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崎端著餐具回到廚房,我出聲詢問。
「我有點擔心自己是否太多事了。」
我一邊將餐盤排進洗碗機一邊對貴崎說。
「你是指麵包?一點也不會。夫人非常高興喔。重視的人親手做的料理,有著比味道更深層的事物。我們的工作在這方面果然完全比不上。」
「或許是吧……對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您。」
「是關於借用廚房的事情嗎?」
我點頭,看來已經完全被他看穿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這個男人正在考驗我。
一拉下洗碗機的蓋子,廚房立刻響起機械運轉的聲響。
「我明白了。你要使用廚房,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時間來得及嗎?」
「那道湯只需要一下子的功夫就能夠做好。還有,我想麻煩您幫我打電話聯絡百合小姐。」
「真是拿你沒辦法。」貴崎口是心非地說。「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會有感到心情沮喪的時候呀。」
「心情沮喪?這是為什麼?」
「因為分開之後的她看起來神采奕奕的。」貴崎說。「我隱約感覺得到,她因為跟我離婚而獲得了某種事物。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讓她不惜與我離婚也要得到……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會變得五味雜陳。」
貴崎以指尖扶起鏡框,隔著布拿起還冒著熱氣的餐具,拭去水蒸氣。由於我們倆正好背對彼此,所以我無從得知貴崎臉上的表情。
「我懂你的心情。」
「是嗎?」
能夠看到他私底下的一面,不禁令我感到一陣安心。他果然也是有感情的。
「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我問。「百合小姐曾經說夫人是個蠻橫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我也隱約察覺到森野先生似乎有點畏懼千和。但是,我並不覺得她們蠻橫啊。」
貴崎陷入短暫的沉默。
「蠻橫呀。」貴崎喃喃地說。「想必直到如今仍然抱持這種想法的人應該不少吧。自從老爺過世後,就由夫人獨自一人撐起這個家與公司。夫人相當聰明能幹,而且天不怕地不怕。聰明的頭腦加上無懼之心,這兩點是掌好舵的必要資質。」
說到這裡,貴崎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轉頭看向我。
「卻也因為這樣,人們總在背後說她個性高傲。夫人是個相當堅強的人……直到十年前發生了那件事故。」
貴崎用指尖碰觸眼鏡。他確實有調整鏡框位置的習慣,但此時此刻的動作顯得與平常不太一樣。
「自從十年前,夫人在不幸的意外事故中失去女兒與女婿之後,她整個人就變了。因為比起不確實的生,死亡是絕對無法撼動的事實。當人們遇到悲傷的事情,心靈的天秤就會失衡。人心這種東西,乍看之下相當堅固、穩定,事實上卻不如外表般堅固。」
我點頭。
「夫人也是在那次的事件後,開始只喝湯的。並且,隱居在這座宅邸中足不出戶。她把自己鎖在她一手打造出來的王國裡。這裡的一切都是以夫人為中心運轉的——無論是森野先生的生意、你的工作,當然也包括我的工作,沒有夫人一切就無法成立。」
我腦海中浮現許多事物,但無法順利地連結在一起。一股奇妙的沉默橫亙在我與貴崎之間。貴崎擦拭完餐具後,將手仔細清洗乾淨。不知道夫人女兒與女婿的死,和她現在只喝湯有何關聯。
煮好湯之後,我便驅車前往百合小姐家。
她家距離宅邸約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我在與海呈相反方向的蜿蜒山路上前進。雖然有鋪上柏油路,但是街燈寥寥無幾,只能依賴車頭燈行駛。
汽車終於來到一處開闊的地方,一棟小木屋在群樹的圍繞之下。車子才剛停在小木屋前的空間,玄關的門立刻被打開來,出現百合小姐的身影。
一走下車,我的身體頓時被一股暖流包圍。這股暖意與小木屋週遭的風不同,帶有森林綠意,是一股聞起來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我拿著裝有剛才在宅邸煮好的湯品的容器。
「晚安。」百合小姐說。「想不到這個時間還會有客人上門拜訪。剛才接到貴崎的電話時,我嚇了一大跳呢。」
「真是不好意思。」
我道歉地說。
「啊,是我不對。我並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喔。只是嚇了一跳而已。好了,外面很熱趕快進來屋子裡吧。」
她這麼說完後,邀請我入內。
屋子內部相當清爽乾淨。餐桌上蓋著一本攤開來的文庫本。她似乎已經用完餐,正在閱讀書籍。
「你一定很納悶,怎麼會有人獨自一人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吧?」
我搖搖頭,她則是自顧自地接著說下去。
「因為我喜歡寂靜的聲音。」
「寂靜的聲音?」
「你試著豎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
我一閉上雙眼,耳邊立刻傳來遠處小河的流水聲,以孤獨卻溫柔的音色,靜靜地演奏著樂曲。
「說也奇怪,我在大都市裡每每想到要去安靜的地方時,都只能去聽音樂演奏會。所以,我才會喜歡這裡。」
她說完後,燦爛一笑。額頭浮現自然的皺紋。
「我帶了東西想讓您品嚐,不曉得您現在還吃得下嗎?就算一口也好,只要您願意嘗一下,我就滿足了。」
「沒問題。我平常晚餐都會刻意少吃,所以肚子空間還很多。」她說。「只不過有點可惜了。如果是在餐前的話,享用起來會更加美味吧。」
「不,這道湯品也滿適合在餐後享用的。」
「你的意思是?」
我把湯倒入自備的杯子裡,並遞給她。我也另外帶了湯匙和餐巾紙。貴崎幫我準備好了一整套的餐具。
「請用。」
她用湯匙舀了一匙湯,送入口中。順帶一提,她帶著滿臉笑意。
「巴哈是一切音樂的基本。既可以說是音樂盡頭,也可以說是音樂的起點。」千和告訴了我巴哈的事情。他在德國的薩克森——也就是現今的圖林根州一帶度過晚年,還有他是個體型肥胖的大胃王。接著,她又從書櫃抽出另一本書。「『啤酒湯』是那個時代相當常見的湯品,算是一道尋常料理。」
她遞過來一本由一位名為菲力浦·吉列的人所寫的書。書名寫著《Par mets et patvins》, 下面則標有《Voyages et gastronomic en Europe(16e-18e siecles)》。
「這本是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的歐洲旅行見聞與食物史的書。裡面有當時啤酒湯的記載。」
「這不是法文嗎?我外文很菜耶。」
「真的嗎?我說你啊,既然走料理這一行,應該要學一下法文比較好吧?雖然這本書有出譯文不怎麼樣的日文版就是了。我記得是放在這附近……有了!」
她把那本書的日文版借給我。書名叫做《旅人們的餐桌》。一翻開來,就立刻看到關於啤酒湯的敘述。文中似乎是引用了一六七二年,亞爾伯特·朱凡·德·羅什福爾所著的《Levoyageur d'Europe——歐洲旅行家》一書。
「使用沒有啤酒花的啤酒加入砂糖與肉桂、奶油製作成的湯品。將其倒進鍋中加熱後飲用。」——在英國似乎是被用來當成生病時的補品。另外,書中也有寫到「可透過加入奶油並加熱的描述,得知這道湯品極具中世紀的色彩」。」
「好了,你現在知道自己犯下什麼錯誤了吧?」
「我犯下什麼錯誤?」
我並沒有立刻意會到她所說的錯誤是指什麼。在我理解到,重點是在「沒有啤酒花」上時,已經是數十秒之後的事情了。
「味道又甜又有些許辛辣。雖然有點像香料酒(註:以紅或白葡萄酒與香辛料為原料的熱飲。在德國和法國等歐洲國家,暖呼呼的香料酒是聖誕節等的冬季必備飲品。),但口感比溫熱的紅酒更圓潤,而且香氣醇厚。可以說,帶給人一種成人專屬甜點的印象。」
百合小姐微微點頭。
「啤酒則是使用位於薩克森,名為克斯特裡茨小鎮所釀造的克斯特裡茨黑啤酒。據說也是大文豪歌德鍾愛的一款酒。」
薩克森是巴哈幾乎一輩子都生活在那裡的土地。湯品本身的做法相當簡單。將黑啤酒與肉桂、丁香、肉荳蔻、蜂蜜放入鍋中加熱,徹底逼出香氣。接下來,倒入事先拌入蛋黃的牛奶並迅速攪拌,一邊用木勺從鍋底往上翻攪的同時,也得一邊小心地調整火候,增加濃稠度。
「而我昨天使用的是拉格啤酒,所以苦味比較明顯。問題就是出在這裡吧。巴哈的時代,啤酒並不會使用那麼多啤酒花,而且當時是以烘烤過的麥所制作的黑啤酒為主流。」
「沒錯。你在挑選材料的階段應該更謹慎一些。德國的黑啤酒從外表看起來會讓人誤以為帶有苦味,但味道其實很甘甜,因此加入湯裡煮只會更加襯托出甜味。話說回來,你煮的湯品顏色原本就不對了。」
百合小姐說到這裡,大大地點了一下頭。截至目前為止,我都只是在製作我會的料理,其實最重要的是,必須考慮到品嚐料理的對象。
「你加入蜂蜜而不是砂糖,是為了儘可能地還原當時味道所下的工夫吧。」
我點頭。「因為德國黑啤酒的甜味相當強烈,所以我才決定乾脆做成徹底活用黑啤酒甜味的餐後甜點。」
「原來如此。」她輕輕地點頭。「其實我也有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多嘴了。雖然你煮的那道湯品也很美昧,但終究不是我期望的料理。」
她這麼說完後,站起身來。
「我去泡咖啡,你也喝一杯吧。家裡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招待,真是不好意思。」
我下意識地望著百合小姐站在廚房裡沖泡咖啡的身影。她用細口壺煮沸熱水,趁這個空檔準備好咖啡濾紙。慢條斯理地手沖咖啡的動作,顯得相當輕盈,讓我不禁聯想到貴崎。
她看向我說「你再稍等一下喔」。語氣聽起來非常放鬆。拿壺的纖細手指很美,散發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您已經放棄音樂了嗎?」我問。
百合小姐一邊面帶微笑,一邊將事先注入杯中的熱水倒在流理台裡。
「看來你已經聽說了吧。其實我來到這裡以後,耳朵就幾乎痊癒了。只是我一直提不起勁重拾音樂。」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沒辦法拉好小提琴了。只因為這種程度的挫折就放棄音樂,可見得我根本沒有任何天賦。」
她沖泡的咖啡味道宛如夜晚深沉,非常香醇好喝。
「貴崎也太壞心眼了吧。如果一開始告訴你不就沒事了嗎?對了,你是如何得知我想喝的是巴哈時期的啤酒湯?」
我們隔著餐桌而坐。百合小姐啜飲了一口咖啡。
「老實說,這個答案不是我想出來的。」雖然千和要我保密,但我還是照實說出。「是那個孩子告訴我的。」
「千和嗎?」
百合小姐以一副感到眩目的眼神,眯眼望著我。
「她也勸我最好要懂一些音樂方面的知識。」
「的確。」百合小姐認同地說。「我以前在餐廳用餐時,曾經有過莫名不愉快的用餐經驗。我當時立刻察覺問題就出在,從天花板的音響流洩出來的音樂。雖然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古典樂,但並不適合在氣氛愉快的用餐場合播放。」
「您是說音樂也必須因應時間與地點做調整嗎?」
「是的。巴洛克時期甚至有名為餐桌音樂,適合用餐場合的音樂類型喔。你身為廚師也得瞭解一下音樂才行。」
我點頭。
「我們讀樂譜是為了掌握作曲家想表達何種想法,而寫下如此的樂曲。料理也不例外吧?瞭解食譜是因為何種想法、何種經緯而誕生的,應該非常重要吧。」
她說到這裡暍了一口咖啡,停頓一下。
「料理與音樂有兩個共通點。其一就是有人來品嚐,料理才有了意義。跟音樂一樣,有人聆聽才形成所謂的音樂。另外一點就是,無論是料理或音樂都會消失,所以為了留下壽命如此短暫的記憶,才會有樂譜、才會有食譜。」
說到這裡,我們倆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被風吹拂的樹葉在窗外發出彷彿漣漪擴散開來的聲音。
「我可以請問您一件奇怪的事情嗎?」
她笑了笑說:「奇怪的事情?」
「我只是很好奇,您與貴崎先生離婚的原因。」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加上我們也沒有生小孩,彼此溝通之後就決定離婚。比起勉強維持下去,倒不如在關係還不錯的時候分手。」
「請問有什麼契機嗎?」
「契機……」她盯著餐桌上某一點許久後,才開口。「現在回過頭細想的話,的確是有那麼一個契機。我們飼養的狗死掉了。雖然是自然衰老,卻讓人有一種死於非命的悲傷之情。在那之後,我就一直感覺內心似乎有個缺口。」
她的聲音充滿哀戚。那股情緒擦過我的心頭,然後消失在空氣中。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產生『啊啊~我實在沒辦法和這個人共度餘生』的念頭,所以我才會選擇獨自一人生活。死亡與離別一點都沒有合理,其中的情感更是既複雜且無法透過邏輯解釋。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連聽音樂都感到排斥。現在仔細想想,也許我當初是想死吧。莫札特的音樂太過開朗反而會令我心生悲傷。加布里埃爾·佛瑞與安東·韋伯恩也是讓我感到鬱鬱寡歡。當時的我只能聽得了巴哈的音樂。」
我暍完咖啡,把杯子放回咖啡盤上。她撥了撥頭髮。
「我也不記得自己實際上到底聽了些什麼,但我很明白清楚,我是在聽音樂的時候才找回自我的。巴哈的音樂有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即使是看起來有多麼不合理的世界,也還是有美好的事物存在。這就是他的音樂。巴哈就是這麼一位承先啟後的音樂家。如果要開啟一段新篇章,就必須要先有所結束才行。」
她短暫地停頓了一會兒。
「我聽說『啤酒湯』是巴哈平日食用的料理,所以相當好奇創造出這麼偉大音樂的人,平常吃的料理會是什麼模樣。」
她笑著說。
「能夠品嚐到這道料理真是太好了。在如此寧靜的夜晚,這道湯品可以說是再適合不過了。總覺得實際品嚐過後,我似乎能夠更理解他的音樂了。謝謝你,都是托你的福。」
「老實說,我並沒有自信這個食譜是否正確。雖然有查到資料,但無法百分之百確定。」
「你並沒有用錯食譜喔。」百合小姐搖搖頭。「你讀到的那本《巴哈的回憶》的作者是安娜·瑪德蓮娜·巴哈。她是巴哈的第二任妻子。不過,這是騙人的。內容其實是由一位名為艾斯特·梅內爾的作家,集結了巴哈數本傳記,並透過第二任妻子的視角所寫成的小說。一開始是以英文撰寫而成,但在翻譯成德文的期間,不知道是否是人為或一時疏失,竟然不見作者的名字。因此,日文版也就這樣陰錯陽差地標示著容易招致誤會的作者名。」
千和並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這本書裡應該含有虛構的情節。不過,那又如何呢?又有誰能夠一口咬定虛構比不上現實?重要的是,作者想表達的事物是否確實地傳達到讀者的心中。不是嗎?」
或許她說得沒有錯。我暗自心想。
「我剛才也說過料理與音樂很相似。兩者都難以留下具體的事物,但會永恆地烙印在心中。英國的文學家沃爾特·佩特曾經說過『所有藝術都嚮往連綿不絕的音樂』,其實往往只有無形的事物才能夠碰觸到心靈更深處喔。」
她瞥了一眼時鐘。時針指向超過一點的位置。
「不好意思,在這裡打擾您這麼久。」
我站起身。
「我才該對你說一聲抱歉,是我硬要留你。今晚的湯很美味,謝謝你。」
「不會,謝謝您特地撥空給我。知道您喜歡這道湯品,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站起來,離開這座小木屋。她在玄關前目送我離去。一來到戶外,天空已經灑滿整片的繁星。
打開車門,將身體深深地埋入駕駛座,閉上雙眼。小河在遠處流動的流水聲傳入我的耳裡。我就在這個時候聽到了音樂聲。
我坐起身,隔著車窗確認音樂的來源。豎起耳朵聆聽,這是小提琴的音色,從小木屋的某處傳來。演奏者只有可能是百合小姐。
如此美妙的音色,彷彿一道光芒射人黑夜深幽之處,深深地撼動了我的心靈。
輕柔的弦音與河流的聲音混合為一。我一邊豎耳傾聽這優美的音樂,一邊思索起夫人與千和的事情。我思索著該為她們製作何種料理才好。聽著夜晚的音樂,我的腦海不禁浮現河水最後流入大海的光景。大海既是一切的終點,也是一切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