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眼前人】

  山林裡清晨的時候是最冷的,寒氣徹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際,就聽到江城在耳邊輕輕喚她。

  「小姐,咱們該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臉迷茫:「去哪兒?」

  江城幫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帶,頷首將火滅了,「屬下適才看過了,此地是在龍脊山下游,離汴梁城郊不算遠,走半日應該就能城門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聲,抬頭問道:「那我再睡會兒?」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屬下擔心找不清路,還是早些啟程為好,萬一走到傍晚城門關閉,還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著眼睛含糊不清的應了。江城替她將散在唇邊的青絲挽到耳後去,柔聲道:「地上濕氣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點了點頭,伸手來讓他抱,溫馴的模樣愈發像個孩子,江城抿著唇,垂下眼瞼彎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涼,人還是那麼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給她摩挲著搓緩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從山洞裡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瀰漫著霧氣,行在這其間彷彿走在仙境裡,一步一步來得極不真實。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頭瞧著四周的江河峽谷,隔了層白霧,連輪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溫暖,寬闊而結實,似乎還能聽到前胸沉穩有力的心跳,明霜頓時感到無比安心,於是閉上眼接著打盹。

  山路並不好走,這一帶地勢陡峭,連山道都沒有,江城背著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才走出山澗。

  四周生著許多楊樹,密林裡,遠遠近近都是薄霧,前方景色依稀,抬頭望不見天,似乎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觸手可及的地方。

  心頭靜得出奇,這一瞬,他生出些許不捨來,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緩了腳步,聽著草葉在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其中混著她的呼吸聲,綿長又溫軟。

  明霜不知是幾時醒來的,趴在他背上,低聲道:「你那天……怎麼沒來找我?」

  他腿上一頓。

  明霜歪頭揪著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為我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會是你。」這麼久以來,他總是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裡就會覺得踏實。

  江城喉頭微動,「小姐怨我麼?」

  「怨你幹什麼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卻沒發覺,是我不夠關照你。何況有病在身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是麼?我也不能這麼不近人情啊。」

  聽她這樣替自己辯解,江城心頭五味雜陳,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懷,伏在他背上,瞧著眼前的楊樹林,忽然問:「他們都希望我嫁給喬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麼?」

  隔了半晌,聽他淡淡道:「不知道。」

  模棱兩可的話,沒有說希望亦沒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聲,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畫圈圈。江城感覺的出來,偏頭瞧了她一眼,卻也沒制止。

  從楊樹林裡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燦爛,已經背著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問他累不累,可需要歇會兒,他搖頭說還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穩了一些。

  龍脊山山腳下圍了不少捕快,沿著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尋,遠遠的有人見到他倆,忙轉過身馬不蹄停地跑去通報。

  「霜兒!」

  很快,喬清池就騎著馬趕過來,翻身而下,疾步上前從江城手裡接過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就是略顯憔悴,肩頭披著的是男衫,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的。喬清池瞧在眼裡,心下雖不自在,明面上還沖江城頷了頷首。

  「霜兒沒事吧?哪裡有傷到?」

  明霜笑著搖頭:「我沒事,也沒有受傷,倒是小江他傷的不輕。回頭定要找個好大夫給他仔細診治,他舊傷沒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虛,少說些話。」

  馬車就停在不遠之處,喬清池抱著她打起簾子鑽進車內。原地裡,江城還定定站著,手中空蕩蕩的,像是丟了什麼,冷風徐徐而來,饒是春日暖陽他也不覺溫暖。

  *

  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連明家也有幾個管事和嬤嬤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車馬行在最後面,前頭先行了一步的明繡和葉夫人倒是躲過一劫。

  剛回到小院,杏遙就在那兒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頭哭丫鬟哭小廝,那陣勢差點沒把自己心肺給哭出來。

  「怎麼半年不到,就遇上兩遭這樣的事!」她撲在明霜腿上抽噎,「這些拿了銀子不辦事兒的,也不知道把馬車趕快點。出了事只曉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護著您……」

  「真把自己當神仙了。」明霜扶著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則又白白搭上一條性命。」說完一本正經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說不準是真觸了霉頭,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薩面前供個大海燈,錢我來出。」

  她搖頭笑嘆:「這輩子算是和馬車結仇了,往後我再也不坐車了。」

  「不坐不坐。」杏遙忙不迭點頭,「往後誰再叫咱們坐車,我第一個把他舌頭割下來!」

  明霜聽著就笑了:「好嚇人啊。」

  儘管身上沒什麼病,杏遙還是成天摁著明霜在床上養傷,死裡逃生之後,她沒有顯得很慶幸也不見得有多高興,時常安安靜靜地坐著想事情。

  江城傷得比她重,聽說現下在鋪子那邊,由高恕兩父女照料著。她心裡很牽掛,可是又不得機會去看他。

  回家後第二日,明見書和葉夫人就上門看望來了,一前一後的,瞧也知道就是來走個過場。

  當著明見書的面,葉夫人還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著手帕往眼角拭淚,「你這孩子也是可憐得很,怎麼老天爺盡和你過不去呢,原說你要成親了,這是樁喜事兒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後順遂,誰知半道上遇到這樣的災禍。昨天夜裡我同你爹爹說,你託夢來告訴我你還活著,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連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見書不耐煩地揮開她,「孩子面前別老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他說完回頭去安撫明霜,「你別往心裡去,這是天災,天災躲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你無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爺是沒有眼的。」明霜淺笑著打斷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難保。」

  聽她提起江城,葉夫人臉色明顯變了一下。明見書倒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是啊,真要好好謝謝他……聽說他養傷去了?等回來,爹定替你重重賞他。」

  「多謝爹爹。」

  父女倆沒什麼話可說,略寒暄幾句之後,明見書就起身走了。葉夫人卻多坐了一會兒,探過手來把明霜的手緊緊握住,「霜兒,我雖不是你的親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幾聲。」

  明霜含笑不解:「母親請說。」

  見狀,葉夫人也不跟她客氣了,坐到床邊來,湊近說道:「那個江城啊,跟你實在是走得太近了。你畢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從前那麼隨便。聽說這回他救了你,你們倆在山裡頭獨處了一天一夜,傳出去像什麼話?依我說,他本就不是咱們家的侍衛,不如讓老爺打發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語氣一沉,連稱呼都改了,「沒有他,我只怕現在已經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屍了。性命攸關之際,哪裡管得了這許多。」

  「我知曉那是危急關頭,但是外人會替你考慮這些麼?」葉夫人語重心長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馬上為人/妻的人了,這會兒必須得讓喬家看到你的態度才行。當初把江城給你,是因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現在都過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邊太多餘。」

  明霜心中暗惱。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連累了一身的傷,現在把人家趕走算什麼意思?過河拆橋麼?

  「他既然給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壓住火氣,明眸看她,「要不要打發我說了算,母親不必為這些小事操心。」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葉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會說閒話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後嚼舌根,說明這種人本就是小人,雞蛋裡頭都能挑骨頭,白得也可以說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麼無論我有沒有做,留不留江城他們都會有非議,我又何必為了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舉?母親讓我趕他走,或許是出於好意,然而旁人看來則是我們做賊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倒認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趕,還得留著,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僅如此,您要他回去,嚴世伯那邊又該怎麼交代?平白無故,他無過無錯,嚴大人定覺得是咱們看不起他,屆時同爹爹疏離甚至不和,往後讓爹爹在朝堂上怎樣面對其他同僚?」

  她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中間連停歇都沒有,說得葉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沒緩過神。

  明霜笑得十分隨和,歪頭問她,「母親覺得我這話對麼?」

  葉夫人腦子一團亂,稀里糊塗地灌了幾口茶水。

  明霜趁機煽風點火:「這可是事關咱們明府聲譽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還沒個主意,一聽她說是有關明家的聲譽,葉夫人才勉為其難地頷了頷首:「也是,那就……暫時這樣吧。」

  送走了這尊大佛,她可算鬆了口氣,瞬間發覺口乾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見江城站在門外,清俊的臉旁蒼白如雪,卻目光灼灼地瞧著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沒來由的讓她感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