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一雙人】

  明霜被她這動靜怔住,半晌才看清來者,含笑著拿絹帕給她擦眼淚。

  「這是怎麼了?不哭不哭啊……」

  杏遙抽噎不止,聽她言語如舊更是悲喜交加,捧起明霜的臉上下打量,「讓我瞧瞧……這段時間東奔西走,又受驚嚇,您都瘦了好多,臉色也不好看了。」

  說完,仔細檢查她身上,「可有受傷?」

  明霜笑著搖頭:「沒有沒有,我好得很,你別擔心,好了……站著這裡不方便說話,我怕小江抱我抱累了。」她抿唇打趣,「屋裡坐坐吧,我渴得緊。」

  杏遙忙把眼淚擦乾,「好好好,我只顧著自己去了,還忘了告訴您。燒了爐子煮了茶,都是您愛喝的,未晚和嬤嬤也都在。」

  她略驚:「未晚他們也來了?」

  「嗯,是喬公子把人接過來的。」杏遙領她進屋,「這房子是老趙從前的私宅,如今舉家去了京城,就空出來了。我們商量之下,覺得您住在這裡應該會比較安全,總好過在那大山裡頭。」

  明霜不以為意地笑笑:「其實山裡頭也沒什麼不好。」

  偏廳內亮著燈,姚嬤嬤和未晚就站在燈下等她,手邊早已準備好了輪椅。江城輕輕放她坐上去,未晚伸出手來,明霜便一手握住,回頭又去牽姚嬤嬤的手。一別數月,再見故人,她心頭有說不出的喜悅,千言萬語停在嘴邊,最後只是淺笑問道:

  「都好麼?」

  姚嬤嬤含著淚點頭:「都好都好,就是時常擔心您的安危,眼下可算是見到人了,也能睡個安穩覺。」

  未晚也忙笑道:「小姐還沒吃飯吧?我做了您愛吃的菜,您嘗嘗看。」

  「好。」明霜摸摸她的頭,「一起吃。」

  美酒佳餚,雞鴨魚肉外加糕點。

  一頓飯吃得甚有滋味,幾個女人坐在一起說說談談,江城和喬清池自知插不上話,便靜靜在旁喝酒。

  趙良玉的宅子不大,但他們人數不多,住進來也算寬敞。這兒不似從前在桂嬸家那般缺東少西的,因為提前置辦過,傢俱齊全,床上也鋪得綿軟厚實,乍然讓明霜有種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感覺。

  夜裡,杏遙和她睡在一塊兒,未晚搬了小塌在屏風外歇息。

  臨睡時,她在妝奩前拿梳子替她梳頭,很久沒打理了,青絲垂在地上。近來吃了不少苦頭,連髮絲都顯得很毛躁。

  「你怎麼樣?」明霜偏頭問她,「聽喬清池說最近朝中大亂,嚴濤頗有些要『挾天子令諸侯』的意思,你家那個在朝裡做官,如何了?」

  「他沒事,做個不疼不癢的小官罷了。我一直有同他說,不管上頭坐皇帝的是誰,都和咱們不相干,管他是誰一樣伺候就對了。」她語氣平平,「鬧得大的都是一些元老,有底氣,嚴濤不敢動他們。有的年輕後生太傻,強出頭,死得也慘,你說何必呢?放著好好的舒坦生活不過,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我一個女人家,不懂那些大道理。」

  「嗯,你這想法很對。」明霜頷首道,「如今這形勢,自保便是,我就擔心他讀那些聖賢書讀太多,生出什麼要命的念頭來。」

  「可不是麼。」杏遙嘆了口氣,「我就想做個小老百姓,相夫教子,服侍公婆,一輩子安安穩穩也就罷了。」

  「不提這個了。」明霜轉過身問道,「你和凌書生在一起,過得還好麼?」

  聞言,杏遙臉上帶著羞澀,垂首認真替她篦頭。

  「他說不會納妾,但是希望早些要個孩子。畢竟傳宗接代是大事,婆婆和公公雖待我不錯,可是也一直催著要抱孫子,他自己是覺得無所謂,就怕往後爹娘那邊應付不了。」

  明霜輕輕哦了一聲,「是啊,有個孩子多好,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和自己最親,對自己最好。我也想……要個孩子。」

  知道她打小爹不疼娘不愛的,出了江城和喬清池的事兒之後,越發想有個和自己血緣關係的親人。杏遙停了手,忽然好奇的問:「小姐,那您和江侍衛呢……」

  她微微一頓:「我們?」

  「是啊,都這個時候了,您是怎麼打算的呀?」

  她提到此事,明霜眼前陡然一亮:「對,我正要告訴你呢,我和要他成親。」

  聽到消息,杏遙倒不覺得驚訝,反而有些瞭然。之前或許還礙於身份礙於地位,眼下都破罐子破摔了,他們倆要成親是理所當然的事。

  「好啊!」她很贊同,「什麼時候?要請哪些人?酒席呢?」

  明霜聽罷,噗嗤一聲就笑了,拿手捏捏她的臉,「還酒席呢,你是生怕官府抓不到我呀?」

  「要我說,既然都不是什麼大小姐了,索性把那些規矩統統丟開。過兩天我就嫁給他,咱們只拜天地,不要喜婆,也不要什麼八抬大轎、陰陽先生,把合巹酒喝過,我就是他的人了。」

  「也好。」杏遙扶她上床休息,抿唇一笑,「趙掌櫃可有福了,老宅子裡能辦你們倆的婚事,讓他知道了,指不定多高興呢。」

  炭爐子燒得嗶啵作響,滿室溫暖。兩人頭挨著頭在被窩裡躺著說悄悄話。

  明霜望著天花板嘆道:「我就想穿一次嫁衣,看你穿著出嫁的時候,那麼漂亮,別提有多羨慕了。」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姑娘家一生也就這麼一回,她自然惦記著。

  「這有什麼難的。」杏遙歪過頭,「咱們找人去京城問老趙要一套嫁衣不就得了。東家要成親,那衣服肯定是最美最好看的,保證咱們家小姐出閣那日比天仙還美!」

  「嗯!」明霜彎著嘴角,笑意融融,難得的含了幾許澀然在唇邊。

  大凡出嫁前,一般會有嬤嬤或是年長一輩的女眷傳授洞房之事,但姚嬤嬤沒嫁過人,未晚又還太小。

  在這方面,只有杏遙是過來人,少不得要問問她。

  可都是姑娘家,臉皮薄,說起這個免不了害臊。

  「頭一次確實疼,他也是第一回,咱們倆誰都幫不了誰,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還沒入門呢……」

  明霜擔憂地啊了一聲:「有多疼?」

  「木樁子扎肉裡,你說疼不疼?」

  她一聽就膽怯了。

  杏遙忙道:「誒,您別怕啊,這一回生二回熟麼。第一次疼過了,後面幾次就不疼了。」不過她琢磨著,江侍衛常年練武,可比凌舟這弱書生的體格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姐這洞房絕對是夠嗆啊。

  明霜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似是寬慰自己道:「算了,疼就疼吧,橫豎不過一咬牙的事兒,刑場都上過了,誰還怕這個。」

  杏遙噗嗤一笑:「小姐,沒那麼嚇人的。您別一副去赴死的模樣啊……」

  她赧然微笑,紅著臉抓抓耳根:「沒辦法,我想和他有個孩子,好想好想有一個。最好是洞房之後,第二天就生出來。」

  這樣乾脆利落的話,聽得杏遙也不由面紅耳赤,直拿手推她。

  「您也真是的,這種大白話都說得出口!」

  明霜不以為意,「這可是真心話,有什麼說不出口的?」

  與此同時,隔了兩間房,江城尚且對這事毫不知情,只靠在窗邊,仰頭望著一彎新月,兀自出神。

  *

  第二日,一聽說明霜要成親的事,在場眾人的表情很是豐富,姚嬤嬤一臉驚喜,喬清池微微顰眉,江城滿眼愕然,未晚一頭霧水。

  姚嬤嬤喜滋滋的頷首:「這是好事啊!我盼了這麼久可算盼來這一天了!……您打算多久辦呢?」

  明霜拉著江城的手,笑吟吟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天。但是嫁衣要去京城取,一來一回估計得要五六日。」

  「五六日啊……」姚嬤嬤當即盤點起來,「喜燭、冠帔、花粉這些不能少。新房還要鋪床,得買新的帳子,那些彩果、紅棗、花生什麼的,也要提早買好。是個麻煩事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樂此不疲地算計著,「我和杏遙去辦,這時間正巧來得及,最好趕在嫁衣到之前佈置好。」

  她說完,招呼著人就準備出門,未晚忙尾巴似的跟上去:「我也來!」

  原地裡,喬清池還站著。望了她一眼,顯得有點不自在,半晌才道:「嫁衣的事,我跑一趟吧,正好也該走了。」

  今天心情好,明霜看他的目光不再鋒利,只溫和地點點頭。

  「麻煩你了。」

  熟悉的語氣停在耳畔,他心中一澀,百感交集。當初若沒有欺騙她,大約此刻也不是這副光景了,但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而且哪怕時光倒流,讓他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畢竟他不是江城。

  沒有背負什麼,沒有牽掛什麼,除了她,一無所有。

  走出門時,喬清池才長長嘆了口氣。

  說不上很傷心,也說不上特別難過,只是覺得不甘罷了……

  被一個小小的侍衛比下去……

  他終究是,不甘心啊。

  人都走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明霜發現他一直呆呆的不說話,於是拿手甩甩他胳膊:「怎麼了?不樂意娶我?」

  江城回過神,急忙解釋:「不是,我只是……」他措了措辭,「覺得意外。」

  「有什麼好意外的。」明霜往他身上一靠,「咱們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年一過,明年我都十九了,老大一個姑娘了,成天和你在一塊兒還沒成親,說出去讓別人笑話。」然後又嘀咕道:「別以為你和桂嬸那天談的話我不知道。」

  江城勾了她一縷髮絲在手中,眸色溫柔:「上次聽你說,我沒想到會這麼快。」

  她歪頭笑問:「那你想娶麼?」

  他澀然笑笑:「嗯。」

  「想清楚了啊,可不許反悔。」明霜摟著他脖頸,江城便順從地彎下腰去,她在他唇邊親了親,「你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的。」

  他垂下眼瞼,低低應道:「好。」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異常快,其實江城的心裡並不踏實,甚至偶爾會想,自己這樣娶了她,會否耽誤她的一生?

  未知的前路有太多東西他沒法捉摸,害怕不能給她幸福,害怕不能讓她開心。說起來慚愧,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怕成親。

  第六天的時候,嫁衣就送來了,趙良玉親自駕車載了滿滿一箱的嫁妝,滿面春風地給明霜慶賀,蕭問以及高家父女亦跟隨在後。

  小小的院子裡,一下子熱鬧起來。

  杏遙和未晚在房間裡替她穿戴、上妝,螺子黛略略沾水,兩邊眉毛輕輕勾勒,再往唇上點些許胭脂,整個人都鮮活了。

  高小婉巴巴兒地盯著她瞧,吸溜一聲嚥了嚥口水,訥訥道:「好漂亮呀。」

  杏遙回身捏捏她的鼻尖:「漂亮吧?小丫頭片子還沒長開,再過幾年讓你爹爹給你尋個好人家,出閣的時候也可以穿戴得這麼漂亮!」

  「真的啊?」

  「真的真的,還不去抱抱小姐,沾沾喜氣,女大十八變呢,保佑小姐讓你越長越好看!」

  高小婉聽完,當即張開手撲了明霜一個滿懷。

  她笑得直搖頭:「這丫頭……」

  不多時,姚嬤嬤來催吉時了,未晚給她放上蓋頭。因為腿不能走,即便於禮不合,江城還是進門來打橫抱她。

  反正已經不走那套世俗的流程了,怎麼樣成親,她說了算。

  這種自由的感覺真是令人心神暢快。

  視線裡一片嫣豔的紅色,明霜靠在他胸前,暖暖的體溫裡有沉穩的心跳,淡淡的夕陽照得地面燦爛明亮,姚嬤嬤在身後抓了把銅錢和黃豆拋灑下去,叮叮噹噹作響,門前有鞭炮的響聲,高小婉撫掌歡笑。

  她眼角淺淺盪開笑意,心裡靜的出奇,真希望時間能夠凝固,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沒有紛爭,也沒有硝煙,再多的罪惡,再多的過往,都可以一筆勾銷。

  在場沒有雙親,於是只拜了天地,哪怕腿上有疾,四周也無人嘲笑她。

  因為都是最為熟識的朋友,幾乎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在他們眼中,她是健全的,沒有任何缺陷。

  明霜忽然覺得其實這樣的婚宴也很好,祝賀的人並不需要太多,就算明錦她風光出嫁,座無虛席又怎樣,那些張口說「白頭偕老」的人,有幾個會是真心呢?

  姚嬤嬤看著她這一身朱衣,又是喜悅又是悵然,靠在杏遙肩頭直掉眼淚。

  嫁了嫁了。

  她照顧著長大的小姐,終於嫁了。

  這些年來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這個姑娘總算是沒有讓人失望。她還是活得很好,比所有人都自在。

  姚嬤嬤拿帕子擦了擦淚水。老夫人和姨娘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夠安心了。

  過程走完,便入了新房,紅豔豔的一片喜色,江城輕輕將她蓋頭打起來。遮了那麼一會兒,眼前竟有些恍惚,他今天的眉目格外平和,瞧著比平時還要好看。

  明霜忍不住伸手去摸江城的臉頰,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多好的人啊,心腸又這麼軟,此前只能嘴上調戲一下,如今總算是嫁給他了……

  她指尖細膩溫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唇邊撫過。

  江城靜靜坐在床邊溫柔地與她相視。

  精緻的妝容撞入視線,那雙眼眸無比清亮,滿含柔情,像極了初春時的風,和煦而溫暖,在相識的這一年裡,吹走了他所有的陰霾。

  杏遙和未晚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抿唇微笑。

  「好了好了,先把交杯酒喝了吧,晚上有的是時間看呢。」

  她倒了兩盞,拿托盤端著送到江城面前去。

  明霜盯著這酒杯,遲疑起來:「什麼酒呀,我不會喝醉吧?」

  知道她酒量不行,哪兒趕上烈酒啊,杏遙笑道:「小姐您放心吧,果子酒,醉不了的。」

  一口酒下肚,果然甜絲絲的。

  接了空杯,杏遙晃晃手裡的巾子,打趣道:「雖說咱們親戚朋友少,可怎麼著也是來等著吃喜酒的,你們倆可不許晾著我們不管。」

  天色尚早,蕭問想必還等著和他喝酒,這個人難纏,不灌醉他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江城往明霜手上握了握,柔聲道:「我出去喝兩壺,很快回來。」

  未晚偷笑著打趣:「江侍衛可別喝醉啦。」

  杏遙拿手肘捅捅她:「叫什麼江侍衛,叫姑爺!」

  她忙笑嘻嘻的喚姑爺。

  後者笑容赧然,朝她頷了頷首,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