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把車停在老地方——松樹林旁邊的空地。
不知不覺間,蟬叫聲已經在柏油路上四處迴蕩。時鐘的指針剛指向超過十一點之處。我靠向駕駛座的椅背,心不在焉地眺望起大海。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了敲副駕駛座的車窗。轉頭望過去,便看到千和。我從駕駛座伸長手,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讓你久等了。」
待千和將身子滑進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後,我立刻發動車子。
車子剛上路不久,我就感覺到她的樣子跟平常有些不同。表情相當僵硬,幾乎不發一語。就算主動搭話,她也只會簡短地回應「嗯」或「是嗎」而已。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會主動說話。沉默的氣氛顯得相當凝重。
「我昨晚就這麼覺得了。」我說。「如果你昨天願意跟我一起去的話,根本不需要再跑這一趟。」
「嗯……是啊。」
即使我找她說話,她也依舊沉默不語。只是把手肘靠在車窗邊,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從勾住頭髮的耳朵一路向下延伸至後頸,形成一道相當美麗的線條。
車子在十字路口碰上紅燈停下。我放棄找她說話的念頭,轉而打開廣播電台。正好在播最近常聽的歌曲,我用幾乎聽不到的音量輕哼。最後,車子終於抵達澤村教授家。我停好車,熄火。當音樂聲停止,蟬叫聲立刻傳來。
她打開車門,大大地吐出一口氣。
「我從小就不喜歡搭車。昨天會說要留在家裡,也是這個原因。我一坐上車就會頭痛欲裂,渾身不舒服。」
「原來如此。」
「不過,我今天一點事都沒有。」
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拔下車鑰匙後說:「代表你長大了。這個道理就跟有些人在長大之後,不知不覺間就敢吃小時候不敢吃的食物一樣。」
「是啊。我們快進去吧。」
一踏出車外,才發現四周被籠罩在夏季明亮光線,所製造出來的陰影之下。這個世界實在熱到不適合深究藏在她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在我按下門旁的門鈴前,就被迎面而來的眼熟男子叫住了。是擔任助手的涉谷。
「咦?您忘了什麼嗎?」
「不是的。」
我搖頭。接著,涉谷察覺到站在我身旁的千和。
「啊,大小姐您好。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午安。澤村教授平常也很照顧我,沒有來向他問候一下實在過意不去。教授在家嗎? 」
「非常抱歉,澤村教授今天有課一大早就出門了。真是不好意思,兩位還特地前來。」
「是這樣子的啊。我只是剛好來附近順路過來一趟而已,請別放在心上。對了,伸一最近還好嗎?」
「他很好。」
「以前看到他的時候還這麼小,不曉得是否能見他一面?」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去叫他。」
涉谷打開門後,迅速走了進去。
「教授不在家啊。我還以為你會事先聯絡他。」
「你錯了,正好相反。就是因為他不在家,我才來的。這種時候見到面只會把事情搞複雜而巳。我原本還打算他在家的話,派你一個人來就行了。」
原來如此,我明瞭地點了點頭。我們跟隨涉谷的腳步穿過門來到庭院後,暑氣頓時散去不少。有風吹來的時候,反而能感覺到一絲涼意。
千和一頭探向烏屋內。
「怎麼了嗎?」
她搖頭。在柵欄內側,不曉得是鸚鵡還鸚哥的鮮豔鳥類,面無表情地望向一左一右的方向。看來它們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玄關的門打開之後,伸一探出頭來。涉谷站在他身後。
「外面很熱,請先進屋子裡吧。」
涉谷對千和這麼說,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沒有穿廚師服的廚師,等同於不存在。穿過壁面掛有巨大畫作的正門玄關後,我們在他的帶領下來到的客廳矮桌上,已經擺好冰涼的飲料。看來是涉谷匆匆忙忙地準備的吧。
「我們不會打擾太久……對了。」千和這麼說完,便用一副和藹可親的語氣詢問伸一:「伸一,你養了很多很多動物吧?你願意介紹它們給我認識嗎?」
伸一害羞地笑著點頭,並帶領我們前往專門用來飼養動物的房間。
房間的一邊擺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籠子,有爬蟲類,也有青蛙的水槽。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小動物的籠子。從長毛到短毛、從灰毛細瘦的到圓滾滾體型的,各種黃金鼠應有盡有。有的蜷曲成一團,有的在滾輪上跑個不停,也有的將前肢靠在柵欄上。
「這是黃金鼠嗎?」
「你現在看的是開羅刺鼠。從它數過去旁邊第二隻是加卡利亞倉鼠。」千和如此說明。但是,其實我根本搞不清楚刺鼠和倉鼠有何不同。「好厲害喔。全部都是你一個人在照顧嗎?」
千和對伸一這麼說。他一臉開心地點頭。千和則是把每個籠子都看過一遍。
當我下意識地要碰觸籠子時,遭到伸一出聲制止說:「不好意思,請別碰柵欄」。雖然是第二次聽到他的聲音,卻陌生到彷彿初次聽見。「如果不小心讓它們逃出籠子的話,就不好了。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有可能因為繁殖過剩而破壞生態。」
「原來如此。」
我明白地點頭。他說得有道理,一個不小心的確有可能會變成鼠算式增長。(註:出處為吉田光由著作的《塵劫記》。急速飆升的演算結果即稱為「鼠算式增長」。)根據伸一說話的語氣與內容,不難看出他是個天資聰穎的小孩子。他會刻意躲避父親,想必有其正當的理由。
「你有幫它們取名字嗎?」我問。
「名字?」他似乎對這個問題相當意外,一臉納悶地微微歪著頭。「沒有,我沒有幫它們取名字。」
「喔~是喔。」
「很奇怪嗎?」
「不是的。只是你看起來相當愛護它們。」我說。「所以,我才會下意識地認定你會幫它們取名字。不過,話說回來,你一個人照顧這麼多動物實在很了不起。你爸爸也有誇獎你喔。說你很擅長養動物。」
伸一輕笑。那是一副彷彿嗤之以鼻的老成表情。
「這種事情任何人都辦得到。爸爸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是這樣的嗎?」
他點頭。千和瞥了一眼手錶說:「我們也差不多該離開了。謝謝你的招待。」
千和向伸一輕輕點頭致意。他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小孩特有的天真笑容,並帶有些許的害羞。於是我們離開澤村教授家,回到車上。
「這樣就可以了嗎?」
車裡變得悶熱無比,我打開車窗讓空氣流通。上午還那麼晴朗的天空搖身一變,如今已被厚重的雲層覆蓋。看來又要下雷陣雨了吧。
「嗯,幸好有跑這一趟。雖然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隱隱約約明白了。」
「隱隱約約明白了?你是指伸一刻意躲避他父親的理由嗎?」
她點了點頭,接著將手指抵在嘴邊。
「簡單說起來,應該純屬誤會一場。」
「你別光顧著自言自語,可以跟我說明一下嗎?」
「當然,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聊吧。」
我們走進靠海的餐廳,決定在這裡享用遲來的午餐。我點了瑪格麗特披薩與沙拉。因為我口渴得要死,所以也點了可樂來解解渴。看到我點可樂來喝,千和露出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雖然是第一次來這間餐廳,不過這裡有正統的石窯,滿屋子充斥著柴香,令我不禁期待起餐點。
「旁人看到我們這對組合應該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忍不住心想,不知道在外人的眼裡我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應該不會覺得奇怪。」千和看也不看向我,逕自說出想法。「我之前也說過,你看起來滿年輕的,而且還長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店員端來可樂。千和看著那杯可樂,眉頭緊鎖。
「喝那種東西骨頭會溶解喔。」
「你還真是瞭解這方面的事情。你的實際年齡到底是幾歲?我上次被人這麼說,可是念小學時的事情了。你不喝嗎?」
她搖了搖頭。「我不太喜歡喝碳酸飲料。」
店員來到桌邊,將沙拉擺在桌上。天空看起來怪怪的,等我察覺時,窗戶已經被一顆顆的雨滴給淋濕。才剛下起雨不久,雨勢就在瞬間增強,外面的景色也隨之一變。
「你為什麼會這麼在意那個孩子?」
經千和這麼一問,我也不禁困惑起來。
「是啊……又沒有人拜託我這麼做……」我放慢速度說。「但是……該怎麼說呢?總不能叫我置之不理吧?小時候吃的東西可是會影響他一輩子耶。至少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望著我。我思索一會兒後,才點頭說出。
「以前和母親一起品嚐過的那碗湯,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回憶。即使時至今日,我還是想再品嚐一次那個味道。」
「只不過是一碗湯而已。你自己煮不就得了嗎?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你吧?」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記得自己喝過那碗湯,卻完全想不起味道。那一天,外頭並不像今天這樣下著雨,是相當晴朗的好天氣……」
我將這段在腦海裡重播過無數次的湯的回憶告訴了她。為什麼會把至今為止不曾告訴過任何人的往事告訴她,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浮現一絲苦笑,藉以掩飾心中的難為情。
「我到底在胡說什麼啊……這麼難為情的事情,我明明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千和聽了立刻搖頭。
「我不覺得有什麼好難為情的。正如同你所說,對於食物的回憶確實很重要。」
說完,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直到此時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為什麼自己會對她產生莫名的親切感。她從小就失去雙親。被遺棄在失去某人的世界裡,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夠體會這種心情。這麼說來,我們兩個算是同類。
「不過,我有一點點高興。」
「高興什麼?」
「你願意告訴我關於湯的回憶。」
她用不甚清楚的音量小聲地說。
服務生送來披薩,我們兩個就這樣分著吃了起來。總覺得分享食物的同時,我們似乎也更瞭解彼此。用石窯烤出來的披薩味道果然很不錯。一旦填飽了餓扁的肚子,心情也變得冷靜許多。
當我們喝起餐後的咖啡時,遠處突然掠過一道閃光。轟隆的雷聲晚了幾步才傳來。千和的表情瞬間變得陰鬱起來。
「對了,你會害怕打雷吧。」
千和點頭。如果是平常的話,她一定會極力否認,但是今天的她格外地率直。
「十多年前,我父母過世的那一天也是下著傾盆大雨。雷聲響個不停,黑夜裡的閃光不斷。我還依稀記得漆黑的房間被閃光照亮的情景。」
聽著規律的雨聲,原本鎖在心裡的疑問也緩緩滲透出來。我不加思索地開口,詢問她雙親過世的理由。
「雖然這個問題你可能會覺得難以啟齒,但我還是想知道你雙親是如何過世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
「要我告訴你也沒有關係,不過這段往事不怎麼愉快就是了。」
「我根本不在意這種事。」
思索著措辭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後,她簡潔明瞭地說是「交通意外」,並接著補充「不過,我是從外婆那裡聽說的。當時我還小,所以沒有太多印象。」
千和喝了一口水。水滴附著在杯子周圍,聚集起來的水滴在餐桌上描繪出一個圓。
「這件事可以等回到車上再說嗎?」
「當然。」我這麼說並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