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法式家常濃湯·01

  海邊一帶毫無人跡。防波堤上停佇著幾隻白色的鳥。雖然不清楚確切的方向,但能聽見海鷗的鳴叫聲。這是一幅會令人忍不住心生悲淒之情的景緻。

  道路沿岸是一片松樹林,我也已經習慣將車停在那片松樹的前方。今天也如同往常般停妥車子後,徒步走到宅邸處。海風輕輕在松樹林之間穿梭,揚起陣陣風沙。而我則是背對著風,走過這一段路程。待風停之際,一睜開眼大海即躍入眼簾。    

  當我凝望大海時,偶爾會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情感波浪打向我的心頭。每每如此,我就會假裝自己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並稍微加快腳步。一旦集中精神走路,就能夠消除騷動不已的心情,再度回歸原本的平靜。

  夾在山與海之間的街道,過去曾為沿海的避暑勝地而繁榮一時。然而,時至今日卻變得冷清至極。就連有著三角屋頂的車站建築,其前方那條小小商店街也跟著沒落。近郊雖有一間老舊飯店,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大型建築物。住宅區直到數十年前仍有許多政治家與企業家的別墅櫛比鱗次,如今則是處處空屋,滿目蒼涼。

  爬上兩旁有著連綿不斷的宅邸水泥外牆的和緩斜坡後,便能看到宅邸。    

  我一鑽進後門,即隱約瞥見正在整理庭院花草的夫人身影。她的年齡似乎約在八十歲上下。看到她就會讓我產生一股真實感,這個國家真正富有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自己確實做著這份差事。由貴崎負責打理的庭院植木,可以說是氣派非凡。而她飼養的狗——名為巴吉度獵犬的品種——正趴睡在一旁。

  來這裡工作已經三個月了,但自己還不曾與夫人面對面交談。

  這份工作是前女友介紹的。那一天,我們相約在餐廳用餐。自從上次與她分開以來,我們倆已經時隔數月未見。總覺得與她四目相交很尷尬,因此我的視線只好不斷在店內來回巡梭。木質地板與挑高天花板、餐廳深處有半包廂式座位與酒櫃,以及充滿情調的昏暗燈光。看起來就是相當受女性歡迎的裝潢風格。

  我將點來的洋姜濃湯送入口中。

  口感滑順的濃湯,表面浮著帶有熾烤過的扇貝與黑松露香氣的奶油,並灑下碾碎的榛果與烤得酥脆可口的麵包粉添加風味。

  洋薑是一種具有百合根般的口感,帶有些許牛蒡土味的蔬菜。如此風味恰好大大地襯托出黑松露獨特的香氣。黑松露散發出一股令人不禁回想起,它過去曾埋在土裡某處的醉人味道。扇貝則是完全不妨礙其香氣,以沉穩的味道默默支撐起湯的底味。

  但是,還是不對。不是這個。

  在我眼前的這道湯品,並不是當時的那道湯品。然而,令人感到焦慮的是,我只知道並不是這個。僅此而已。

  我回想起那一日的種種。

  外頭是個大晴天,和煦的陽光灑落在座位上。雖是處於室內,四周卻有如在陽台上般明亮。透過窗戶還能望見大海。裝著水的玻璃杯反射著陽光。穿著有領藍色襯衫搭配短褲的我,用銀色的湯匙舀起一匙湯,送往嘴裡。

  湯入口的瞬間,我的表情也不禁變得柔和。

  此時此刻是一段令人心滿意足的完美時光。坐在對面椅子上的女性,是我的母親。由於背光的關係,母親的臉龐罩上一層陰影,無法看清。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優雅地伸向酒杯的修長手指。

  我只記得這一點,其他無論是時間與地點等都一概不知。記憶靜靜地沉澱在我內心深處,即使拚命回想,卻連輪廓也早已變得模糊不清。想不起來母親做的湯是何種味道。

  「喂~」被她這麼一喊,我才猛然回過神來。「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當然有。」我答道。聲音聽起來彷彿不是出自於我的嘴巴。「我只是有點走神而已。 」

  她嘆了一口氣,像是在說又來了。隔壁坐了一群女客人,一會兒抱怨同事的工作態度,一會兒又講起同事的壞話。從廚房傳來洗碗盤餐具的聲響,同時也傳來刀叉碰撞餐盤的鏗鏘聲。這些聲響此起彼落,週遭變得鬧哄哄一片。

  餐桌上的燈光映照在她身上。我再度喝了一口湯,暗自驚喜於素材巧妙搭配。使用在這道料理中的食材,在味道上擁有共通調性——那就是輕微的苦味。洋姜的土味、微焦榛果的苦味、烤過的扇貝也帶有微苦。當食材之間擁有共通的味道時,就會彷彿泛音般餘音繞粱,備感美味。

  「洋姜還真是不常見呢。」

  「是啊。不過,這個季節偶爾會在市面上看到喔。洋姜似乎因為有益健康而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是喔~」她不太感興趣地說。「你不是討厭那種有健康功效之類的話題嗎?」

  「才沒有這回事。」

  「不,明明就有。」

  「是嗎?」我答道。「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我總覺得為了健康吃某種食物的心態,有點奇怪。雖然我們這些人類為了生存,確實需要攝取食物就是了。」

  她露出一臉納悶的表情,並用叉子叉向切成丁的各式蔬菜——有燙熟的,也有生的——以及淋上熱起司醬的料理……

  享用完前菜之後,主菜被端上餐桌。以這種坪數大的餐廳而言,味道並不算太差。儘管不至於在我心目中的美味歷史裡留名,卻也能夠令人滿足。

  我們兩人一如從前,不著邊際地閒話家常。一想到也許這頓飯是最後一次與她一起用餐,果然還是會令人感到不勝唏噓。

  「從你辭掉之前的工作到現在已經幾年了?」

  「兩年了……吧。」

  我會離開已經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廚房,主要是因為我尊敬的主廚過世了。換了新經營團隊,過於計較成本、服務品質下降等種種因素,讓人無法製作出滿意的料理。

  辭掉餐廳的工作之後,我偶爾會替雜誌寫一些介紹餐廳的報導,或是幫忙在餐廳擔任顧問的朋友。例如給予經營方面的建議、改善餐點內容等工作。

  新工作也沒什麼不好的。但是,無法像之前的工作一樣獲得滿足感。習慣之後一睜開眼就感到心情陰鬱的日子也逐漸增加。而我自己也一直搞不清楚意志如此消沉的理由,只能任由憂鬱在胸口持續累積。與女友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僵,最後便踏上分手一途。

  也許在週遭客人眼中,我們兩個看起來就像一對情侶。但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氣氛已不似從前那般親暱。我們吃著各自的餐點,品嚐著各自的風味。

  「你滿意現在的自己嗎?」

  她突然這麼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

  「馬馬虎虎吧。」我撒了一個小謊,只為了維護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雖然算不上是最棒的工作……話說回來,你最近如何?」

  「我的事情一點都不重要。」她如此說。「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我?」

  我試著擠出一絲苦笑,卻沒自信能裝得很自然。

  「你攤開雙手。」她這麼對我說。

  當我將雙手擺在桌巾上後,她立刻以一副品頭論足的視線打量起我的雙手。

  「應該還可以吧。」            

  「還可以什麼?」

  「我是說還可以做料理嗎?」

  「這是當然。」

  我有自信能夠煮出美味的料理。我的廚藝並沒有退化,透過身體熟練的技能早已被烙印在潛意識中。我相信一旦自己站在廚房,就能夠立刻找回那份感覺。

  「你有自信能夠煮出美味的料理嗎?」

  「廢話,這是理所當然的啊。」我如此回答後,清咳了一聲。「至少,我隨時隨地都能夠煮出會令你豎起大拇指的美味料理。」

  雖然我是抱持著開玩笑的心態這麼說,但她並沒有露出笑容,反而以一副認真至極的表情說。

  「我覺得廚房才是你真正的歸屬。因為,現在的你臉上掛著一副猶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猶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她認真地點點頭。

  「然後呀~我正好從認識的人那裡聽到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

  「我希望你能去做某個工作。」

  於是,我就這樣開始在這座宅邸中工作。在這個如果改成餐廳的話,似乎會相當有情調的古老洋館裡。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在這裡工作實在很不可思議。該怎麼說呢?                                                                                                     讓人有一種彷彿來到某個遙遠地方的感覺,簡直就像是不小心誤闖入有著完全不同文化的國度。

  我邊想邊心不在焉地眺望宅邸。

  「早安。你怎麼了嗎?」

  貴崎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旁。

  「沒什麼。」我一邊掩飾內心的難為情一邊說。「我只是在想這棟建築物還真是古老。」

  「是的。的確如此。這裡原本為英國人所擁有,由於長久以來都無人居住,所以後來被夫人買了下來。剛買下這裡的時候相當殘破不堪。畢竟房子這種東西,一旦無人管理就會迅速老舊頹圮。」

  貴崎一邊點頭一邊告訴我這段歷史。

  「另外,由於今日會有一位客人來訪,所以請你準備兩人份的晚餐。今晚的客人是夫人相識已久的老朋友。」

  我暗自心想,還真是稀奇。至少從我來這裡工作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訪客。

  「需要準備湯品以外的餐點嗎?」

  「只要準備湯品就夠了。不過,客人有特別的要求。」

  「特別的要求?」

  「請你準備古早味的法式家常濃湯,另外附上麵包丁。請儘可能地遵循古法製作。」

  「法式家常濃湯嗎?」

  「是的,你會做這道湯品吧。」

  「當然,要我做當然可以。」

  貴崎輕輕低頭一鞠躬後,便立刻離開這裡。

  我目送那道離去的背影數秒鐘,接著將手搭在連接廚房的後門門把上。

  這座宅邸的廚房,呈現出一幅宛如古老夢境才會出現的景緻。

  料理道具淨是些年代相當久遠之物,完全沒有任何新添購的用品。

  中央是有廚房心臟之稱的瓦斯爐(下方附有瓦斯烤箱),貼著右側壁面擺放的是同時具備冰箱與工作台功能的工作台冰箱。被放置於深處的廚房推車上,則是堆疊著各式各樣的銅鍋。從熬煮湯品用的桶型深湯鍋到平底鍋、方便煮醬汁的小型醬汁鍋等,一應俱全。

  從窗戶灑落進來的陽光被鍋具反射成焦褐色的光芒,四周的環境也變得朦朧。

  廚房裡還排列了其他各式各樣的道具與器具。有大到足以讓人走進去的大型業務用冰箱與方便裝盤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方垂掛著食物保溫燈。食物保溫燈是為了避免料理在裝盤期間涼掉,而用來保溫的橙色照明燈具。

  裝盤工作台下方是暖盤保溫機。正如同名字所示,這是保溫餐盤用的收納庫,用來收納平常使用的餐具。左手邊是流理台,旁邊則是由專門清洗撤掉的餐盤的洗碗機坐鎮。每一樣都是在普通家庭中難以見到的物品,一件件業務用的料理器具都像是一個個有著撲克臉的工匠。

  宅邸的設備只要稍微用點心,就能立刻搖身一變成為足以招待十八名顧客的餐廳。而這些器具正默默地等待工作上門來。

  一踏進廚房後,某個異物般的存在立刻映入眼簾。裝盤用的工作台上放著一個皮包。因為眼前的東西實在太格格不入,導致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意會到那是女用皮包。

  皮包?

  雖然相當在意,但我仍然按耐著性子撥了一通電話給經常往來的合作業者。總之,得先安排所需的材料才行。下完單後,微微嘆了一口氣。

  當下決定將皮包送到貴崎那裡。無奈之下拿起皮包,才發現比我預料的沉重。

  宅邸一如往常地靜謐。被仔細地上過油的鋪木地板,隨著我每一步的腳步發出哀淒的聲響。總覺得自己就是擾亂這片寧靜的罪魁禍首,心裡不禁泛起些許罪惡感。

  我敲了敲貴崎辦公室的門,但他似乎不在房間裡面,也許還在庭院那邊吧。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我決定待在房間裡等他。

  這裡雖然是辦公室,但也只有在深處擺放一張辦公桌,並於前方放置用來討論事情的沙發與矮桌而已,整體陳設相當簡樸。文件被細心地堆疊在角落,整理得相當整齊。隱約,可以從這一點看出貴崎的個性。

  我將那個皮包放在沙發上。

  貴崎一直遲遲未歸。當我猜測起他是否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門再度被打開來。

  我一望過去,便發現踏入房內的並不是貴崎本人,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穿著牛仔褲配上簡潔的黑色長版上衣,耳朵則是戴著隨身聽專用的耳機。雖然長長的睫毛給人一股成熟的印象,但應該是就讀高中的年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漆黑又冰冷,一隻眼睛的瞳孔微微靠向內側。身高不高,但相當纖細修長,不禁讓我有一種彷彿正面對著銳利菜刀的危機感。

  她踏進房裡後,環視四周。

  然後,她的視線停佇在沙發上的皮包,一時之間一臉不解地偏著頭。一頭長長的黑髮隨之搖曳。

  接下來,以隱約帶著些許不悅的動作拿起皮包。

  「這是你的嗎?」

  我如此詢問,然而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甚至沒有瞥向我一眼。

  從走廊傳來某種東西刮過物體表面的聲音,靠近後停了下來。那是狗的指甲碰到地板的聲音。我朝半掩的門望去,見到夫人所飼養的狗正看向這邊。

  那隻狗像是在催促人一般,奮力地抬起下顎。

  「請你等一下。」

  即使出聲喊她,我們之間的距離仍然越來越遠,最後她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跟在她身後的狗轉過頭來,以眼神對我示意,彷彿是在告訴我「你別放在心上喔」。

  關門的聲音在房間響起。我不禁心想,看來對方相當討厭我。我做了什麼事情惹她不高興了嗎?話說回來,我從來沒有被初次見面的女性刻意無視的經驗。更別說還被狗以眼神安慰,令人感到更加淒涼。

  不久之後,貴崎終於回到辦公室來。

  「有什麼事嗎?」

  「我在廚房發現一個陌生的皮包,就先拿過來這裡了……不過,那個皮包的主人已經來領走了。」

  他的眼神瞬間一黯,接著聳了聳肩。

  「那個女孩子是誰?」

  我才剛問出口,貴崎的眉間立刻浮起一道悲傷的皺紋。

  「夫人的孫女。」貴崎相當乾脆地回答。「她預計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

  「她似乎很討厭我。」

  我是帶著半開玩笑的心態這麼說,然而他卻沒有回以微笑,反而露出一副相當凝重的神情。看到他這副模樣,我的心情變得更加沮喪了。

  「不需要準備她的湯嗎?」

  「沒有這個必要,你只要準備客人與夫人的餐點即可。」

  貴崎以一副相當篤定的語氣說。我則是暗自心想,這樣反正也落得輕鬆。

  「有缺紅酒或是利口酒之類的物品嗎?」

  「目前還很夠用。」

  酒類都是用貴崎拿給我的。宅邸內的酒精性飲料全部都是由身為管家的貴崎負責管理。

  「您之前幫我準備的酒,以料理酒而言實在太過昂貴了,害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你不需要顧慮價錢的問題。有好酒入菜的料理,風味與香氣會截然不同。完全沒必要在意食的費用,免得留下『早知道當初就多喝些香檳了』的遺憾。」

  我聽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也許是看到我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只見貴崎輕輕點頭道。

  「這是約翰·梅納德·凱因斯嚥下最後一口氣前說過的話。他特別鍾愛香檳。不曉得主張『從長期來看,眾人皆已死』的經濟學者,在面臨死亡關卡時會是何種心情呢?」

  貴崎清咳了一聲。

  「既然你的職業是做料理,最好還是多吸收一點知識比較好。雖然聽起來像是我這個老頭子在說教,但有時候乍看之下毫無關聯的事物,背地裡其實息息相關。」

  他這麼說完後,溫柔地微微一笑。我就這樣帶著滿腦子的問號,離開辦公室。

  當我回到廚房擦拭起工作台時,平日往來的業者——森野從後門出現。一直以來都是由他的店負責運送食材來這裡。由於他只經手優質的食材,因此在附近一帶頗受好評。

  「早安。」森野身穿藍色直條紋的領扣襯衫搭配牛仔褲。這樣的他總是彷彿遠紅外線電暖爐般氣色好得不得了,全身上下散發著充沛的活力。「咦?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你今天似乎沒什麼精神呢。」

  從初次見面的那一天起,森野便對我莫名地熱絡。也許是我們年紀相仿的緣故,或者是他對任何人都是這副調調。

  我從放下紙箱的他手上接過送貨單,確認訂單與收到的食材是否一致——進行起例行性的驗貨作業。

  「請你多下些訂單吧。之前在這裡工作的人,都經常把剩下的食材帶回家喔。像是蝦子、螃蟹,還有和牛之類的。」

  「這麼做是私吞公物吧。」

  「這麼說也太難聽了吧。你就不能想成是剩餘材料的回收再利用嗎?比起讓食材在冰箱裡腐壞,這種做法的罪孽小上許多。而且,這種程度的小事情是不會遭到處罰的。對了,我老爸說韭蔥好像有點細,你覺得如何?」

  「這種程度沒關係。沒問題的。」

  只見他一臉「我們都是在這附近一帶長大的,這附近從以前就住了很多外國人」,並說「今天的採購量似乎稍微多了一點點?」

  「沒有錯,你還真是清楚耶。」

  「畢竟我可是做這門生意的,知道這點小事也是理所當然。這裡以前似乎曾舉辦過宴會,那時候的送貨量可不像是今天這樣喔。老實說,我一直很想要送一次那種程度的貨。」

  「我敬謝不敏,畢竟,舉辦宴會可是很累人的。」

  「你今天要煮什麼料理?」

  「法式家常濃湯。」

  「那是什麼?」

  也許是聽到陌生的外來語,他的頭上浮現出問號。

  「用馬鈴薯與韭蔥煮成的湯品,是一道相當經典的料理。雖然平常不會做這麼傳統的料理,但今天情況特殊,是客人特別指定的。」

  「傳統的料理啊。」森野說完聳了聳肩。「看來你似乎也相當努力呢。只不過,不知道你能夠撐多久。之前的廚師每天都是煮培根馬鈴薯濃湯喔。他老是煮一模一樣的湯,而且還不怎麼好喝。聽說他以前是個廚藝相當精湛的廚師,想不到最後卻變成這副模樣。」

  「不過,我隱約能夠體會他的心情。」

  總覺得我似乎能夠理解,上一任廚師每天都端出同一道料理的心情。因為無論他再怎麼費盡心思,也不會得到任何回饋。換句話說,不管他煮出何種湯品,都不會有人抱怨。話說回來,被稱為夫人的宅邸主人,每天都喝湯不會覺得厭倦嗎?

  「但是,這裡的薪水很好吧?」森野半戲譫地說。「還真是令人眼紅呀。」

  正如同他所說。雖然我曾經擔任過大使館官邸的廚師,也曾經在私宅當過負責每日料理的專屬廚師,但從來沒有一位僱主開出如此高價的酬勞。

  最重要的是,工作內容相當輕鬆。我可以悠哉地走進廚房,只要在八點整端出料理就行了。收拾不到一個小時,便能在九點前離開。一般來說,廚房的工作環境是相當嚴苛——必須從早站到深夜的超長勞動時間,以及算不上充裕的休息時間。由於正常的情形是如此,所以做這麼輕鬆的工作還能夠獲得不少報酬,讓我有一種幹壞事的罪惡感。

  「有缺什麼食材嗎?」

  「今天還夠用,但我明天打算追加牛奶。還有,我記得鹽似乎也剩不多了。」

  「瞭解,我會送跟之前一樣的貨來。牛奶會在上午送到,那就幫你直接冰進冰箱裡喔。先告退了,接下來也要麻煩你多多關照喔。」

  森野笑了笑,重新戴好帽子。

  「對了,我聽說大小姐來了。」

  「大小姐?」

  「就是夫人的孫女。」

  「啊啊,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你們見過面了嗎?」

  「偶然碰到的。只不過,她似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森野定定地盯著我的臉瞧。接下來,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地說「原來如此」。當他踩著輕盈的步伐從後門離開前,在門邊對我說。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

  森野搖搖頭,彷彿是在表示我並沒有搞清楚。「那個孩子與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的人?」

  「沒錯。不過,她長得很可愛吧。先這樣,再見嘍。」

  於是,他以彷彿兔子衝進巢穴裡的氣勢,一屁股坐進車裡。

  我透過窗戶目送著漸駛漸遠的輕型貨車。即使貨車從視野中消失,我仍舊眺望著窗外許久。美麗但令人感到索然無味的景色攤開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