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會使什麽詭計。娉婷沒有獨掌大權的念頭,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過是爲了在關鍵時刻可以讓北漠軍聽從她的策略對抗東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達時與各高級將領匆匆碰過一面外,便沒有再以主帥的身份召集衆人。

辦公的地點在則尹爲她騰出的行轅內,陪同她研究戰略的只有則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對她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主帥不但毫不排擠,反而處處爲她著想,光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軍處於劣勢,不是則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確實太強。

「小姐在想什麽?」則尹打破廳中沈默,放下剛剛才得到的最新情報問:「這次我方死了數十個能幹的前線探子,只獲得一些沒有多大用處的消息,真是得不償失。」

娉婷心裏仍在分析才聽來的消息,沒有回應則尹的話,攤開地圖,玉指纖纖上移,指著下方右邊角落,蹙眉自言自語道:「南方過去數十裏都是連綿不盡的茂密叢林,楚北捷爲何連日來不斷派兵到那裏去?」

則尹也圍到地圖前,眉毛一揚,似乎想到什麽,旋又放棄地搖頭:「要越過南邊百里茂林從背後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這不但要繞一個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氣,而且林中危險重重,毒蛇毒蟲不可勝數,恐怕大軍還沒有到達堪布後防就已經出現半成左右的傷亡。」

娉婷正翻看書櫃上一大摞沈甸甸的堪布志記,聞言心中一動:「關於百里茂林,可有相關記載?」

「那地方陰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則尹道:「不過堪布前任護城官是個挺認真負責的人,曾經四處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資料,並且集結成冊以傳後人。在這些書中應該會有一些關於百里茂林的記載,不知道是否夠齊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這就去取。」

他親自將另外一間書房中幾乎鋪滿灰塵的大套舊書卷取來,稀裏嘩啦放滿整個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東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現在都沒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計前傳到,否則若娉婷無法預先識破此計,堪布將失,堪布失守的話,等於敲響北漠國和所有北漠人的喪鐘。

事到如今,則尹再恢復不了往日在沙場上雄視無敵的氣概,唯有寄希望於據說是楚北捷克星的娉婷。

這真是令人喪氣的窩囊感覺,誰叫他對上在沙場上從無敵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覺這瞬間的沈默,擡頭打量則尹,妙目中閃過諒解的精明光芒,悠然歎道:「上將軍已經幾天沒有合眼?養精蓄銳才可以對抗敵人,去好好睡一覺吧。」

「我還可以支援。」

娉婷淡淡一笑,柔聲道:「上將軍若強撐的話,豈不正中楚北捷下懷。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計迫得敵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濟,等磨到一定時候,不待他攻城,守軍已經不戰而潰了。」

則尹凜然警惕,點頭道:「小姐說得對,過度的緊張反而消耗我們自己的元氣。」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坦白道:「不瞞小姐說,自和楚北捷交戰以來,我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個好覺,養足精好和東林軍廝殺。」

他長身而起:「待巡視兵營一輪後,我便去睡覺。」推門去了。

東林大營內,除了負責守夜詢查的人,其餘士兵早睡入甜甜夢鄉。

沒人擔心會被北漠軍夜襲,在北漠軍屢次不知死活的貿然夜襲失敗後,不會再來一次吃力不討好的嘗試。

更沒人擔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後的勝利衣錦榮歸,他們有天下無敵的統帥 ,只要鎮北王旗仍在,他們堅信只要旗幟指向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方向。

鎮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營最中央的帥帳上,迎著百里茂林從遠處送來的強勁山風招展,獵獵作響。

帥帳門縫處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墜織而成的戰甲挂在帳壁上,偶爾反射著晃動搖曳的燭光。漠然靜靜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說話。

自從遞上探子的最新回報,楚北捷就沒有作過一聲。

良久,楚北捷才將手上的軍報放回案幾上,不動聲色問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帥之位的小姐,會是何人?」

一個熟悉而且被忌諱的名字電光火石間閃過漠然眼前,他微微後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帥的真實姓名和來歷都被敵軍視爲機密,屬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掃一眼漠然,溫言道:「我們猜到一處去了。」

漠然愕然,擡頭猛然對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猶豫著問:「假如真是那人,王爺打算如何處置?」

「有什麽不好處置的?」

「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主帥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計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擺手道:「漠然過慮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敵軍主帥來歷,如果來的真是白娉婷,她應該能在黎明前憑我軍動態猜出我的計策。」

漠然鬥膽問道:「假如來的真是她,而她卻沒有及時猜出王爺所想,豈不會隨北漠軍一同葬身堪布?」驟然碰上楚北捷掃過來劍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聰明地閉嘴,不再作聲。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覺得焦躁,站起身來踱到帳門,一把掀起垂簾,仰頭靜觀天上的明月。呼吸著夜空中清冷的空氣,終於壓下心頭躁動,眼中射出決斷,沈聲道:「她若沒有這等聰慧,又怎值得本王深愛?」他轉身看著手下心腹大將,笑道:「看你的樣子心中還有疑問,痛快說出來吧。」

漠然深知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戰在即,主帥的意思絕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著問:「王爺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嗎?」

「漠然覺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爲了報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記住,主帥不可以執著於一次的勝敗,那會成爲你的致命傷。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爲我佩服她。」他俯身掃開案上雜物,再次鋪開已經熟看過無數次的羊皮地圖,目光深邃如他凝視的是那一個唯一能在他夢中繾綣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爺可曾想過……」漠然斂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爺的妙計,也沒有辦法可以作任何抵擋。」

「你錯了。只要她能猜出來,就能抵擋。」楚北捷從容不迫道:「旭日東昇時,就讓本王看看她是否這世上最值得我愛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來,就千萬不要讓本王失望。」

堪布城內,則尹剛剛睡下。

才剛剛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靜中分外響亮的拍門聲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闖進他的住處敲門的只有一人,這人他於公於私都不能對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滿。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於興奮還是憂慮,娉婷蒼白的雙頰此刻染上兩片淡淡紅暈。她手捧一卷看來年日已久的書卷走近屋內,先把燭臺調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將書卷攤在桌上,邊道:「幸虧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記後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書,不然真會待我軍傷亡無數後仍不知道吃了什麽虧。上將軍請看這裏。」

則尹低頭看她纖纖玉指點處,濃眉微揚:「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脈出現,巢穴據記載應該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劇烈,只要被它們輕輕蟄上一針,野牛也會不支倒地。娉婷素來醉心草藥之術,對這毒蜂也曾經略有耳聞,今天幸得將軍提醒,腦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妥,所以連夜查閱書卷,總算找出它來。」娉婷看見則尹臉上難以隱瞞的不以爲然神色,直言相問:「上將軍是否覺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測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擊我軍?」則尹道:「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困難。這種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幾個東林兵被蟄身亡。毒蜂雖然厲害,但要使一個城市的城防崩潰,卻難以做到。哪有這麽多毒蜂來蟄人?」

娉婷早思考過這個問題,耐心解釋道:「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里茂林的原因。那裏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裏才能收集到足夠的毒蜂。」

「楚北捷雖然厲害,也不是無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麽知道有毒蜂的存在並且利用毒蜂?」

娉婷歎道:「上將軍竟到這個時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數萬兵馬駐紮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奪取性命,以楚北捷的爲人,一旦知道附近有這種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會立即派人查探毒蜂習性好加以利用。這也是東林軍最近沒有攻城的原因。」

則尹仍搖頭不語。

娉婷毅然道:「書卷上記載,毒蜂對三花樹的汁液特別敏感,從遠處就可以察覺到三花樹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樹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發。堪布城外東西兩側就有大片三花樹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擊我軍,一定會命人暗中砍伐樹林。只要將滲著汁液的三花樹枝用弓箭射進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軍將士必定死傷過半。等毒蜂盡去後東林軍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後一道防線。」

則尹見娉婷說得情況嚴重,不由將信將疑起來,聞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東西兩側三花樹林,看是否被人砍伐過。」當即叫來隨身親兵,吩咐下去,才轉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計之詭異大膽,實在出人意料。不過則尹還有一點不明白,」頓了頓,方道:「恕則尹直言,此計實在匪夷所思,小姐對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把握?」

「幾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斂識破敵軍奇策的興奮,悠自坐下撫著髮髻,怔怔片刻,擠出一絲淒滄的微笑:「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怪計,若說我有十分把握,上將軍心中定然覺得可笑。可是不知爲何,當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計時,卻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會做的事。」她朝則尹勉強扯動唇角,不無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對北漠來說還有什麽用?」

屋內燭光閃動,屋外流螢飛舞。

明月高懸,普照城內城外。城內城外,都有夢鄉中思家的戰士,他們的生或死,系於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間。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場殘忍的遊戲。

對手,偏偏是他。

娉婷撫過自己的發端,再溫柔,抵不過他的指,曾那麽輕輕的、一點點的掠過如絲的發,在夜中逸出一絲悠然的笑,說一聲:「這是我的。」

誰知心碎成這般,也無人來疼。

「上將軍可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

「小姐的心思,則尹實在猜不出來。」

娉婷憫唇,淺笑:「和將軍一樣,想好好睡一覺。」眉心緊得發疼,用指尖輕輕揉著,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誰又真能安心睡個好覺?」

忍不住歎口氣,娉婷對自己微微搖頭,主帥是不該歎氣的,她到底不是個好主帥。

月下伊人,默然懷愁。則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傷感,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還有一事我們必須弄明白,被毒蜂蟄到是否有藥可治。」

娉婷愁眉道:「這是另一個我肯定楚北捷會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進血液就會致人於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蟄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樹汁液的草藥,卻可以預防蜂毒。書卷上記載,從前要進入百里茂林的人都會熬藥服用,以防備毒蜂襲擊。只要東林衆將兵預先喝下這種草藥,就不用擔心被毒蜂誤傷。」

「既有這樣的事?」則尹濃眉擠成一團,摸著下巴的大鬍子道:「如果東林軍在攻城時放出毒蜂,我們的士兵躲則無法守城,不躲則必遭蜂蟄。」

忐忑不安間,派去的親兵已經急跑回來,進門便跪倒,大勝稟報:「上將軍,城外東西兩側的三花樹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則尹霍然轉身,厲聲道:「怎麽會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親兵不知道裏頭玄機,但也心知不妙,連忙道:「東西兩城離城牆很遠,自從上將軍下令集中兵力嚴守城牆,就撤回在那裏駐守的千人隊。東林軍定是大批出動,偷偷砍伐了樹林,隨後迅速離開,竟沒讓我們城中的守軍察覺到異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細查看過被砍的三花樹沒?能猜測大概砍了多長時間?」

「被砍的樹幹已經結膠,看來至少是前天的事。」

則尹與娉婷交換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傳令!立即支起大鍋準備熬藥,你領一千精兵去三花樹林,將剩下的樹全部給我砍回來。」

「慢!」娉婷揮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說楚北捷是否會在樹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們自投羅網,就算真能集到足夠的三花樹枝,現在熬藥也來不及了。上將軍,天將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們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計,毒蜂也未必已經收集齊全。」則尹瞪著天,沈聲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們就能趁其不備,大勝一場。」

娉婷歎道:「楚北捷不會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樹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藥給士兵服用,剩餘的三花汁液用來引導毒蜂。三花樹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準備齊全。」

則尹猛地一震,瞪圓雙眼,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那我們該怎麽辦?」

娉婷沒有立即作聲,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將原先只開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氣,待清涼空氣在感覺憋悶的胸膛中轉了一圈,緩緩睜開雙目,冷然道:「上將軍不必擔心,娉婷從北崖裏出發前就已經料想到會有今日。歷來在沙場上和楚北捷碰頭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除非他故意示弱。「當年歸樂邊境一戰的情景掠過腦海,娉婷頭倚窗上,極目遠眺片刻,方徐徐轉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還能找出一把不缺弦還可以彈奏的琴,娉婷忽然琴興大發呢。」

「彈琴?」

「而且要在城樓上,楚北捷可以聽見的地方彈。」

則尹臉色大變,搖頭道:「小姐雖然和楚北捷不是尋常交情,但如今兩軍對壘,開不得玩笑。小姐出現在四周空曠立入敵人視線的城樓,別說毒蜂,恐怕楚北捷奮力一箭就能奪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強弓的厲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帥,上將軍不依,娉婷可要出動虎符了。」娉婷擺起主帥架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見則尹一臉嚴肅,又覺得心裏不安,軟聲道:「將軍定受了陽鳳囑咐,要處處照顧娉婷。何苦來由?若楚北捷真肯賞娉婷穿胸一箭,說不定對娉婷是一種難得的解脫呢。」說罷跨出門來,嫋娜去了。

東林軍中,士兵早已蘇醒過來。每人輪流到大鍋前仰頭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藥,各自集佇列陣,刀刃在手。

數十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親兵小心翼翼每人一個拿在手上,嗡嗡聲縈耳不去。

另一隊人馬渾身包裹嚴實,正將剛剛才完工,上面還黏著汁液的三花樹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們將要執行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可以引發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們負責這個,自己身上當然也不免會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雖然喝下可以預防蜂毒的藥,不過挨蟄畢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還是穿的嚴嚴實實,手腳鼻臉都用鐵罩遮擋。

楚北捷帶著漠然等一衆將領巡視一遍,查問各項事宜,直到再無紕漏,才返回帥帳。

「兵臨城下時,她會在哪?」入了帥帳,楚北捷皺眉發問。

衆將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卻也明白楚北捷不過是借此問疏解心中的煩悶,有關主帥的男女之事,最聰明的方法當然是和大家一同裝傻,便不言語,只站在一旁靜候楚北捷發令。

等了好一會,仍不見楚北捷發令,衆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敢打斷楚北捷的沈思,都對漠然猛使眼色。

身爲副帥,漠然硬著頭皮上前道:「王爺,時辰已到。」

「好,」楚北捷從沈默中擡頭,環視一干心腹大將,從容笑道:「本王已經很久沒有嘗到滿懷期待的興奮感覺,今天卻是一個例外。當兵臨城下的時候,這場堪布攻城戰或許會成爲一場更有趣的戰爭,它也許是一個結束,也可能只是一個開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內的主帥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償所願。」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發!」

衆人齊聲稱是,帥令層層傳出,直達每一個鬥志昂揚的東林士兵。

氣勢浩蕩的東林軍,終於在短暫的休戰後,脅鎮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臨堪布城下。