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邊找了個適合的地方停妥車子後熄火。規律地敲打著前車窗的雨聲,聽起來相當舒服。附近一帶沒有其他人,只有不停灑落大海的雨。被包圍在如此景色中,不禁產生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倆的錯覺。
「該怎麼說呢?也許這就叫做命運吧。因為司機已經下班了,所以我父親才會親自開車。外婆說車禍現場視線極佳,沒有任何視線的死角。只不過,肇事的卡車司機在發生事故前,已經有整整二十個小時沒有闔上眼。然後,意外就發生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她,眼神直視著前方說:
「我聽說父親的車是遭到卡車從側面撞上的。我母親剛好也在車上。她似乎是怕父親會累,回程可以換人駕駛,所以才會一起去。從結果而言,就是我同時失去了他們兩人。」
閃光躍入我的視野中,接著從遠處傳來一道彷彿連地面也為之撼動的轟隆巨聲。千和的語氣相當平靜,連一公克的悲傷也沒有。我非常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我也一樣。
母親從我的世界消失時,也是突然到令我措手不及。也許我心裡覺得悲傷,但我選擇不去多想。悲傷就這樣從我的心裡頭消失,然而,直到如今我仍然無法弄清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發生意外的那一晚,媽媽有來找正在床上睡覺的我喔。媽媽來到房間裡,把窗簾拉開了幾公分的縫隙。淡淡的月光微微照亮了我的房間,我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到怎麼樣也睜不開。她的側臉被睫毛的陰影擋到,讓我看不清楚。我一直很後悔當初沒能好好看她。如今,我只記得他們變得冷冰冰又僵硬、血跡斑斑的手而已。我實在沒勇氣看他們的臉。」
我聆聽著她訴說回憶的同時,心中不禁浮現一個疑問。我瞥了一眼副駕駛座的方向。
「他們為什麼會在晚上出門?」
窗外的雨勢似乎有比之前更大的趨勢。她輕輕地微笑。
「我外婆似乎不是很滿意我父母的婚姻,她認為我母親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對象結婚,但我母親卻不顧外婆的反對,執意嫁給父親結婚。」
「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在我的記憶中,他身材很瘦小,算是不太起眼吧。畢竟外婆是用自已的一生在守護這個家,所以才會覺得那種人不可靠吧。」
我曾經聽貴崎說,夫人在老公過世之後就獨自一人撐起這個家。然而,我卻完全無法想像被人們說成「個性蠻橫」的她,到底會是何種模樣。
「後來似乎因為我的出生,讓原本僵持的關係稍微緩和下來,而我母親也偶爾會回來這個宅邸。然後,就這樣迎接了那一天的到來。」
千和用手撐住下巴靠在車窗邊,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難得生病的外婆得了重感冒,因此臥病在床好幾天。雖然只喝得下水,不過在我母親的照顧下,身體也好了許多。不過,人在身體那麼虛弱的時候,如果不吃些東西根本無法痊癒。所以我母親似乎認為,雖然時間不早了,但如果是湯的話,外婆應該喝得下去。於是,就拜託平日素有交情的餐廳煮湯,再由我母親去拿。」
「湯?」
「接下來的事情就如同我剛才所說。也許我父親是為了得到外婆的認同才去的吧。想不到卻在去餐廳拿湯的途中,遭遇事故身亡。外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除了湯以外的食物一概不碰。」
我嘆了一口氣。看來夫人認為自己與那起事故脫不了關係。所以,她就在強烈的罪惡感之下,整個人性情大變。以往的強勢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喝得下湯類料理。我也忍不住認為,她直到如今仍然只肯碰湯,簡直就像是在懲罰自己。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就連你我也有可能在明天迎接死亡的來臨。所以,為了小小的誤解而浪費寶貴的時間,你不覺得是一件相當遺憾的事情嗎?」
夫人只願意喝湯,而千和則害怕起坐車與打雷。想必從那一天起,落在她們兩人心中的雨未曾停歇吧。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任由沉默充斥車內。然而,閉上嘴巴之後,不可思議的是,我聞到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水味。
「夫人該不會也是在尋找她心目中的那碗湯吧。」
千和點了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想」。
夫人並不知道,那一晚她原本有機會喝到的是哪一道湯品。
千和望著我。平常我幾乎沒有被人這樣凝視的經驗,但她卻直視著我的雙眼。即使沒說任何話語,人的眼睛卻已說明了一切,將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呈現在對方面前。
「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學做料理。我現在似乎明白理由了。」
這座宅邸裡的人們都在尋覓記憶中的那碗湯。也許我會在這裡工作不是出於偶然。當初被詢問是否願意在這裡工作時,其實我也能夠選擇拒絕,最後卻仍舊選擇在這裡工作。或者是說,無論是偶然或命運注定等的一切,只不過都是過眼雲煙。其實所有的一切都是透過不斷選擇而得到的結果。無論是與前女友分手,或是來到這裡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
「我外婆一直懷抱著罪惡感活到現在。她會這麼保護我,恐怕也是因為那起事故的關係吧。外婆以前曾經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她說『你的父母親形同被我殺死的,所以你可以儘管怨恨我,沒關係』。我實在無法理解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不恨夫人嗎?」
「當然不恨啊。比起怨恨她,我更希望幫助她得到救贖。封閉自己的內心,一直活在罪惡感構築起來的世界裡,不是一件相當令人難過的事情嗎?我也調查過外婆原本會在那一晚喝到的湯,因此我才會閱讀各式各樣的料理書籍。但是,光靠書是不夠的。」
「所以你才會心想,如果跟我學習如何製作料理的話,或許能夠知道些什麼?」
她點頭承認。她的動作看起來有些虛弱。
「……不過,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了。」
千和以指尖在起霧的車窗玻璃上描繪著圖形。
「還有什麼理由?」
「現在還不能說。我不想說。」她避而不答。「我跟外婆的事情並不重要吧。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應該是伸一的問題吧?我認為他躲避父親的理由與羅特列克有關。」
「你是說叫做羅特列克的那位畫家?」
「沒錯。」她說。「但是,我剛才也說過了,純粹是誤會一場。」
「等一下。」我出聲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可以先請你簡短地介紹一下羅特列克這位畫家的事蹟嗎?」
千和笑了。臉上帶著笑容的她果然很美。
「手邊有資料會比較方便說明,這件事可以等我們回書房再繼續嗎?」
「當然沒問題。」
我扭動車子鑰匙,發動引擎。這個世界頓時又充斥著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