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後媽版結局)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地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司機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裡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一直到了渡口,那幾部車子才隱成合圍之勢,緊緊跟在她的汽車左右,一起上了輪渡。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下了輪渡,又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已。」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說:「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地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地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冰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得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只是擎傘站在那裡。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靜琬的步子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兩棵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裡一樣,恍惚地聽著簷下的落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簷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地用手扶在廊柱上,簷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八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稜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再不是從前。她心裡無限的辛酸,這麼多年,他也添了風霜之色。他慢慢地說:「如今說什麼,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著夢裡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簌簌地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地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 她慢慢地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看到人群裡的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麼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裡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麼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面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地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麼不快活?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歎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

他突然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麼——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麼,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地稀疏下去,簷頭的鐵馬丁零丁零地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麼久,她慢慢地說:「都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做聲,疏落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只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牆去。牆上種的凌霄花爬滿了青籐,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麼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八年了。」八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地重複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地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彷彿八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只是說:「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司機說:「你下來。」司機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溫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地下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地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地已經闖過去,「霍霍」拚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後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八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地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沓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沓,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面,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郭越去越遠,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麼都瞧不見,只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及防,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地被他緊緊拽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裡。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裡,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扎他越用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麼多年,他隔了這麼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裡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地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地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面上騰起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裡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地鬆開手,一分一分地鬆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地說:「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些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裡早就不養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裡,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旋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捲著大雨,刷刷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八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地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裡,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地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伕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台階,彷彿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麼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彷彿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地靠近了,他靜靜地望著碼頭上荷槍實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裡,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裡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裡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地扎進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來,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寒意徹骨。

何敘安又叫一聲:「總司令。」

嘩嘩的大雨就像無數繩索在耳畔抽打,他慢慢地說:「叫顧伯軒來。」

靜琬回到家中,衣裳已經半濕,老媽子連忙替她拿了衣裳來換,她換了衣裳,身子仍在微微發抖。信之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她捧著那杯茶,呷了一口,方鎮定下來。信之並不詢問她,神色間卻有一種瞭然,輕輕地按在她肩上,說:「不用怕,一切有我。」她想到慕容灃眼底裡的寒光,不由打了個寒噤,信之道:「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搭最快的船回美國去。」靜琬將臉貼在他的手上,信之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從容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也慢慢地鎮定下來。

因為他們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所以連日都忙著收拾行裝。這天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不捨:「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說:「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去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兼之兜兜即將回美國,餘下的這幾課,更是盡心盡力。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你回家去吧,過會兒我送孩子去上課。」靜琬說:「你晚上不是有事?」信之道:「遲一會兒也不打緊的。」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又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裡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好,就講白雪公主的故事。」見她髮辮微鬆,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裡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惟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地織在天地間。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裡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裡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拚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麼,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彷彿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裡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裡,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裡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裡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余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纖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麼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裡。」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面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彷彿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只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麼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斗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麼樣?」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司機聽她這樣說,於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裡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凌亂的長髮在風中翻飛。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彷彿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裡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只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裡。」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剎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髮,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裡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只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扎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淒厲的聲音迴盪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裡。」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裡敢還手,只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只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裡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鑲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癡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裡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裡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裡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彷彿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大河漲水浸石巖,石巖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裡,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裡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裡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裡,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瘖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裡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裡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裡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儘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劈啪啪微響,而他坐在那裡,如同一尊塑像,只是用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懷中的人,彷彿只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藉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只是慘白月色裡,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面無人色:「夫人!」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彷彿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罩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只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乾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開得滿天滿地惟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裡,她的臉上卻很乾淨,宛若熟睡著。他只是珍愛萬分地攬著她,坐在那裡,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彷彿惟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地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麼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面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地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這就是報應,你竟然害死信之……你竟然喪心病狂害死信之。活該尹靜琬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裡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光噹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地道:「慕容灃,你只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只管坐在這裡。」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吃吃地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刷刷地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里,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只手微抬,已經牢牢地擋住她,只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我知道你發什麼瘋,靜琬最後說的話,才叫你這樣發瘋。那孩子今年六歲,根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她這樣騙你,就是想叫你發瘋。你害死信之,害死孩子,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來,好叫你痛悔一輩子。她最後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將你逼上絕路,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如今你想要怎麼樣我都不管,可是有一條,哪怕這世間萬事你都不想要了,我絕不會容你,因為清渝才是你的兒子。」

他恍若未聞,任何人說什麼,他都不必聽見了,只是垂首無限貪戀地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彷彿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彷彿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模糊而柔軟的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