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

天色暗下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燈,罩著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地從門口悄悄地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鬆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只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代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地請他暫時迴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裡,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鐘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支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支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麼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地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麼樣?」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地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看護忽然神色驚惶地進來,氣喘吁吁地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 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裡,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裡擔心,叫了一聲:「六少。」他恍若未聞,舒東緒不敢再做聲,只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地等候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麼表情,只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牆角里的落地鐘,已經光當光當地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鐘。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只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裡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面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懷孕的幾率很低很低,只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只見他眼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全身都繃得緊緊的,惟有鼻翼微微地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裡……」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勃然大怒:「滾出去!」舒東緒不敢發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地掩上門。只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麼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裡瞥去,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桌上的檯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面上,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地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面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地磕在桌面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裡,一動不動,惟有肩頭輕微地抽動。

因為屋裡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痺,就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

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髮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彷彿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籐,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凌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裡寂無人聲,惟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彷彿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面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護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竟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懦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決絕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地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已經由肉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剎那神思恍惚,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裡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地流失,她只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惟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惟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地昏迷。

看護聽到動靜,過來替她掖好被角,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她迷迷糊糊,根本看不清楚那張面龐,只聽到看護的聲音忽遠忽近:「尹小姐,我是拾翠,嚴拾翠,還記得我嗎?」

拾翠……嚴拾翠是誰……她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

醫生與看護偶然來看她,屋子裡永遠暗沉沉的,太陽從西邊的窗子裡照進來,才讓人知道一天已經過去。她清醒過幾次,醫生的目光說明了一切。那樣慘痛的失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嗚咽著:「媽媽……」只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在軟榻上打盹的英國看護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裡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錶。看護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鑽石,流光溢彩,那英國看護不由「呵」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地向著她衝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台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的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落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乾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英國看護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裡的,這樣名貴的懷表。」

她出走之前,曾將這塊懷表放在他的枕下。就這麼幾日的功夫,世事已經渺遠得一如前世。金錶躺在英國看護白皙柔軟的掌心裡,熠熠如新。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無知覺的昏睡中,看護問:「小姐,這是你的嗎?」

她精疲力竭地閉上雙眼:「不是。」

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任憑看護與醫生走來走去,屋子裡沉寂得沒有任何分別。太陽每天早晨會照在她床頭,冬天的陽光,淡得若有若無,到了下午,漸漸移向西窗。一天接著一天,她漸漸地復元,每天清醒的時間逐漸增多,而她茫然活著,柔軟得像繭中的蛹,無聲無息地感知時光荏苒。而光陰如同流水,從指縫間無聲淌去,惟有她躺在那裡,靜靜注視日光的潛移。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來打針的看護,直到聽到陌生的聲音:「尹小姐?」

她睜開眼睛,她曾經見過報紙上刊登的大幅訂婚照片,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子,端莊秀麗的面孔,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身後的使女端過椅子,她緩緩落座,目光仍舊凝望在靜琬臉上:「很抱歉前來打擾尹小姐,很早就想和尹小姐好好談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靜琬問:「慕容灃近幾日都不在?」

程謹之微一頷首:「他去阡廊了。三四天之內回不來。關於未來的打算,尹小姐想必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十分樂意助尹小姐一臂之力。」

靜琬道:「不論你是想叫我消失,還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親自前來已屬不智。慕容灃若知你來過,頭一個就會疑心你。」

程謹之微笑道:「即使我不來,他頭一個疑心的依然是我,我何必怕擔那個虛名。」說完將臉微微一揚,她身後的使女默不做聲上前一步,將手袋裡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通行派司、護照、簽證、船票……」程謹之的聲音略帶南方口音,格外溫婉動人:「我聽說當時沛林給你三十萬,所以我依舊給你預備了三十萬。」

靜琬問:「什麼時候可以走?」

程謹之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我的四哥正好回美國,我托他順路照顧你。」她娉娉婷婷起立:「尹小姐,一路順風。」

程謹之本來已經走至門邊,忽又轉過臉來說:「我知道,連你也認為我是多此一舉——可老實講,我實在不放心,尹小姐,哪怕如今你和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仍舊不放心。所以,你非走不可,請你放心,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企圖,我只是想做出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

靜琬有些厭倦地轉過臉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假若我死了,慕容灃這輩子都會永遠愛我,所以你斷不會讓我死。」

程謹之嫣然一笑:「和尹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痛快。」

靜琬淡然一笑:「夫人比靜琬更聰明,但願夫人心想事成。」

程謹之笑道:「謝謝你的吉言。」

靜琬「嗯」了一聲,說:「請夫人放心。」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由人攙扶著,順利地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裡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扎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裡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恢復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麼依舊吐什麼,負責在船上照顧她的中國看護十分盡心,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恍惚地看著那張秀氣的臉龐,覺得有幾分眼熟,那看護輕聲道:「我是拾翠,嚴拾翠,你想起來了嗎?」她虛弱地望著她,這個名字她不甚記得,那看護又低聲說:「嚴世昌是我哥哥。」靜琬吃力地問:「嚴大哥他……」拾翠含著淚笑道:「大哥很好,知道我可以陪著尹小姐,他很放心。」

靜琬十分虛弱,「嗯」了一聲,昏昏沉沉又闔上眼睛。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只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地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程信之只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他正要吩咐那看護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感想,只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感歎。只見名叫拾翠的看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不由轉過臉去,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裡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嚮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地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海,惟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只是孤零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彷彿永遠都只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