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明月夜】

    「怎麼樣?嚇到了吧?」

  見她這般表情,地痞們冷哼道,「現在放了我們,這件事可以不追究。」

  正得意之際,胡同深處便見趙良玉提著袍子匆匆忙忙往這邊跑。

  「掌櫃的!」

  看到靠山來了,幾個人甚感高興,還沒等開口,他站住腳,抬手就一人賞了一記爆栗子,恨鐵不成鋼的罵道:「反了你們,這是東家!」

  地痞登時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明霜,口不成言,「什……什麼,她是咱們東家?」

  「呸,還不叫小姐!」

  一個二個忙參差不齊的給明霜見禮。

  趙良玉看著就生氣,往前踹了一腳,喝道:「滾滾滾,一邊兒去。」

  原本還想一鍋端呢,這回端到自己老家裡來了。明霜坐在原地笑得無奈,「想不到這是咱們放的錢?」

  趙良玉搓著手,訕笑道:「沒辦法麼,您要放印子,這上門兒催債的人總得請不是?」說好給他江侍衛使呢,結果她隔了兩天就把這事甩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又不敢登門去討,只得自己想辦法了。

  「哎……都是我的不是。」明霜搖了搖頭,抬眸瞅見那癱在地上喘氣兒的書生,問他道:「你借了多少?」

  這幫人雖然無賴,倒也懂分寸,打了那麼多下,沒一下是往臉上招呼的。這會兒仔仔細細一打量,發現他生得眉清目秀,有模有樣的,很是斯文。

  杏遙正拿了帕子給他擦嘴角上的血,聽到明霜發問,於是伸手去輕推他:「我們家小姐問你話呢,借了多少銀子?」

  書生緩過神來,有氣無力地回答:「一……一百兩。」

  「哦,不是個小數目。」明霜隨手撿了他攤子上散著的書畫,笑意越來越深,抬眸問道,「你還會畫畫?」

  「……會一些。」

  「既然有一門能餬口的手藝,幹什麼還要借錢呢?」

  「家裡老子娘都病了……」他緩了緩氣,「我如今,等著科考下場,沒辦法回去,只能拖親戚朋友,幫忙照顧照顧。」

  明霜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是進京趕考的。」

  現在已到盛夏,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要科舉了。說起來明英也是今年下場,因怕人打攪分心,他在書院裡整整苦讀了一年,如今科考將至,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家吧?

  一想到這個人也要回到明府,明霜心中不由一緊。

  明家的大少爺啊……那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她收回心緒,合上畫卷微微一笑:「我的手下把你打傷了,這是我的不是,治傷的錢由我出了,你不用擔心。」

  書生忙行禮道謝。

  「你叫什麼名字?」

  「小生姓凌,單名一個舟。」

  「凌公子。」明霜慢條斯理地摺疊畫紙,「不過,藥錢雖歸我出,可你畢竟欠了我一百兩,總不能白白送你銀子,是吧?」

  「小生知道。」凌舟一面咬牙一面頷首,「小生會努力掙錢,還給小姐的。」

  杏遙看他可憐,轉過頭沖明霜求情:「小姐,他都這樣了……您也不差這一百兩不是麼?」

  「話也不能這麼說呀,我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明霜俯下身去,笑容滿面,「這樣吧,利錢呢,我就不要了。你到我店裡來幫工如何?做滿兩個月,我包你吃住。」

  都這時候了她還不忘佔便宜,杏遙嘆氣道:「小姐,人家還有傷呢。」

  「不要緊呀,我可以等他傷好……怎麼樣,你覺得是連本帶息還一百兩好呢,還是給我畫畫好?」

  這壓根兒都不用考慮啊。

  書生滿口答應下來,也想沒多想,很快就給簽了契。

  明霜信手把那畫紙往趙良玉懷裡扔去,叫江城推她離開:「畫的還不錯,你用一陣子試試。」

  趙良玉忙不迭接了,眉開眼笑地點頭:「誒!」

  小姐這拐人的本事真是愈發的厲害了……

  *

  要說南方的夏天是濕熱,北方的夏天就是乾熱,白天雖然難熬,但晚上卻沒有那種潮濕悶熱的感覺。

  在南邊住了十幾年,每年夏日明霜都會被悶得透不過氣來。饒是如此,她仍舊難以安寢,等杏遙差不多睡熟了,才從床上坐起身。

  屋裡不透氣,她伸手推開窗,輕聲喚道:「小江?」

  房頂上有風聲流動,傳來極輕微的聲響,像是樹葉隨風落下。

  看見他的身影出現在院中,明霜忍不住微笑。

  「怎麼了?」江城下意識問道,「又餓了?」

  她搖頭不答,「你進來。」說著往床沿坐了坐。

  這回他沒有遲疑,頷首之後就翻了窗。

  明霜坐在床邊,白色的寢衣輕而柔軟覆在身上,青絲如瀑,散了滿背。夏天穿得少,她衫子很薄,愈發顯得人清瘦了。

  屋裡沒有點燈,月光照進來,她眉眼溫和地望著他笑,帶了幾分嬌憨地伸出手來:「抱我去桌邊坐。」

  江城沒奈何,俯下身打橫抱起她,輕輕拉過椅子來,將她放上去。

  桌上擺了個小食盒,明霜伸手打開,從裡面端出一疊黃冷涼糕,一碗冰雪涼水,笑眼彎彎:「快嘗嘗,下午阿元送過來的,我特意給你留著。」

  他依言在她身邊坐下,道了聲謝,吃了有半個,卻見明霜托著腮,定定地看他。

  「……小姐,不吃麼?」

  「我不吃,這是專門給你的。」她回身把床頭的扇子拿過來,展開給他打扇,「最近熱得冒煙,天天見你在院子裡跟個門神一樣站著,日頭那麼毒,你何必呢?」她心疼道:「我小書房涼快,你明日過去歇著吧?」

  江城輕嘆著搖頭:「不用了,會叫人說閒話的。」

  「那你白天沒事就別過來了,那麼曬,我好好兒的在家,又不需要你保護,看你……眼睛都曬腫了。」

  他心下感動,笑著把她手拿開:「好了,別扇了,屋頂上風很大,屬下並不熱。」

  明霜嘖了一聲把手抽開,不滿道:「說了別叫屬下啊小姐的,你還這麼叫?」

  他漫不經心的應了聲好,垂眸端起那碗冰雪涼水喝了一口。是薄荷香味,入喉時冰冰涼涼,一路淌到腹中,幾乎可以把整日的煩熱一掃而光,果真是消暑的好東西。

  明霜正低頭玩他的衣帶,驀地聽到耳畔他嗓音輕輕的喚道:

  「霜兒。」

  她怔了一下,抬眼時,見他仍舊拿著碗喝涼水,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欣喜,巴巴兒地往他跟前湊:「你方才說什麼。」

  「沒說什麼。」他語氣清淡,唇邊卻含了一絲淺笑。

  「明明有的,我沒聽清。」明霜不依不饒地拉著他衣衫,雙目亮晶晶的,「你再叫一次。」

  袖子都快被她扯得掉下來,江城放下碗,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摟住她的腰,眸色溫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那一瞬,明霜發覺四周都是薄荷的味道。

  這個吻來得太突然,她有些發蒙,閉著牙關沒放他進來。江城只得耐著性子在她唇上試探,這丫頭雖然口齒伶俐,奈何在這方面一點天賦也沒有,他不能強迫她,也不能深吻,於是輕輕柔柔地舔舐,舌尖抵在她貝齒上。掌心稍稍用了些力,明霜皺著眉嗯了一聲,唇舌瞬間與他的相碰,周身便沒由來地一顫,微微睜開眼,發覺江城正看著她,饒是夜裡,他星眸依舊很好看,目光溫和而專注,於是她也張了張口,順著心意舔上他舌尖。

  隱約發現她在回應自己,細嫩的觸碰,帶著小心翼翼,又很遲疑,他生出一絲悸動來,不禁加重了些力道。

  明霜被他迫得直往後退,險些從椅子上掉下去,江城索性把她攬入懷中,低頭越吻越深。漸漸地,兩個人的呼吸都開始起了變化,空氣中急促的聲音愈發明顯。江城反應過來覺得不妙,慌忙鬆開她,卻又感到赧然,索性埋首在她發間調整呼吸。

  明霜體質不如他,喘得比較厲害,縮在他懷裡發呆。隔了半晌,她掙紮著起身:

  「好熱……」

  江城輕摟著她:「院子裡有風,比屋裡涼快,出去坐坐麼?」

  她點頭:「好啊,我們去看月亮。」

  江城便抱起她往外走。

  夜涼如水,清風拂面,果然爽快許多。明霜坐在他膝上,歪頭往他胸膛上一靠,抬眼見到一輪新月懸在蒼穹裡,淡淡的光華把周圍的繁星盡數淹沒。

  他懷中寬闊而結實,風吹著,抱久了也不覺得熱。夏蟲在附近低鳴,烏鵑沉沉啼叫,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眷戀著這份難得的安逸。

  明霜往他脖頸上蹭了蹭,把他手掌捧著來玩,忽然說道:「我白天這麼使喚你,你生我氣麼?」

  他含笑打趣,「生你氣作甚麼,我不是你的人麼?被你使喚是應該的。」

  她搖搖頭,「正因為你是我的人,我更應當好好供著你才行。你看我最近都不敢指使你做這做那了。」

  完全沒看出來!

  江城啼笑皆非地在她額上親了親:「別胡思亂想,我拿錢辦事的,總不能天天在家閒著吧。」

  「閒著有什麼不好?我就想讓你閒著。」她仰頭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閒著便能一直陪著她,是不是等同於面首了?

  這個問題,他沒問出口。

  沉默了一會兒,明霜輕聲道:「小江。」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明家二小姐了,你……還會這樣待我好麼?」

  他聽著奇怪:「什麼意思?你不想待在明家了?」

  她不答,只揪著他衣襟扯了兩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江城垂下眼瞼,低聲道:「屬下生性寡淡,極少動情,若當真喜歡上一個人,會從一而終,一直到死。」

  明霜聽得心頭一跳,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認真的說起感情的事來,言下之意,是要生死相許麼?

  這樣的言語從前只在話本上看到過,她每每看過總嗤之以鼻,覺得甜言蜜語不過口蜜腹劍,當不得真。但很奇怪,今日聽了她竟沒有半分懷疑,好像無論是什麼,只要從他嘴裡說出來,她都感到可信。

  「別成天死啊死的,多不吉利。」明霜摟著他腰身,若有所思地嘀咕,「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呢……」

  我死了,還能有其他人。

  你是明家的千金小姐,今生今世,只要安享富貴就好了。

  江城從沒往嫁娶那一面想過,即便他們如今已經坦誠相待,他仍不希望明霜跟著自己。他身份並不清白,沒有辦法給她很好的未來,在他的眼裡,她是世間上所有的美好,不能讓她就這樣埋沒在自己的身上……

  他有許多心事,不喜和人袒露,明霜自也看不出來。江城還在出神的時候,驀地感覺到她的唇吻在自己喉結上,渾身便打了個顫慄。

  她沒玩過,覺得什麼都新鮮,手不□□分地摸到他耳垂,滑到頸項間,最後乾脆探到他衣袍裡……

  柔軟的指腹觸及到那一點,來回摩挲,江城被她弄得心神大亂,忙把她手腕捉住,瘖啞道:「霜兒,別鬧!」

  「誒。」她順從的應了一聲,抽回手,聽話的縮到他懷裡靠著。

  明霜確實是老實了,安安靜靜地沒說話,他腦子裡卻還是亂糟糟的,再這麼下去只怕要出事,江城索性抬手把她睡穴點了,將她抱至床上休息。

  黑暗之中,明霜嘀嘀咕咕沉吟著,睡意朦朧地牽住他衣角,然而也沒什麼力氣,很快就垂下,睡沉了。

  *

  夜色濃稠,方才的明月已經隱在了雲層內,四下里一片漆黑。

  遙遠的街道上傳來打更聲,敲了三下,正是子時。

  明見書書房之外剛走過一個起夜的家丁,拎著盞昏暗的燈籠,邊打呵欠邊揉眼睛。

  院中的花木影影綽綽,待他走遠,一個黑影從屋簷樑上翻落而下,身形輕巧,顯然武功不弱。

  明家後半夜巡夜的人少,大概再有半個時辰才會巡邏到這附近來,江城警惕地審視著周圍,確認無人之後,轉身利索地開了書房的門,悄然潛進屋。

  房內視線太暗,但他眼神極好,幾乎沒有碰出任何聲響,動作熟練地轉到書架背後。

  藉著夜色,勉強看清地板上的紋路,當默數到第三塊時,他撩袍俯身,在地面輕敲幾下。吱呀一聲,一個暗格出現在眼前。

  凹槽內是個錦盒,雕飾精緻,銀針往鐵鎖裡輕輕一撥,只聽「啪」的一下。江城打開盒蓋,裡面躺著一把精鐵鑰匙,他伸手取出來,飛快合上蓋子,將一切回歸至原位,隨後悄無聲息地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