「你能嫁出去是好事。」明繡自顧自說道,「聽說喬家還算名門,喬老爺這一代之前,三代在朝做官。就是近來時運不濟,被人彈劾了。」

  她笑而未語。

  明繡貌似很貼心地寬慰道:「不過古語有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談不上興盛,總也比那些人強。倒是正合適姐姐。」

  知道她一向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明霜也懶得同她計較,半句話不說,慢悠悠的喫茶。

  在房裡自個兒跟自個兒生了半個月的悶氣,這會兒舒坦了,明繡當然要找個人換換心情,她喜歡在人面前戳戳他的短處,大概這樣,很讓她開心。

  等明繡走後,她神情平靜地在堂屋裡坐著,等把茶水喝完,才搖著輪椅往房內走。

  江城終於能夠回頭去看她,伸手摸到袖中的東西,用力握了握,這才舉步進去。

  「小姐小姐。」

  門外的未晚不知得了什麼好東西,以難得一見的速度飛奔而來,正從他身邊經過,直撲到明霜跟前。

  「哎喲,狼追著你了麼,跑這麼快?」

  「才不是狼呢。」她背著手,揚眉調侃道,「咱們家二姑爺送來的禮物,猜猜是什麼?」

  明霜垂眸微笑道:「猜不出,是什麼?」

  「你仔細猜猜嘛!」

  杏遙搖頭喝她:「得了吧,快拿出來,毛手毛腳的,別給弄壞了。」

  未晚噘著嘴磨蹭,半晌把背後的東西「霍」的一聲展開,「是這個——小姐快看!」

  被她的動作唬了一下,明霜晃了晃神,驟然看清眼前的畫卷,春日裡百花齊放,作畫之人運筆細膩,勾勒出一副萬紫千紅的景象來。她正在花叢裡,只不過茂盛的草木掩蓋了下半身,看不出是站著,還是坐著。

  大約是上回那副畫引起她傷心,杏遙特地囑咐過,這次的畫便格外多了些許心思。

  杏遙忙在旁誇讚道:「喬公子的畫技果然精湛,瞧瞧,這多傳神啊,簡直和咱們家小姐一模一樣。」

  她微微一笑,並不見多高興,也看不出不喜歡,抬頭時驟然發現江城就站在面前,定定地盯著自己。

  「呀,小江。」明霜笑吟吟地把畫收了,朝他伸出手去,「我的禮物呢?」

  她說得理所當然,神情裡分明帶著期盼。

  江城聽到此言,看著她手上的畫卷,隨後微垂下雙眸,把掌心裡那個粗劣的木雕掩到袖中,抱歉地拱手施禮:「屬下……不知近日是小姐生辰,忘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