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長夢裡】

  這麼簡單粗暴的手段,明霜一向不以為然,但從他口裡說出來,她卻也不覺得反感。

  明霜抿著唇微笑,取了根樹枝往火堆裡捅了捅,「殺什麼人呀,怪可怕的。」

  不論如何,聽到他能這樣講,心裡竟甜絲絲的。江城和喬清池不同,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毫無條件的包容。很奇怪,她可以欺負他,可以調侃他,但是對清池卻做不到這些。那個人和她心性相同,能夠在一起談天說地,甚至心有靈犀,可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她沒有嫁過人,想像不出成親之後和他在一起過的會是怎樣的日子。

  夜色還很深,從頭頂明月的高度來看,應該不到子時。明霜縮在地上抱膝發呆,換下的衣裙上全都是泥,還得由江城來給她洗。不知道從前給姑娘家洗過衫子沒有,她從洞裡望出去,瞧著他的背影感到很稀罕。

  等回來時,江城還抱了一堆乾柴,兩個人就坐在火邊。她只要不說話,他就不會吭聲,氣氛僵硬得有些尷尬。

  這還是明霜長這麼大頭一次在野地裡過夜,江城從來在外漂泊慣了,早習以為常,她卻顯得百般不自在。怎麼說也是錦衣玉食十多年養出來的小姐,山洞陰冷潮濕,坐一會兒就涼颼颼的。

  明霜皺著眉儘量把自己裹緊一些,大約是看出她冷,江城不動聲色地往火裡添了好些乾柴。

  衣擺下冰冰涼涼地滑過一個物體,動作不疾不徐,明霜偏頭不經意瞧了一眼,登時抽了涼氣。「有蛇!」

  她話音正落,斜裡一枚石子飛擲過來,恰恰定住它三寸,江城幾步上前把蛇扔開,拉過她手腕仔細檢查。

  「有沒有被咬?」

  這輩子都沒見過蛇,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明霜抓著他衣袖,心有餘悸地回頭看,「沒、沒有……」

  抬眼一打量,差不多有杯口那麼大,通身碧青色,鱗片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令人膽寒。她禁不住帶了些哭腔,顫聲問道:「是真的蛇啊……這兒不還會有蠍子,有毒蟲吧?咬上一口,可會死人?」

  深山裡什麼都有,春天又是萬物復甦的季節,他真說不太準。

  看她怕成這樣,江城心下一軟,只好道:「屬下去洞裡看看。」

  「誒——」明霜一把揪住他,「你走遠了,我怎麼辦……」

  「不會走遠的。」

  「那也不行……」

  明霜搖了搖頭,巴巴兒地望著他:「我不要一個人。」

  知道她此刻沒有安全感,能被她這樣依賴著,他心中無限感慨,江城眸中柔和下來,與她並排而坐。

  「好,我不走就是。」

  明霜靠在他身邊,一面他背後縮,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瞧方才那條青蛇。春夜裡,山中滿是蟲鳴聲,清脆響亮,她忽然問道:「小江?」

  「嗯?」

  「這蛇有毒麼?」

  他看了一眼,解釋道:「這是綠錦蛇,雖然喜歡咬人但沒有毒的,小姐大可放心。」

  明霜默了一陣,隨後扯了扯他衣擺,笑吟吟道:「我餓了。」

  江城:「……」

  半個時辰之後,火堆上多了個架子,串著一條已被剖了內臟的蛇,烤得滋滋作響,明霜托腮盯著蛇肉看,兩眼閃閃發亮。

  餘光偷偷瞥到她這般神色,江城禁不住彎起唇角。兩次跟著她這樣落難了,上次她昏睡著,他一晚上心都是沉著的,這回她清醒了,似乎天大的事也沒放在心上,僅僅是這樣看著她,心情也徒然開朗起來。

  「可以吃了麼?」

  「快好了。」蛇肉不能生吃,必須得熟透了才行。

  摸著烤得差不多了,大火上炙熟的難免燙口,江城晾著等了好一會兒才遞給她。

  大家小姐沒嘗過野味,吃什麼都新鮮,儘管沒放作料,明霜仍舊吃得很香,從簽子上扒拉下來,一不小心臉上沾著都是炭灰,像個小花貓。

  他在旁瞧著不由淡笑,目光漸漸柔和。

  「好吃。」明霜眯著眼睛朝他笑,「我還是頭一次這樣吃蛇肉,以前只吃過蛇羹……你嘗嘗。」

  她說著撕下一塊就要往他嘴裡送,江城不欲拂了她好意,卻也不好由她來餵,只拿手接了,放到口中。

  「怎麼樣?」

  「嗯。」

  見他點了頭,明霜才收回視線接著鼓搗。

  這蛇肉少,一條不夠吃,她開了葷後愈發的餓了,江城沒辦法,起身去沿著河找,足足捉了一個時辰的蛇來給她填肚子。

  火堆旁橫屍遍野,轉眼間又讓她吃了兩三條,江城加了些柴禾進去,忽然覺得明霜是個人才。剛剛見了蛇還嚇成那樣,這會兒卻拿著蛇頭在手裡把玩,絲毫不見懼色。

  「小姐……蛇頭不要玩了,不乾淨。」

  她乖乖應了,把幾個腦袋扔到火裡去。吃飽喝足之後,明霜又閒著沒事幹了,頭釵許是落在了水裡,青絲散了一地,她伸手扯了扯,也是一把泥,幹成了塊兒。

  「小江……」

  尾音拖得有點長,聽這口氣,江城就知道接下來肯定沒什麼好事,於是緘默不語。

  果不其然,明霜伸手輕輕拉住他,「我想洗頭。」

  洞外的溪水潺潺流淌,水面飄著山裡落下的樹葉,清澈見底。明霜湊在岸邊瞧著水裡倒映的自己,滿臉是泥,難為她還在火堆邊吃了那麼久的蛇肉,想起來「噗嗤」一聲就笑了:「好難看,好像怪物啊。」

  江城還真是很少看到有人這麼形容自己的……

  「你和我呆了那麼久,怎麼就不說呀?」明霜一面鞠水洗臉,一面問他,「不覺得醜麼?」

  「不會,很好看。」說完又感到太輕佻,忙補充道,「……屬下的意思是,不難看。」

  她聞言,忽然來了興致,「那我和明繡誰好看?」

  沒很留意三小姐的相貌,他只得道:「你好看。」

  明霜笑意漸濃,「那我和郡主呢?」

  「……你好看。」

  「那我和你呢?」

  「……」江城無奈,「屬下不算姑娘家。」

  她真心誠意地讚賞道:「可小姐認為你比尋常姑娘家還要好看。」

  這是變著法兒說他是個娘娘腔麼?

  江城不敢深想,暗嘆著岔開話題:「岸邊地上涼,您腿不好,不要坐著了。」

  她乖巧地頷首:「誒。」

  江城嘆了口氣,俯身去把她抱在懷裡。

  大約上輩子自己欠了她不少錢,這輩子注定要是他命裡的天魔星吧……

  明霜頭髮很長,把髮帶一摘,瀑布似的傾瀉下來。江城捧了水小心翼翼地將她髮梢潤濕,儘可能輕地把黏在上面的泥土洗掉。

  由於常年握劍緣故,他掌心滿是薄繭,手指從發間穿過的時候,觸感有些粗糙,不過倒不覺得難受,反而摩挲著還有些癢,明霜枕在他腿上倦倦的打了個呵欠。

  江城動作放得很輕柔,極有耐心的把每一個打結的發絲慢慢解開,理清,生怕弄疼她半點。

  明霜覺察到的時候,便低低笑道:「小江。」

  「你好像我娘啊……」

  他身子一頓,被自己嗆著,別過頭猛咳了許久。

  她笑得更加收不住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這不就對了麼……」

  江城將她秀髮從溪水中撈出來,擰了擰,耳畔聽得她開口:

  「之前幹什麼老是悶悶不樂的?」

  有很多事情沒辦法告訴她,也許有一日她會知道,也許不能。

  「屬下沒有悶悶不樂。」

  這個人嘴很硬,打死不肯承認,她也無奈。

  洗完了頭,兩人便回到火堆邊坐下,腳邊全是烤焦的蛇頭,看著□的慌。

  明霜往他跟前挪了挪,眼下一頭濕漉漉的,暫時也沒辦法睡了,她歪頭去打理濕髮,目光不經意落在江城身上。

  因為外袍給了自己,這會兒他只穿了件深衣,白衫子下的肌肉若隱若現,猙獰的疤痕映入眼簾。她索性把頭髮披在腦後,探手過去想揭他衣襟,殊不料江城卻反應極快,轉過身把她手腕捉住。

  「小姐?」

  明霜訕訕一笑:「我想看看你的傷……」

  他眸色漸沉,鬆開她,「沒什麼好看的。」

  明霜抽手回來,也不說話,只皺著眉頭靜靜地盯著他。

  江城被她瞧得頗為無奈,終究還是敗下陣來,順從地將深衣褪了。

  明霜順著視線往上移,目光越來越暗,雖知他這一路走來肯定艱辛,卻也沒料到渾身會有這樣多的傷疤,儘管大多數已經淡了,可是痕跡猶在,最長的那條從鎖骨一直蔓延到腹部,從大小上就能推測出那時的情況有多凶險。

  驀地看見他胸膛上密密麻麻有數十個紅點,明霜瞠目一愣,想了片刻後笑了起來:「這是我上回扎的?」說話間指腹就撫了上去。

  「原來我下手這麼狠啊,真沒看出來……當時你怎麼不說?」

  她指尖染了蔻丹,襯得膚色白潔,細嫩的觸感從早已成疤的胸口上拂過,江城不禁喉頭一緊,連呼吸都異樣起來,忙轉身避開她,飛快將衣服穿上。

  明霜不明所以,「背上呢?我記得你護著我的時候被石頭砸到了。」

  「不妨事的。」他窘迫地別過臉等待潮紅散去,「沒傷到骨頭。」

  一聽說沒傷到骨頭,明霜便未再同他爭執,只蹲坐在石邊,隨手撿了枝椏扔到火裡,熠熠的火光照亮眉眼。她笑容平靜,淡淡的拿手在地上畫了個圈,輕聲道:「你為我也受了一身的傷……」

  「我知道你是嚴世伯的人,雖說撥給了我,等我嫁了人還是要回去。」明霜忽然小心拉了拉他衣角,「你……願意跟著我麼?你若是想,我可以去找爹爹把你贖過來。」

  江城只覺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麼。

  他的確想留在她身邊,但是要隨她嫁到喬家,大約會比現在還要難受吧。那段時間她和喬清池溫存的每一幕從眼前閃過,鋒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許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走山路,會起很早的。」

  他沒回頭,身後聽得她極輕極輕的嘆息,牽在衣擺上的手指緩緩抽走。明霜背對著他躺下,一言未語。

  乾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聲響。

  江城將已經烘乾的衣裳仔細搭在她身上,明霜縮了縮肩膀,故意別過頭沒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邊閉目淺眠。

  洞外,月色寂靜,薄雲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