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經在廚房位於地下室的餐廳工作。在沒有陽光灑落的廚房裡工作,總覺得身體逐漸遭到疲倦感侵蝕殆盡,精神也日益消沉。
有了那一次的經驗後,我只會選擇在有陽光灑落的廚房工作。有些優質餐廳的廚房位置甚至比客人的用餐區更好。而宅邸的廚房在這方面完全無可挑剔。開了大大的窗戶,引進滿室的陽光。千和就待在那灑落柔和陽光的窗邊,靜靜地閱讀文庫本。
她捲起身上有些大的廚師服,露出一副百般無聊的表情。然而,光是千和的存在,廚房的光景便染上一絲超現實的色彩。
自從千和要求我教她料理後,我們一起待在廚房的時間增加了許多。雖然如此,我仍然有許多事情百思不解。話說回來,她學做料理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有些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懷疑她望著爐子上的湯鍋,其實思緒早就飄到遠處去了。雖然我覺得直接問她應該沒關係,但又遲遲問不出口。
我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聚焦於不遠處的樹木,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她察覺的情況下嘆氣。
「請你成為千和小姐的朋友。」
貴崎對我這麼說。
我們當不成朋友的。我暗自心想。
我與千和的年齡差距過大。我甚至完全想像不出來,她的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們倆身處的世界也完全不同。能夠像這樣子在稍遠的距離外遙望她,就已經是最大極限了。
鍋子裡正在熬煮高湯。當我將視線從樹上轉移到上空,便看到無邊無際的灰的另一端正飄著烏雲。蔥蔥鬱郁的綠葉輪廓,也因為濕度變高而顯得朦朧。
「看來是要下雷陣雨了。」
我如此自言自語地說完後,打開冰箱門。裡面冰了裝有麥茶的方形深鍋。這是我讓千和煮的員工專用飲料。煮料理給夫人是另外一回事,但千和也已經習慣用火,所以我能夠安心地將簡單的作業交辦給她。
我用湯勺舀起麥茶,倒入自己的杯中,並詢問千和「你要嗎?」。千和從文庫本抬起頭來,說她不要。
「對了,最近的天氣這麼悶熱,你怎麼不做些冷湯?」
我搖頭。「畢竟是夫人要吃的,這種時候喝一些溫熱的湯品反而有益身體。」
喝下麥茶的瞬間,我立刻對這股不協調感到困惑。我摀住嘴巴,緩緩地吞下去。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消化這個味道——「麥茶是甜的」。
我再喝了一口。這股甜味是來自於蜂蜜吧。也許是這次有做好心理準備的關係,因此能夠靜下心來品嚐。
味道並不差,反而應該說很好喝。身為庶民飲品的麥茶,竟然在加入蜂蜜後就搖身一變。帶有微微甜味與花香的蜂蜜餘味,令人唇齒留香。
「雖然很好喝,不過我小小地嚇了一跳。你在裡面放了蜂蜜,這是迷迭香……不,是薰衣草花蜜的蜂蜜吧。」
「答對了。」千和說。「我想起以前貴崎先生曾經做給我喝過。」
「總覺得喝下去之後,活力都來了。這個飲料很適合在廚房工作的人耶。」
「你真的這麼想?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推薦的廚房飲品該不會類似這個吧。」
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我憶起在這座宅邸裡製作法式家常濃湯時的情形。當時製作這道湯品時參考的資料,就是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的食譜。
「我曾經閱讀過一些他的著作,不過,這杯飲料跟他有什麼關係?」
千和稍微沉思一會兒後,輕輕點頭。
「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寫的《烹飪指南》這本書,建立起法國料理的體制,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了不起的功績——那就是他改變了廚房的結構。他將泰勒制度(註:弗雷德里克·溫斯洛·泰勒——科學管理之父,著有《科學管理原理》一書。)導入料理的世界。從此之後,廚師開始採取分工合作的制度,各自負責各自的作業。你在之前的餐廳是擔任副主廚一職吧。」
「嗯。」
幾乎所有的副主廚也會同時擔任醬汁廚師一職。
「導入魚案廚師、烤煮廚師與冷盤廚師等各種職務的人,就是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因為有他,才能夠提升餐廳廚房的作業效率。」
「……哼嗯~原來如此啊。」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同時,他也相當致力於改善勞動環境。我之前似乎有稍微提到過,從前是用焦炭烹煮料理,所以廚房環境異常悶熱。於是,他聽從學者針對避免廚師在廚房中暑所提出的建議,而準備給廚房員工飲用的,就是用大麥製成的飲品。」
「大麥……聽起來就是麥茶嘛。」
「沒錯。雖然嚴格說起來,當時的大麥並沒有經過烘烤的程序,不完全一樣,但是材料相同。雖然純屬我個人的推測,但英國有大麥風味的花茶——用大麥與蜂蜜,還有柑橘煮出來的飲品——所以奧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準備給廚房員工喝的,應該就是這類的飲品。一般人覺得麥茶與法式料理之間毫無關係,但事實上也許意外地有關聯喔。」
「原來如此。」
聊著料理的千和,語氣如同往常般沉穩。我的耳朵感受到一種彷彿正在聆聽美妙音樂的極致享受。
「有時候會讓人覺得你真的無所不知耶。」
我忍不住讚歎。千和卻露出一副尷尬的表情微笑道。
「我之前應該也有說過,我並非無所不知,只是比你多讀了幾本書而已。」
「是這樣的嗎?」
「現實中的事情,我倒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以一副落寞的語氣說。
就在這個時候,後門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是平時合作的業者——森野來了。
「早安。」
森野抓著帽簷向我致意。一身曬成古銅色的肌膚,使得他的身材看起來更加精壯。喉嚨一帶還滲出些許汗珠。
他向千和敬禮之後,一邊放下紙箱一邊對我說「這是你訂的貨」。接著又說「今天是確認冰箱與倉庫存貨的日子,那我就自己來嘍」,便逕自打開倉庫的門。然後,確認起調味料、乾貨等儲備食材的有效期限,開始進行汰舊換新。而我則在一旁確認收到的食材,並在送貨單上籤名。
「好了,接下來~」俐落地完成工作的森野說。「我今天帶了伴手禮喔。」
「伴手禮?」
他打開後門,一邊說「就是這個」一邊指著腳下。他所指的方向有個柵欄,那是用來裝小動物的籠子。有一隻小動物正蜷曲在其中——那是一隻兔子。它似乎是在睡覺,只見那被白色羽毛覆蓋的背部偶爾會上下起伏,鼻尖處一開一闔。
「有人送我食用穴兔,但是我們那裡沒辦法處理。」
「我曾經處理過,應該不會有問題。」
「太好了。那麼我就放在這邊,麻煩你了。」
雖然野兔要等到冬季才肥美,但養殖肉兔是夏季常見的佳餚。兔子因為肉質像極了清爽版的雞肉,而受到許多人的歡迎。
「你們說的處理是什麼意思?」
轉過頭去,便看到千和站在我身後。她的表情顯得相當僵硬。
「這種事情你應該知道吧。就是指放血、肢解啊。我想想,該在哪裡進行……」
「你在說什麼啊?」
話雖這麼說,但掐死兔子後放血的程序,我也只有進行過幾次而已。一般來說,商業用途的兔子有諸多限制,因此通常會由獵人或領有執照的業者進行。而我們這些廚師頂多就是拿到業者處理好的兔子後進行剝皮。如果是鳥禽類的食用動物,就是拔羽毛。由於衛生署明文禁止在廚房進行這道程序,所以只能在室外進行。更別說這類的野味最佳品嚐時期是秋冬兩季,因此處理這類的食材可以說是學徒們的一大挑戰。
「跟鳥類比起來,兔子可以連毛皮一起剝下來,處理起來輕鬆多了。拔除鳥類的羽毛可是相當吃力的大工程,手還會奇癢無比……」
「絕對不行!如果你敢做出這種事情,你就別想再踏進我們家門,還有我也會讓你沒辦法繼續在這裡工作!」
千和一臉憤慨地說。
「那不然,你告訴我該怎麼處理這個肉啊。」
「它才不是肉!它是兔子!」
「你說得沒錯,現在還不能算是肉。」我訂正自己的話。「不過,馬上就要變成肉了。畢竟它是被當成家畜養大的,不這樣處理反而是不尊重它。」
「我完全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
這下子棘手了,我忍不住暗自心想。
站在稍遠處看著我們爭論的森野,則是抓著帽簷說完「那麼,我先告辭了。」便一行禮,迅速地坐進車裡。
「森野,你等一下!」
不知道他是真的沒聽見,還是假裝沒聽見,只見他開著輕型貨車一溜煙地遠離宅邸。一副腳底抹油快溜的賊樣,只留下我與千和……還有一隻兔子。兔子似乎是沒察覺人們之間的紛紛擾擾,依舊沉穩地酣睡著。覆蓋著白毛的下腹部看起來柔軟極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外面好熱,先把它移去涼爽一點的地方。兔子很怕熱吧?」
我嘆了一口氣後回應。
「先移進屋子裡也好,否則會真的沒辦法拿來食用。」
她聽到我這麼說,卻一句話也不吭,只是一臉嚴肅地望著我。我只好認命地拿起籠子。兔子似乎因為這股力道而清醒過來,但只是稍微動了一下就不動了。
我暫時先把籠子放在宅邸玄關一隅。
「這裡涼爽多了。好了,現在該怎麼辦?」
「嗯,看來只能由你負責飼養它了。」
「由你來飼養不是更合適?」
「我住在這裡的期間要負責照顧文森。而且,那是人家送給你的,再加上你總是一副閒閒沒事做的樣子,由你來養再適合不過了。看來只能盡快找到願意好好待它的飼主了。」
事情變得更加棘手了。我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因為高湯一直在爐上煮著,所以我也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便趕緊回到廚房。
千和從廚房一隅拉出椅子,坐了下來。接著,如同往常般翻起文庫本,卻在翻了幾頁後望著窗外發起呆來。也許是沒心情看書吧。
今天的菜色是加入庫斯庫斯(註:Couscous,又稱北非小米,是一種源自西北非·馬格里布柏柏爾人的食物。由粗麵粉製造,外型與顏色酷似小米。)的雞肉蔬菜湯,因此我動手切起蔬菜。而她既沒有對我說「需要幫忙嗎?」也沒有問我「今天要煮什麼?」。算了,反正不重要。
千和的想法相當孩子氣,我身為大人卻不知道該採取何種態度回應她。我們就是靠著奪走生命才能存活下來。雖然這個說法被重覆利用過無數次,已經是陳腔濫調,卻是不爭的事實。
「仔細想想,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我姑且試著與她溝通看看。「你應該很清楚吃兔子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吧?甚至還有歌詞描述到『追逐兔子的那座山』(註:出自《故鄉》,高野辰之作詞,岡野貞一作曲。歌詞裡沒有明確提及,但有「追逐兔子」是要抓來吃的說法。)童謠。雞可以拿來煮湯,卻不可以吃兔子,這種想法實在太矛盾了吧。」
「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看到那孩子,不會覺得它很可愛嗎?」
她以乾啞的嗓音說。
「你別誤會。我只是告訴你一般的常理是這樣子。」
即使跟她爭辯也於事無補。碰上這種情況,言語是行不通,只能盡力模糊焦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