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山崩啦】

  日子一天天過去,明霜總是待在閨閣裡繡花,那些鴛鴦戲水的帕子,百鳥朝鳳的帳幔,百蝶穿花的裙子、枕套,滿滿的繡了一大箱子。

  她是在打發時間,離成親的日期越近,心就越慌。

  也不知是怎麼了,就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像小時候出門買糖人,那吹糖人的好幾天才路過一次,她拉著乳娘的手撒腿跑出來,一路上心情很忐忑。

  害怕錯過,害怕跑慢了小販就走了。

  只是路太長,她腿太短,好久好久都看不到頭,於是惶惶不安……

  春雨連著下了快半個月,眼見又到清明節了,待雨停時,葉夫人就派人來說要去郊外掃墓祭拜。

  明家的祖墳在江南,雖已舉家遷到汴梁,但祖宗根本不能動,到底還是在南方。於是每到清明這日一家子便去城外的大佛寺上香。

  空氣中帶著濃濃的濕意,車馬搖搖晃晃從城門駛出,明霜打起簾子從窗裡往外望,江山萬里,碧空如洗,雖不見有陽光但也是十分晴朗。

  杏遙臥病在床,今日沒跟著她出來,獨自一人坐於馬車中難免覺得乏味。她悄悄探頭,在隨行的人群裡很快尋到江城的背影,因為高挑,猶顯出眾,加上清明的緣故,他換了身長衫,晨風之中衣襟飄飄,愈發襯得身形清瘦頎長。

  她是一直覺得他生得好看的,但按理說在相貌上喬清池也並不遜色,只是他有的是英氣,而喬清池更多的是風流儒雅。

  明明不相上下,可看著他時她心裡時常會感到自豪,可倫理清池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只是因為他是她手下的人麼?

  她說不明白,最終咬著嘴唇把簾子放下。

  風吹著簾帷獵獵作響,江城忍不住轉頭去看馬車,窗邊看不見人,他暗嘆口氣,緩緩收回視線。

  大佛寺坐落在城郊龍脊山山頂,上山進香的人倒是不少,一路上來來往往的,很是熱鬧。

  明家的車馬正行至一處山道,木橋下有水流緩緩淌過,清心靜氣,高山陡峭聳立,樹木遮天蔽日。

  忽而從遠處傳來些許奇怪的聲響,聽不真切,但很是沉重,像無數野獸咆哮一般,明霜坐在車裡,甚至能感到車身都在震動。

  馬匹開始焦躁不安的踱步,她隱約覺得不妙,剛開口要問,外面驟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山崩了!」

  明霜悚然一驚,驀地打起簾子。

  鬆動的石頭接連從山上滾落下來,底下的人自顧不暇,抱頭鼠竄,一時間叫聲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她心裡暗道不好,卻苦於腳不能走,只能在原地乾著急。現在人都逃命去了,也不會有誰還想著要來救她,這分明和等死沒區別。

  四周晃得厲害,明霜扶著窗子勉強穩住身形,掙紮著想從車裡出去。正在此時,帳子被人猛地撩開,她一抬眼就看見江城神色焦急地走進來,心下立時平靜了一半,又是害怕又是慌張的喚他:

  「小江……」

  江城疾步上前,打橫抱起她就往外走。

  龍脊山又高又陡,明霜才出來,赫然就看見混合著山石的泥水狂湧而下,轟隆隆的巨響刺痛雙耳。饒是江城輕功再好,卻也不及這山崩的速度來得迅猛,頭頂上的那塊巨石已然鬆動,作勢就要砸下來。江城避之不及,只飛快擁她入懷垂首護著,後背硬生生挨了這一記。

  「江城!」

  明霜只覺喉中一緊,還沒開口,山洪就猛地打下來,瞬間將她吞沒。

  *

  汴梁城內,御街兩旁楊柳依依。

  喬府上的下人拿竹葉包了清明果,小心翼翼呈上來。喬家夫人信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神色欣慰地望著他:「聽說明見書已經保你去吏部做郎中,這就好了,馬上秋闈,清夜和清月兩個孩子都準備下場,要考上想必是沒有大問題。」她鬆了口氣,「咱們家只要熬過這一段時間,往後的事慢慢在做計較。」

  喬清池含笑應了聲是,取了個青團在手裡慢慢地吃。

  「就是委屈你了,明明是一輩子的大事,卻為了咱們家……」

  「娘別這麼說。」

  「不妨事的。」喬夫人以為他是在強顏歡笑,往他手背上摁了一摁,「男人麼,總要三妻四妾的,過個一兩年再挑你中意的姑娘娶到家來,娘給你找好的。」

  喬清池把玩著手裡的糰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其實,相處久了,我倒覺得霜兒這個姑娘很和我胃口。」

  「哦?」聽他這語氣不像有意說來寬慰她的,喬夫人頓了頓,「這麼說,你喜歡她?」

  「一開始沒什麼感覺,眼下許久沒見到,反而天天想著……」他拿不準,「是喜歡吧?」

  喬夫人呆了半晌,抿唇笑道:「好好好,能喜歡最好,只要你不覺得為難,我心裡也踏實許多了。」

  母子倆對坐閒談小酌,一個家僕卻急匆匆地沿迴廊小跑而來。

  「三少爺……」

  喬清池將唇邊的酒杯拿開:「什麼事?」

  那家僕偷眼看了看喬夫人,隨後俯下身覆在他耳畔嘀咕了幾句。喬清池當場就站了起來:「什麼?竟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今日前去大佛寺上香的人不少,城裡已經傳遍了,明家也派人到處找著。」

  「怎麼了?」見他臉色不對,喬夫人抬頭問道,「是什麼大事啊?」

  喬清池握著手來回踱了兩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龍脊山山崩了!」

  喬夫人「啊」了一聲,「想來死了不少人……」

  他嘆氣:「明霜在裡面!」

  「什麼?」喬夫人神色大變,「這可了不得,她若是死了,咱們家這門親可就泡湯了!」

  「見到屍首了麼?」

  家僕訥訥地搖頭:「沒,這天災來勢洶洶,把道路都沖垮完了,等回過神,原地裡啥都沒剩……」

  「沒找到屍首那就是還活著!」她慌了神,擺手就喝道,「還不快去找!多帶些人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

  山上有條瀑布,水流是從那裡出來的,鋪天蓋地的將人吞噬進去。自從上次溺水以後,明霜就像魔怔一般,怕水怕得要命。

  春日裡的池水儘管柔軟卻冰冷刺骨,她在其中浮浮沉沉,手指想抓住從身邊流失的東西,但除了泥沙,掌心裡空無一物。突然之間,似乎有人扣住她手腕,緊緊拽著……

  睡夢裡,她回到了十多年前。

  陽春三月,繁花滿街。

  江南城郊的杏花紛飛如雪,她趴在車窗外張望,娘親就坐在她身旁,容貌已經模糊不清了。

  「娘,花都開了,回家給我做糖吃吧?」

  不知道有沒有回答她,話音剛落,視線裡天旋地轉,什麼也看不見,馬蹄聲辟裡啪啦從耳畔掠過,滿目鮮紅。

  明霜皺著眉睜開眼,火堆裡正爆出一個小火星,嗶啵嗶啵作響,鼻中嗅到濃烈的潮濕氣息,她轉目觀察四周。

  是個小山洞,山壁上剛剛凹進去的一塊,勉強能容納兩三個人,因為春日草木生長,兩邊是茂盛的野蒿,許是被人除過,有很明顯的折斷痕跡。

  江城正背對她坐火堆旁,上身精赤著,拿了些草藥打理胳膊上的傷口。不知是不是才睡醒的緣故,明霜半點也沒覺得尷尬,反倒迷迷糊糊打量起他來。

  由於常練武,他看上去精瘦健碩,腹肌壁壘分明,一塊一塊的,不過渾身大大小小佈滿傷痕,有新有舊,很是駭人。

  尤其是背脊上那一大片青紫,明霜清楚地記得那是被山石砸的,真擔心傷到骨頭……

  江城剛上過藥,身後就聽到她輕輕軟軟的聲音:「好多傷啊,怎麼來的……」他愕然一怔,忙穿上外衫,回頭去扶她。

  「小姐。」

  天然一塊巨石在後,明霜倚石而靠,算是勉強看清眼前的形勢,她彎起嘴角就笑道:「真是稀奇,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醒了,若這麼一直睡下去,他才該憂心了。江城摸了摸她額頭,「還有哪裡不舒服?」

  「倒是沒有,就覺得無力。」

  想來也是,她被水沖著漂了那麼久。

  洞外臨著一條小溪,江城用竹葉盛了水俯身餵她。

  明霜擰著眉邊喝邊問:「這是哪兒?」

  「不知道,應該是在龍脊山外,河水的下游。」

  「都入夜了……我又睡了很久?」

  「不久。」他垂眸,自然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澤,淡聲道,「不超過兩個時辰。」

  「我這輩子坐馬車連著出了三次事了。」明霜伸出手指,仰起頭來衝他笑笑,「這馬車定是我命裡的劫數,要能回去,我今後打死也不坐了。」

  見她這樣笑,江城卻很是擔憂,一路被水流衝下來,有斷木有石塊,他那時手忙腳亂,護不了她許多,「小姐真的沒事麼?」

  「沒有。」

  「有些傷是後勁大,你等清醒了一些再告訴我。」

  「我醒了有一陣了。」怕他不信,明霜攤開手給他瞧,「你看,沒什麼傷……就是手腳使不上勁。」

  泥水裡撈起來,她幾乎濕透,饒是衣衫穿得多,身上這樣貼著也輪廓分明的勾勒出曲線。年輕的少女身段美好,玲瓏有致,江城心中驟跳,忙別過臉去。

  「怎麼了?」明霜和他的關注點不一樣,一頷首隻瞧見滿身泥污,她很嫌棄,不自在地拉了拉衣帶,「啊,好髒啊。我想洗一洗……」

  荒郊野外沒有可以換洗的衣裳,但她一身濕衣也的確不能再穿了,這是個比較麻煩的問題。江城琢磨再三,方將自己外衫脫下來遞給她。

  「洗過的,也幹了,您將就穿著。」

  明霜怔怔地盯著眼前的長袍發了一會兒神,搖頭嘆道:「你怎麼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自己衣服洗好了,這也太自私了。」

  難不成要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洗她的衣裳麼?

  若真是這樣,他成什麼人了……

  江城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眸中竟帶了些無奈。

  這久違的表情,讓她心裡很是安慰,明霜不再調侃他,笑吟吟地把袍子接了過來。

  「屬下先去外面。」

  他抱了抱拳,起身往外走,逕直在洞口旁邊的草叢邊坐了,仍舊背對著她。

  這麼冷的夜裡就讓他穿件單衣在外面吹冷風,明霜覺得過意不去,要解衣裳的時候卻又驀地有些羞澀,明知道他不會轉頭也還是背過身去飛快換了。

  幸而身上沾的泥土不多,否則她說不準連澡也想洗一個……

  男子陽氣盛,加上江城此前又烤了火,衣服便暖烘烘的,穿上去,溫熱的氣流柔柔的包裹全身。明霜縮在火堆邊搓了搓手,望著眼前明亮的火光,忽然微笑著輕聲問:「你說若是喬清池看到我這個樣子,還會要我麼?」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荒郊野嶺,這會兒隨便讓誰撞見了,等回去就會被滿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江城聞言,眉峰漸擰,他冷聲道:「他要是退婚,我替你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