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晴朗的好日子。我一踏入廚房,就看到身穿窄管牛仔褲搭配馬靴的千和,不知道為什麼還在外面套上一件廚師服。那件制服尺寸有點大,她的手幾乎都藏在袖子下。
「你是從哪裡弄來這件制服的?」
「我昨天晚上在倉庫裡找到的。清洗乾淨後就拿去烘乾機烘乾了。怎麼?很奇怪嗎?我覺得還滿合適的說。」
「尺寸有點大吧?」
「廚師服的袖子好長,衣服也都好大件喔。」
「這是由於廚師必須站在瓦斯爐前做料理的緣故。袖子做得比較長,好像也是為了防止被不小心噴濺起來的熱油燙傷。雖然我很少看到廚師會用袖子來避免燙傷。」
「喔~聽你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啊,我知道了。搞不好並不是現代的瓦斯爐或電爐,而是從前使用炭火做料理留下來的習慣。這麼一來,有可能是為了防高溫而不是防噴濺起來的熱油。」
的確有道理。長時間站在製作燒烤類食物的作業區,偶爾會不小心造成低溫燙傷。話說回來,我今天才知道人們在改用瓦斯或電力做料理之前,經歷過一段使用炭火的時期。如今仔細一想,瓦斯與電力確實也是直到最近才普及的。
「不過,袖子太長反而會妨礙工作,所以大家平常都會捲起袖子…話說回來,你為什麼穿成這樣?」
「不為什麼,我打算來幫忙。」
她一邊這麼說一邊捲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與手腕。
「幫忙?」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到底在說什麼。「幫忙什麼?」
「當然是幫忙你工作啊。」她偏著頭說。「我想請你教我做料理。」
「我才不要。」我邊笑邊搖頭。「我從以前就偏愛單獨作業。」
「單獨作業?那貴崎先生怎麼說?」
「他負責的是服務生的範疇。他不會踏入我的工作領域,我也不會走進他的工作空間。更何況,夫人也不會允許你這麼做吧。」
「才沒有這回事。」千和將頭髮綁在後面。「外婆說『如果只是洗洗碗盤的話還可以』。」
「也就是說,夫人同意了?」
「是的,她還說要請你多多關照我。」
因此,我只好認命了。畢竟站在我的立場,可沒道理不近人情地拒絕僱主的要求。
「我明白了。但是我這裡也沒有什麼需要你幫忙的事情。」
「真是這樣的話也不用勉強。而且,光是站在旁邊看你做料理也很有意思,只要你邊做邊講解給我聽就行了。」
出於無奈之下,我只好動腦想想,卻完全想不到可以派什麼工作給她。於是,我重新打起精神來,決定先製作高湯。準備好食材,將已過熱水的雞放入湯鍋中,置於流理台 。
「水要加到快淹過雞的高度。我會趁熬煮高湯的空檔準備調味蔬菜。」
她露出一副感到作惡的表情探向鍋中,喃喃地說「水到底是要加多少才夠?雖然我常在食譜上看到『快淹過食材』的說法……」
「等一下!」我趕緊制止千和的動作。「這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做料理嗎?」
千和一臉無辜地點頭。
我忍不住感到錯愕。「你明明懂得這麼多料理方面的知識?」
她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不悅地嘟起嘴。
「不行嗎?」
「也不是……」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我不禁回想起初次見到千和的情景。來到廚房的她望向裝有高湯的深鍋後,問我這是什麼。仔細一想,她這個問題實在很神奇。然而,此刻我終於明白了,她完全不懂實際做料理是怎麼一回事。更何況,她也沒必要親自動手做料理。就像森野說的——「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謂的『快淹過食材』就是指水加到食材稍微露出水面的高度,也有人會說『稍微蓋過食材』假如是說『加入大量的水』,那就要更多的水。」
「所以水量並不固定嘍。」
「因為水量多寡會隨著鍋子的種類和口徑大小而不同。」
我轉開瓦斯開始加熱加完水的鍋子。
「今天幾乎沒有事情可以讓你幫忙,因為客人點的湯品製作方法相當簡單。如果是在平常的話,可能還會需要你幫忙削皮或做其他瑣碎的雜事。」
「今天的客人點了哪一道湯品?」
「『啤酒湯』。」
啤酒湯……千和喃喃地說,並沉思起來。想必就連博學多聞的她也不知道這道料理的存在吧。一想到這裡,我頓時微微得意了起來。百合小姐一定也是為了測試我,才會點這麼稀奇的湯品。
「很陌生吧。不過,我知道這道湯品的製作方法喔。前輩曾經教過我。食材也已經全部備齊了。食材有正在爐子上熬煮的高湯,另外還有洋蔥、奶油,以及貴畸先生幫我留下來的隔夜麵包。最後只需要加入鮮奶油,以及身為主角的啤酒就可以了。」
我從冰箱拿出食材後,擺在工作台上。
「酒精在煮的過程中會揮發掉,所以你也可以喝湯。」我如此說明。「我的前輩曾經說過啤酒品牌是關鍵,最好使用可倫堡的比爾森啤酒。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用別種啤酒,但不管怎麼說,這一點非常重要就是了。」
她雙手環胸,沉思一會兒後喃喃地說:「也就是說,這個是亞爾薩斯風的食譜嘍。你說的前輩曾經在亞爾薩斯地區的餐廳當學徒嗎?」
亞爾薩斯地區位於法國東北部,與德國、瑞士毗鄰。有名的料理是酸菜(Sauerkraut)與白酒燉肉鍋(Baeckeoffe),有帶星的餐廳也不少。她說得沒有錯,教我這道料理的前輩似乎曾經在那裡生活過幾年的樣子。
「應該是吧。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可倫堡是亞爾薩斯地區的啤酒。人們不是常說,想做出好吃的當地料理就要使用當地的食材製作嗎?」
「的確有這種說法,你真聰明耶。」我不禁感嘆地說。「你好厲害,說得好像所有與料理有關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我明明是由衷地感到欽佩,千和卻明顯露出一副不高興的神情。
「請別這麼說好嗎!我既不聰明,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我並不是在諷刺你喔。我是真心這麼認為。」我像是在替自己辯解地說。「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不喜歡的話,我不會再這麼說了。」
「那就請你要說到做到。」
我將約一顆洋蔥份量的洋蔥絲放入大口徑的湯鍋中,加入有鹽奶油慢炒。翻炒一會兒,蓋上料理紙悶蒸,讓洋蔥的甜味完全釋放出來。接著,再倒入約一公升的雞高湯與小瓶啤酒。
啤酒特有的微苦香氣在廚房中擴散開來。
然後,再加入乾燥的法式長棍麵包碎丁,煮十分鐘到入味後,將鍋中食材倒入食物處理機。充分攪拌後倒回鍋裡,加入鮮奶油再煮一會兒後,我試了一下味道。
因為碎麵包丁的關係,湯的口感變得相當濃稠滑順,同時也帶出一股麵包的芳香。那股芳香與雞高湯濃郁的味道完坌混合後,在舌尖上擴散開來。而殘留在口中的微苦餘味,則替舌頭帶來一絲絲的清新氣息。味道雖然樸實,卻能夠溫暖心靈。
千和也試喝一口,發表了「原來湯的起源就是這種味道啊。雖然有點苦,但並不難喝」的感想。
「湯的起源?」
她點頭。「把麵包放入鍋中烹煮,就是湯的起源。湯其實就是指,用牛奶、酒或水所『浸泡過的麵包』。啤酒的誕生也與麵包有關聯。啤酒最早的紀錄出現在西元前三千年前,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人寫在黏土上的文獻。根據當時的內容描述,啤酒是將全麥麵包搗碎後,放入水裡進行發酵而來。」
「也就是說,湯是啤酒的起源啊。」
「沒錯。不管怎麼說,啤酒和湯在過去被稱為『喝的麵包』。這兩者皆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
「的確,現代人也不是說『喝湯』而是說『吃湯』(喝湯在日文多用「食ベる」(吃)的動詞)。」
「是啊。有些修道院直到現在還會釀造啤酒,也是認為啤酒乃液體麵包,而麵包在基督教中又代表肉,所以……」
她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下來。
「怎麼了?」
「……聽我說這種事情很無聊吧。雖然不希望讓你有所誤會,但除了你以外,我從來不曾跟別人說過這方面的事情。」
「放心。」我搖搖頭,並說「一點也不會無聊」。
她露出一抹複雜的神情,喃喃地說「那就好」。
總覺得聽千和說起這些典故,似乎有一種「不足之處」得以填補的感覺。最重要的是,當她說起隱藏在料理背後的故事典籍時,語氣聽起來是那麼地愉悅。僅僅只是看到她這樣子,就讓人覺得很幸福。
「時間也差不多了,趕緊來進行最後的裝盤吧。」
最後灑上焙炒過的生火腿與烤蕪菁。貴崎一如往常地來到廚房,擦拭盤緣後,便將料理端走了。
「話說回來,你平常的晚餐都怎麼解決?」
廚房變安靜後,她突然這麼問。
「我有吃早餐,來這裡之前也會再吃一頓,接下來就只喝水而已。有時候會在工作結束後吃一點輕食。畢竟吃太飽的話,會導致味覺變得遲鈍。再加上,以前在餐廳工作的時候,我只會吃早餐還有五點時提供的員工餐,後來就漸漸養成習慣了。」
「什麼嘛!叫別人要正常吃三餐,結果自己卻隨便來。你不覺得這樣子很過分嗎?」
聽到她反駁,我頓時語塞。她的確沒有說錯。
「你說得也對,好吧。我會正常吃三餐的。」
「很好。既然如此,我們就一起吃吧。沒問題吧!」
千和露出一副彷彿自己想出什麼絕妙好主意的態度說道。
我做了一道燙鮮蔬。淋上橄欖油、灑上帕瑪森起司粉與黑胡椒就完成的輕食料理。這只是以前員工餐經常做的簡單料理——就只是把胡蘿蔔、馬鈴薯、高麗菜、櫛瓜和櫻桃蘿蔔放進鍋中悶蒸而已。
我在工作台的一角鋪上白色餐桌巾。只用切片的麵包、湯與燙蔬菜,湊合起來也是頗豐盛的一餐。另外,冰箱裡有森野特地為我準備的蘋果汁,我也一併拿了出來。
然而,千和卻指著那瓶蘋果汁說:「把這個拿走」。
「咦?你不是喜歡蘋果嗎?」我不禁感到納悶。
「我只喜歡蘋果的味道而已。」
「不可以這麼挑食喔。」
話才剛說出口,千和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回道。
「我才不是挑食。我不能吃蘋果。外婆也鄭重地叮嚀過,我會對蘋果過敏,所以絕對吃不得。」
原來如此,我明白地點頭。把蘋果汁冰回冰箱裡,暗自心想食物過敏可是攸關人命的大事,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畢竟如今與從前不同,顧客群變得相當廣泛,因此廚房有不少必須多加注意的食材。
「為什麼你的盤子裡沒有放胡蘿蔔?」
被人戳到痛處,我趕緊掩飾自己的狼狽。
「……我不太喜歡胡蘿蔔的味道。」
「真受不了你耶。剛才還敢教訓別人不可以挑食。不過,你平常不是都會加在料理中嗎?」
「因為我知道味道會很好,所以才會加在料理中。況且,我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勉強一下還是敢吃的,只不過沒辦法像兔子一樣這麼愛吃胡蘿蔔。」
「即使有討厭的食物也能夠當廚師嗎?」
「這問題真是難倒我了。」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有星的主廚中有不少人的酒量極差,當然也有很多挑食的人。食物美味與否的定義會超越個人口味上的喜好,所以沒有太大的關聯性……雖然有點像是在狡辯,但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
千和「嗯」了一聲並點頭。
我們倆就這樣面對面用餐,頓時令我產生彷彿自己已經認識她許久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的錯覺。這股錯覺令我覺得心情飄飄然的。明明只是坐下來一起用餐,便覺得似乎在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無形的羈絆。
「你今天的工作到這裡就結束了啊。」
千和說。
「你一定覺得這份工作很輕鬆吧。」
「不,恰好相反。花這麼大的工夫就為了製作兩碗湯。如果是在餐廳的話,還得做更多道料理,想到就覺得很辛苦。」
「是啊。話雖這麼說,但是我在廚房打雜的經歷比一般人短,進廚房沒多久就准我拿菜刀,又在幾個月後被升到顧爐子。」
「這種情形很少見嗎?」
「很少見。」我說。「雖然現在不太一樣,但光是為了讓主廚記住自己的名字,至少就需要一年的時間。而且也有不少主廚會動手教訓學徒,嚴厲得很。不過,我被揍的機會不多。我很幸運,上面的人從頭到尾教會我一整套製作醬汁的程序,還讓我負責擺盤。」
話說到這裡,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起初真的好快樂。但是,日子一久就不再那麼愉快了。每天永無止盡地重複相同的作業,是一種相當大的精神折磨。一直以來很照顧我的主廚就是在那個時候過世的。所以,我才會辭掉餐廳的工作」
「因為你越來越不快樂嗎?」
我模棱兩可地點頭。
「大概吧。不過,我當時覺得自己似乎沒辦法當一輩子的廚師。該怎麼說呢,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毫無價值。雖然料理是人類生存的必需品,但也不代表能夠為人們帶來救贖。」
她輕咬著指甲陷入沉思好一會兒。「真是這樣子嗎?」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含在嘴裡才察覺到自己口渴得不得了。也許是因為與千和面對面坐下來共進晚餐下意識感到緊張的關係吧。
「雖然我又回到了廚房,不過,或許還是辭掉這份工作比較好。」
「為什麼?」
「我的料理沒有吸引力。夫人說『有不足之處』,其實我自己心裡也很明白這一點。儘管我做的料理外觀漂亮,味道也不錯,但也就僅止於此。有才華的廚師製作出來的料理,蘊藏著比味道更深層的事物。夫人的話不可思議地撼動了我的心。」
其實我也清楚自己說明得不夠完整。然而,製作料理就像是作畫以及演奏音樂,只要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就能夠達到某種境界,但唯有受到上帝眷顧的人才能夠更上一層樓。
「任何事情一旦扯上才華就會失焦。」她這麼說。「不過,假如真的有不足之處,想辦法用別的東西填補不就行了嗎?我認為這才是外婆說這句話的用意。」
貴崎回到廚房,要我過去一趟。他說「客人在玄關等你」。讓我去跟客人打個招呼。
「你可以先離開了。」
我一說完,千和立刻笑容可掬地一笑。
「明天見。」
「今天辛苦了。」
我忍不住偷偷觀察貴崎的臉色。他露出一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我不認為千和在廚房現身,與他毫無關係。算了,我放棄繼續深究,反正自己本來就不擅長思考。
我一來到玄關,便看到百合小姐——貴崎的前妻站在門前。
我低頭一鞠躬。
「湯很美味。」她說。「這就是——你的『啤酒湯』啊。」
「這道湯品是前輩數我的,所以實在稱不上是我的料理。」
「但確實是你製作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該說這種沒自信的話,我很清楚你是名廚藝精湛的廚師。」她說到這裡,輕輕一笑。「不過,還太嫩了。湯品雖然美味……卻讓人有點失望。」
失望?貴崎不疾不徐地點頭。我心裡感到很不舒服。
貴崎打開玄關大門。我們目送她離去,低頭鞠躬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玄關前方。我依舊悶悶不樂的。
貴崎將餐具撤回廚房,接著,把餐具放入流理台中,沒發任何一絲聲響。
「真是了不起。」
我忍不住佩服。
「什麼?」
「我是說聲音。在餐廳工作的人不是常說,碰觸餐盤切忌發出噪音嗎?以前還在當學徒時,老是被耳提面命不能碰出聲音來,聽到我的耳朵都要長繭了。」
「的確,如果只是單純提高警覺,還是有敲破餐盤的可能性。不過,如果是在完全沒有發出任何碰撞聲的情形下,絕對不可能敲破餐盤。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您果然是專家,哪像我實在稱不上是專家。」
貴崎的表情微微一緩,笑了笑。不是他平常那副自律自持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似乎不小心說得太嚴厲了。」
「您不需要道歉。其實在您心裡也認為我有些問題吧。還是說我的食譜有哪裡搞錯了。」
如果是夫人的話,只要品嚐一下就能夠知道製作過程有什麼瑕疵吧。貴崎聽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貴崎說。「我剛開始當學徒的時候,也是常常被警告擦拭玻璃杯與拿取餐盤的方式不對。當時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老是挨罵,甚至還覺得計較這種枝微末節一點用處也沒有。」
一蓋上洗碗機後,一股潮濕的空氣瞬間充斥整個廚房。
「直到如今回想起來,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要計較枝微末節。因為服務與料理都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事物,光是如此就有必要做到盡善盡美。」
我嘆了一口氣道:「您願意告訴我,我到底欠缺什麼嗎?」
「以我的立場,並沒有資格給予你任何的指導。」
貴崎這麼說完後,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