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福全一回來,照例請張援朝和楊晉文去他家裡喝酒聊天,那個川妹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酒桌上,張援朝說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錢的事。
「你沒聽說呀,好幾家銀行都踩死人了,那櫃檯前的人摞了三層!」苗福全說。
「那你的錢呢,」張援朝問。
「取出來一部分,剩下的就凍著唄,有啥法兒。」
「你拔根毛兒都比我們多。」老張說。
楊晉文說:「新聞裡說了,以後社會的恐慌情緒緩和下來之後,政府會逐漸解凍的,一開始可能只是解凍一定的比例,但形勢總會恢復正常的。」
老張說:「但願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現在叫做戰爭時期實在是個錯誤,搞得人心都慌了,現在的人都是首先為自個著想,有幾個想著四百年後地球抗戰的?」
「主要問題不是這個!」楊晉文說,「我早就說過,中國的高儲蓄率是一顆大地雷,怎麼著,說對了吧?高儲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銀行裡的錢就成了命根兒,一有風吹草動當然會產生群體性恐慌。」
老張問楊晉文:「你說這戰時經濟,是個什麼玩意?」
「這事兒出得太突然,我看誰現在也沒個完整的概念,新經濟政策還在制定中,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來了。」
「苦日子算個屁,我們這歲數的又不是沒過過,大不了就當回到60年唄。」苗福全說。
「只是可憐了孩子。」張援朝獨自乾了一杯酒。
這時,一陣標題音樂聲讓三個人同時轉向電視,這是現在人們都熟悉的聲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這是重要新聞的標題音樂,這種新聞可以打破正常的節目播出順序隨時插播。三個老人還記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廣播電台和電視中也常出現這樣的新聞,但在後來長長的太平盛世中,這種新聞消失了。
重要新聞開始播出:據本台駐聯合國秘書處記者報導:聯合國發言人在剛剛結束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將於近期召開特別聯合國大會,討論逃亡主義問題。本屆特別聯大是由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國際社會在對逃亡主義的態度上達成共識,並制定相應的國際法。
下面,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逃亡主義問題的產生和發展過程。
當三體危機出現後,逃亡主義隨之產生,其主要論點是:在人類尖端科學被鎖死的前提下,規劃四個半世紀後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是沒有意義的,考慮到人類技術在未來四個多世紀所能達到的高度,比較現實的目標應該是建造星際飛船,使人類的一小部分能夠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類文明的徹底滅絕。
對於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種選擇:
其一:新世界選擇,即在星際間尋找新的人類可以生存的世界。這無疑是最理想的目標,但需要極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長的航程,以人類在危機階段所能達到的技術高度看,不太可能實現。
其二:星艦文明選擇,即逃亡的人類把飛船作為永久居住地,使人類文明在永遠的航行中延續。這個選擇面臨著與新世界選擇相同的困難,只是更多偏重於建立小型自循環生態系統的技術,這種世代運行的全封閉生態圈遠遠超出了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
其三:暫避選擇,在三體文明已經在太陽系完成定居後,已經逃亡到外太空的人類與三體社會積極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對外太空殘餘人類政策的緩和,最後重返太陽系,以較小的規模與三體文明共同生存。暫避選擇被認為是最現實的方案,但變數太多。
逃亡主義出現後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體報導:美國和俄羅斯兩個太空技術大國已經秘密開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計劃。雖然兩國政府都立刻斷然否認自己存在這樣的計劃,仍然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並由此引發了一場「技術公有化」運動。在第三屆特別聯大上,許多發展中國家要求美、俄、日、中和歐盟進行技術公開,將包括宇航技術在內的所有先進技術無償提供給國際社會,以使得人類所有的國家和民族在三體危機面前享有同等的機會。「技術公有化」運動的倡導者還舉了一個先例:在本世紀初,歐洲幾大製藥公司曾向生產最先進的治療愛滋病藥物的非洲國家收取高額的技術專利費,並由此引發了一場備受關注的訴訟,面對愛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嚴峻形勢,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幾大製藥公司在開庭前宣佈放棄專利權。在目前世界所面臨的終極危機面前,公開技術是各先進國家對全人類不可推辭的責任。「技術公有化」運動得到了發展中國家的一致響應,甚至得到了部分歐盟成員國的支持,但相關的提案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議上均被否決。此後,中俄兩國在第五屆特別聯大上提出一項「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倡議在行星防禦理事會常任理事國間進行技術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兩國否決。美國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術公有化都是不現實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況下,美國的國家安全仍處於「僅次於地球防禦」的重要地位。
「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的失敗在各技術強國間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聯合艦隊的方案破產。
「技術公有化」運動受挫所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使人們認識到,即使在毀滅性的三體危機面前,人類大同仍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技術公有化」運動是由逃亡主義引發的,國際社會只有對逃亡主義達成共識,才能部分彌補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以及發達國家之間已經造成的裂痕。
本屆特別聯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即將召開。
「對了,說起這個,」苗福全說,「我前幾天在電話裡跟你們說的那件事還真有點靠譜的。」
「什麼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麼信那個,你可不像是個容易受騙的人。」楊晉文不以為然地說。
「不不,」老苗看看兩人,壓低了聲音,「那個年輕人叫史曉明,我通過各種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務安全部工作!那人原來是市局反恐大隊的隊長,現在在防務安全部大小也是個人物,專門負責對付ETO!我這兒有個電話,就是他所在的那個部門的,你們可以自個兒去打聽。」
張援朝和楊晉文互相看看,老楊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裡倒酒,「是真的又怎麼樣?真有逃亡基金這回事又怎麼樣?我買得起嗎?」
「就是啊,那是為你們有錢人準備的。」老張醉眼朦朧地說。
楊晉文突然激動起來:「要真是有這回事,那國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讓後代中的精英走,誰有錢誰就走,這成他媽什麼了?這種逃亡有意義嗎?」
苗福全指點著楊晉文笑了起來:「得得,老楊啊,你繞什麼彎兒,就直說讓你的後代走不就完了嗎?看看你兒子和兒媳,都是博士科學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孫子曾孫也多半是精英了。」他端起酒杯,點點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人人平等對不對。你們精英,又不是神仙,憑啥?」
「你什麼意思?」
「花錢買東西,天經地義,我花錢給苗家買個後,更是天經地義!」
「這是錢能買來的嗎?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續人類文明,他們自然應該是文明的精華,拉一幫財主去宇宙,哼,那成什麼了?」
苗福全臉上本來就很勉強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頭指點著楊晉文說:「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錢,在你眼裡也就是個土財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為你是什麼?」楊晉文藉著酒勁問。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來:「楊晉文,老子還就看不上你這個酸勁兒,老子……」
張援朝也猛拍桌子,響聲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個酒杯有兩個翻倒了,嚇得那個端菜的川妹子驚叫一聲。老張依次指著兩人說:「好,好,你是人類精英,你呢,是有錢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媽是什麼?窮工人一個,我活該就得斷子絕孫是不是?!」他有掀桌子的衝動,但還是克制住了,轉身離去,楊晉文也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