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鞋底滑過發出咻咻的聲音,幾乎在同時,也傳來細小的破裂聲。對草薙來說這個聲音頗令人懷念。

  他站在體育館入口,往裏窺探,湯川正在靠入口的這個球場上握拍迎戰。他大腿的肌肉,比起年輕時果然好像有點鬆弛了,不過架勢倒是沒變。

  對手看來是個學生,球技相當不錯,連湯川刁鑽的攻勢也沒能把他耍得團團轉。

  學生的殺球得分了,湯川當場跌坐在地,他滿臉苦笑地對著學生說著甚麼。

  他瞥見草薙,對學生打個招呼後,拿著球拍走來。

  「今天又有何貴幹?」

  聽見湯川的質問,草薙故意做出要跌倒的動作。

  「你這樣說話太過分了。明明就是你打電話來,我以為你找我有事,才特地跑來的。」

  草薙的手機,留著湯川打來的紀錄。

  「這樣啊。因為沒甚麼大事,所以我沒留言。我是好心怕打擾你,看你連手機都關機了,你一定很忙吧。」

  「你打來時我正在看電影。」

  「電影?在執勤時間?您可真悠哉啊。」

  「才不是,是為了確認那個不在場證明。我想還是該看看是甚麼電影,要不然,怎麼確定嫌疑犯說的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怎麼說都是樁好差事。」

  「為了工作看電影,一點樂趣也沒有。既然沒甚麼大事,早知道就不要特地跑來了。我本來打去你研究室,他們說你在體育館。」

  「那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一起吃個飯吧,而且我的確找你有事。」湯川在入口換上隨地亂脫的鞋子。

  「到底是甚麼事?」

  「就是那件事啊。」湯川邊邁步走出邊說。

  「哪件事?」

  湯川佇足,把球拍往草薙一戳,「電影院的事。」

  他們走進大學旁邊的居酒屋,草薙唸書時還沒有這間店。兩人在最裏面那張桌子落座。

  「嫌疑犯說她們去看電影,是在案發的本月十日,而嫌疑犯的女兒在十二日告訴同學這件事。」草薙邊替湯川倒啤酒邊說,「就在剛才,我已經確認過了。我去看電影,就是為了做事前準備。」

  「我知道你的解釋,那你從她同學那裏聽來的結果如何?」

  「還很難說,根據那女孩的話,好像沒甚麼不自然的地方。」

  上野實香是那個同學的名字。她表示在十二日那天,的確聽花岡美里聊起和母親去看電影的事。實香也看了那部電影,所以兩人聊得很起勁。

  「案發兩天後的時間點倒是有點可疑。」湯川說。

  「沒錯。看過電影之後如果想跟同學討論,照理說應該隔天就會說。所以我的想法是:電影或許是十一日那天看的。」

  「有那個可能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嫌疑犯工作到六點,女兒如果一結束羽毛球練習就立刻回家,應該趕得上七點那場。實際上,她們堅稱十日那天就是這樣去電影院的。」

  「羽毛球?她女兒是羽毛球社的嗎?」

  「我第一次去她家時,看到屋裏放著球拍,立刻就猜到了。對,打羽毛球這點也有點可疑。你當然也知道,那是一種相當激烈的運動。雖說是國中生,不過照理說結束社團練習後應該已經筋疲力竭。」

  「不過如果像你這麼會摸魚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湯川一邊在關東煮的蒟蒻上抹芥末一邊說。

  「你別打斷我的話。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

  「一個結束社團練習已經筋疲力盡的國中女生,之後去看電影也就算了,竟然還跑去KTV唱到深夜未免太不自然──這就是你想說的吧?」

  草薙驚訝地看著朋友,的確被他說對了。

  「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地斷定這樣不自然,畢竟有些女生就是體力比較好。」

  「是這樣沒錯,可是她很瘦,看起來就沒甚麼體力。」

  「也許那天的練習比較輕鬆。更何況,你不是已經確認過她十日晚上的確去了KTV嗎?」

  「是啊。」

  「她是幾點進KTV的?」

  「九點四十分。」

  「你說便當店的工作六點下班是吧?命案現場在篠崎,扣掉來回的時間,大約還有兩小時可以用來犯案……也對,也不是毫無可能。」湯川連免洗筷也沒放下就交抱雙臂。

  草薙看著他那副樣子,邊在心中暗想:我曾經提過嫌疑犯在便當店工作嗎?

  「喂,你怎麼突然對這個案子有興趣了?你居然主動問起辦案進度,這倒是挺稀奇的。」

  「談不上甚麼興趣,只是有點好奇罷了。我倒不討厭這種所謂銅牆鐵壁的不在場證明。」

  「與其說是銅牆鐵壁,應該說是難以查證,所以我才傷腦筋。」

  「那個嫌疑犯,照你們的說法不是清白的嗎?」

  「或許是吧,問題是目前還沒有其他的可疑人物浮出檯面。況且,案發那晚正巧去看電影唱KTV,你不覺得未免太剛好了嗎?」

  「我瞭解你的心情,不過還是需要理性的判斷。也許你該著眼於不在場證明之外的部份。」

  「用不著你說,我們該做的都做了。」草薙從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取出一張影印紙,在桌上攤開,紙上畫了一個男人。

  「這是甚麼?」

  「我們請人試著畫出遇害者生前的穿著打扮,現在正有數名刑警拿著這個,在篠崎車站周邊四處打聽。」

  「我想起來了,你說衣服沒燒光是吧?深藍色運動外套和灰毛衣,以及深色長褲啊……聽起來好像是隨處可見的打扮。」

  「就是啊。自認好像見過這個人的說法多到數不清,負責打聽的人都舉手投降了。」

  「這麼說來,目前還沒有甚麼有用的情報囉?」

  「是啊。只有一個情報,目擊者說曾在車站旁邊看過同樣打扮的可疑男子,有個粉領族看到他無所事事到處閒逛。因為車站也張貼了這張肖像圖,所以她看了主動來通報。」

  「原來還真有人這麼配合啊,那你何不找那個粉領族詳細打聽?」

  「用不著你說,我當然問了。可惜她看到的好像並不是遇害者。」

  「你怎麼知道?」

  「她說的車站並非篠崎,而是前一站的瑞江站。而且,長相似乎也不同。我一拿遇害者的照片給她看,她就說她記得臉應該更圓才對。」

  「嗯……圓臉啊……」

  「唉,幹我們這行本來就得不斷重複這種揮棒落空的滋味。跟你們這種只要道理講得通,就能獲得肯定的世界可是大不相同。」草薙一邊用筷子撈起煮爛的馬鈴薯一邊說,然而湯川毫無反應。草薙抬頭一看,只見他雙手輕握,瞪著空中。

  草薙很清楚,這是這個物理學家耽於沉思時的表情。

  湯川的眼睛逐漸對焦,他的視線射向草薙。

  「聽說屍體被毀容了,是吧?」

  「沒錯,連指紋也被燒毀了,大概是不想讓人查出死者身分。」

  「是用甚麼工具毀容的?」

  草薙先確認周遭無人竊聽後,才在桌上探出上半身說道:

  「沒找到工具,兇手八成事先準備了錘子之類的東西,研判應該是用工具多次敲擊臉部,敲碎了骨頭。牙齒和下顎也支離破碎,所以也無法比對牙科的病歷資料。」

  「錘子啊……」湯川一邊用筷子戳開關東煮的白蘿蔔一邊咕噥。

  「有甚麼不對嗎?」草薙問。

  湯川放下筷子,雙肘放在桌上。

  「如果那個便當店的女士是兇手,你應該想像過她那天採取了甚麼行動。你一定認為她說去電影院是謊話吧?」

  「我並未斷定那是謊話。」

  「不管這個了,總之你先說說看你的推理。」湯川說著對店員招手,另一隻手抓起空杯歪著晃了一下。

  草薙皺起眉頭,舔舔嘴唇。

  「談不上甚麼推理,不過我是這麼想的:便當店的……為了省事就姑且稱她為A子吧。A子下班走出便當店時已過了六點,她從那裏走到濱町車站約需十分鐘。搭乘地下鐵抵達篠崎站約二十分鐘,如果從車站搭公車或計程車去案發現場的舊江戶川附近,應該七點就能抵達現場。」

  「遇害者在這段期間的行動呢?」

  「遇害者也正前往命案現場,八成和A子事先約好了。只不過被害者是從篠崎站騎腳踏車過去。」

  「腳踏車?」

  「對。屍體旁邊扔了一輛腳踏車,上面的指紋和遇害者的吻合。」

  「指紋?不是被燒毀了嗎?」

  草薙點點頭。「所以這是在查明死者身分後才確認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從被害者賃居的出租旅館房間採到的指紋完全吻合。慢著,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你想說,光憑這樣就算能證明出租旅館的房客用過腳踏車,也不見得就是死者本人吧?因為出租旅館的房客或許才是兇手,是那傢伙用的腳踏車。問題是,我們也比對過房間掉落的毛髮,和屍體完全吻合。順便告訴你,連DNA鑑定也做了。」

  草薙這連珠砲般的說詞令湯川露出苦笑。

  「這年頭,沒人會以為警方會在確認身分時出錯。撇開這個不說,使用腳踏車這點倒是耐人尋味,被害者是把腳踏車放在篠崎車站嗎?」

  「不,說到這個啊──」

  草薙把腳踏車的失竊經過告訴湯川。

  湯川睜大了金框眼鏡後面的雙眼。

  「這麼說來,被害者為了前往命案現場,不坐公車或計程車,卻特地從車站偷了一輛腳踏車?」

  「應該是這樣。根據調查,死者目前失業,身上沒甚麼錢,大概連公車錢都捨不得花吧。」

  湯川無法釋然地交抱雙臂,呼出一口大氣。

  「算了。總而言之,姑且假設A子和死者就是這樣在現場碰面。你繼續往下說。」

  「雖然約好要碰面,但我想A子八成躲在某處。一看死者現身,就從背後悄悄走近。把繩子往死者脖子上一套,用力勒緊。」

  「停。」湯川張開一隻手,「死者身高多少?」

  「一百七十公分出頭。」草薙按捺著想咋舌的衝動回答,他知道湯川想說甚麼。

  「A子呢?」

  「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吧。」

  「那就是差了十公分以上囉,」湯川托著腮,咧嘴一笑,「你應該知道我想說甚麼吧。」

  「要勒斃一個比自己高的人的確很困難。根據脖子上的勒痕角度,也看得出死者是被人往上拉扯勒死的。不過,死者也可能是坐著的,說不定他當時正跨坐在腳踏車上。」

  「原來如此,原來還可以這樣強詞奪理啊。」

  「這不是強詞奪理吧。」草薙一拳敲在桌上。

  「然後呢?剝下衣服,用帶來的錘頭砸爛臉,拿打火機燒毀指紋。再燒掉衣服,從現場逃走。是這樣嗎?」

  「這樣要在九點抵達錦系町應該不是不可能吧。」

  「就時間來說的確是,不過這個推理太牽強了。專案小組的人,該不會統統都跟你想的一樣吧。」

  草薙嘴一歪,一口喝乾啤酒。他向經過的店員又叫了一杯後,才把臉轉回湯川這邊。

  「大部份的探員都覺得女人應該無法犯案。」

  「你看吧。就算再怎麼出其不意,只要遭到男人抵抗,根本不可能勒死對方。而且男人絕對會抵抗,事後處理屍體對女人來說也很困難。很遺憾,我也無法贊同草薙刑警的意見。」

  「算了,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個推理是正確的,只是把它當成眾多可能性之一。」

  「聽你的口氣好像還有其他想法。既然說都說了,那你就別小氣,把其他假設也說來聽聽吧。」

  「不是我要故意賣關子。現在的說法,是假設屍體發現的地點就是犯案現場,但也有可能是在別處殺人後再棄屍該處。姑且不論A子是不是兇手,至少專案小組的成員,目前比較支持那個說法。」

  「按照常理的確會這麼判斷,可是草薙刑警卻不認為那個說法最有可能。這是為甚麼?」

  「很簡單。如果A子是兇手,那這個說法就不成立,因為她沒有車。而且她根本不會開車,這樣就無法搬運屍體。」

  「原來如此,這點倒是不容忽視。」

  「還有留在現場的腳踏車,當然也可以推斷那是兇手故佈疑陣,好讓人以為該處就是犯案現場;可是那樣的話,在車上留下指紋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屍體的指紋已遭到燒毀。」

  「那輛腳踏車的確是個謎──就各種角度而言。」湯川像彈鋼琴似地在桌邊舞動著五指,等動作停下後他說,「不管怎樣,判定是男人犯案應該比較妥當吧。」

  「這正是專案小組的主流意見,不過這並不表示就和A子劃清關係了。」

  「你是說A子有男性共犯?」

  「目前,我們正在清查她的周邊關係。她以前做過酒女,不可能和男人毫無關係。」

  「你這種話要是讓全國的酒店小姐聽到的話,她們恐怕會生氣喔。」湯川嬉皮笑臉地喝著啤酒,然後一臉正經地說,「可以給我看看剛才那張畫嗎?」

  「你說這個?」草薙把死者服裝的速寫圖遞給他。

  湯川邊看邊咕噥。

  「兇手為甚麼要剝下屍體的衣服?」

  「那當然是為了隱瞞死者身分,就跟毀掉臉孔和指紋一樣。」

  「如果是那樣,應該帶走脫下的衣服就行了吧?就是因為他沒事找事想燒掉,結果燒到一半就熄了,才讓你們有機會做出這種肖像圖。」

  「大概是太慌張吧。」

  「基本上,如果是皮夾或駕照之類的東西或許還有可能,從衣服和鞋子能查出身分嗎?剝除屍體衣服所冒的風險太大了。站在兇手的立場來看,應該只想儘快逃走才對。」

  「你到底想說甚麼?難道脫下衣服還能有甚麼其他理由?」

  「我無法斷言。不過如果真有其他理由,在沒有弄清那個理由之前,你們恐怕絕對找不出兇手。」湯川說著,用手指在肖像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二年三班期末考的數學成績慘不忍睹。不只是三班,整個二年級都考得很糟。石神覺得,這些學生一年比一年不會用腦了。

  發還考卷後,石神宣佈補考日期。在這所學校,所有的科目都定有分數底限。按照校規,不及格的學生就無法升級,不過實際上補考可以一補再補,所以很少有留級生。

  一聽到要補考,頓時響起一片抱怨聲。石神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不當一回事,不過這時有人朝他發話了。

  「老師,有些人要報考的大學又不考數學,像這樣的,應該已經不用在乎數學成績了吧?」

  石神看著發話的人。名叫森岡的學生一邊抓著後頸,一邊徵求周遭的附和說:「對吧?」就連不是班導師的石神也知道,森岡的個頭雖小,在班上卻是老大。他偷偷騎摩托車上學,已經被校方警告過好幾次了。

  「森岡你要報考那樣的大學嗎?」石神問。

  「如果要報考的話我一定會選那種大學。不過,目前我還不想唸大學,而且不管怎樣等我上了三年級都不會選修數學,所以無所謂啦,我才不在乎數學成績。其實老師要應付我們這種笨蛋應該也很辛苦吧。所以我們不如彼此……該怎麼說呢?像個成年人來處理這件事吧。」

  「像個成年人」的這種說法似乎很滑稽,引起哄堂大笑,石神也為之苦笑。

  「如果覺得我辛苦,這次的補考就努力及格。考試範圍只有微積分,簡單得很。」

  森岡誇張地忿忿咋舌,往旁伸出的腿蹺起了二郎腿。

  「微積分到底有甚麼用處嘛,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石神本來已面向黑板打算開始講解期末考的考題,聽到森岡這句話頓時轉身,這是不容錯過的發言時機。

  「聽說森岡你喜歡騎摩托車是吧?你看過摩托車賽嗎?」

  聽到這個唐突的問題,森岡滿臉困惑地點點頭。

  「賽車手不能以固定的速度駕駛。不只要配合地形和風向,還得根據戰術,不斷變換速度。該在哪裏忍耐、在哪裏怎麼加速,勝負全看這一瞬間的判斷。你懂嗎?」

  「懂是懂啦,但這和數學有甚麼關係?」

  「這種加速度的變化,就是將那一刻的速度微分。說得更進一步,所謂的行走距離,就是把不停變化的速度加以積分。比賽時每輛摩托車跑的當然都是同等距離,所以為了獲勝該如何調配速度的微分,就成了重要要素。怎樣?這樣你還認為微積分毫無用處嗎?」

  也許是無法理解石神說的內容,森岡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是,賽車手才不會想這種事,誰管你甚麼微分積分,他們應該是靠經驗和直覺取勝。」

  「他們想必如此,但是從旁協助比賽的工作人員卻非如此。該在哪裏怎麼加速才會贏,他們會綿密地反覆進行模擬,推演戰略,這時就會用到微積分。或許當事人自己沒有意識到,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使用的電腦軟體的確應用了微積分。」

  「既然這樣,只要發明那種軟體的人唸數學不就好了。」

  「也許吧,但誰也不敢保證你將來不會成為這種人。」

  森岡誇張地往後仰身。

  「我怎麼可能變成那種人。」

  「就算不是森岡,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學,數學這門課就是為了這樣的某人。在此我要聲明,我現在教你們的,只不過是數學這個世界的小小入口。因為如果不知道那是在哪裏,自然也就無法進入。當然,討厭數學的人可以不用進去。我之所以要考試,只是想確認你們是否起碼知道入口在哪裏。」

  石神說到一半時,環顧全班同學。為甚麼要學數學──每年,都有人問這個問題,每次他總是說同樣的話。這次是因為知道對方愛騎摩托車所以拿賽車舉例。去年,面對立志成為音樂家的學生,他談的是音響工學使用的數學,這點程度的小事對石神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下了課一回到辦公室,只見桌上放著便條紙。上面抄著手機號碼,潦草寫著「湯川先生來電」,是另一位數學老師的筆跡。

  湯川找他會有甚麼事──石神心頭不禁湧起一陣莫名騷動。

  他拿起手機,走到走廊上。一撥便條紙上的號碼,才響了一聲立刻被接起。

  「不好意思,你在忙還打擾你。」湯川劈頭就說。

  「有甚麼急事嗎?」

  「嗯,說急也算是很急吧。今天,待會能見個面嗎?」

  「待會嗎……我還有點工作得處理,五點以後倒是可以見個面。」剛才上的是第六節課,現在各班早已開始開班會。石神沒有當導師,至於柔道場的鑰匙,也可以委託其他老師保管。

  「那麼我五點在正門口等你,你看怎樣?」

  「我都可以……你在哪裏?」

  「在你學校旁邊,那麼待會見。」

  「知道了。」

  電話掛斷後,石神仍緊握手機,足以令湯川特意來訪的急事究竟是甚麼事?

  等他改完考卷收好東西準備離校時,正好也五點了。石神走出辦公室,橫越操場走向正門。

  正門前那條斑馬線旁邊,站著身披黑色大衣的湯川。他一看到石神,就慢條斯理地對他揮手。

  「讓你特地抽空,真是不好意思。」湯川笑容滿面地打招呼。

  「怎麼了,為甚麼突然跑來這種地方?」石神也放緩了臉色問。

  「別急,我們邊走邊說吧。」

  湯川邁步朝清洲橋路走去。

  「不,是這頭。」石神指著旁邊那條路,「沿著這條路直走,離我家比較近。」

  「我想去那裏,那間便當店。」湯川爽快地說。

  「便當店……為甚麼?」石神臉頰一陣緊繃。

  「還能為甚麼,當然是去買便當,這還用說嗎?今天,我還得去別的地方,恐怕沒時間好好吃飯,所以我想趁現在先打點晚餐。那家的便當應該很好吃吧?否則,你不會每天早上都去買。」

  「喔……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們走吧。」石神也朝那個方向邁步。

  二人朝著清洲橋並肩走去,一輛大卡車駛過他們身旁。

  「前幾天,我見過草薙。你忘啦?就是我之前提過,去找過你的那個刑警。」

  湯川的話令石神緊張,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

  「他怎麼了?」

  「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他只要工作一碰上瓶頸,就會立刻來找我發牢騷。而且,每次都帶著棘手的問題,麻煩得很。以前有一次,他居然還開口叫我幫他破解甚麼靈異現象,快把我煩死了。」

  湯川開始談起那樁靈異現象,那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案子。不過他應該不會為了講這種故事,特地來找石神。

  石神正想著要問他真正的目的,就看到「弁天亭」的招牌遙遙在望。

  和湯川連袂走進那間店一事,令石神有點不安。因為他無法預期靖子看到他們兩人會有甚麼反應。單是石神在這種時間出現就已經夠異常了,如果還帶了同伴,說不定會令她胡思亂想。但願她不會露出不自然的態度,他想。

  湯川可不管他的想法,逕自打開「弁天亭」的玻璃門,走進店內。無奈之下,石神只好也跟著進去,靖子正在招呼別的客人。

  「歡迎光臨。」靖子對湯川堆出殷勤笑容,接著瞥向石神。霎時,她的臉上浮現驚訝與困惑,笑容也不上不下地僵住了。

  「他有甚麼不對嗎?」湯川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開口問道。

  「啊,沒有。」靖子臉上掛著不自在的笑容,連忙搖頭,「他是我的鄰居,常常來捧場……」

  「好像是。自從聽他提起貴店後,我就一直想來吃吃看。」

  「謝謝您的惠顧。」靖子鞠躬致謝。

  「我跟他是大學同學。」湯川轉頭看著石神,「就在前幾天,我才剛去他家打擾過。」

  「我知道。」靖子點頭。

  「妳聽他提過?」

  「對,聽說了一點。」

  「這樣嗎?對了,妳推薦哪種便當?他向來都是買甚麼?」

  「石神先生多半都是點招牌便當,不過今天已經賣光了……」

  「真可惜。那麼我該買甚麼好呢?每一種好像都很好吃。」

  湯川挑選便當的期間,石神隔著玻璃門窺探店外。他懷疑刑警或許正在哪裏監視,絕不能讓他們看到他和靖子親密的樣子。

  不,更重要的是──石神瞥向湯川的側臉。可以信任這個男人嗎?用不著戒備嗎?湯川既然和那個草薙刑警是好友,那他現在在此的情形,說不定也會被此人告訴警察。

  湯川似乎終於選好便當了,靖子進去轉告廚房。

  就在這時,玻璃門開了,一名男人走入。石神不經意地轉眼一看,不由得抿緊嘴角。

  這名身穿深棕色夾克的男人,正是前幾天,他在公寓前撞見的人。對方還用計程車送靖子回來,當時兩人親密對話的情景,石神撐著傘全看在眼裏。

  男人似乎沒發現石神,他等著靖子從廚房出來。

  靖子終於回來了,她一看到剛進來的客人,立刻露出訝異的表情。

  男人不發一語,只是含笑對靖子點個頭,也許是想等礙事的客人離開後再和靖子說話。

  此人究竟是誰?石神想。他是從哪冒出來,甚麼時候和花岡靖子熟悉的?

  靖子走出計程車時的表情,石神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是他從未看過的嬌艷面孔。那既非母親也非便當店店員的表情,也許才是她的本來面目?換句話說那時她展現的是身為女人的模樣。

  在這個男人眼前,她展現了絕不讓我看見的另一面──

  石神來回凝視著神秘男子和靖子,他感到兩人之間的空氣隱含著某種動搖。幾近焦灼的情緒在石神的胸臆擴散。

  湯川點的便當做好了,他接過便當付了錢,對石神說:「讓你久等了。」

  兩人出了「弁天亭」,從清洲橋旁走下隅田川邊,沿著河邊邁步走去。

  「那個男人有甚麼問題嗎?」湯川問。

  「甚麼?」

  「我是說後來進店裏的那個男人,我看你好像很在意他。」

  石神心頭一跳。同時,也暗自為老友的慧眼咋舌。

  「是嗎?沒事,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石神拚命故作鎮定。

  「是嗎?那就算了。」湯川絲毫沒有懷疑的表情。

  「對了,你說的急事到底是甚麼事?你的目的應該不只是買便當吧。」

  「差點忘了。要緊事還沒說。」湯川皺起眉頭,「正如我剛才所說,草薙那傢伙,動不動就來找我商量他的麻煩問題。這次也是,他知道你住在便當店女士的隔壁後,立刻又找上我。而且,還拜託我一件極不愉快的差事。」

  「怎麼說?」

  「警方似乎還是懷疑她,可是他們又找不到任何足以證明犯行的線索。所以,他們想盡量監視她的生活,然而跟監畢竟有限度,因此他們想到了你。」

  「該不會是要叫我監視她吧?」

  湯川抓抓腦袋。

  「你說對了,不過說要監視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得盯著。只是請你稍微注意隔壁的動靜,如果有甚麼異樣就通報一聲,他是這麼說的。總而言之就是叫你當間諜。真不知該說這些人厚臉皮,還是沒禮貌。」

  「湯川,你就是來拜託我這件事嗎?」

  「當然,警方應該會正式來拜託你,他只是託我先來問問你的意願。我個人認為你要拒絕也無妨,甚至覺得你拒絕更好,不過在社會上混畢竟還是有所謂的人情債。」

  湯川似乎打從心底感到很為難,不過警方真的會委託老百姓做這種事嗎?石神想。

  「你特地跑去『弁天亭』,跟這件事有關嗎?」

  「老實說的確有關。因為我想親眼看看那個傳說中的女嫌犯,不過我覺得她看起來不像會殺人。」

  我也這麼想──石神本想這麼說,又把話吞回肚裏。

  「誰知道,人不可貌相。」他反而故意這麼回答。

  「的確。對了,怎麼樣?警方如果來拜託你,你會答應嗎?」

  石神搖搖頭。

  「老實說,我想拒絕。刺探別人的生活不合我的性格,而且我也沒那種時間。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忙的。」

  「我想也是。那麼我就替你跟草薙這麼回絕吧,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如果惹你不高興我願意道歉。」

  「也沒那麼嚴重。」

  他們已來到新大橋附近,遊民們的棲身小屋也映入眼簾。

  「聽說命案是在三月十日發生的。」湯川說,「照草薙的說法,那天,你好像特別早回家。」

  「因為沒別的地方好去。我記得那時告訴刑警,我七點左右就回家了。」

  「然後就按照慣例,待在家裏和數學超級難題格鬥?」

  「是啊。」

  石神邊回答邊想,此人是在確認我的不在場證明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表示他對石神產生了某種懷疑。

  「說到這裏,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嗜好。除了數學你還喜歡甚麼?」

  石神微微一笑。

  「沒甚麼像樣的嗜好,數學是我唯一的寄託。」

  「你都不用別的事情調劑心情嗎?比方說開車兜風。」湯川一手做出握方向盤的動作。

  「想做也做不到,因為我沒車。」

  「不過你有駕照吧?」

  「很意外嗎?」

  「那倒不會。就算再忙,應該還是抽得出時間去駕訓班。」

  「決定放棄留在大學做研究後,我立刻去考了駕照,因為我以為或許對找工作有幫助。可惜實際上,根本毫無關係。」說完,石神看著湯川的側臉,「你是想確認我會不會開車嗎?」

  湯川一臉意外地眨著眼,「沒有啊,為甚麼這麼說?」

  「因為我有這種感覺。」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猜想你起碼應該會去兜兜風。況且,偶爾也想跟你聊聊數學以外的話題。」

  「應該說,是數學和殺人命案以外的話題吧?」

  他本想諷刺湯川,沒想到湯川卻哈哈大笑,「嗯,你說對了。」

  走到新大橋下,正好看到白髮男人把鍋子放在瓦斯爐上煮東西,男人身旁放著一升裝的酒瓶,另外還有幾個遊民站在外頭。

  「那麼我就在這告辭了,跟你說那些不愉快的事,還請見諒。」走上新大橋旁的階梯後湯川這麼說道。

  「替我跟草薙刑警道個歉,說我很抱歉幫不上忙。」

  「你用不著道歉,倒是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

  「那倒是無所謂……」

  「改天再一邊喝酒,一邊聊數學吧。」

  「不是數學和殺人命案嗎?」

  湯川聳聳肩,皺起鼻子。

  「也許會那樣吧。對了,我想到一個新的數學問題,有空時你先想想看好嗎?」

  「是甚麼題目?」

  「擬一個別人無法解答的問題,和解答那個問題,何者比較困難,不過答案絕對存在。怎樣,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的確是耐人尋味的題目。」石神凝視著湯川,「我會好好想想。」

  湯川點個頭,旋即轉身,邁步走向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