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安然無事地度過了一天。
「你去看過那孩子了嗎?」
我搖頭。她所說的「那孩子」想必就是指那隻兔子吧。
「它吃飼料的模樣可愛得不得了。只要看到那副模樣,你一定也會不忍心將它吃下肚的。」
「是嗎?總之,開始著手前置作業吧。」
我己經把跟千和討論出來的菜單交給貴崎了。訂完食材後,開始進行前置作業。主菜是以曬乾的鱈魚煮成的馬賽魚湯,以及烤小牛排。
到府餐飲服務的作業方式很特別。得將料理裝入袋中抽成真空,或把裝有熱騰騰料理的袋子進行急速冷卻等,瑣碎的雜事很多。說穿了,事前的準備就是外燴的一切。有人能夠幫忙前置作業實在令人感激。
「雖然廚房的歷史相當悠久,但是有真空包裝機真的幫助很大。有沒有這台機器的工作量差很多。」
熱食基本上都要封到真空包裝袋中,儘可能地減少鍋具的使用。連同袋子一起隔水加熱的話,拆封後可以直接裝盤,不需要洗鍋子,而且能夠事先按照人數分裝好,裝盤起來也輕鬆許多。
把材料與餐具、鍋子堆到車子上的作業,相當耗費精力。而我不可能讓她搬重物,所以裝料理的沉甸甸容器都得自己來。
千和只能站在一旁看我搬東西。
「我以前曾經碰過堆在車子裡的容器翻覆,導致料理全數報銷的經驗。」
「後來怎麼辦?」
「有真空包裝的料理還好,但是除此以外的料理都沒辦法食用,只能緊急跑去附近的超市購買食材,從頭開始製作。當時的情況慘到我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料理。」
然而,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發生問題的時候所制作出來的料理,往往更受好評。
「我只希望今天千萬別發生料理翻覆的意外。」我說。
「負責開車的是貴崎先生,絕對不會出差錯。你要端出美味的料理,讓主人有面子喔。」
「我知道啦。」
「時間差不多了,出門小心。」
千和揮了揮手。有人對我說出門小心,聽起來有種異樣的感覺。我點了一下頭,坐進車裡。
當我們抵達海邊附近的澤村教授家時,太陽已經逐漸西沉。這個家的庭院樹木比起宅邸多了一點,氣氛則是更有湘南曾經是海邊別墅區的昔日影子。
夏季的綠葉像是要遮住這個家般恣意地生長,在夕陽餘暉的微風吹拂下緩緩搖曳。這棟房子的腹地被高高的水泥牆團團包圍起來。當我們一穿過有屋簷的懷舊造型大門時,一名年輕男子立刻出來迎接我們的到來。對方是個擁有清新笑容的短髮男子,聲音聽起來有點尖銳。
在他說完請跟我來之後,便一邊帶路一邊自我介紹。「敝姓涉谷。」他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是澤村教授的助理。今天勞煩兩位了。如果不嫌棄外行人礙事的話,要我搬東西或做任何事都請儘管吩咐。」
貴崎與我紛紛低頭致意。貴崎以極為客氣的語氣表示,雖然很感謝對方的好意,不過不需要他的幫忙。如果外行人一個不小心翻倒料理,或摔破餐盤之類的,那就不妙了。
「另外,我得先向兩位道歉一件事。原本請您製作四人份的餐點,但今天變成只有三位用餐。」
貴崎點頭。「我明白了。那麼我們會端上三人份的餐點。」
看來是其中一位客人臨時有事無法前來吧。
「好的,麻煩兩位了。」涉谷低下頭致歉。「其實今天的聚餐可以說是為了慶祝出版新書才辦的。這次出版的新書比起以往的學術著作更貼近一般書籍,所以歷經了千辛萬苦。不過,平常有在接觸料理的人讀起來應該會覺得很有趣。而且,教授為了寫進書裡,還在巴黎的餐廳請人根據羅特列克(羅特列克,法國貴族、後印象派畫家。喜愛美食,曾出版過一本食譜書。)留下的食譜,重現所有的料理。」
「喔~還真是一項創舉。」
貴崎大大地點頭。
「這可是超級豪華的企劃呢。」
涉谷一臉驕傲地說。我們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主屋後,便看到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等在玄關前。一頭灰白交雜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長相看起來就很有氣質。高高的額頭,鼻樑相當挺直。沒有沉重的威嚴感,但感覺很穩重。
「我是澤村,謝謝你們特地前來。」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貴崎向他一鞠躬。
「貴崎先生,你的氣色似乎也很不錯喔。」
澤村教授一邊看向我一邊以沉穩的語氣說。貴崎將我介紹給他認識。看來他們兩位似乎是舊識。
這個家的庭院很寬敞。突然傳來鳥叫聲,我下意識地循著聲音來源望去。看到庭院一隅有間鐵皮搭的鳥屋,一名身材瘦長的男孩正一手拿著水桶,幫鳥換水。他的皮膚蒼白,有著一對小眼睛。似乎有用髮蠟固定的瀏海直挺挺的。
「好一陣子沒有見面了,他長大了不少呢。小孩子的成長真的是完全不等人,真是令人吃驚。」
貴崎極為感嘆地說。男孩似乎察覺到我們的出現,但只是瞥了一眼就走回鳥屋裡。年齡大約是在國小五、六年級左右吧。
「伸一,還不快打招呼!」
澤村教授提高了音量,但男孩還是沒有出來。
「真是汗顏呀。這孩子最近越來越不聽話了。」
「他也到這個年紀了。這就是小孩子長大的證明。」
貴崎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揚。
澤村教授則是難為情地用手抵著後後腦勺。
「在下先帶您前往廚房吧。」涉谷說。
我點了點頭。澤村教授與貴崎則是走進正面的玄關,消失在屋子中。
涉谷帶我前往的廚房就位於後門入口處一進去的地方。被收拾得相當乾淨、寬敞,看來能夠毫不費力地擺放裝盤用的工作台。
「需要清洗的碗盤餐具,請您放著就可以了。」涉谷說。「家裡的幫傭會負責收拾乾淨。」
「那麼,我就先搬東西進來吧。」
涉谷點頭,留下一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便離開廚房回到主人身旁。
我陸陸續續地把東西搬進廚房。在我往返於廚房與車子的途中,發現剛才的男孩子正探向車裡。
「今天打擾了。」
我對那位名為伸一的小男孩說。他不發一語地,視線在我與東西之間來回穿梭。
「那些鳥都是你養的嗎?」
我開口詢問,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畢竟我只是隨口找個話題而已,所以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看到他就讓我回想起自己小時候。我以前也有過這麼一段時期。當時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拿捏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距離,因此感到非常迷惘。
他微微地偏了偏頭後,小跑步地從我眼前消失。
廚房的工作與我在宅邸時一樣。一般來說,到府餐飲服務是負責外場的服務人員比較辛苦。不過,我一點都不擔心貴崎。只見他以輕盈靈巧的動作端走餐盤、提供飲品。
我選擇了最安全的拼盤做為前菜。鴨肝醬、雞蛋慕斯與香菇咸塔、法式鑲洋蔥,以及盛裝在小杯子裡的法式豌豆酸模冷湯——使用豌豆以及名為酸模、帶有酸味的香草製成的湯品。
主菜的魚類料理則是用鱈魚乾煮成的馬賽魚湯。我個人認為這道料理做得非常完美。鱈魚乾的魚肉呈現漂亮的雪白色,肉質充滿彈性並飽含水分,鱈魚彷彿在湯裡重新甦醒過來。搭配湯汁一放入嘴裡,魚肉立刻化開,伴隨而來的是一股令人聯想到太陽的番紅花香氣在口中擴散。
肉類料理為燒烤小牛排。甜點則是為了迎合夏季,準備了清爽的巧克力蛋糕與淋上煉乳的冰淇淋。等到花草茶端上桌後,貴崎來到廚房示意我去餐廳打招呼。
我穿過小小的走廊,打開餐廳的門。
餐廳牆上掛了許多畫作,每一幅都是極簡主義的現代繪畫。前方有個長方形餐桌,主人與客人圍坐在桌前。再過去一點之處則擺了沙發與小矮桌。
當澤村夫妻與中年男客人察覺到我的出現,立刻點頭致意。澤村教授的妻子看起來異常地年輕,她有著一頭長長的秀髮。白色襯衫搭配低調但似乎頗昂貴的手鐲。纖細手腕的肌肉看起來很緊實,或許她平日相當勤奮地上健身房對抗老化吧。
客人輕輕拍手後,表示「哎呀,這頓晚餐實在是太美味了」。眼前的男性穿著似乎會登上男性雜誌封面的西裝。剪裁合身的西裝搭配有質感的領帶與西裝口袋巾、有雙層袖口的白襯衫,手錶當然也是高級貨。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不難看出他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從這身打扮研判起來,他應該是出版界的人。因為攝影師不會這麼穿。
「是啊,真是令人讚嘆的一餐。」澤村教授說。「今日菜單的靈感是來自於莫內吧。」
「是的。」
我點頭。以莫內為靈感製作料理的主意是千和提議的。擔任助理的涉谷剛才曾說,澤村教授寫這本書的期間,在巴黎請人重現羅特列克的所有料理。從這一點看來,選擇莫內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我年輕時,曾在開高健的隨筆中讀到羅特列克對於料理知之甚詳。莫內也喜歡美食嗎?」
男性客人這麼問,澤村教授則是點了點頭。
「莫內和羅特列克一樣,都留下了不少食譜。如果這次的新書評價不錯的話,也許接下來可以寫關於莫內的著作。」
「好主意。」男性客人點頭附和。「畢竟莫內在日本也非常受歡迎。說到食物的話,其實我個人很喜歡那幅名為《靜物·牛肉》的畫作。」
「只不過,我認為莫內那個時代的料理沒有這麼美味。」澤村教授對我說。「對嗎?」
「是的。莫內確實留下許多食譜,但幾乎不會使用高湯或濃汁來提升味道。我有稍微調整了一下細節,但大致上的作法都是根據莫內留下來的食譜製作的。」
由於莫內所做的都是家常料理,不適合端上桌招待客人,所以今天的馬賽魚湯除了鱈魚乾之外,還加入鯛魚頭提升鮮味。
「原來如此。」澤村教授清咳了幾聲。「不過,你剛才說是莫內留下來的食譜,可是馬賽魚湯應該是保羅·塞尚所留下來的食譜。因為比起自創食譜,莫內似乎更熱衷於完美重現別人的食譜。」
「是這樣子的嗎?聽您這席話真是獲益良多。」
雖然我聽千和說過這件事,不過還是點頭。
然後,那位男性客人驚呼一聲。
「哎呀!我都不知道原來塞尚也有留下食譜呀?當時的畫家也都很擅長做料理嗎?」
「與其說是當時,倒不如說是印象派之後的畫家都具備這個特質。不過,崇尚自然的他們對來自於大自然恩惠的料理懷抱興趣,或許一點都不奇怪。」
澤村教授的講座持續了好一會兒。
我看準時機回到了廚房,收拾善後。我把使用過的鍋子與撤回來的餐盤全數塞進箱子裡,搬到停車的地方。
一踏出後門,便見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在我來回後門與汽車的途中,再度碰上剛才的男孩子——伸一。他帶著室內犬在庭院方便。
狗跑到我的腳邊,嗅起我的鞋子。伸一立刻跑過來抱起那隻狗。
「你叫做伸一吧?」
我笑容可掬地問,但他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對了,你吃過晚餐了嗎?」
他輕輕點頭,看來是巳經用過餐的意思。他似乎並非刻意不與人溝通,只是不善於表達而已。
「是這樣子的啊。我今天準備了四人份的料理。機會難得,如果大家能夠一起用餐就好了。你應該知道有一位客人臨時沒辦法前來吧?」
伸一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他應該能夠明白我在說什麼。看來我似乎是說錯話了。或許在這個家裡的小孩子,不可能在父母親的應酬聚會上露面。
在我沉默下來之後,伸一才小聲地詢問我:「……你經常被派出來做這種事情嗎?」
「哪種事情?」
「搬料理、在別人家煮飯之類的事情。」
「啊~你是指到府餐飲服務啊。偶爾啦。」
「好辛苦喔。你為什麼會做這種工作?」
為什麼?我同時在心裡問自己。接著,他似乎是察覺到什麼,對我輕輕點頭後,立刻旋過腳跟回到屋子裡。
「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實在很不討人喜愛。」
一道聲音從後面傳來。我轉過頭去,看到澤村教授站在那裡。
「我完全搞不懂那孩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只對動物感興趣而已。我只知道他似乎很擅長飼養動物,其他的事情就……」
澤村教授相當傷腦筋地說。雖然我不清楚理由,不過伸一似乎是刻意避開他的父親——澤村教授的。
「但是,我一點都不擅長飼養動物就是了。對了……這個是要給你的。」
澤村教授遞來一個牛皮紙袋。
「這是我的新書,算是用這個代替名片吧。畢竟你也有在接觸料理,希望你能夠抽空看看。老實說,請專業人士過目讓人有點忐忑不安呢。」
「謝謝您,那麼我就收下了。」
我一邊收下裝在牛皮紙袋裡的書,一邊暗自思考不曉得千和是否會有興趣。想不到我竟然會平白無故想起她,連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也許是剛才被我問起晚餐的伸一,態度和初次見面時的千和很相似的緣故吧。
「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我問。
「你的意思是?」
「啊,沒什麼。我只是好奇您與伸一之間是否發生過什麼事情。」
應該是父子之間常見的吵架,我心想。澤村教授以指頭描繪起鼻樑。
「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唉,我只能說小孩子實在很令人頭疼。那孩子根本不願意和我同桌用餐。雖然說出去會笑掉別人大牙,但畢竟我是老來得子,所以我太太老怪我說是我太寵孩子了。」
他笑著說,眼裡卻毫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